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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戲:愛若有他生11(下)

    旅程並不長,不過兩個多小時,但他們運氣不錯,一路上遇到許多動物。她視力超羣,還在一塊裸出的褐色石頭上發現一隻小巧的長尾蜥蜴,顏色很特別,可能是未被命名的新種類。

    一路上快門聲響個不停,看得出來她興致很高。

    近五點開始回程,回程時她窩在椅子裏給這一天做總結:沒有冰激凌這也是我有過的最好的約會。

    熱帶樹肥厚的枝葉敲打在車窗上,他問她:你從前的約會是什麼樣的?

    她依然吊兒郎當地窩在副駕駛座裏,抱着相機偏頭:怎麼,聶先生你這是後知後覺地嫉妒了?她的嘴角彎起來,是個玩笑。她還能開這樣的玩笑。

    他不得不善意提醒她:我們現在在荒無人煙的原始雨林裏,我控制着唯一的交通工具、飲用水,還有食物。

    她壓根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很了不起麼,老喜歡威脅我,要麼你把我扔下去試試看呀。

    他果斷地停車,她整個愣在那兒:咦,來真的啊?他俯身幫她開車門時她已經本能先於理智地抱住他的胳膊:皇上,臣臣臣臣臣錯了。

    很好的肢體動作。

    他偏頭看她:我沒有給外臣當司機的愛好。

    她瞬間讀懂聖意,簡直對答如流:皇上,臣妾錯了。

    他們對視了三秒鐘。

    錯了,然後呢?他説。

    她想了一會兒:好吧,説約會經歷豐富之類的話都是唬人的。我都和康素蘿約來着,我們就喝喝紅酒做做SPA聊聊當代世界政治的多元發展對世界和平會有哪些影響之類的話題。

    哦,那據你們高見,當代世界政治的多元發展對世界和平會有哪些影響?

    應該是沒想到他會反問,她傻了好半天:你也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他點頭:感興趣。

    她支支吾吾,又半天,挺乾脆就自暴自棄了:好吧我們其實不聊這個話題,當代世界政治有哪些多元發展我都搞不清楚我們就喝喝紅酒做做SPA再聊一聊韓劇和單機遊戲

    他重新啓動車子:像是你們會聊的話題。

    她不服氣:別小看單機遊戲啊,單機遊戲也很有聊頭的,像憤怒的小鳥,那就挺難的,不愧是叫憤怒的小鳥,每次都能把人玩得挺憤怒的突然坐直:想起來了,我也有過有意義的約會嘛,差點忘了,我還帶過阮奕岑聽歌劇。

    那是個未曾聽過的名字,他一邊開車一邊問她:誰?

    她落落大方:前男友,大學時候交往過幾個月,骨子裏熱愛藝術,所以有空就帶他去親近繆斯,不過嚴格來説那也不算約會吧,現在想想話還沒説完,車突然加足馬力,下一秒已經直直衝進一條半人高的河流。一時間窗外水花四濺,她整個人貼在椅背上,呼吸都屏起來。

    車攀上河牀,她終於喘過氣:聶亦咱們能打個商量麼,下次來這麼一出之前你能不能先給我個提示?

    他笑了笑,問她:嚇到了?

    她儘量精準地描述自己的感覺:何止嚇到,簡直像是頭撞到車頂上,嗡地一聲。

    他安撫她:我在這兒有什麼好害怕的。

    她竟然就實話實説了:就是你在這裏才害怕,又問他:聶亦你是不是一握住方向盤就會特別不理性啊?

    前方有一段類河谷的坡路,坡度非常抖,極富挑戰性,他一邊觀察計算一邊低聲回她:越野是理性地享受非理性的樂趣,所以握住方向盤反而是我最有理性的時候。

    她也注意到他即將挑戰的項目,緊緊地靠住車窗:我剛剛是不是説錯話了?你真的不是在報復我麼?接近坡道時她幾乎就崩潰了:聶、聶亦,説真的既然你這麼理性,我們能不能理性地另換一條路試試?

