凡人有句詩,提説春日的短暫,叫做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當年鳳九從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性説:這個凡人感嘆春日短暫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回頭,總覺短暫,她説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如今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春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着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春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像之日最為兇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百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操持。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着呢還是收着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裏,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本着一顆同情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將息澤從府裏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着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佈置比從前有趣多少。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着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又下來,確實她玩鬧的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着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温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划進附近的荷塘,就着荷葉的廕庇,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縫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着。他愛握着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髮絲,從前她作為一隻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麼折騰她的皮毛,彼時她作為一頭靈寵,也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卻讓她安心之餘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歎服心意相同是多麼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蜚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領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地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春日冶遊着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為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遊長街的確實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這個事情,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是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着碗裏的,瞧着鍋裏的,乃是混賬所為。但她3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賬。好混賬是什麼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裏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裏頭,深夜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春院?還是説其實從前沉曄請過,只是陌少不曉得,或者忘了同她提説?她揣着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春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着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找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歷史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黏在手上。鳳九有些詫異,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鳳九抬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隻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主義到沉曄抬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經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斯鬼嚎哭,萬里晴空剎那密佈陰雲,點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湧,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之間,冷意寸寸侵入指骨。天降此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強忍這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麼法術?
玄衣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説,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魂燈或者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聽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灰燼,連天上的結魂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還能如同結魂燈一般的功用,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她同蘇陌葉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的確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麼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唇,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過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回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為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沒説一句,臉色便白一份,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裏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彷彿來自世外:他們説,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麼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曉得,陷入一場沉眠英文詩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按理説,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有什麼知覺,但意識理由,卻有些遭罪。在腦海中眼睜睜瞧着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幹架,這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還沒反應過來,還操着手在一旁看熱鬧,知道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幹仗。
她覺得近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屋裏攔阻兩個魂魄幹架,只能白挨着疼痛還算情有可原,課方才手指被強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腦袋疼的像百八十個樂仙康樂大鑼在裏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麼,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際,鵝毛大雪剎那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面長鏡。她不長記性,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面之時,一般大力將她往境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的彼端呼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面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着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在轉着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為她的混批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説,再次復活嗎?若她復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性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間,覺得這種乏味題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岐南後山犬因獸的石陣裏頭那一場患難見真情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回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情的實景,首當其衝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的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的確有一段真情,因是阿蘭若的回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拉呢當年從未看的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連三殿下有段名言,説一段情該是什麼摸樣,端看歷這段情的人是個什麼摸樣。譬如世間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情,也有那種細水長流的情,還有那種相敬如賓的情。有人情深言淺,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説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樣,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連三殿下是位風月裏的高手,連三殿下親口提説的風月經自然是本好經。她將這本好經往沉曄和阿蘭若身上一套,覺得兩年來,縱然沉曄行止間少有過分親近阿蘭若的時候,言談中也挑不出身麼揪心的情話可供點評,但或許,他就是那類情深言淺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種相敬如賓之情。
兩年的會議太過瑣碎,鳳九懶得一一查驗,隨意在最後一段時日裏頭跳了一屆在腦中打開,入眼處之間一面那個開闊如鏡,中央一聽矗立,亭中石桌上擱了隊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着個闊口花瓶。
沉曄握了卷書坐在石桌旁,兩年幽居,將他一身清冷氣質沉澱得更佳,暮光凝在書冊之上,時而翻一翻頁。阿蘭若挨着他坐,專心搗鼓着桌上的花束,時而激昂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對,時而拿到沉曄眼前一晃,讓他瞧瞧她削地好不好,還需不需要修整。如是再三,沉曄將目光從書冊上抬起來,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邊,就是專門來打擾我看書的?
