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巴黎聖母院》的雨果老師説,當命運遞給我們一個酸的檸檬時,讓我們設法把它製造成甜的檸檬汁。雨果老師告訴了我們,當一個人面臨倒了八輩子血黴的艱難處境時,他應該有的正確態度。
但他就是沒告訴我方法。
我設法了一百遍也沒將死在高速公路上的暢行者重啓成功,好半天才想起來可以打售後電話。周密地計算好了一切,卻由於高估了自己的開車技術,導致跑路不到七小時就因車技問題被困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高速路,這真是個令人無言以對的開始。
電話接通,我跟客服描述清楚就是喝水的時候把水潑手機上了,手忙腳亂找抽紙時不小心按到了哪個按鈕,車載電腦就突然報錯,車就停了,然後就死也啓動不了了,問他們能不能遠距離給我指條明路。
客服先生温和地説:“小姐,我們會以最快速度派遣救援車和工程師過來救援,離您最近的救援在450公里處,到達您愛車的位置不出意外大概需要4個小時左右。”
我踢了一腳我的愛車,問他:“先生,我要等四個小時?”
客服先生充滿人文關懷地説:“小姐,您帶ipad沒有?您可以看兩三部電影舒緩下情緒,我給您推薦兩部,最近新出的《無人區裏有隻鵪鶉》和《來自星星的你我他》都很好看。”
我心算了下時間,心如死灰地説:“先生謝謝你,你們還是先盡力趕過來再説吧。”
他説:“好的小姐,您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我思考了兩秒鐘,儘量心平氣和地對他説:“先生你們車上的按鍵實在搞得太多了,你們今後的設計理念能不能向蘋果公司多學習學習,比如只做一個home鍵,有沒有這個可能?要你們覺得有困難,把蘋果公司收購了,把他們做技術的搞來給你們做設計,有沒有這個可能?”
客服説:“……小姐,您提了一個好問題,我跟總部反映反映。”
我逃得是不太專業,但逃亡路上還花六七個小時跑去4S店修車這顯然就太過離譜了。我打開危險報警閃光燈、示寬燈和尾燈,從後備箱裏拎出個登山包,經過一番艱難取捨,往裏邊塞了貼身衣物和一袋蘋果一袋橙子倆火龍果以及藥匣子,使勁按了按,努了把力把化妝包也塞了進去,然後拎着個保温杯揹着包靠在應急車道的護欄旁,看有沒有路過的車願意停下來載我一程。
手機地圖顯示最近的小城在二百五十公里外,看來還是搭順風車先去城裏住一晚,明早再看是不是能租個越野車繼續向北開。對了,保險起見,再租個司機。
寒風涼薄,一個小時裏,三輛車從我身邊視而不見地呼嘯而過,世情真是比寒風還要涼薄。第四輛車停下來時我起碼愣了五秒鐘,很難不懷疑它之所以停下來是不是因為爆胎了。
汽車頭燈的強光裏,跳舞的霧塵無所遁形。高個男人打開駕駛門走下來,單一的強光下我沒看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走近的身形,那身形卻突然頓住,良久,叫了我的名字:“聶非非?”
我拿手擋了擋眼睛:“……你誰?”
他走到我跟前,整個人出現在我的視線裏。略長的頭髮,穿鉛灰色皮衣和高幫靴,混血的緣故,臉部輪廓很深,眉眼極其英俊。
我看了他半天,在大腦裏搜索出三個字:“阮奕岑?”
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淡淡道:“是我。”
我説:“你還真是阮奕岑啊……”
他右手從皮衣口袋裏拿出來,完全省略了敍舊這一步,敲了敲我的前車蓋:“出什麼故障了?”
我配合地也省了敍舊這步,將剛才和客服的對話重複了一遍給他聽,他打量一眼我的車,有條不紊地道:“你打個電話給客服,讓他們先把車拖回去修好,我先載你去C市住一晚,明天送你去他們店裏拿車。”
記憶中的阮奕岑從沒這麼古道熱腸過,我被他搞得不勝惶恐,説:“你載我一程去C市就好,明天我租個車,這車就先扔4S店裏,我趕時間。”
他轉頭看我:“趕時間?你要去哪裏?”
