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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裏,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餘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説,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的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闕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到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與嫦棣愛黏着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裏頭不太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説的是最起勁,令她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説,阿蘭若在蛇陣裏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為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裏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髒低賤,想不通父君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裏還坐上了公主之位,她怎麼配!沉曄表哥,你説我講的對不對?

    他想若他飲了鼠血身體裏面便是鼠血,那她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裏面亦流着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説我方才講的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岐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麼。嫦棣的臉唰地一白。岐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説,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分別。但阿蘭若是她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有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太理事,在岐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説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云云。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着褲腿光着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裏摸魚,面上看着比他還要生猛且精神。

    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的道,本君卻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着本君像個沒病沒痛樣,其實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約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能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説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着都是息澤卧病在牀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在三十二天寶月光園辦道會,已道法論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説邀仙者眾多,尤顯熱鬧,因道會結束後,趁着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眾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聽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岐南神宮漂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後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的眉眼,只露出硃紅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巴頜。他皺着眉,自袖中取出一隻黑色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髮絲,揚起臉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的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着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而自從十多年前的那個轉身後,説定的誓言再不沉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外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稀,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硃紅的唇勾起一抹戲瘧的笑。那不是她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的,就想他從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着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為何,遠比上一次跟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餘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為梵音谷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的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岐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的不像話,聰明的不像話,卻整日板着個臉,自然你板着臉比笑着時候更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着好些,我心裏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裏隱居有什麼意思,自燃該待在山外她府裏頭。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確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為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接口尚未成年,需清淨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無限長延。訂婚之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青燈素經為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種下一圓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才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為大大掃了他的顏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就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藉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實際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闕是為專橫的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將神宮難入囊中之意。息澤看是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因而相里闕一上台,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岐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闕野心且有頑固不化者不再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為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里闕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在勉力壓制。若不幸相里闕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在壓制。

    岐南神宮內裏無論如何相鬥終歸容不得外力褻瀆它。相里闕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他是天定的神宮長,即便相里闕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岐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別無他法。此乃以退為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中字。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

    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邢台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着他,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説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説神宮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宮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看着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夢裏,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將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説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囚禁。

    而後便是她給他寫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書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滅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為何要借他人之名,為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説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説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着頭,墨陽裏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説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香火也許是喜歡,而她説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湧出來。

    為何要長修,為何要救她,為何在那些最深最隱秘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着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沈曄。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曄蘭她念得語不成調。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裏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吃這個,聽説從前蛇陣中並無此樹,確實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事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在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牀上,以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最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及時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着她沉靜的睡顏,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她鬢邊,手指在她鬢角出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樑、嘴唇。他第一次為她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敍。制鏡房中,傾畫面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裏,淺聲道:相里闕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岐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不願困在此間。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為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為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闕同神宮東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闕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壓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着是無事,想必內裏的神宮們,卻已被相里闕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無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傾畫來找他。

    他幼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説一句訓誡,咱們岐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入這種降格之事,這種事情,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講捲入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為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闕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岐南神宮只需相里闕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交給她。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確實最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闕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成了該如何,不成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精準。相里闕雖寵着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她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闕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叫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闕的近況,並允諾事成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着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抬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她加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盡數奉還給她。抬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説她終歸是君後的骨肉,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她安全帶回神宮,這是最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最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闕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闕大喪。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入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滑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兑現她的諾言。她如今慮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他對阿蘭若是假意還是真情,傾畫如何能知曉。她行此一招,不過是防着有朝一日,萬一他對阿蘭若動了真情,會幫着阿蘭若威脅橘諾的王位。她要將阿蘭若置於死地,她從未當自己是她母親。他怎會沒有想到。

    傾畫到過一次神宮,在他面前攤開的一席話,看似出於一個母親的苦衷:你那樣恨阿蘭若。本宮瞧着,卻覺難過,她囚你釀成大錯,但終歸是本宮的骨肉,她若長久受苦,本宮卻是不忍。看在本宮的面上,即便她有天大錯處,一死還不能泯你之恨嗎?你若做給本宮這個人情,往後有什麼用得着本宮,也只管開口。話雖如此説,甄別他神情的眼神,卻難掩鋭利。