阿蘭若作勢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個人看書有什麼區委,奴家這麼遷就大人,她笑起來,不是因為大人一刻都不想離開奴家嗎?沉曄將頭騙開,無可奈何地用手指點了點畫紙上一處略顯繁複的葉子:你自説自話的本事倒是日益長進,這一處梗長了些,葉子也多了些。
阿蘭若從容一笑:大人謬讚,奴家知識一向擅長才從大人的心思罷了。
沉曄正從她空着的那隻手中接過花剪,手一抖道:再稱我一句大人,自稱一句奴家,就把你丟出去。
阿蘭若柔聲帶笑:大人碩果許多次要將奴家丟出去,可一次都沒做到過。收回花枝時花盞正擋住她耳邊鬢髮,別有一種豔麗,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側臉上,她恍若未見,將最後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時,卻聽到他低聲道轉過來。她回頭瞧她,眼中仍是含笑:方才一句玩笑罷了,可別為了賭氣扔我。他卻並未説什麼,起身摘過花瓶中一朵小花盞,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鬢邊,他的手指在她的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收了回來,書冊重握在手中,目光也重複凝到書頁上,片刻寂靜中,還作勢將書卷翻了一頁。
她愣了一愣,手撫上鬢邊怒放的花朵,許久,輕聲道: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從書頁中抬起來,像是疑惑:什麼不夠?她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晨曦將小小一個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闊,水也悠遠,一池清荷在晨光中開出顏若的姿態,蓮香陣陣。亭中相依的為人在回憶中慢慢淡去,只在山高水闊中留下一個淡色的剪影。
這幅剪影令鳳九動容,甚至有些同情的覺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這個時刻永遠停駐也沒什麼不好。但該來的總會來,陌少當日提説史書關乎這兩年後的記載,寥寥數言,不可謂不慘烈。鳳九私心覺得史書嘛,難免有個不靠譜的時候,可將隨後的記憶嘻嘻鋪開,她訝然,史書上關乎上君相里闋之死的記載,倒是難得靠譜一回。
七月十六夜,宮裏傳來消息,説上君病斃。上君一向身體按鍵,卻不曉得攤上和什麼稀罕病,竟説死就死了。消息傳來時,阿蘭若正在同深夜殺棋,給子落在期盼中啪嗒一聲,自亂了陣勢,沉曄拈着白子不語,僕從取來趕夜路的披風慌張搭在她腕中。阿蘭若疾步出門,擴過門檻時回頭道了聲:方才那一子不算,這局先做殘棋留着,改日我再來同你分個勝負。沉曄出聲到:等等,起身自栓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換不到她跟前,去下她髮鬢中的玉釵,將白花別入她鬢中,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才道:去吧。
三日後阿蘭若得閒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兩年的神官長,説是片刻前被迎回岐南神宮了。老管事抹着額頭上的冷汗回稟,説正要陪人去宮中銅川共築,不想共築已回了,神官長出門不過片刻,想來並未走遠,言下之意是共築若想同神官長道個別,此時還來的及。
以阿蘭若的身份,西施追出去其實賓菲一件體面的事情,老管事急昏了頭,索性她還乘着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將披風解下來,去下鬢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陣,晚風付過,花瓣被風垂落,躺在地上,襯着清掃得一絲灰塵都不染的拜師辦,就像是什麼污跡。她瞧着手裏光禿禿的花梗,苦笑了一聲:那也你送我這個,其實是在道別?我竟沒有察覺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總是之外,饒是相里闋在位,壓制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遂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里賀。這就是沉曄被迎回岐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為一方之君,相里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着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只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着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佔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説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為家為國謀着一個職位,掌握着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説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這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自古開天,便是這樣一副蘧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摸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着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弒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薧了,按理説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行只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裏。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孃,困她的是她親孃,一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孃。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着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着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顧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抬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氣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豔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為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麼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裏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情感的敷衍回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青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獨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抬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份文書,寫的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脱恣意,文采風流。
傾畫看着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決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曾未想過,直到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只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裏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着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即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閒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着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佔為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才你嘆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只能栓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麼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里阿蘭若弒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豹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話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説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麼有家底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裏供着一個教職。聽説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嫺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斷吧。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發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白紙黑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裏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説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麼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拽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麼,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麼都不曉得,母親為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里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着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為了什麼,彼時她一句玩笑,説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她那些自以為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幅摸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説,是有些過重了。油燈將她的倒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岐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岐南後山天色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裏偶爾傳出來幾聲鳥叫,連不遠處石林中的犬因獸都在安詳地袒着肚皮曬太陽,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全是場可笑的浮雲。
