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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氏企業在金玻璃大廈頂樓,一列落地長窗,本來景色非常好,伊入主之後,竟叫人把窗全部封密,襯上黑絲絨幕簾,你説怪不怪?”

    我喃喃地説:“香雪海。”拍一下大腿,“如果她是個美女,我可以原諒這一切。”

    趙三説:“她與叮-完全兩樣,叮-是全光明面的,似朝曦,她卻屬於黑夜,透不出一絲亮光。”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説:“趙三,你是個壞透的詩人。”

    “下個星期我要去同她開會,每次都不歡而散。”

    “對了,我有一個要求。”

    “你對我有要求?”趙三大感詫異。

    “是,下星期與香氏的會議,帶我同去。”

    “不行,機密會議,如何可同外人前往?”

    我冷笑。

    “當初叫你加入我們組織,你又不肯。”

    我冷笑得更大聲,“自然,追不到叮-,巴不得有殺一殺情敵威風的機會,現在可得意了?”

    “你這個小人,”他微笑,“你以為我會受你激將之威脅?”

    我攤攤手,“幫個忙。”

    “大雄,那女人隱隱透出無限詭秘,我老覺得接近她便渾身不舒服,你收一收你那好奇心,不去也罷。”

    “不,我一定要看清楚她的相貌。”我非常固執。

    趙三説:“那麼下星期三,我在這裏等你,你權充我的私人秘書。”

    “榮幸之至。”

    我目的已達,起身道別。

    叮-,叮-去觀卡通片了。

    趙三會容忍他的女人去看動畫片與學蠟染嗎?叮-並不適合他,享受是有盡頭的,我一樣有能力使叮唱的生活舒服,她既然沒有更嚴重的虛榮心,何必跟趙三?

    叮-是個冰雪聰明的女郎。

    我們約好在大酒店咖啡店等。

    伊準時晃動着風姿的“馬尾巴”來了,穿沙龍布的褲子,腰繫印第安銀束帶,摩登如一幅新派畫。

    我替她叫一杯礦泉水。

    “如何?戲可精彩?”

    “太精彩了,”她拍拍胸口壓驚,“我從沒看過那麼好的戲。”

    我揚起一道眉,“卡通片?”

    “叫《銀河鐵道九九九》,這部戲足可看三次。其中有一段敍説未來世界的人已煉得金剛不壞之身,突破死亡之門,但是卻活在無情無慾、冰冷的世界裏,他們反而嚮往過去脆弱的軀體,留戀不已。大雄,真令人震驚,你想想,這暗示些什麼?”

    我微笑,“一一人們付出昂貴的代價,換取他們的理想,成功以後,隨着而來的是失去自我,無限的寂寞。”

    “呵,太棒了。”叮-睜大眼睛。

    “老天真,為這麼膚淺的信息而興奮。”

    “膚淺?嘿。”她很氣。

    我拉拉她的馬尾巴,“這種似是而非的哲理,這麼容易便欺騙了你那敏感的心。”

    她一怔,“咬文嚼字。”

    “我剛見過趙三,同他學的。”我凝視她。

    叮-果然馬上護着趙三,“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所以才怕他構成威脅,如果他是壞人,我怕什麼?”

    “關大雄,你也懂得怕?”叮-哈哈大笑。

    我瞪她,真樂,女人最高興的時候,恐怕就是知道男人怕失去她的時候。

    “你去找趙三幹什麼?”

    “跟他去見香雪海。”

    “呵,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黑衣女叫香雪海。”

    “純粹好奇心。”

    “省省吧,越描越黑。”

    我説:“你也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再愛第二個女人。”

    “你這麼説,大雄,我很感動,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我絕不會為感情要死要活,你是自由的。”

    “他媽的。”我罵,“我同你交心,你卻嫌腥氣。”

    她仰起臉笑。

    我們結帳,在街上散步,叮-忽然説——

    “香雪海這個女兒,是香企國跟一個女人在外國所生。那年香企國已經五十歲。”

    我怔住,“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她聳聳肩膀,“為滿足男友的好奇心,四處打聽。”

    我喜悦,“再説下去。”

    “香雪海一直住在蘇黎世,不與他們本家的人來往。”

    我説:“趙世伯也這麼説。”

    “她三十二歲那年,香企國去世,將香港給她。”

    “一一香港?”