    他沒回答,一隻手握住方向盤一隻手示意她靠過去,她崩潰地靠過去,足夠近的時候他突然攬住她的後頸吻了下她的眉心。

    她表情茫然,反應得卻快:聶亦你

    他已經放開她,全神貫注在新項目的挑戰中:放輕鬆,這條路最近,不會有問題。

    不知誰總結過,人文科學家更關注歷史,自然科學家更關注未來。

    聶亦第一次意識到聶非非有她自己的感情經歷,是在謝侖結婚的那個夜晚,地下停車場裏她半醉半醒同他提起:我初一的時候遇到一個男生那時候他並沒有覺得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二十三歲的女孩子,開朗、聰明、才華卓著,有過初戀和男友都實在太過平常。

    其實,當他需要用喜歡這種感情來定義這個人之於他的角色時,那些問題他依然沒將它們看得多重要。她過去喜歡過誰,現在又喜歡誰,也許他並不喜歡她提起他們,但那並不代表他在意或是想了解他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指的是對手。但在聶亦的字典裏,有很多常用詞彙對他來説就跟不存在似的沒意義,名詞例如對手,動詞例如嫉恨,情敵這個詞就更加新鮮。

    並不是説他沒有在意的東西,關於他和聶非非的未來他就挺在意。但她説希望他能成全她,成全,這又是一個新鮮的詞彙,如果他成全她,那就是如她所願放她去追逐她喜歡的人,可如果那個人不夠好呢?

    在V島時他的確説過,如果她想要更多,她也值得。他不太確定她有沒有理解正確,他所説的更多,意思是她想要的東西比他能給她的更好。

    她那時候問他:如果我想要更多的時候,為什麼不能由你來給我呢?就像是為了印證當日他的回答,他想要給她更多的時候,她卻並不一定想接受。對於愛情這件事,施者和受者都那麼合適並不容易,他從前就很清楚,所以如今他們這樣的結果也很合理。

    可如果她執意要離開他,至少她要為自己的愛情找到一個安全的受者。

    如果那個人並不安全,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或許那個人不夠安全才好。

    到此為止,他們之間的確有了一個結果,但就像是做實驗,很多時候結果不一定等於結局。

    車驚險而平穩地開過陡坡,又開過一段灌木叢,那期間她並沒有像之前趟過河流時那樣緊張,皺着眉頭像是在思考問題。

    前方出現一段平坦野路時,她終於開口:不知道是不是我會錯意,她轉頭看他,甚至側轉半個身體,然後深吸了一口氣:要是會錯意就太掃興,但我實在想問,她看了他得有五秒鐘,欲言又止,又坐回去:算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至少等今天結束。她揉着太陽穴:太陽還沒有下山,我着什麼急。

    熱帶的太陽滑落地平線時,景色會像是魔族在火紅的峽谷裏鍛造有魔力的戒指。

    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叩了一下,問她:聶非非,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乾脆?

    她驚訝地看他,呼出一口氣:好吧,既然你這麼説她破釜沉舟似地再次側過身來擺出交談的陣勢,卻被視野中突然出現的景象打斷。

    並不是什麼危險的猛獸,前方的一片野叢林裏,他們看到了一輛被藤枝纏繞深陷泥沼的越野車,越野車旁還站了兩個焦急求救的中國女孩。

    大致情況是兩姐妹陪父母來度假,在酒店待得無聊,決定出門越野,卻低估了叢林的危險係數,結果沒多久就把車開進了泥沼。車輪陷入泥潭很深,拖出來需要時間,最安全的方式是載她們出林子,車留下來等待專業救援隊施救。所幸兩人和他們住同一家酒店。

    車上多了兩個人,顯然不再適合談正事。

    她是累了,後半程睡意十足,卻還強撐着時不時和他説話。讓她睡一會兒,她一邊點頭答應一邊往太陽穴抹提神的驅蚊水。問她硬撐什麼,她就撐着手偏頭:我睡着了你一個人開車得多累啊,我得清醒着陪你説説話。

