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經聽到樓下一陣騷動,不為説一聲「來了」。立刻套上線衫趕下樓去。
只見不勞夫婦已經在門口。她一抬頭,看見不為,立刻説「你也到了,可見還是女兒好。」
不為點點頭。
不勞的丈夫是碧眼兒,姓艾歷遜,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國住了三代。雖是洋人,在大學讀中文説得一口好漢語,只不過有點文言腔,當下他用普通話説:「妹妹好,媽媽身體怎樣,真叫人牽掛。」
不為説:「你先去看爸爸。」
那兩個八九歲的混血男孩立刻四處奔竄研究新大陸。
艾歷遜是個好人,殷殷問道:「媽媽幾時出院?」
不勞説:「換件衣服,立刻去看她。」一邊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樓。
「我要分兩間房間,先到先得,遲者向隅,不為,你挪一挪,我要徵用這兩間。」
不為忙不迭説:「好好好。」
這一切都看在一個人的眼睛裏,那個人不出聲他是於忠藝。
不勞拍拍手「佔美、威利,快去梳洗,我們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聲,孩子們已打爛了一隻青花瓷罐。不為阿姨同那兩個小孩説:「將來公公婆婆會把這些財物留給你們,現在打爛將來沒有,明白嗎?」那兩個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開。
保姨笑「長得真漂亮。」
不勞咕噥:「我累得像個死人。」
「你一個人回來不就得了。」
不勞微笑「你曉得什麼,這叫人多勢眾.他們一家進門,你就知道了。」他們,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勞同不虞合不來。
不為説:「我掛住老媽,我先去看她,你們慢慢梳洗。」
保姨説:「我叫小於送你。」
「保姨,另外請一個司機,屋裏人多,來來回回,忙不過來,你説是不是。」
「你講得對,我馬上去找人。」
不勞聽説轉過頭來笑説:[這些錢,也都是留給我們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沒有了。」
不為不去回話,叫了車去醫院。
門一關上,不勞就冷,「二十多歲人了,沒做過一日工,全靠老媽救濟,優哉悠哉,把公家錢花得七七八八。]
艾歷遜説:「她是個作家。」
不勞説:「咄,我還是詩人呢?」轉身上樓。她以為妹妹聽不見。
可是不為忘了帶手袋,又推門進去,剛剛聽到姐姐這樣説她。
不為漲紅面孔。
她沉默。
不勞也説得對,什麼叫作家?成了名,書暢銷才叫作家,要不,夠運拿國際著名大獎,也是作家,否則寫作根本不是一項職業,也許她應該找一份正職。
不為收抬心情,陪媽媽聊天。
「媽媽,我可是最笨的一個?」
「五歲才説話。」
「兄姐都不與我玩。」
「年紀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歲。本來,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無給你帶來歡笑?」
「有。小時我們叫你為為,你也叫我們喂喂,笑壞人。」
再過一會,不勞一家大軍壓境,不為只得撤退。
她買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樓梯角。沒趕她出門,是因為這究竟還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來,「我的房間讓給你。」
不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麼可以,你回來,也是為着見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這裏,吃完晚飯才回別處睡覺。」
「什麼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為笑,「當然是豬朋狗友,損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幾個電話。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學裏同學。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暫住?」
「老規矩,房間按市價出租。」
「那當然。」不為已經很高興。
「我需出差兩個星期,你連客廳也可以用。」
不為又問:「有沒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迴流?」
「父母年邁——」
「聰明,即將派彩,在身邊多留一年半載,可取得理想回報,比買股票穩紮穩打。」
不為一怔。
她細細回味這話。
她自問不是那樣的人,但是,不勞拖大帶小趕回來,霸住孃家。就多多少少不懷善意。
「你明早十時之後可到我公司來取鎖匙,」
她説出地址「我今夜乘飛機走,不是我説你不為,你也該置業了。」
〔祝你順風。」