    “也不算誇張了,此地有什麼事業背後沒有香氏?人家一向處在幕後,不喜出風頭而已。”

    “那麼説,她今年約三十三四歲。”我頓一頓,“結過婚沒有?”

    “沒有,查不到資料。”

    真沒想到叮-知道得比趙世伯還多。

    “如今香氏可以改變作風,耀武揚威了。”我説。

    叮-搖搖頭,“不,香雪海回來已有一兩年,她並不喜招搖,你連碰她三次釘於,純屬巧合。”

    “真的?”我不置信。

    “有時候是你自己送上門去的,”叮-呼出一口氣,“像硬讓趙三帶你出席會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沒有這樣嚴重吧。”

    叮-不語。

    “她是否非常非常有錢?”我問。

    “那是不用説了,趙三以前説過一句話,那是:要上班工作的人,全部不算得有錢。還在掙,當然是不夠,到夠了,自然不再賺。”

    “也許有人像你,叮-,少少也認為足夠?”

    叮-微笑,“我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例外。”

    “咄!從沒有聽過一個人如此讚美自己,文人的通病。”

    叮-説:“你應該知道我從不與其他文人來往。”

    “文人相輕。”

    我同她抬槓是抬定了。

    有福氣便抬一輩子。

    見香雪海的日子愈近,我便愈興奮,明知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巴,但是卻還是止不住地投入。

    會議時間九點半。

    這説明她是一個能夠早起的女人。

    趙三説這例會三個月一次,商討些行政策略,有關航業統戰行動必須一致,是以行家與行家事前必須有默契。

    我是他的秘書,並無發言機會。

    到達會議室,我立即明白趙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線代替。

    現在一般的辦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裝飾,這裏卻什麼都沒有,只備一張寬大的桃木桌子與相配的十二張椅子,除此之外,只餘必須的紙筆煙灰缸等雜物。

    一件裝飾品都無。

    牆壁上連畫都沒有。

    多麼詭異的辦公室。有人把寫字樓裝修得似温室,也有人全套粉紅,看上去像廁所潔具,口味各有不同,無可厚非。但這一間,坐久了就渾身不舒服,説簡陋呢,傢俬明明名貴非凡,但卻像處處告訴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從簡。

    不到十分鐘,各路大亨紛紛駕到,分頭坐下,留下首席,看來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時三十五分,全體人馬到齊,獨欠這個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過億,有福不享,早早跑來巴巴地等待一個刁鑽古怪的女人向他們發言。

    我把腦袋晃了兩晃。正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一個女子踏步進來。

    我立時提起精神,發動眼部全體神經細胞,盡情吸收。

    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中等均勻的身材,頗見苗條,一身黑衣,不戴首飾,趙世伯可説得對,她長得並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東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趙世伯忘記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雙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藴含着説不清的複雜感情,在短短數十秒內便看出陰晴不定。這樣的眼睛襯在一張普通的面孔上、更顯得突出。

    我呆視她。

    她的目光一掃會場,在主席位上坐下來。

    不知為什麼,她的黑髮是濕的,更襯得皮膚有一種陰沉沉的白膩。她沒有化妝,面孔與嘴唇都沒有血色。

    香雪海開口:“會議宣告開始,有話請説。”

    聲音也並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幾乎每個發音正常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聲音一一甚至不是難聽,沙啞喉嚨有時候更見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幾次三番刁難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蠻以為她長得不美不打緊,至少要野性難馴,穿着皮衣皮褲進會場來,隨時取出長鞭,響亮地在我們頭頂“啪”的一聲掠過。

    我舒一口氣,反高興。

    在座的大亨老翁們紛紛發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鐘便藉故告退,剛預備打呵欠,忽然見到大門推開,進來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對在座諸人視若無睹,提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開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圍在主席身上,大夥愕然而視,不知發生什麼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與剪刀,竟然全神貫注地替香雪海修起頭髮來。

    眾譁然。

    在開大會當兒修頭髮!