    酒店緊臨保護區邊緣,是典型的南亞風格,喬木立成一道屏障,將印度洋的浪濤隔開。兩姐妹先下車,已經有一對中年夫婦等在大廳入口。妹妹先跑過去,姐姐留下來和他們道謝,服務生幫忙泊車時中年夫婦也來道謝,説是兩姐妹的父母。

    他們停好車折轉回來時一家四口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爭論什麼。中年男人面露憤色,抬手給了大女兒一耳光,力道很重,女孩兒沒站穩,跌倒在地哭着分辨:不是我要帶她去的,爸,是她自己要去的,我攔不住,您讓我無論什麼時候都照顧好她我才

    小女兒怯怯抱住男人的手臂:爸爸,是姐姐她説要去我才陪她去的,姐姐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我,我想討姐姐喜歡才陪她冒險

    男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大女兒:撒謊成性,做錯事不肯承認,沒有姐妹之愛,沒有容人之心,黎可悦,話到這裏看到了他們。從停車場到酒店大廳沒有其他的路,他們有禮貌地迴避在岔路口,等候這家人處理完家事。男人臉色有幾分難堪,沒再説什麼,領着妻子轉身向客房區去了,小女兒跟在後面。大女兒扶着頭哭了一陣,自己起來走了。

    那家人出事是在聶亦領着聶非非用過晚餐之後。

    餐廳到客房區有一段露天長廊,兩邊種着大片熱帶花卉。因是個晴夜,僅靠星光和微弱的廊燈就能辨清花色,很適合散步,所以回房那一段他們走得很慢。

    中途褚秘書打來電話,她主動走到前面給他通話空間。褚秘書的彙報還不到一半,一個女孩子跌跌撞撞從長廊拐角跑出來,臉色蒼白,裙子上染了血跡,看到他們時眼神驚惶:怎、怎麼辦,我、我不是故意的,怎麼辦是下午那兩姐妹中的姐姐。

    她扶住那女孩兒:怎麼了?

    女孩兒哆嗦着開口:我、我、我殺了人,我殺了她

    他立刻掛斷電話:幾號房?她問出同樣的問題,僅比他慢一秒鐘。

    女孩子顛三倒四:402,不,403,02還是03,我記不得

    他們朝客房區趕過去,過道里沒人,402號房門大開,有血腥味飄出來。房間裏一片混亂,兩姐妹中的妹妹躺在地上,還有意識,血從腹部大量滲出,旁邊是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聶非非暈血,他一邊為傷者急救一邊吩咐嘴唇發白的她:去外邊待着。

    她卻已經拿起牀頭電話打給前台,話音有些顫抖,倒是有條理:402號房有客人腹部被刺傷,失血很多,請幫忙呼叫救護車,對,應該是這間房的住客,請通知傷者的父母,我們這裏恰巧有專業人士幫助施救。打完電話又幫他去取用得上的新毛巾,雖然臉色都白起來,將毛巾遞給他時手卻是穩的。的確,在什麼場合她都不會添亂,而且能立刻找到用武之地。

    下午時見過的那對中年夫婦很快趕來,救護人員隨後。聽説是大女兒刺傷小女兒,女人當場暈了過去,男人顫抖地握住小女兒的手,臉上含混着痛苦和震怒:那個孽障,那個孽障,我饒不了她

    救護車帶着中年夫婦和被刺傷的小女兒很快離開,酒店工作人員分頭去尋找大女兒。他們對酒店環境不熟,無從幫忙。經理請他們先回房休息,警察來後再請他們下來錄份口供。

    施救時身上染了血跡,他衝了個澡,剛走出浴室就接到總枱打來的電話,説找到了那女孩兒,他的女伴聶小姐現在正和那女孩一起,兩人在橡膠園鐘樓的頂層。

    胖經理已經候在大廳,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氣喘吁吁和他解釋。大概是怕他生氣,解釋得極盡完備:聶小姐房間的陽台正好對着西邊的橡膠園,我們想她可能是去陽台時發現了那女孩坐在鐘樓上,總枱接到她的電話後立刻通知了工作人員。那女孩意圖自殺,坐的位置相當危險,聶小姐很擔心她的安危,很快也趕過去了。現場只有聶小姐一人中文好,大概是為了緩和那女孩的情緒,趁工作人員不留意時爬了上去,不過會中文的談判專家已經在趕過來的

    他沒有責備人的習慣,事情已經發生了,如何補救和解決才應該放在第一位,他打斷胖經理的話:氣墊鋪設好了嗎?

