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時的中環,我孵在寫字樓裏,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閲賬簿,見著客人,電話的鈴聲,冷氣機軋軋響,窗外炫目的陽光,日日一樣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隻蒼蠅不知道從哪裏飛了進來,慢吞吞在鋼筆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撥開了,想仔細一點,我與這隻蒼蠅又有什麼分別──忽然之間有了這種文藝青年的意識,真正難受,生活本來是最最難受的。
我嘆一口氣,我那女秘書是益發懶了,一盆玫瑰都快變花乾了,她小姐也沒想到換一換,天天就是穿個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夢遊似的走來走去,臉色蒼白,眼底兩個大黑圈,才廿多歲看上去就已經差不多的樓子了,怎麼在活的日子,一點青春都沒有!分分鐘彷彿離開了冷氣房就活不了似的。這年頭找個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鋼筆,嘆著氣,嘴裏喃喃的説“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會兒下班,還得擠過七千多人開車回家,一百度華氏的熱度,沙塵,悶風,媽的,我簡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過就是看電視,吃飯,兩個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麼又漲了,什麼又貴了,她想要的那件藍狐始終買不起。如此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這個辦公室來。
我已經是中年人,算了。
雷話鈴又響起來,女秘書聽了,問“有沒有約時間?”
“誰。”我問。
“一位小姐。”她答。説了等於沒説。
“誰啊?”我不耐煩地問,自己把電話拿起來,“這裏是張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稚氣的,動人的。就這最叫了我一聲,我心頭就一震,這──“我是寶貝。”她説。
我摒住了呼吸好幾秒鐘。“寶貝。你回來了?”
“回來過暑假。”她説。
“你在哪兒?在哥哥家裏?”我猛然問。
“不,在詩韻買衣服。”她笑,“尖沙咀海運大廈。”
“你──回來了?”我一手的冷汗。
“當然回來了,不然怎麼查到你的電話?家明,如果我叫你出來吃茶,你出不出來?”
“當然出來,當然。你還在買衣服?”
她在電話那邊低聲説:“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紅的。我不用試,量量袖子就行──什麼?家明,對不起,你現在可以出來嗎。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嗎?”我問。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麼不早給我電話?”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點了,吃頓飯洗個澡,剛剛睡醒,跑出來就打電話給你──叫我還怎麼早?”
“我現在出來,你在哪裏?”
“最近是美心,我實在認不得別的地方了─我現在是老土,香港洋場十哩,我並不認得清楚。”
“就那裏,我馬上過海來,半小時後見。”
“你可不準遲到。”她笑。
“不會。”我説:“再見。”
我放下電話,幾乎跳起來。寶貝回來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書説:“我請假,下午走開一下。”
她説:“張先生,你下午約了三個客人──”
“叫他們改天來,或去見陸經理。”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從三十層的電垓捱到樓下,我衝過馬路,今天的德輔道好象不一樣,我閃過一輛電車,今天的陽光是美麗的。我奔過隧道,發現碼頭的鐘敲了三點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級,剛剛趕到一班渡。我揀了一個位子坐下,海是灩灩的藍的,做人還是有點好處的。
然後我冷靜下來了。
寶貝回來了。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我不過是她六七十個男朋友中的一個,蒙她看得起,撥個電話來,叫我去吃一頓茶。她走之前.我是個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來了.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讀書,我還是個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還想見她。我想見她。
她電話裏的聲音還是那種清爽的甜,兩年了。她現在怎麼了?這兩年裏我跟她寫過幾封信,她寄給我一張照片,那字還是像個孩子,圓圓的,信裏沒説什麼,幾行字。
下了船我有點緊張,真是熱。人人都説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熱。走進海運大廈,到了美心,我揀個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處的美心吃過茶,她從來不記得哪間大廈在哪裏,問了又問,終於還是弄錯。
我看看錶,還有十分鐘她該來了,她是不遲到的。
我叫一個茶。
才抬起頭她就跑過來了。天呀,寶貝!