    侮辱過於侮辱。

    趙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聽得黑衣女説:“請繼續發表意見。”若無其事的聲調。

    我想在她雙眼中尋找蛛絲馬跡,但什麼也找不到。

    房內剎那間肅靜,只聽得新潮少年運剪的聲音。

    怪異透頂。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什麼益處?

    趙三第一個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沒有空,會議可以改期。”他的聲音嚴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沒有空。”

    “那麼請理髮匠出去。”趙三忍無可忍。

    “他又不妨礙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會員説:“香女士,這是一次嚴肅的會議。”

    香雪海那寶石似的眼珠,流動一下,微微地笑,“理髮不是不正經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説:“香女士,一心不能兩用。”

    香雪海有點不耐煩,“各位何必固執,會議繼續。”

    趙三揚聲説:“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時候,我再應召前來。”

    他不待香氏答覆,向我使一個眼色,我倆一起站起來。

    這個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聲,“趙氏不顧損失?”

    我忍無可忍,覺得應助趙氏一臂之力,便回一聲冷笑,“趙氏損失得起!”

    舉座皆失色。

    我與趙三開了會議室的門,拂袖而去。

    我倆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愛的陽光熾熱地沐浴在我們身上。

    “恐怖的女人,”趙三喃喃曰,“就差沒在額上鑿字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罵,“女人實在不是東西,十個有九個患權力狂,一點點抬頭,便欺壓別人,圖做慈禧太后,目中無人,喪心病狂,女強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應該打三十大板,”補一句,“打在屁股上。”

    趙三説:“真是心理變態,虧伊想得出,當眾理髮。”他悶悶不樂。

    我也很掛心,“剛才她説到損失,會有什麼損失?”

    “失去一手資料的損失,你應知道現在做生意似打仗,情報準確,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過不怕,我們自然有辦法應付。”

    我搖頭,“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哪一個不在本家呼麼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廈去受她的氣。”

    趙三莞爾,“活該是不是?有時也覺得很痛快。人到無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麼有錢還那麼貪,這麼大的年紀還看不開。”

    “人為財死。”我感嘆。

    “叮-是正確的。”趙三説,“一個人窮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錢是有限的。”

    “別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掛在嘴邊。”

    “你們幾時結婚?”趙三問。

    “婚後我們打算生五個孩子,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説,“你可知道生育教養五個孩子的費用?天文數字。”我補一句,“錢還是有用的。”

    “替我問候她。”

    “省得。”

    叮-説得對,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問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雙眼睛,一無是處。”我説,“趙世伯是那種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樣子甜,年紀輕,一團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無機心,所以他給香雪海零分。”

    “你呢?”

    “負六十。”

    叮-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本正經地説:“誰還見過沉魚落雁的美人兒不成?心術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費那麼多功夫。”

    “你最近在寫什麼?”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腦後。

    “比較金庸武俠小説中女主角之形象。”叮-説,“很吃力。”

    “真的?”我説。

    “我畫了一個圖表,先將金庸筆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詳細列出來,非常的費勁,但異常的有趣。”

    “是嗎?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閒人,幾時做好給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發覺金庸筆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膚,白得透明白得吹彈得破。”

    “呵?新發現。”我有興趣。

    “略黑就成為次貨。”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膚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館中陳列的宋瓷,白得透明,應該是那個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頭長髮。”叮-笑,“越長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頭黑髮……我回憶着,心中不禁一陣涼。聊齋志異中的女鬼,香雪海渾身就是帶着這種詭秘的神態。

    “……所以現代的女性,蓄短髮,曬成太陽棕,全不合規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這項研究,最要緊給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麼?”叮-問。

    “沒什麼,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兩忙。”我説,“我想我們也該結婚了。”

    “結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要籌備良久,我懶得很,提不起那個勁,最近我找到上海申報的一疊合訂本,正在細細查閲,沒時間。”

    “三十年後,你是會後悔的。”

    “後悔什麼?”叮-問,“餘生晚也,只能在申報上看到阮玲玉出殯的情況?”

