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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戲:給深愛的你06

    我做了個夢,夢裏回到了十年前。那時候我十二歲,剛上初一。

    我們學校有條櫻花大道,正值四月,那些古老的櫻樹都開滿了花,開到了極盛時,簇擁的花團一邊像沒有明天一樣地綻放,一邊像末日已至一樣地凋零。整條路都被落櫻鋪滿。

    我剛從圖書館還書出來,第一堂課已經開始兩分鐘。那是堂體育課,前幾天我摔了手,老師特許我免上體育課,因為無事可做,就在櫻花道上閒逛。

    午後兩點,整個校園最安靜的時刻,在那種極致的靜謐中,身後有個聲音突然叫住了我:“同學,報告廳怎麼走?”

    我轉身,一個高個子男生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穿深咖色的薄毛衣、板鞋和淺色休閒褲,一隻手揣在褲兜裏,一隻手裏拿着兩個小巧的黑白主色DNA雙螺旋結構模型。

    我一隻手還打着石膏,拿紗布吊着,模樣有點可笑,我問他:“你是外校的?”

    他點了點頭。

    在我入校前學校擴建了校區,整個南園都是新修,而報告廳就建在南園,從這裏過去簡直要跋山涉水,繞半個湖過一座橋再過一座人工山一片景觀水渠到達實驗樓,報告廳就位於等閒人不容易找到的實驗樓的深處。

    我説:“那地方不容易找,我帶你過去。”

    那天有温暖的陽光,也有微風,我們頭上是盛開的白櫻,像一場姍姍來遲的雪。

    我在兩點二十五分將他領到報告廳,他隨手將手上的模型拆開分了一個給我,我拿在手裏好奇地看了三秒鐘,想要還給他,我説:“我只是領個路而已,你不用給我這個。”

    他依然單手揣在褲兜裏,跟我説:“不過是個小擺件,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給了我最合理的幫助,你值得這個。” 説完不等我反應已經轉身推開了報告廳的門,我想要追上去,卻聽到報告廳裏突然響起一片如雷的掌聲。

    那掌聲令我無比好奇,我悄悄跑到報告廳後門,推開一點往裏看,整個報告廳黑壓壓坐滿了人,但最後一排還留着幾個空位。

    那個高個子男生站在報告台上,旁邊拿話筒正説着什麼的是我們校長。我貓着腰閃進去找了個座位坐下,和我隔着兩個座位的是幾個高年級學姐,正在説悄悄話。

    一個學姐悄悄問:“他真的只有十五歲?比我們還小?已經在美國讀大學?”另一個學姐悄悄答:“你才轉學過來,可能不知道,聶亦是我們學校的傳奇,學校五十年內收過的智商最高的學生,他是從我們學校考去N校的。要不怎麼拿到IGEI大賽的獎後,校長能請他來給我們做報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IGEI是什麼,只是恍然大悟站在報告台上的這個男生原來叫聶亦,只有十五歲。而這個十五歲的男生置身於那樣寬大的報告台上,卻有着超越同齡人不知多少倍的沉靜氣度。

    投影幕上PPT顯現的似乎是他競賽獲獎項目的名稱,我沒看懂,他調整了一下話筒高度,不緊不慢將手上的模型拆開,邊拼邊道:“這是我拿不同礦石做的一個小擺件,已經有DNA雙螺旋結構模型的樣子,不過還沒做完,所以不嚴格,但玩今天這個遊戲已經足夠。”他將拆開的模型選了一部分材料拼成了一頭老虎,又拆開選了一部分材料拼成一隻鳥,接着又拼成一條魚。其間過去了五分鐘。最終他讓那個模型維持着魚的狀態,將它放到了報告桌上,抬頭面向台下的聽眾,開始進行他這次報告的開場:“眾所周知,絕大多數生物的基因都由DNA組成,而同樣的鹼基,含量比例和排列順序不同,構成了不同的生物種屬……”

    聶亦有一雙沉靜的黑眼睛,講話時的聲音不疾不徐,不會刻意拔高也不會刻意降低,雖然內容對我來説完全是天書,我依然聽得很入神,完全忘了下課鈴上課鈴這回事。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人聽完全聽不懂的東西也會被感動。那時候聶亦只有十五歲,卻在他自己的王國裏信馬由繮、揮灑自如,十二歲的我坐在台下想,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

    康素蘿曾經問我到底是怎麼迷上聶亦的,我想我就是這樣迷上聶亦的。她繼續問我:“那天你一定過得很開心很夢幻吧,一定沒睡覺,整整一晚都沉浸在邂逅男神的幸福感中吧?”