    胖經理擦汗:已經鋪設好,我們的救援人員都很專業。

    他看了他一眼,語聲平平:專業到需要讓一個住客去做意圖自殺者的情緒處理。

    胖經理抹着腦門的冷汗訕訕:只是中文實在不好。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現場看到她坐在六十米高的鐘樓頂層還是讓他心跳漏了一拍。

    鐘樓是殖民時期留下的建築,黑磚建成,頂層做成一個沒有圍欄的尖頂閣樓,照理説如此危險,應該早被鎖住才對,不知那女孩通過什麼方式將鎖打開爬上去。

    大概是出於景觀訴求,鐘樓主體安置了一些小燈,燈光微弱,剛夠照亮附近。女孩坐在閣樓邊緣,兩條腿蕩在半空中,像是隨時會掉下來,她也好不到哪裏去,萬幸坐的位置挨着撐起頂蓋的一根石柱。

    他徑直走進鐘樓,胖經理追上來:聶先生,您再上去萬一出什麼事我們酒店兩個工作人員也趕過來攔人,他繞過他們順手將一樓的鐵門關上,工作人員和胖經理一齊被擋在門外。這就是攔不住了,胖經理一邊擦汗一邊急火上心地吩咐施救人員:再檢查一遍氣墊,四面都鋪上,都鋪上!

    他在倒數第二層停下腳步,已經能聽到她們的對話,是她的聲音:我有個男性朋友,開一家小咖啡館,就在我們學校附近,後來他和我導師戀愛了。我導師也是位男性,那時候和他妻子分居中,但還沒離婚,挺糟糕是不是?她停了兩秒鐘,對方沒有回應,她自顧自地説下去:更糟糕的是他倆的母親都不能接受同性戀。這段戀情快要穿幫時,我那位男性朋友選擇了逃避,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讓我做了擋箭牌,説和導師戀愛的是我。就像你妹妹做錯了事總是拿你做擋箭牌一樣。

    霍夫蘭的説服藝術:情感訴求相比於邏輯訴求而言,更能影響受眾態度上的轉變,分享類似經歷是打開對方心扉的重要切入點。

    她停下來,那女孩果然開口:後來呢?從聲音分辨,情緒已經不像此前在長廊上碰到他們時那麼激動。

    我導師沒有否認。她接下去:師生戀這個詞聽起來還有點浪漫是不是?不過A國大學禁止教職員和學生之間發生任何浪漫兩性關係,我導師很快被學校解聘,我也差點被退學。導師覺得愧疚,和校方説只是他一廂情願追求我,將我保了下來。但他在學校有很多擁躉,他們覺得他説的並不是真的,是我出於利益目的引誘了他,毀了他在大學裏的前程。你大概可以理解那段時間我遭受了什麼樣的精神暴力和壓力。

    你為什麼不否認?那女孩問她,不等她開口,又自己做出回答:因為沒人相信你是不是?好一會兒,女孩道:就像每次我跟我爸分辯,他都不會相信我,在他心裏已經認定我冷酷自私。女孩輕聲道:誰説父母總會理解子女的呢,並不一定是那樣的。

    沒有嘗試過好好和你父親溝通一次麼?她問她。

    女孩的聲音有點顫抖,但還是穩的:沒用的這次我刺傷了可人,即使她沒事我爸也一定會打死我,他不會相信是可人到我房間來挑釁,説現在就算我再討厭她也不敢傷她半根毫毛,因為爸爸會替她教訓我,女孩喃喃:她説得對,爸爸會替她教訓我。

    他儘量不發出聲音,攀到和她們同層。

    她説話時總是側頭看着那女孩兒,自然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眼裏掠過驚訝,倒是立刻領會他的意圖,繼續不動聲色地轉移女孩兒的注意力:如果矛盾真的已經不可調和,沒有想過離開他們嗎?