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真是獨一無二的寶貝。
她穿著一條褪了色的、打滿補釘的牛仔褲,一雙涼鞋,一件極薄的奶白色襯衫。那襯衫的料子貼在她身上,像一層薄膜,胸前背後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動的,無處不在的,曲折離奇的,她的腰還只是一握,胖都胖在應該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種破碎,她是陽光空氣雨水,我只是孵泠氣間的一個動物,我怎麼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頓也不配。
她沒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無數的大紙包,紙包上是:“詩韻”。她的頭髮漆黑閃亮盤在頭頂,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獨一無二的寶貝)。她雙頰紅粉粉的,有一層汗光,終於她看到我了,一臉的笑,向我走來,雪白的牙齒,深深的酒渦。
“家明。”她側著頭,又叫我一聲。
我站起來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紙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試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試髒了,胡亂買一點算數。”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羨的眼光看看寶貝,她們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煩意亂,只好拿香煙出來抽。
她替我點火,打火璣是牛仔褲袋裏摸出來的都彭,紫紅漆面,與她夾在襯衫口袋裏的原子筆是一套,她還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煙。
她捧着啤酒一口氣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説:“或是已經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説:“書讀得怎樣?”
“很好。謝謝。”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開心的時候,晃眼就兩年了,你看我,現在我的腿是要來跑路的,我的手是用來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愛的笑着。
“你還是一口廣東話。”我説。
“噯,這是我的好處(家明一定想,媽呀,寶貝也有好處,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説話不中西混雜,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説了句電影對白似的話。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動人的,温聲的,她説:“家明,我一向愛你,你是知道的。”
“你還愛我嗎?”我傻氣的問她,“我唯一的驕傲是你愛我。”
“當然我愛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愛你。”
“你現在有男朋友了?”我低聲問她。
“男朋友?沒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們對我很好。我還有一年的書要讀呢,畢了業再算。”
“他們説你考第一,真的嗎?”我問。
“考第一有什麼稀奇?真正奇恥大辱,”她笑,“沒別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後來我就考個及格算了。”
“臉色很好。”我説:“我們住香港的人都蒼白。”
“香港人懶,以前我也懶,手腳全部要退化的,走幾步路都嘆辛苦,太享受了,還一天到晚怨這個怨那個,樣樣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還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説這句話,怕就被亂琨打死。香港人又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兩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國去混了一年,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香港對我來説,是天堂。”
“英國好嗎?”
“好不好跟我沒關係,我不過是讀書,讀飽了就走,應該很好,不然怎麼住得了兩年。”她笑,這麼淡淡的,這麼樂觀,生活對她來説是挑戰,她活得開心。
“學問大進了?”我問。
“比以前當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兩百五十鎊的學費哪,想想真值得,買幾件衣服也就是這個數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兩年來始終還是一個老樣子,我有什麼進步沒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見蛋糕車子,叫了兩塊黑森林,向我擠擠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驚奇,我的天,她還是跟小孩兒一樣,可是如此吃法,卻一點也不影響她身段。
她把支票奪子拿出來對數目,有一隻帆布袋,她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摸出來一隻小小的計算機,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數目做對了,又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收好,這人姿態之多,也不用説了,一會兒吐舌頭,一會兒皺眉頭,一下子擺手,又笑個不停,手腕上去了幾隻銀鐲子,撞得叮叮響,整個人像一幅好看的風景。
她在英國,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麼感覺?
她就是聰明。聰明露在外面,是不錯,可是她的聰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暈頭轉向,可是她心裏還有三成。過了兩年,她的蠻氣不見了,仍然是如此動人,卻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一個美麗的人怎度可以越來越美呢?而我,我是益發醜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説:“如果算錯了數目,媽媽拿刀斬我。這個暑假連吃帶玩又加飛機票,一萬塊的積蓄長翅膀就飛掉了。雖然用自己的鈔票,她可緊張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問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問。
“沒有!去了意大利,與鬼妹同學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這名字就好,不知誰想的,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點兒在米開箋基羅先生的大衞像前跪了下來,叫一聲媽呀,我不要離開這裏了。”又笑。
“你還是老樣子?走到那裏都往博物館裏鑽。”我説。
“可是這大衞像就是露天的擱在那裏風吹雨打,我真受不了這刺激,一氣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錢都花在衣服首飾上了。”我加一句。
“沒有,”她搖頭,“我逛地方從來不買衣服,我買衣服就去詩韻。我願意給他們賺這個錢。你曉得我睥氣。”
她的脾氣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國跟一個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見也沒鬧過,什麼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內疚,所以對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麼想?如今有什麼還是一輩子的事呢?一走就見不到他了,大冢開開心心,豈不是好?何苦發脾氣,也沒有到發脾氣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發火,把我弄得很尷尬。”
她撥了撥頭髮,笑笑。
我心裏嘆了一口氣。
過了很久,她問我:“你太太好嗎?”
我點點頭。
“孩子好嗎?”