    老實説,迷上聶亦的那天,為了聽他的報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逃課,結果被罰抄了五十遍《中學生守則及日常行為規範》。的確抄了整整一晚沒睡覺。

    那個夢是被助理的電話吵醒的,問我還記不記得今天的行程?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人在哪裏,十天前進了這工作室我就沒出去過,昨晚終於把南沙拍攝的所有後期工作全部處理完,大家叫了堆外賣吃光席地一裹就睡了。

    我摸黑打開休息室的門,撓着頭去大客室的冰箱找飲料,童桐在電話那邊驚訝地説:“非非姐,那麼重要的行程你竟然不記得了?”

    我撓着頭説:“開玩笑,今天還能有什麼行程,該處理的工作不是都處理完了?”往冰箱方向跋涉的途中踢到一個東西,那東西哎喲呻吟了一聲,我趕緊向旁邊一閃,又踢到個東西,又是哎喲一聲呻吟。

    童桐説:“這行程真的很重要,聶少昨天電話過來約你下班去醫院看他奶奶,你們定好六點半在醫院門口見。”

    我一咯噔,瞬間想起來真有這麼回事。

    我勉強鎮定地説:“你説的是這個啊?我沒忘,對了現在幾點了?”

    童桐説:“五點半。”

    我拿出來一瓶鹽汽水,邊開瓶蓋邊説:“才五點半,還早。”

    童桐説:“非非姐,是下午五點半。”

    我一口鹽汽水噴出來,説:“我靠。”

    童桐説:“非非姐你趕緊轉換回淑女模式,不要每次一跟後期們相處久了就開始飈髒話。”

    我説:“我靠我馬上就轉你趕緊定套衣服讓他們給我送過來。”

    童桐試探道:“別是你現在還沒打扮好吧?你不是説你沒忘嗎?你昨天不還跟我一再保證不會忘嗎?我還在你電腦旁邊貼了個提醒小紙條,牀頭也貼了個提醒小紙條,冰箱上也貼了個提醒小紙條啊!”

    我據實相告,説:“我才睡醒。”

    童桐崩潰地説:“又要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嗎?”

    我説:“可説呢,媽的。”

    搞攝影的人或多或少會有點怪癖,我的怪癖是一進工作室就六親不認,因此錯過了聶亦和我爸媽的會晤,也錯過了我爸媽和聶亦爸媽的會晤。但萬幸我有個生活助理,勤勤懇懇地充任媒介角色,在這種特殊時刻實現我和現實世界的溝通。

    十天之內,很多事情都得到了解決,比如雙方家庭的意見都得到了統一,就等我出關之後去見聶亦的奶奶,接着訂婚。

    聽説聶亦他奶奶聽了這個消息大為振奮,已經同意進行手術。關於這件事實在是外界有所誤會,聶老夫人的身體狀況並不像傳聞那樣糟糕,只是需要做一個心臟支架手術。大概聶亦一直不交女友是老太太一塊心病,佛前發願説聶亦一天不交女友她就一天不進手術室。左右是要結婚,恰巧遇上我婚姻觀和他這麼登對,於是聶亦就乾脆地一步到位了。

    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童桐跟我彙報她私下打聽來的消息,説聶亦他爸對這門婚事倒是滿意,但聶亦他媽稍有微詞,不過因為他們家是他爸做主,他媽的微詞就被全家人忽略了。聶亦他媽,也就是聶太太,不大中意我做他們家兒媳的根本原因,在於她老人家心裏已經有了個候選,這候選的名字叫做簡兮。説是聶太太一個摯友的女兒,因為父母在小時候車禍過世,唯一的親人只剩下七十歲的姥姥,所以連她姥姥一併被仗義的聶太太接到聶家來住,和聶亦一起長大,是聶亦的青梅竹馬。

    童桐邊給我拉後背拉鍊邊替我着急:“非非姐,聶亦有個這樣的青梅竹馬,你就不擔心嗎?你怎麼就這麼淡定呢?”