    叮-的嘴巴,誰夠她來呢。

    當夜我送她回家,在長沙發上看雜誌,忽然覺得客廳太大太靜,如果有三五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奔來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樂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們被生下來,歷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為了令大人獲得些樂趣。

    然而也顧不得了,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雜誌“啪”地落在地上。我朦朧地想:他們每年選出來的玩伴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金長髮、雪白的皮膚,長挑個兒,覆碗似的胸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睛,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枱燈對着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碰到牀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説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準七點起牀,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闆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聽話,叮-的自律卻更難得。

    過不多久,是叮-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説:“我到底什麼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麼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隻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於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説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聽:“是,淩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淩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説:“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凌叮-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麼?”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誇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在注視我與叮。

    這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麼陌生又這麼熟悉,我用神在暗裏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呵,是她!黑衣黑髮——

    是香雪海。

    她獨自坐在遠處,她的保鏢並不在場。

    我渾身不舒服起來,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問:“大雄,什麼事?”

    “沒什麼,來,我們乾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麼?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個角落,她已經不在了。

    我説:“這頓飯吃足兩個鐘頭,好散席沒有?”

    叮-找人結帳。

    領班説:“香小姐已經付過賬。”

    我一怔。

    叮-問:“誰?哪個香小姐?”

    我説:“你把鈔票還給香小姐。”我立刻決定不領這個情,“我們並不是朋友,再拿帳單來。”

    叮-莫名其妙。

    我低聲説:“香雪海。”

    “她!”

    我説:“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氣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鈔票給領班,與叮-離開。

    我懊惱地説:“老碰見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笑。

    “你曉不曉得她像只烏鴉?不祥之兆。”

    “亂説。”

    自然我是亂講,不過這也證明我對香女士的惡感。

    叮-一直不明所以,“城裏無聊的女人極之眾多,社會沒有她們作點綴將變得很枯燥。”叮-説。

    她説得真容易,因為她躲在家裏便可,不必出去敷衍這種女人便可。

    那頓晚飯之後,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香雪海。

    但事與願違。

    因為叮-忽然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她本是個大快活,我於是就意味着有什麼不妥。

    開頭她還推説是小事情,不久便煩惱形諸於色。

    “説來聽聽,講不定我可以幫你。”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小人當道。”

    “誰是小人?我替你報仇。”我笑。

    “你知道陸師母的小型孤兒院——”

    “哦,這兩天你與社會福利發生密切關係?”

    “遲些兒再調侃——陸師母那裏的經費少六萬塊,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電腦公司包下來贊助,今年開會,我義不容辭,便拍胸口應承代他們申請,誰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關好不麻煩,吞吞吐吐的不給答覆,一日推一日,陸師母又心急,使勁地催我要贊助人的覆函,把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勿做中,勿做保,難道你沒聽説過?”我笑,“大不了這六萬塊當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這麼想,但當初見是為孤兒院辦事……”

    “我四處同你打聽打聽那老闆是什麼人,撥點時間與他親自通話不就行了。”

    “那老闆與公關一鼻孔出氣,根本不回電話。”

    “該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受氣?簡直豈有此理,可惡之極。”

    “這件事你要幫我就得快,否則我就要開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瞭解這種拾着雞毛當令箭的小職員,你得過他那關嗎?他就把來人玩到盡,施展他的權力,哪怕是看管廁所門口,一人當關,萬夫莫敵,旁人有得閒氣受的。

    對於這種人,身為藝術家的叮-,自然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實很簡單,將他的大老闆揪出來説話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闆,一定是舉止合理,頭腦清醒的人物,否則他爬不到那麼高。

    宇宙電腦公司……

    我層層的查上去。最後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你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是此刻香雪海所擁有的香氏企業。

    我已經把支票本子掏出來,打算簽出,解決叮-的難題,一想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就此罷休,於是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香氏秘書處求見。

    秘書小姐的聲音非常動聽,叫我等三個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説,我叫關大雄,我們見過面,有急事跟她説幾句話,十分鐘。”

    秘書很温柔地跟我來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説認識香小姐呢,關先生。”

    又是個小鬼在擋路。

    我説:“你通報不通報呢?”