我也點點頭。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長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卻沒有犯罪的感覺。她是一個好朋友,每一個男人如果運氣好,都應該有她這樣的一個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樂。”我説。
“我是很快樂。”她承訓,“家明,快樂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邊兩年,考了兩次試,如今回來暑假休息,無憂無慮,還不快樂,等幾時?”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樂,不是嗎?家明,你也一定很快樂。”她説。
我不響。
她緩緩的附過身子來,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潑在她的襯衫上,褲子上。
“對不起。”我低聲道歉,把手絹遞給她。
她搖搖頭.微笑著,連連説不要緊。襯衫濕了變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臍的影子。
我的鼻子發酸,我想哭。是的,我愛她,但是我已經老了,我沒有愛她的勇氣,愛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卻是一個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錶。
“寶貝,”我按住她的手,“讓我們一起吃晚飯。”
“可是我還要見幾個人。”
“謝謝你。”我懇求她。
“我是始終要走的。”她温柔的笑。
我説:“然而我不過是一個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輕輕的説:“由愛故生布,由愛故生憂,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布。”
我煩躁的問:“誰説的?這人是混球。”
“佛説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麼輕。
我只好苦笑。
寶貝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哪裏看了來這種東西,在恰當時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現在五點,我趕到北角去辦點事,推了他們,七點見你好不好?你也準我洗個澡,換件衣服,我出了兩身的汗了。”
“謝謝你。”我説:“七點,在哪裏?”
“我們去吃大牌檔。”她笑,“好不好?你也該把你的西裝脱一脱了,在碼頭等你。”
我點點頭,我希望她仍穿這件牛仔褲,但是我沒説出口。
我送她去拿車子,她把車子自停車場裏開出來,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開著一輛“蘭路弗”,這種車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開來海運大廈幹什麼?
她向我擺擺手,大力扭著呔盤就開走了,看上去就是説不出的美麗自由,令人側目的。
我並沒有回家換衣服。
我在路上閒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幾時再回來呢?再回來也未必要見我。
我應該買點東西給她帶走。什麼呢?她是什麼都有的一個女孩子,現在連快樂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經送給她一隻史諾庇枕頭她一直保留著。現在我總該送些什麼給她,護她記得我。
我一間間的店走看。鑽石戒子、金筆、皮裘。我終於到了一家玩具店,隔着玻璃櫥窗,我看到了女兒上星期買的洋娃娃。我側過了頭.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該打烊了。我竟什麼也買不到。
終於我走進銀器店,選了一隻銀手鐲,叫店員刻字:寶貝。家明,七五年。她有數不清的銀手鐲,恐怕裏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隻戒子,是配對的,我也買了,禮物包得很漂亮,一個大蝴蝶結。
我在中環逛著,散步到大會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還是她送的。然後我撥了個電話回家,簡單的跟妻子説不回家吃飯。她隨口應了,大概掛了電話便回到麻將桌子去。
我七點缺一刻便到碼頭等寶貝。碼頭倒有一點涼風習習,香港的美麗也像寶貝,是不可多得的。
我買了一份報紙,翻了翻。
寶貝來了。
她的長髮仍然束在頂上,身上的長袖襯衫換了,依然是那種料子,下面是一條長裙子同樣米色的,流動的,輕的軟的。在黃昏裏她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寶貝決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脱俗,並沒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愛她。
我迎上去微笑問“這是什麼料子?警察應該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們叫芝土布。”她笑,“我趕壞了。”
“你可以遲到。”我説。
“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對我來説,吸鴉片比遲到還可忍受點。”她微笑。
我們向最近的大牌檔走過去,找到個位子,坐下來,她拍拍手,對我説:“你叫菜。”我隨意點了幾個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聽她的。她説:“我們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樓吃飯,那菜是益發挖空心思了,老闆也還記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賬,不然我可得個當場昏倒的機會。”我聽了只是笑。她又説:“香港人一頓飯就是我在英國住青年會一個月的開銷,簡直奢糜。”
她可不省,別聽她説得那樣,今天稍早那條牛仔褲,難保不是十鎊廿鎊買回來的,那補釘是故意貼的。可是寶貝的口氣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贊一口,又喝酒,臉頰慢慢透了一種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遞給她。
她搖搖頭,“兩個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還怕這陣風?”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點點頭。她喝了酒先是沉默,這也是老脾氣。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個無線電,裏面唱音廣東大戲,有板有眼的,倒也動聽。
她説:“我在那邊想這裏的人!在這裏又想那邊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裏?”我問,“哥哥家?”
“沒有,住在青年會。我住青年會住出癮來了,真是説不出的輕鬆自由,大熱天何苦擠在一個屋子裏,對眼睛對鼻子的,才兩個晚上就走了,煩得他們搬東西整箱子的。”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體貼。
“你是從意大利回來的?”