    我説:“有什麼好擔心的?有沒有聽過一句古詩:青梅竹馬難成雙,自古世仇成鴛鴦?你要説簡家和聶家是世仇我就怕了。”

    童桐説:“這古詩……出自哪位古人的手筆啊?”

    我説:“鄭丹墀女士。”回頭給她補充:“也就是我媽。”

    7:30我到達S市醫院住院部,不幸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顯然聶亦不可能還在門口等我。

    車開到半路時我就發現自己忘了帶手機,完全終結了先找到聶亦再讓他帶我去病房的可能性,只好借住院部問詢處的電話打給童桐,問到聶亦奶奶的病房,然後去病區入口辦了探視證直接進去。

    我在1105病房的門口駐足整理儀容,正要敲門進去,門卻從裏面打開,T恤牛仔的短髮女孩看到我吃了一驚,納悶道:“您是?”這姑娘短髮微卷,像奧黛麗·赫本在電影《龍鳳配》裏從巴黎回到美國時的造型,非常漂亮精神。

    我懷裏抱着一大捧花,説:“這是聶老夫人的病房嗎?我是聶非非,是來探病的。”

    短髮女孩看着我足足怔了三秒鐘,才輕聲道:“奶奶精神不太好,已經休息了。”

    我説:“那我把花拿進去就出來。”

    短髮女孩遲疑了一下,側身將我讓了進去,又躊躇了一會兒,自個兒拉上房門離開了。

    事情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本來以為這會是個短暫的探視,但進病房十分鐘後,我坐在聶亦奶奶的病牀跟前,給她唱起了我自編自導的川劇樣板戲《哈利·波特進霍格沃茨》。

    我嚴肅地跟戲癮犯了的老太太説:“因為就我一個人,所以鑼鼓鐃鈸和幫腔我都頂了,肯定跟真的沒法比,但有那個意思就好,您説成不成?”

    老太太遺憾地説:“那麼伏地魔變臉今天也演不了是不是?”

    我説:“川劇變臉得準備道具,下次我來專門給您排一段這個,今天先唱哈利波特進霍格沃茨那段,那我開始唱了?”

    老太太興致盎然地説:“你唱。”

    我就開始唱了:“況且況且況且況且況況且!

    我,本是女貞路上一個平凡的小學生,腦殼上,有個洗不脱的閃電疤痕。

    波特是我的姓,哈利是我的名,哈利波特呀嘛,是我的姓名。

    (幫腔)哈利波特呀嘛是你的姓名!

    那天是農曆七月二十一,

    我坐火車來到了霍格沃茨,

    這個學校它非常有意思,

    收的學生全都是巫師,

    老師們個個長得很犀利,

    有個教授叫斯內普啊,

    他有一管鷹鈎鼻。

    學生食堂也非常的神奇,

    不管是烤土豆還是煮洋芋,

    統統都是免費的!

    (幫腔)不收錢啊免費的!”

    唱川劇,氣很重要,我正拉長聲調重複最後那句幫腔,門口響起三下敲門聲。我手上還比着一個把式,抬着手,歪着頭,形意都到了。老太太在那兒拼命地鼓掌,聶亦一身休閒,操着手靠在大開的門口,意味深長,率先開口:“你在做什麼?”