翁戎説得對。
伍不為做漏了許多正常人該辦的大事.找到理想職業,節蓄置業,挑選好對象,成家立室……她把時間用到什麼地方去了?年復一年,旅遊觀光,通歐洲跑,收集寫作資料,藏在腦海,預備隨時應用。她甚至為世界各國大城小市的火車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專集。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這樣疲懶,愛享樂,當然一事無成。母親這支柱病了,不為寸驚覺時光飛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嘆息。
女傭人提着水壺出來澆花,小於扶老人到露台做體操。幸虧老房子地方大,不為退到一邊。
南國的棘杜鵑開得一欄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濃香被熱氣蒸了上來,香氣撲鼻。
老人看看不為,不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出生那年,父親已經四十八歲。
老人凝視她長久,想叫她名字,終於記不得,但是,卻沒有什麼遺憾,轉頭去看花。
那樣精明的生意人,不為記得父親每晚都在書房工作到深夜,私人電腦發明後他第一個學習運用,早十多年已經成為網友……
現在,得由護理員喂他喝咖啡。
不為問:「仍然喜歡奶多糖多?」
小於點點頭。
老人轉過頭來,發覺不為還在,有點高興,朝她招手。不為過去蹲到父親膝旁。
正想這樣説:「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聽到門鈴大響。
自露台看下去,只見門口黑壓壓站了一班人,他們抬起頭來,大聲叫:「不為,快來開門。」
原來是大哥大嫂到了,他們也帶了孩子來。
同不勞剛相反.不虞只得兩女。
不為連忙下樓去幫忙。
不虞一進門就問:「不勞到了沒有?」
不為微微笑,「比你早一點,已在醫院裏。」
不虞頓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為説:「我帶你去看父親。]
不虞卻怪叫:「一共才四間房間,卻被人佔了兩間,其餘父母一人一間,我們一家四口住什麼地方?」
[不過三兩天,這樣吧——」
「誰説三兩大?我們迴流照顧父母,暫時不走了,我們住母親的主卧室,家暢,」他喚妻子,「四個人擠一擠。」
不為發呆,佔了母親的房間,母親出院,又挪往什麼地方?
她覺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為提高聲音説:「大哥,請你鎮定一點。」
大嫂齊家暢冷笑一聲,用流利英語説:「妹妹你有什麼話説?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還有説話權利,我最不明白艾歷遜太太為什麼帶着三位艾歷遜先生也採霸佔家產!」
齊家暢是美國舊金山出生的華人,她根本不會講中文,可是一開起口來,又不像對中華文化沒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華人重男輕女的思想重點。
她接着説:「我是大嫂,我有主張,把其中一間房間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間客房,怎可以佔用母親房間,妹妹,你睡客廳。」
她真是身體力行,立刻把房裏不勞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腳踢落樓梯。那兩隻箱子嘭嘭嘭嘭滾下梯間。〔誰要説話找我來講。」
不要説是不為,連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兒聽到巨響,受到驚嚇,忽然哭泣。
不為連忙去照顧那女孩,「小仍,到姑姑這邊來。」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為懷中。
不為低聲斥責:「吵什麼。女兒都嚇哭了。」
大嫂這才躲進房內用力關上門。
小仍有輕度智障,十三四歲,已經發育,烏亮頭髮,雪白麪孔,可是智力永遠像五六歲。
不為最痛惜這個侄女,幾度不辭勞苦帶她到歐洲旅行,為了這個,大哥大嫂給不為三分面子,否則,一起捱罵。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觀。
不為叫她:「小行,你也過來。」
小行很諷刺地説:「屋用好像只得為姨是正常人。」
不為説:「噓——」
小仍躲在為姨懷中靜了下來。
小行説:「我不想跟來,我已滿十二歲,不用保母,可以照顧自己,可是媽説,吃粥吃飯就看這一次了,又説,人多勢眾。」
沒想到不虞與不勞同時用上了這句成語。他們這兩家已經好久沒見面。上一次回來,艾歷兒子佔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聲「白痴」,兩家便交惡。
確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當中夾着兩個至親密的外人,情況便不同了。兩家已情同陌路。