    離開?

    她點頭:對我來説就是那樣,畢業之後離開了那個環境,一切都好了很多。又循循善誘:既然你連自殺的勇氣都有,為什麼不選擇離開呢?

    也許她能勸服那女孩兒,也許不能,不能讓她冒那個險。

    女孩像在思考她的話:可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撲過去挾住那女孩,從茫然中回神的女孩本能地掙扎尖叫。他得保證女孩的掙扎不會波及坐在最右側的她,不得不花費更多力氣來控制女孩的肢體動作。方寸之地且沒有護欄遮擋,對於過於絕望沒有章法的掙扎和必須控制空間範圍的壓制來説,都顯得危險又困難重重,那女孩帶着他差點摔下去,幸好被左端的石柱擋了一檔。

    最終女孩被他固定在地上,施救人員起開鐵鎖衝上來,帶着獲救者先下去。

    那時候才感覺到鐘樓之上風的力度,似乎整座橡膠園都在風中搖盪。看來這幾天是太累了。

    伸手給她時她似乎才察覺到害怕,顫抖着將雙腿挪上來,卻幾乎沒法站穩,被他半抱着下了鐘樓。她半個人都倚在他懷裏,手臂冰涼,額頭上還有冷汗。

    樓道里燈光微弱,他問她:知不知道離意圖跳樓的自殺者太近是大忌,有沒有想過她情緒激動起來你也會有危險?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辯駁,看來是嚇壞了。

    他控制了聲音的冷靜,繼續問她:你也不是沒有安全意識,怎麼這次這麼衝動,沒有考慮過你遇到危險時家人會有的感受?

    她僵了一下,直到他們走出鐘樓她都沒有出聲。

    經理和幾個工作人員迎上來關懷他們是否受傷或受驚,説醫生已經等在客房區的休息室。他和經理説話時她離開他去了數步開外的一個小木棚,那旁邊有一顆極高大的橡膠樹。

    只是幾句簡單安排,談話很快就結束。

    他走到她身邊,她背對着他仰頭望橡膠樹的樹冠,天上雖然有很多星星,卻只能看到樹冠的陰影。

    他開口:非非,我並不是責備你。

    她沒有回頭,終於回答他:你應該責備我,給你惹了這麼大麻煩,你應該狠狠教訓我一頓才是,你越是我她沒有將這句話説完,單手蓋住額頭,肩膀在輕微地顫抖。

    他看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道:除了剛才在樓道里提醒你的那一條,其他程序你都沒有做錯,我不認為造成了什麼不能解決的大麻煩。

    因為被石柱擋住了。她飛快地説。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沒有石柱

    她打斷他的話:講道理我從來講不過你,總是三兩句話你就能把我拐進你的邏輯。聶亦你很好,就算是我做錯你也總是護着我,可我她停下來,肩膀顫抖得更厲害,再開口時聲音依然是平靜的,就像是早已想好的一番話,她説得很快也很利落:你還是把我看做家人,才會那樣護着我,可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人,你對我其實沒有什麼責任了聶亦,以後我做什麼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別再管我了。她匆匆轉身:就這樣吧。

    木亭裏牽了一盞燈,燈光朦朧。擦肩時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確是疑惑了:你説的就這樣,是怎麼樣?