    他蹙起眉來,就像果真十分不滿的模樣,片刻,方緩緩道:宗學中有位叫文恬的女先生不知君後可識得若覺此時對不住我,君後可否認文恬做義女?我落魄時她待我不薄,我同她情投意合,意欲聘她為妻。傾畫緩緩笑了:有何不可。那笑容中,終於有幾分放鬆。

    傾畫允文恬到神宮陪他,此番相見,一貫恬靜的女子臉上卻難有笑意,無人時驀然向他道:我知你娶我是為報恩,你可知對你施恩最大的,確實三公主殿下?公主待你的好連我都看在眼中,此番她蒙冤受屈,你卻坐視不理。我的確曾喜歡過你,但今日才發現,你當不上我的喜歡。

    他未有辯解,這樣的非常時候,除了自己,他誰也不信。若文恬出於本心説出那些話,他很欽佩,若是受傾畫旨意説這些話來試探他,他就更需謹慎。

    傾畫終是信了他,放在他身上的監視漸漸鬆動,尤其文恬在的時候。是日,他捎帶文恬去後山取天泉水,避開她去了一趟青衣洞。青衣洞洞名青衣,乃歧南山最為靈氣匯盛之地。息澤兩年來一直在此洞閉關。

    無羽箭攜着疊好的書信闖過洞外結界,信中所述乃是阿蘭若被困之事。息澤當年閉關之時,領了兩位神官入洞護法,他雖信息澤,卻信不過護法的兩位神官,因而信中矯了他人筆跡。此番只望息澤能親眼見到此信,出洞一救阿蘭若。

    事急之時,更需冷靜與周密考量。倘息澤並未見到此信,唯一的法子,卻是將她的行刑之權移至神宮。屆時他護着她成功逃離的可能雖僅有一半,或許還更少,但總有那麼一些。

    傾畫如此算計他,若能逃過此劫,他亦不會讓傾畫如意。她一心想讓阿蘭若死,那麼終有一日,他卻定要讓她坐上上君之位。

    這天地蒼茫浩大,他從沒有親人,阿蘭若也不再有親人,即使所有人對他們都是算計那又如何,他們僅有彼此,有彼此,就足夠了。

    八月朔日,阿蘭若被劫。此日亦為相里賀出征日,消息傳來時,他正於靈梳台主持大軍出征的祝禮。近日脱軌而行的事着實太多,好在這一樁終於走上了正軌。他沒有押錯息澤。但阿蘭若被劫後,他被看得愈加嚴密,傾畫終還是有些疑他。不過好在她平安了。她平安就好。

    與夜梟族的一戰,時有戰報傳來,他雖身在神宮,亦知一二。但這一二中,並不包括此時思行河主帳中坐鎮的已是阿蘭若,並非相里賀。

    八月初六,大軍被夜梟族逼退至思行河以南,折扣三萬士卒。

    他閒步在神宮中,瞧見滿栽四季花的園子裏,一些落地的果子被鳥雀啄食,祼出一些褐色的種子,他將這些種子收起來。

    八月初八,阿蘭若以半月陣阻敵,將夜梟族阻於河外寸步難行。

    他在院中清出一塊空地,將種子撒在空地上,天泉水兑了些普通泉水澆灌,種子次日便長成清俊的樹苗。

    八月十四,夜梟族攻破半月陣,阿蘭若使了招魂術,思行河上燃起潑天業火。

    他替樹苗培了土,這幾日它們已長出翠冠,還有一株竟開出一朵清妍的小花,他用術法存起來,想這一朵很適合她。

    八月十七,阿蘭若戰死,魂魄成劫灰,湮滅于思行河。

    他徘徊於園中,四季樹已畫滿枝頭。他拿了剪刀挑揀出一些飽滿的花枝剪下,想着這些亦可存起來,日後供她插瓶賞玩。

    傳聞中相里賀戰死,阿蘭若死罪再生,相里闋生前最寵的嫦棣,也在聽聞相里闋死訊後過度傷心以至發瘋。偌大一個王室,即位者僅存橘諾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諾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諾親上神宮求他的祝禱。禮畢時請他去荷塘邊站站。