我跑路還是不夠專業,竟然脱口而出道:“長明島。”
他怔了怔:“你去那裏做什麼?”發問的速度和強度就像審犯人。
我用盡平生智慧盡了最大努力在一秒內編出個藉口:“去旅遊。”
他説:“大冬天去長明島旅遊?”
我説:“我就喜歡大冬天去長明島旅遊。”
他目光鋭利,審視了我起碼十秒,突然道:“真巧,我也去長明島旅遊,正好順路,不如一起吧。”
我愣了,問他:“你真要去長明島?”
他已經走到他自個兒的車後去打開後備箱,半身都隱在陰影中,低聲道:“對,公司在那邊有個年會。”
他這個理由很站得住腳,我一想阮奕岑他們老家在H市,和S市的聶亦家相隔足有兩千公里,且一個搞生物製藥一個搞景觀設計,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心中頓時淡定。
這可不就是命運給了我一個酸檸檬,我靠運氣就把它搞成了一杯甜檸檬汁?
都還不用去租車行,上天就自動給我掉下個奔馳ML650,還配了個司機。上天待我何其仁慈,簡直要懷疑我是不是上天的私生子。
阮奕岑問我:“你車上有沒有東西要搬過來?”
我説:“有一點。”
他走過來打開我的後備箱,倆飽受車頂壓迫的柚子立刻掉下來砸在他腳上,我趕緊跑過去撿起來。他目視面前堆到車頂的物資,問我:“聶非非,這是一點?”
我賠笑説:“你要覺得多了,就看着搬,呵呵,看着搬,我不講究。”
坐上阮奕岑的車已近十點半,天上銀月依舊,車窗外可見黑色的林木融在黑色的夜裏,因是不同程度的黑,竟也稱得上是種風景。
真是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阮奕岑再見一面。當年我和他可是差點不共戴天,那時候我氣性大,半夜都想跑去砸他們家窗户,結果六年後江湖再見,彼此竟然都能表現得這麼自然……我嘆了口氣窩進座椅裏,不由佩服自己的寬容,果然是藥吃多了,心靈也得到了淨化。
女朋友之間經常會聊一些戀愛話題,阮奕岑曾在我和康素蘿泡湯閒談中出現過一次,在有關初戀的話題裏,而且是在話題的後半段。但其實很難定義該不該把阮奕岑放進我的初戀。
話題始於康素蘿嘮叨完她自己的初戀,回頭特別自然地就開始誇獎我:“非非,真的,我覺得你特酷,你説一個人吧,剛認識那會兒大家不熟悉可能會覺着酷,久了也就那樣兒,你倒挺奇怪,你説我連你穿秋褲的樣子都看過了,我怎麼還是覺着你酷?”
我説:“那是因為我就是酷。”
她説:“但我就是特不明白,你這麼酷一人,你還搞暗戀?你們酷哥酷妹界不都興看準了直接就上嗎?”
我説:“看過變形金剛沒有,威震天酷不酷?他那麼酷不還暗戀擎天柱?”
她説:“不對吧,威震天不是和大黃蜂一對嗎?”
我説:“你這個CP觀倒是挺新穎別緻的。”
她想了想説:“聶非非,你丫帶着我歪樓了。剛我們説什麼來着?”