    她低着頭,依然很平靜:説真的,我老覺得自己運氣好,所以經常衝動,把自己搞得很危險,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應該沒有關係,你離我遠遠的,這樣我就不會害你但聲音裏還是染上哭腔,她也察覺到,立刻頓住不再開口。

    良久,他説:聶非非,説話要説完整。

    她仍然低着頭,一隻手擋住眼睛:這樣我就不會害你我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她終於崩潰地哭出來:聶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他將她的右手拿開,她的手指冰涼,有些濕潤,再將她的頭抬起來,朦朧燈光下她的眼角緋紅,臉上有淚痕,眼裏也蓄滿了淚水。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她哭,可情緒這麼激動還是第一次。你在害怕什麼?他問她。

    她已經不再試圖控制情緒,整個破罐子破摔了,掙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道:  六十米高的鐘樓又怎麼樣,我又不會恐高,就算那女孩情緒激動,我坐得那麼遠,還抱着石柱,怎麼樣也不會比你那樣更危險,你差點掉下去你知不知道,沒有那根石柱擋着你就真的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掉下去了怎麼辦,我

    他走近她一步,她立刻退後,他只好站在原地:下面的救援設備很充分。

    她立刻反駁:氣墊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這一段爭論實在是前後矛盾,他看着她:你也知道氣墊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你坐在閣樓邊緣的動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為什麼還要那樣做讓我擔心?

    她愣在那兒許久,一隻手抬起來,輕輕握住他的衣袖,那夜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靠近他,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她叫他的名字:聶亦,嗓音柔軟下來,看來是冷靜多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安撫她:你不會害我怎麼樣,以後再遇到危險不要衝動,想要救人沒什麼不對,但要保護好自己話還沒説完,她突然踮腳抱住他,將頭緊緊埋在他胸前。眼淚很快浸透他的襯衫,是温熱的觸感。他聽她喃喃開口:讓我靠三秒鐘,就當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説: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那個擁抱不止三秒鐘,今夜她的舉動顛三倒四,毫無邏輯,他不能分辨到底是什麼讓她那麼痛苦,也不知道她因什麼而困惑,只知道她的眼淚不斷湧出來。他抱着她站在整個橡膠園最高大的一棵橡膠樹下,她伏在他胸前哭泣,只是肩膀微微地顫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風從他們身邊吹過,帶來不遠處印度洋的潮聲。

    他想,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眼淚。

    褚秘書定了兩個相連的套房。他在她房裏直待到她做好入睡準備,替她關掉卧室燈後,他在客廳裏站了幾秒鐘,從櫃子裏取出毯子隨意鋪在躺椅上。她從卧室裏出來,穿着拖鞋站在門口有些驚訝地看着鋪好毯子的躺椅。

    他正在喝水,淡淡道:你睡着了我再回隔壁。

    她認真和他説:聶亦,我不是需要人照顧的類型。

    他也認真回她:你早點睡着,我才好早點回去。

    沒想到最後卻是他先睡着,而且睡得很沉。半夜時被渴醒,睜眼才發現異樣:牀燈開着,他躺在牀上,頭下枕着冰枕,右手吊着點滴。倒是沒有太驚訝,睡前就覺得頭髮沉,像是感冒,只是現在看來感冒的程度有點出乎他意料:從躺椅上被移到牀上,還被紮了針,居然完全沒印象。

    畢竟是睡眠燈,暗得僅能看清牀上一隅,不過已經足夠。他發現她躺在他身邊。整個人都壓在被子上,應該是照顧他時不小心睡着,白色的絲質睡裙被牀燈鍍了層暖色調,長髮拂在腦後,沒有將頭規矩地放在枕頭上,反而靠住他的肩,背弓起來,膝蓋也曲起來貼住他,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大概這也能夠解釋為什麼她會用雙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胸前。

    窗簾沒有關上,夜色仍是漆黑,落地窗被打開一條縫,有自然風悠悠吹進來,帶着一點冷意。牀邊的電子鐘顯示凌晨三點。

    她會那麼蜷起來也許還因為冷。

    藥水已經沒剩多少,他小心將左手從她手裏抽出來,拔掉針頭後將另一側的被單揭開,然後將她打橫抱起來。她身量高,卻瘦,抱起來並不如想象中費勁。她沒有醒,他將她放在牀的另一側,為她蓋被子時她本能地側身尋找舒服的位置。長髮擋住她的臉,他俯身將它們撥開別在她耳後。褪掉那些他看慣的她的表情,開心的、嬉鬧的、逞強的、故作嚴肅的、冷靜的、認真的、偶爾憂傷的、哭泣的,那是一張漂亮且安靜的睡臉。