    從前單純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時臉上卻佈滿了滄桑,遠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兩年,雖歷了些艱辛,但這兩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們姊妹三個。其實真正得着好教養的,倒是阿蘭若。長大後我會那麼討厭她,不過因她活得那樣無拘束,讓我很羨慕。她剛生出來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很喜歡她的。他不知她此話何意,沒有接話。

    片刻,橘諾又道:許多事母親不同我明説,但我心中其實有張譜,説阿蘭若她弒君,我,不覺得這是真的。她回頭看向他,表哥,母親她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傾畫一生為着這個大女兒,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毫不在乎用小女兒們的血肉鑄成橘諾的王座。到頭來,橘諾竟未有半分感激,倒是覺得她的可怕,這是報應。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親不該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個好天,日頭不烈,偶有小風。這種天色,最宜訪親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澤神君來神宮探他。

    彼時他袖了本書正在四季樹園子裏隨意翻看,息澤穿過月亮門,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頹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對面,道:山外的天已變了一輪又一輪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閒適。

    他抬頭略瞟了一眼息澤,手指翻過一頁,目光重回到書冊上:我記得從前你常説,神宮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間之事與一個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書冊再翻一頁,道,阿蘭若她

    息澤皺眉打斷道:情之一字,我沒沾過,自然不曉得你同阿蘭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問,可見心中也還顧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將她逼到那個境地。當然你二人之事,我一個旁人,不大説得上什麼,你選的路,她選的路,不過都是你們各自的命數。嘆了口氣道,今日我來此,也不過念着她一個心願,聽説她有二十封信在你處,她臨行前,託我替她討回來。

    息澤一篇話像説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有説,唯獨臨行兩個字如同兩根長針釘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書頁上,緩緩道:臨行?你救了她,卻讓她走了?

    息澤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一絲不祥忽漫上心頭,他倏然起身,向園門而去:既然你來了,應有辦法助我早日離開此地,不管她去了何處,我們即刻下山,還能趕得上找回她。你不知道她時常有奇思妙想,她若隻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個愛説話的人,此時卻唯恐被人打斷也似,到底在懼怕什麼,他自己明白。他和阿蘭若,他們僅有彼此,命運再是出錯,卻萬不能在此刻出錯,若是連這一步都錯了,若是

    息澤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在他身後道:沒有人告訴你嗎,沉曄,阿蘭若她去了戰場,換卻被他厲聲打斷:不要説。

    不要説。

    彷彿息澤不説出來,如他所願的一切便還會依然如他所願。

    園中寂靜如死,唯有涼風閒翻過書頁,刺啦幾聲輕響。

    他的手撐住園門,額頭滲出冷汗,卻還強撐着一臉平靜,彷彿裝成這個樣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懼,那足以將他徹底摧毀的恐懼,就不會也不曾發生。

    但息澤終還是緩聲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蘭若她頓了一頓,你的那封表書,傾畫給她看了。臨去思行河前,她説她今生可能並無姻緣,你是她爭來的,她再是心寬,終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説她會回來,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靜靜的一篇話,字字如刀,像最鋒利的匕首扎進他心口,他知息澤不是有意,他卻想讓它們扎得更深、更痛,因這樣才能感到自己還活着,才能有力氣反駁息澤:阿蘭若她不會死,你説的字,我一個都不信。

    息澤端視他片刻,低聲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嘆息道,她死後傾畫和橘諾才曉得此事,因關乎王權種種,她們瞞了臣下,但我不曉得她們為何要瞞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發出聲音:告訴我,她在何處?

    息澤沉默許久,無邊的靜寂中,彷彿終於明白,眼前這年輕的神官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但與其相信他,他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許久,息澤道:她孤注一擲,啓開招魂陣,上古的兇陣噬盡了她的魂魄,化為塵沙湮滅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顫了顫,腳下踉蹌,步伐卻更急。

    那一日,王宮密探們自以為那位被看守得嚴嚴實實素無反抗之力的神官長大人,竟打他們眼皮底下,自正門走出了神宮,此舉令他們無限惱火,紛紛自半道現身相攔。而神官長面若修羅,隻手執劍,劍光閃過,相攔的密探們便個個身首異處。百十來密探裏頭唯留一個活口,是平日反應奇慢此時來不及現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長走遠,小密探哆嗦着喚出傳信的鴿子,將神官長離宮之信綁在鴿腿上,傳給遠在思行河的傾畫母女。傾畫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鳥的族規,為死去的將士們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將士們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來祥雲點綴,女君祈福的儀仗鋪排得很大。幾日急行,他亦恰在這一日趕至此處。