    老太太搶着答:“非非在給我唱樣板戲。”

    而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心道:“我靠,不會吧。”

    康素蘿説我這人真是很放得開,跟字典裏沒丟臉兩個字似的,代表事件是那年康素蘿被他們學院院帥劈腿,我去幫康素蘿出頭,結果那天剛下過雪,我一沒留神在院帥和他新女友面前摔了個四腳朝天,但我居然絲毫沒覺得丟臉,立刻爬了起來,依然氣場全開地走過去揍了院帥。從那之後康素蘿就覺得我帥,如果我是男的我們倆都能立刻百年好合。

    此時此刻我才領悟,有些樣子發自心底不想被某個特定的人看到的那種羞恥感。

    聶亦走過來,我趕緊把手腳都放下。

    他坐到窗户前的一張沙發上,隨手拿起扶手上的書,道:“你們繼續,我不打擾你們。”

    老太太插話進來道:“你怎麼現在才來呀,非非都到好一會兒了。”

    我正要説是我遲到了,聶亦可能是去找我了,卻聽聶亦道:“我遲到了奶奶。”

    老太太嘟着嘴説:“你以前從來不遲到,怎麼現在也學會遲到了?你知道我最討厭遲到了。”

    聶亦説:“但非非不是陪您陪得很好?不是還給您唱哈利波特進霍格沃茨?”

    我心裏一咯噔,説:“不會吧……你全聽到了啊……”

    他讚美説:“唱得挺好的。”

    我説:“聶博士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老太太説:“非非,別管他,來,再給奶奶唱個其他的,你不是説《傲慢與偏見》你也改過川劇版嗎?”

    我直想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有氣無力地説:“是啊,奶奶。”

    老太太説:“來來,唱一個。”

    我説:“真要唱啊?”

    老太太笑眯眯地點頭。

    我一想,反正該丟的臉都丟得差不多了,又不是我不唱聶亦就會覺得我不神經了,做人何必這麼自欺欺人。

    我打起精神,説:“奶奶,您還記得達西他姨媽聽説達西喜歡伊麗莎白之後,驅馬車到伊麗莎白家警告伊麗莎白那個段子嗎,我給您唱這一段。”

    我清了清嗓子:“湯一缽缽菜一缽缽湯一缽缽菜一缽缽菜湯湯!

    我,凱瑟琳·德包爾,人們都稱我是德高望重的凱瑟琳夫人哪。

    今天我屈尊來到浪博恩,

    是要和伊麗莎白·班納特那小妮子細説分明,

    我的侄子菲茨威廉·羅賓遜·亨利·達西先生,

    不是她可以高攀的良人!”

    窗前有個落地燈,聶亦坐在那兒翻書,像是完全沒管我們,自己一個人在那兒認真看什麼故事,我卻注意到他半天也沒翻一頁書。回頭的那一剎那他嘴角似乎浮起笑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聶亦笑。我心裏想,這是在嘲笑我嗎?又想,管它的,反正都這樣了,至少把老太太逗開心點,年紀大了住在醫院裏被管得這麼嚴實,也怪不容易。

    我在那兒繼續唱了起碼半小時,一直到會客時間快結束。期間老太太負責鼓掌,聶亦負責給我遞水,整個病房簡直歡聲笑語。幸好它位於走廊盡頭,是間獨立病房,且隔音效果良好,否則護士早來這裏趕人。

    告別了老太太,走到住院部門口,我正要就遲到的事和聶亦解釋道歉,他突然道:“你看上去瘦了不少,臉色也沒第一次見好。”

    我説:“我從工作室出來就這德行,對了……”

    他打斷我的話:“走吧,帶你去補補。”

    我懵了一下,説:“什麼?”

    他説:“有個地方的湯不錯。”

    我説:“不是九點後最好別吃東西免得消化不良嗎?”

    他轉頭看我:“那是對三餐正常的人來説。你助理説你下午五點半才起,二十小時內只喝了半瓶鹽汽水?你不餓?”

    我哭喪着臉説:“都快餓死了。”

    我看過一個電視劇,裏邊討論什麼是喜歡,男配角説,古往今來只要給買東西吃那就是喜歡了。我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但電視劇就是電視劇,我想,生活可能還是有些不一樣吧。有時候我會放任自己多想一些,但還好我知道那是多想,而多想沒有任何意義。

    聶亦已經走出去兩米遠,我趕緊跟上。

    (提前的情人節禮物,祝天下有情人就算是青梅竹馬也可以終成眷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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