“不,從倫敦去意大利,跑了整個半島,再回倫敦,搬了東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從台北回香港,再回倫敦讀書。”
“這一下子可真是行萬里路。”
“是呀,”她眼睛紅紅的,“有時候看地圖真是心驚肉跳,離家那麼遠,加此獨立,什麼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覺得,靜了細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樂的。”我温和的説:“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像你這樣。”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麼,自手袋裏摸出一隻小盒子,“從羅馬帶回來的,給你。”
我拆了開來,一條九K金的鎖匙練子,花紋別緻,上面刻著“張”。由此可知她真是記得我,特別為我買的。
“何必花這許多錢?”我説:“常買貴重東西給我。”
“你先別樂,”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賺了一點錢,到了羅馬一間金鋪,去訂了幾十條,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趙錢孫李什麼都有,應用就送一條。”
“我才不信。”我説.“我也有東西給你。”
“你又來了,婆婆媽媽的。”她不悦。
“總不能單讓你威風呀!”我把盒子遞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幾時走?”
“早上六點。”
“你的時間真是寶貴,擠得這麼緊!誰又救火似的等著見你?”
她只是笑。
“幾時再回來?”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趕回去開學。”
“還有兩個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媽媽一塊兒去,她沒去過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別太奔波了。”我勸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説,“家明,實在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説,現在想來,不如不説,你是明白的。”
我也點點頭。
有什麼好説的呢。不外是這樣的一件事。我不能為她離婚,她也沒有叫我為她離婚,然後她到英國去了。兩年後她回來成熟了,她説她仍然愛我,然而這愛是模糊了,鎮靜了,面對著面,我們説話吃飯,好像老朋友一樣。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驕傲,是她愛我。她畢竟是那麼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兩年前的掙扎、吵鬧、眼淚、糾紛,如今都一筆勾銷了,她只在我心裏。在面子上我們都裝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説,我也無權過問。今日我見了她,我很滿足快樂。
我掏出舊鎖匙圈,把鎖匙一隻一隻往她送的鎖匙圈上套,我沒説話,她也沒説話。忽然之間她哭了,默默的,沒有聲音的,眼淚流下她的臉。
我掏出手帕遞過去,她接過了擦乾。她微笑説:“離家太久了,一旦回來,反而感觸。”
我結了賬,她道謝,我們兩個人都吃了很多。然後我與她緩緩的走到彌敦道。
她聳聳肩,“這些酒店鋪子,我全沒見過。”
彷彿剛才沒哭過,她已經忘了。
她是長大了。
我與她一直走到碼頭,才十五分鐘。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彎裏,我們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碼頭停車場取了車子,她一看就贊:“愛快貝他,好車子。”也只有她欣賞,妻子為了這部車子不知煩了我多少次。
我開車向窩打老道山青年會駛過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愛。寶貝很聚精會神地看著街上的燈色。我們停車買了一個大西瓜。然後我幫她抬上房間。她用鎖匙開了門,來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説:“我現在就是吃,什麼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決。不會做功課了,先吃了再説。以前住台北,媽媽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邊,十便士一隻都買來吃,真犯賤。”
我吻她的臉。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笑。我把她抱在慶裏,很久很久,她把瞼埋在我胸前她説:“家明,我聽見你的心跳,我在你心裏,我在你心裏。”她略具一點醉意了。
“寶貝,你早點睡吧。”我輕輕的説。
她點點頭。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愛一大堆人送飛機。”
“對。”
“以後我們再見。”我輕輕的説。
“再見。”她説。
我們站起來,她替我開門,靠在門邊,她説“家明,你真是一個好人。”聲音又清脆又甜蜜,一點埋怨都沒有,一點惱恨都沒有,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
我低聲説,“將來誰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們都這麼説,可是誰也不願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響。
“今天很高興,謝謝你,家明。”
“謝謝你,寶貝。再見寶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雖然沒有愛她的勇氣,到底哭的膽子還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進屋子。
妻子坐在沙發上喝茶,麻將剛散,牌都攤在桌子上,傭人正收拾殘局。我坐下來。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聲,看著尚未收場的電視。
她忽然説,“聽説寶貝回來了。”
我眼睛沒看她,走過去扭響了電視節目。
“寶貝回來了。”她提高聲音.又説了一遍。
“是嗎?”我淡淡的反問。
“過了兩天就走的。”她滿意的説“我倒不擔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沒有聽下去。
啊,寶貝沒有恨我。我剛才與她説再見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