我往池子壁上一靠,説:“暗戀。”嘆了口氣説:“聶亦是我男神,你別拿暗戀倆字兒褻瀆他,我這輩子能再見一次活的他已經心滿意足,就跟你們追明星一個樣。”
她説:“我不追明星……”
我喃喃説:“你們追明星吧,明星還開個演唱會,你還能買票去參觀,要見一面其實也不難,聶博士那可真是活脱脱一朵實驗室裏拿軍事級安保系統供起來的高嶺之花,那實驗室還建在珠穆朗瑪峯上。”
康素蘿憐憫道:“你別感傷了,其實我沒説你暗戀聶亦,我是説你暗戀那個什麼什麼阮奕今,説是你以前那個大學的學長,我聽你媽説的。”
我説:“小學語文及格沒有?人叫阮奕岑,有點文化成不成?”一想:“不對,我什麼時候暗戀阮奕岑了。”
她縮在一邊:“你媽説的。”
我都想伸手過去照她腦門來一下,我説:“你妹啊,我這麼酷,我能主動暗戀人嗎,我媽説什麼你就信什麼,你不會動腦子自己想想啊。”
她簡直要縮成一團:“那、那你媽説的,你都快跟人訂婚了。”
我拿起池沿子上的紅酒一飲而盡,説:“是有這麼個事兒。”
是有這麼個事兒。
我從十八歲開始相親。
我爸媽的意思是,咱們做生意的,找女婿最好能找個互相幫襯的,社交圈認識的公子哥兒沒幾個好人,而且我一大學生還是該以學業為主,所以咱也不進社交圈,還是老實本分地靠相親。如果相親對象裏有雙方都比較滿意的,那就先開始交往着,培養感情,要是實在相不上中意的,找個對我們家沒什麼幫襯的女婿他們也認了。但是不希望我一開始就有所牴觸,非要找個圈子外的,其實就為和父母唱反調,卻非要説什麼是追求真愛。退一萬步説,如果圈子裏實在是隻剩下人渣了,我再朝圈子外發展也不遲。
我覺得我爸媽説得不錯,是這個道理,我又不是充話費送的,他們也不會害我,就老老實實配合相親。
我爸媽給我挑的相親對象,基本上都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比如他們都會扶馬路上跌倒的老太太,就算被訛了還是會繼續扶。頭兩個我沒相上純粹是對方長相不符合我審美,我媽從中摸到規律,第三個就挑上了阮奕岑。
其實在相親之前我就認識阮奕岑,我們一個大學,他大三,念商科,我大一,念海洋生物學,我們同在學校的水下攝影俱樂部,一起隨團出去拍過幾次東西,屬於彼此都知道有對方這麼個人物存在的關係。
阮奕岑那時候在學校裏以桀驁聞名,長得是那種秀氣的英俊,卻騎重型機車,在手臂上紋身,聽説還逃課,主專業是商科,輔修了個珠寶設計,商科念得一塌糊塗,在珠寶設計上展現的才華卻令人瞠目結舌,有設計院之花的美名。
因為他太有個性,我感覺我也挺有個性的,可能是一山不容二虎,雖然同在一個社團,一直也沒熟起來,兩人連對話都只有過一次。
那是第一個學年寒假,社團組織去三亞那邊的水域拍東西,社長因為感冒嗓子廢了,讓我幫忙一個一個人挨着通知。
我撥通他電話,問他:“阮奕岑是吧?2月7號組織去三亞拍東西,你去不去?”電話那頭他沉默了很久,我都以為撥錯號了,他才説:“聶非非?”
我説:“是我。你去不去?”
他説:“你為什麼問我?”
我愣了,想説社長讓我問的我就問了唄,這還有什麼為什麼。我這麼想的就這麼説了。結果他啪一聲掛了電話。後來他也沒去,但那次三亞拍攝還挺愉快的。
這事過了大概有半年,我們就相上親了。
我其實一直覺得阮奕岑不太喜歡我,有個性的人彼此看不慣這很正常,我也沒覺得有什麼,相親完了就跟我媽説這事兒沒戲,對方可能看不上我,因為我太有個性了。
結果第二天我媽跑來跟我説,對方覺得可以先相處下去,問我什麼意見。
我傻了半天,説:“他長得是挺好,但我也沒覺着喜歡他,當然我也沒覺着討厭他,某些方面我其實還挺欣賞他的。”
我媽説:“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你先抱着能和他培養出感情的積極心態試着和他接觸,要實在培養不出來再另説,又不是讓你和他相處着就一定要結婚。我看這孩子除了經常逃課不太好,其他倒是蠻好的。”
我就和阮奕岑先相處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