不為聽見保姨輕輕嘆口氣。保姨是母親遠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夠和睦。
不為問大哥:「你不去醫院?」
「明早再去。」
根本不急。
他們一家回來,另有目的。
「肚子餓了,保姨,一會拿些精美小菜出來。」
看到父親,只喊一聲「爸」。
又説:「小妹,爸的財經狀況,你可瞭解?」
不為據實答:「我一無所知。」
不為覺得厭惡,躲進廚房。
只見保姨吩咐女傭:「有無姐妹?請來幫忙做收抬洗熨,現在屋子裏一共十三個人。」
「不,」不為説:「剛剛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爭,父母還健在,爭什麼?」
保姨點點頭。
不為問:「這十多人的開銷,媽媽可有安排?」
「安排妥當,」保姨有點寬慰「你媽媽一直會得理家。]
不為這才放心。
〔你呢,你錢可夠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賺到一點生活費。」
「不為,做作家這回事呢,不夠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書工作——」
「我明白,多謝指教。」
不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話。「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頭上有什麼題材,我都願意嘗試。」
「為,你沒事吧。」莉莉擔心。
「我需要收入」
「誰不需要。」
「請把題材電郵給我。」
「我立刻安排。」
一個人,就是這樣逐公分逐公分放棄了理想與堅持的吧。老大了,還投親靠友,真不是辦法,總得靠自己雙腳站起來。
不為用數碼相機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這個時候,大姑奶奶回來了。一進門就發覺自己的行李堆在樓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樓去論理。兩個小女孩顯得無奈,不為若無其事叫她們並排坐着合照。
門外傳來不勞的咆吼聲:「誰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這裏,你是誰?滾回運河街唐人埠雜貨店去。」
艾歷遜勸説:「算了,一家一間房。」
不虞的聲音:「我也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大嫂這樣説:「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回來做什麼?不虞是長於嫡孫,一切由他作主。」
不勞尖叫:「不為,你在哪裏,你為什麼一聲不響?」
不為只得開門出去,「在這裏。」
不勞兩隻眼睛睜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陽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對付了我,就來鋤你,她這回可殺出唐人街了。」
不為放下相機把手指放到嘴邊「噓——別吵着爸爸。」
不勞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聲。
這時保姨若無其事在樓下叫:「吃飯了。」
眾人一聽,可不就是飢腸轆轆,尤其是佔美及威利兩個男孩子,呼嘯一聲,搶到飯桌邊。保姨安排了大鍋百葉結肉湯,石斑粟米魚塊,洋葱豬排這種最受孩子們歡迎的菜式。
不虞連忙夾菜,「呵,有現成新鮮飯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餓了打開冰櫃自行覓食,微波爐暖一暖,又是一餐。
兩家人忽然不再爭吵,一邊吃一邊「晤晤」聲表示讚賞。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幹煎明蝦。香聞十里,眾人氣消,埋頭苦吃,不再言語。
不為霸了兩隻大蝦,剝了殼,夾在小仍碗裏,又替小行盛湯。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聲。她的兩邊嘴角高低不一樣,平時不出聲也像在賦嘴,一個人,過了三十歲,總得對自己相貌負責,不得再責怪父母,不為覺得大嫂應設法改良這張嘴。
這時,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葉結,表示想吃,不為連忙站起來為他張羅。於忠藝接過碟子去喂他。
大家靜了片刻,老人一走開,又如狂風掃落葉。
吃飽飯,人也不再煩躁。
兩個男孩摸着肚子説:「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説:「從來沒吃過那樣好味道的豬排。」
不勞冷笑説:「我們家飯菜一直這樣豐富。」
艾歷遜問:「午飯也這樣吃大菜?」
「中午多數吃麪,或是餃子。」
「譁。」
吃完飯,大家散去,爭房間事件,不了了之。
當晚,不為睡在書房的沙發上.