    河似玉帶,蜿蜒於平韻山旁,耀耀晨光中,樂音林玎玲輕響。不吃不喝急行趕路的這幾日,阿蘭若時時縈繞於他空白腦際。一閉眼,腦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麼鮮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離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這幾日他如在雲中,思緒與痛苦皆離他而去,他要來思行河,他來找她,因此地是她給他的答案,將是他的終局。

    他未曾想過躲開女君的儀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臨終時走過的一段長路。她一生最後的一段路。走過這段路,她在想着什麼?她仍恨着他嗎?

    行到河畔盡頭,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蓬華。紫色華蓋下傾畫的臉頰入他眼中,竟是難得的慌亂驚恐,他不知他的模樣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傾畫僵着臉下了什麼號令,便有鐵箭如雨蜂擁向他,他本能揮劍,長劍立於河畔,鑄起森嚴劍氣格擋,但箭雨無終,終他阻得進退維谷。

    河畔忽有陣風吹過,樂音林中似有誰奏出一曲輓歌。白色的樂音花脱離枝頭,竟穿過凌厲箭雨,飄落於他的劍陣之中。小小的樂音花棲立於劍柄處,像一隻純白的蝶。蝶翼撲閃之下,阿蘭若就那樣出現在他的眼前,漆黑的發,緋紅的衣,帶着一點笑意,從他的劍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間把玩一陣,緩緩別入髮鬢,手指在鬢角處輕撫後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卻是虛空。那不過是,樂音樹存留下來的一段影子罷了。心神動搖間,便有鐵箭穿過護身的劍氣直釘入他肩臂,剛硬的力道逼得他後退數步,口中的鮮血染紅劍柄。

    適聞孟春院徒來新客,以貼拜之。

    我説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歡我,沉燁。

    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麼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麼。

    那個人,你再也見不到她,再也不能聽她説話,再也無法觸碰到她。她甚至決絕得放棄了輪迴,無論有多少個來生,無論你變成誰,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經不在了,離開得徹底。

    巨大的痛苦從肉裏深深剖開他,一寸一寸蔓延,是遲來的絕望,他一生從不曾品嚐過的絕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隱忍是為了什麼,他對這俗塵俗世的忌憚是為了什麼,他活着又是為了什麼?

    狂風自天邊而來,東天的日光瞬間被密雲覆蓋,阻擋箭雨的長劍忽然爆出一陣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這玄光中熔得無形。依劍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開,猶如一隻可怕的焚爐,所過之處萬物無形。這是毀天滅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力量,只是令萬物同葬的慾念一旦生出便難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傾畫與橘諾眼中含着濃黑而純粹的恐懼,她們這樣無能為力,他很滿意。阿蘭若在此處安息,這裏有山有水,也有花鳥蟲魚,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來,那麼與她同葬在此處,便是他的終局,也將是她們的終局。

    不詳的玄光蔓過思行河,滔滔長河悄然蒸騰,唯餘一河泥沙,眼見離那座祈福的高台不過數丈,橘諾已暈了過去,唯餘傾畫仍勉力支撐。危急時刻,高台旁的濃雲中卻驀然浮現一個人影。息澤神君。終歸是一場滅族的大劫,一向逍遙的前代神官長已不能袖手旁觀。

    白衣的前代神官長廣袖飄飄仙氣卓然,神色間卻難掩疲憊,祭出全力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蘭若並非無可救之策,傳説九重天上有件聖物喚作結魄燈,能為凡人塑魂造魄,此結魄燈雖不能為我等地仙所用,但萬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結魄燈的法度,造出一個養魂之地,為阿蘭若重塑一個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曄,你是想懷着遺憾與她同葬此間,還是想再見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滯,息澤的話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視着前方的白衣神宮,聲音喑啞道:我要怎麼做?

    息澤低聲:你願不願窮盡此生修為,為她另造一個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虛假的軀殼,直到你付出足夠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復活。你願不願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靜:既然我已經失去了她,你説還有什麼,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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