    她房間的櫃子裏也備了男式睡衣,去浴室將身上發的汗擦乾,重新換上睡衣後,他出來給自己倒了杯水。

    三點十五分,電子鐘突然滴瀝瀝瀝小聲響起來,就聽到身後悉悉索索,她的聲音模糊道:點滴兩秒後像是嚇了一大跳:聶亦你怎麼自己起來了?

    他站在吧枱旁揚了揚水杯:下來喝杯水。

    她愣了一下,趕緊下牀關落地窗,又去翻壁櫃,邊翻還邊碎碎念:你這樣説不定會再着涼,先去牀上待着。啊不行被單和被子可能被汗濕了,先去沙發上待會兒,我給你找條毯子保暖。説着還真找出條毯子來搭在他肩上。

    他的確不知道她還會照顧人,而且能照顧得井井有條。換完被單和被子,她將他重新安置到之前他躺的位置,又將水杯和水壺都放到牀頭,還去拎了濕毛巾來爬到他身邊要幫他擦身。他按住她的手:已經擦過了,我看會兒書,你先睡吧。

    忙了一陣,她已經徹底清醒過來,很認真地搖頭:不行,我得陪我得照顧你。

    他微微皺眉:不要逞強,我沒有其他不舒服,只是剛睡醒不太困,你現在很累也很想睡覺,不用陪着我。

    好一會兒,她問他:為什麼你可以逞強我不可以?

    竟然能用逞強這個詞來形容他,確實讓他很嚴肅地愣了一下,他問她:我什麼時候

    她抱着膝蓋打斷他的話:褚秘書十二點打來電話,説你這一陣很累,作息很不規律。她喃喃:28號凌晨飛美國,13小時長途飛行,30號美國飛K  城,16小時長途飛行,又從K城到我在的半島,兩個半小時車程,路況還不好,她頓了幾秒鐘,微微偏頭:其實這個約會只是我隨便一提,根本不重要,你拒絕我也沒關係。還有埃文斯教授那件事,你根本沒必要專程去美國一趟。聽説周沛出來公開了他和教授的感情是麼,連教授的葬禮他都不敢參加,這次他你怎麼做到的?沒有等他開口,她笑了笑:算了,其實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看着他:聶亦,你做的這一切都讓我很感激,我只是覺得,我並不是那麼脆弱需要人時刻將我保護在温室裏,所謂傷害我的東西我並沒有覺得

    你並沒有覺得它們有什麼重要。他接過她的話:你能那樣看是好事,我也不覺得它們有什麼重要,之所以有必要去美國一趟,他輕描淡寫:是因為之後有報紙給出不實報道,對我們的婚禮有些影響。

    他從玉琮山回來那天,S城某報做了一整版她和埃文斯當年事件的報道,極盡想象,倒很有點精彩,雖然主要人物全用了化名,身份倒是給得明確,的確讓聶家某些長輩有了看法,他去美國主要是這個原因。

    其實所有這些事她都沒必要知道。褚秘書並不是饒舌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會在她面前多嘴。

    她怔了好一會兒,驚訝道:你是説,為了我們的婚禮你才去美國解決這事?那你的意思是説,她跪坐在他旁邊,一隻手撫住胸口:你是説你整理之後,還是覺得我們可以結婚,你沒有想過要和我分開是麼?

    他並不想讓她覺得他是要束縛她,考慮了兩秒鐘,他道:我知道你對你的初戀感情很深。

    她屏住呼吸:你、你知道?