    秘書説:“我一定告訴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來一次。”

    我益發倔強,“你們總有辦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騷擾她。”秘書説。

    媽的,“那麼你就説,關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實上連我自己也懷疑香女士是否會記得我。

    “我儘量照做。”秘書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掛斷電話。

    正當我再次預備開私人支票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香氏企業公司復關大雄先生電話。”聲音變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驚奇。“我就是關大雄。”這麼快?

    “關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時半有空,請你撥冗前來。”

    “謝謝你,”我並沒有小人得意,“小姐,你辦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氣,關先生。”她有點尷尬。

    待香雪海肯接見我,我又有點患得患失。也許她要親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替你付帳你拒絕,現在又有事求上門來?

    然而也硬着頭皮去了,為着原則,希望這位強蠻的香女士把幾件事分開來説。

    十一時半,我到達金玻璃大廈。

    年輕的秘書小姐將我迎入一間小型的辦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問秘書。

    秘書取出藤架小巧玲瓏的錄音機,對我説:“香小姐吩咐,你有話請講。”我呆住。

    香女士的新招數太多,我應接不暇。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秘書開着錄音機,我聽到香雪海的聲音:“關先生,希望你提及的事,不是不愉快的事,請説。”

    我便把宇宙電腦公司對陸氏孤兒院當初的應允及稍後的推搪細述一遍,跟着補充説:“……代表人並沒有一口拒絕,只不過想在別人有求於他的時間玩弄一下權力,如此缺乏誠意、幼稚及傲慢態度並不是好現象,具規模的管理制度下,不應產生如此人物,請香女士明察,至於那六萬元如果不方便,我們可另覓贊助人。”

    我關上錄音機。話説出來,心中舒服得多。

    我對秘書小姐説:“告辭。”

    她大概想告訴我,能夠有對牢香女士錄音機説話的機會,也還是一種榮幸。

    我很納悶。

    怎麼最近發生的事,每件都與香雪海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叮-説得對,有很多時候,是我自己送上門去的,怪不得別人。所以他們説,性格控制命運。是我要維持原則,讓輕薄無理的人得到懲罰。

    不到第三天,我便收到一小盒錄音帶,由香氏企業掛號寄出。

    我焦急地放入錄音機聆聽。

    是香雪海的聲音:“關先生,首先要多謝你的合作,在錄音帶上留言。”

    “我已經把陸氏孤兒院事件調查清楚,正如你説,這種趁人危急之時顯威風的職員,是樹大有枯枝,管理制度不當下的惡果,已將此人開除,永不錄用。”

    “至於那六萬元贊助費用,查實去年已支付過一次,本年度通貨膨脹率約百分之十五,故應增漲九千元,現在支票已交陸氏孤兒院。明年請直接與我秘書聯絡。”

    她的聲音理智、沉着、清晰、平靜,令我聽後半晌作不得聲。

    這究竟是不是我見過的那個無理取鬧的香雪海?

    抑或香雪海是個兩面人,平時斯文有理,一旦碰到月圓之夜,會變成猙獰可怕,駕駛那艘黑色魔鬼型快艇四出破壞?

    我把錄音帶交叮-,卻沒有跟她説明,帶中的聲音屬於香雪海。

    叮-鼓掌表示勝利。

    “惡有惡報,那個公關活該。”她説。

    “這是你未婚夫千辛萬苦,遭人白眼後得回來的成果。”

    “要我如何報答你?”

    我猙獰地撲上去——“你的肉體,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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