鳳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衣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拒,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裏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成,是為了沉曄?話到此處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身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卧的涼牀,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色,和聲道:你從前常説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體驗,我覺得甚有道理,體驗得多便是壽長,體驗都少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説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性子涼薄,其實無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欲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非禦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着回來。
白衣青年皺眉道:即便相里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漩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性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的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處處死路,還有生機。瞧着白衣青年沉肅的臉色,笑道,你這個臉色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黴,無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説什麼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她神色平靜:若是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逼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全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信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裏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裏,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嘆息一聲:你這些託付我都記着,只望到時候用不着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她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唇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天是個睡覺天,讓我再偷一個浮生半日閒罷。
岐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鳳九押着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最後一段記憶。論及話本子,她姑姑白淺處有無窮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裏撈出來的故事,她讀過不知多少則,卻全比不上今次她眼前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性命時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鳳九的史冊記載,説相里賀御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的史頁後的真相,鳳九在這段回憶裏看到。戰死的不是相里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亙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為界。
八月初七,阿蘭若趕赴戰場。戰事初一拉開,不過六天,比翼鳥族已丟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萬大軍損了三萬,五萬兵士與夜梟族十二萬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入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動。前有雄兵,後無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業,阿蘭若潛入軍帳,迷暈相里賀將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着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將夜梟族阻於河外。思行河中血流漂櫓,南岸上也是遍野橫屍,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只聞腐屍與血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梟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無援兵,耐不住夜梟族憑着人多之利輪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第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梟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欲領軍渡河。月光星輝之下,隔河瞭望,卻遙見對軍主將手中驀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隻無羽箭攜着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無羽的長箭直直墜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鐵柱,立於洶湧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欲墜,一團金光從矗立於鐵弓旁的頎長身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於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隻巨大的比翼鳥,俯瞰着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將金戈鐵馬掃的人仰馬翻。鐵弓旁的身影卻一動未動,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髮,一張冷麗的臉。
哀哀嘶鳴中,金色的比翼鳥棲伏於河中央的鐵柱之上,羽翼覆蓋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動,周身竟燃氣火焰。
烈焰熊熊燃燒,像是一場無終的業火,阻斷整個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敵的天然屏障。焚風將對岸的樂音林吹得叮咚作響。樂音樹樹名的由來,原本便是因其樹枝樹葉隨風吹過而能奏出樂音。
為阻敵于思行河外,阿若蘭使了招魂陣,燃盡了自己的靈魂。這便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這才是她魂飛魄散的原因。
濃墨似的天幕,奔流河流中的滾滾業火,比翼鳥的哀鳴穿過樂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聲,彷彿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長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樂音花卻不懼焚風,像一隻只遷徙的幼鳥,穿過火焰飄散於河中,又似一場飛揚的輕雪,有一朵尤其執着,跋山涉水緩緩漂落於阿蘭若鬢邊,她抬手將它別入鬢髮,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那是沉曄給她別花後,慣做的一個動作。她愣了愣,良久,卻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鳥最後一聲哀鳴,她撫着鬢邊白花,緩緩閉上了眼睛。大鳥在河中靜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長髮的公主已靠着鐵弓,耗盡了生命,步入了永恆的虛無。大火三日未熄,熄滅之時,公主與鐵弓皆化為塵沙,消弭於滾滾長河。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鳳九卻始終無法明白,阿蘭若最後那個笑是在想着什麼。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鑄成的長鏡,鳳九伸手推開鏡面,驀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麼暈過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