    他儘量理智地和她提問:但非非,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好,可能他有過很多段感情,還有一個考慮結婚的女友。繼續喜歡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傷害你。遇到這樣的情況,你該怎麼辦?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啊我喜歡的人,他不會那樣的。

    他仔細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淡淡道:實際上他就是那樣。

    據褚秘書查到的資料,許書然是個徹頭徹尾的花花公子,感情生活不僅豐富,還非常混亂。

    她有點困惑,想想説:聶亦我覺得我們可能是有一點誤會

    他打斷她的話:這種時候,嫁給我比較好。

    她又一次愣住了,甚至用一隻手不自覺地捂住嘴角:你剛説什麼來着

    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一蹴而就,做任何事都需要講究方法,有精確的步驟,就像在實驗室裏做試驗,要想得到最好的結果,不僅需要嚴謹縝密的態度,還要耗得起時間。如果愛是一場實驗,他想要得到最好的結果,而試驗對象是她,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最好是用她能適應的方式和步驟,一步一步慢慢來。

    他冷靜地觀察她的表情,緩緩道:有些人不夠好,不合適,那麼就把他忘掉。他繼續:即使你改變主意想要有愛情的婚姻,也沒有必要立刻否定掉我,也許你的願望我們可以一起來嘗試,非非,你並不討厭我。

    她突然抬頭,像是受了什麼不得了的驚嚇,良久,她輕聲道:説我自作多情也好,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説你會嘗試着喜歡我?你是這個意思對麼?可為什麼她自問自答:是習慣了嗎?

    這樣的反應實在不太能判斷她是樂於還是抗拒,斟酌了一下,他問她:你呢?願意嘗試嗎?既然我們過去很合適,未來你想要的婚姻生活,我想我們也能適應得不錯。

    她看了他很久,然後她問他:聶亦,你知不知道你説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説這些話的時候她靠近他,左手搭上他的膝蓋,右手攀上他的肩,是和那夜一模一樣的姿勢,這次他沒有躲開她,由着她的嘴唇靠近他唇畔。她卻在那時候停住,彼此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她的聲音輕得像細絲:你有很多界限,我卻沒有,説不定我會經常這樣對你,也許情緒衝動之下我還會話尾的吐息令肌膚微癢,但那吐息終究沒有化作一個吻,她將剩下的話含在嘴角笑了笑,依然撐着他的肩想要離開。

    卻被他握住了肩膀。

    她沒法離開,有些詫異地望住他。他抬眼看她,很好,這個距離,稍微偏頭就能實現那個吻。

    嘴唇相觸時她顯然有些意料之外的呆滯。她是太低估他還是太低估她自己?但並沒有抗拒,也沒有像白天那樣由着他全權掌握主動,只愣了幾秒鐘她就開始回應,回應的態度非常坦誠。

    但那姿勢似乎讓她不太舒服,他側身儘量配合她,讓她輕鬆地跪在他的身邊,雙手都圈上他的脖子。他們貼得很近,她的嘴唇很柔軟,間隙裏壓抑喘息的聲音也很動聽。她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地展現出最温柔嫵媚的模樣,輕聲叫他的名字,聶亦。

    那是個很長的吻。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雨。

    後來一切就如同它發生的那樣,他們在那一年的十月七號結了婚,婚後兩月有了第一個孩子。

    已經過去六年。

    印度洋畔那夜的雨就像今夜。不,就像今晨。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整個園子格外靜謐,他將工作室裏的落地燈打開,給自己泡了杯茶,又將音箱打開,是她最喜歡的老歌: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永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

    外面池塘裏的雨久花大多已經結果,唯獨留了幾株還開着懨懨的花,他一口一口喝茶,想起有個晚上他們一起在紅葉會館的別墅裏看電影,那天晚上她説了很多話。

    已經習慣了兩個人的生活,一個人突然離開,那得有多寂寞啊。

    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經完全離開這世界了讓你好受一點,還是相信我的幽靈每天晚上仍會回來陪你看電視讓你好受一點?

    聶亦,要是我先離開你,你也會覺得寂寞吧?

    你説呢,聶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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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粽子節禮物,對了,文裏所有人都喜歡甜粽子。

    以這一萬字的良心更收尾,後面的就真得等出書了。

    有甜有虐吧算是,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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