半夜,有人啪一聲開亮了燈。
不為嚇一跳,睜大眼睛發覺是老父。
他摸進自己書房,輕輕坐下,靜靜地全神貫注玩拼圖遊戲。
不為靠在沙發上看看父親,呵,他已經完完全全進入童真世界,忘卻紅塵所有煩惱。
是不幸?不,是幸運才真。比起那些整日嘮嘮叨叨,抱怨子女不孝順,社會不公平的老人開心得多了。
於忠藝跟着在門角出現。二十四小時護理老人,也算是辛苦。
不為輕輕説:「勞駕你了。」
他一怔,不出聲。
「你看老爸,心無旁騖,根本看不見我們。」
他點點頭。
不為輕輕説:「兀鷹已經聞到氣息,在天空旋轉,預備降落——」
「姑姑。」
一抬頭,是小仍站在門口。她輕輕走到外公面前,看到拼圖,咦,他也會這個,於是坐在外公對面,與外公一起玩。
不為説:「這孩子患軒氏症,是一種弱智最終她可以學會照顧自已,但是進不了正常人的瘋狂世界。」
於忠藝仍然不出聲。
她叫小仍——仍然有小小希望,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小行十分愛護她,她很幸運。」
天漸漸亮了。
「吃完早餐,我得搬出去。」
於忠藝不響。
「你得全力照顧老人,司機快來上工,不用擔心。」
喝了碗粥。不為同保姨一起探訪母親。
伍太太問:「你爸怎麼樣?」
「很好。掛念你呢。」
伍太太微笑,〔他還記得我?」
「四十年夫妻,怎麼不記得?」
伍太太咕噥,「阿保,我不要吃豬肝粥,你做些魚片粥來。」發牢騷。
「你看保姨都瘦了,還吵她。」
「我要出院,我掛住家裏。」
「我去問過醫生。」
「你們都回來了?」
不為説:「家裏像個墟,保姨像在打理飯堂似。」
伍太太問:「夠地方住嗎?」
「夠擠一擠,沒問題。」並沒有提到自己要搬出去。
醫生來看視,伍太太一隻手臂已不能轉彎,不為至為難過,但是她也知道人類有頑強生命力,不久母親便會忘記苦楚,從頭開始,活到八九十歲。
不為伏在母親身上一動不動。她記得三四歲時最愛這樣做,直到把母親衣服團得稀皺。
可是不虞同不勞一起來了,不為同上次一樣立刻退避。
走到門外,小於把車子駛過來。
「咦,你在這裏,我爸呢?」
「他有女傭看着。」
這是不為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像他性格。
不為上了車,到翁戎辦公室去取鎖匙。發覺那裏是一間證券公司,人頭湧湧,忙碌不堪,沒人有時間抬起頭來,接待員把門匙交給她算數。
翁戎住在半山小小一間公寓,有露台看海景,算是混得不錯,起碼有棲身之所,關上大門,自成一國,自由做人。
不為有點羨慕。要急起直追了。
不為把數碼相機裏的資料整理出來。她接收到哈拉昆出版社的電郵。
正在忙,忽然莉莉找她。問得很奇怪:「照片裏那些吵架男女是推?像一套費里尼電影裏的角色。」
什麼,不為怔住,她不但誤拍了家人照片,而且把相片誤傳到出版社。
真糊塗,她還不會用這架最新手提電腦。
她只得回答:「我大哥不虞,以及二姐不勞。」
「不虞是什麼意思?」
「不怕,不疑惑。」
「你父母一定是有識之士。」
「不勞是不用勞力,也不用勞心,寧取逸樂。」
〔好名字。」
「父親患愛茲鹹馬症已到末期,家母小中風,一條手臂失靈,子女如兀鷹般回來爭產。」
莉莉説:「那些孩子是你外甥侄子?」
「正是。」
「精彩,把照片給我。我們出一本專集。」
「他們是我家人,不大好吧。」
「你等錢用,可是?」
「是。」不為低下頭。
「有什麼是不能示眾的呢?越真摯越受歡迎。」
「他們會同我脱離關係。」
莉莉説:「依我看,你們之間,此刻也根本沒有什麼關係存在。」
不為猶疑。「你們做過類似攝影專集嗎?」
「出過一本叫《如何説再見》:一個女子自知患上不治之症,留下一本攝影集給她小女兒,已經銷到三十多版。」
不為聳然動容。
「這不過是初步構思,但是,你家人真上照,性格鮮明,有一個極之漂亮的少女——」
「她是小仍,有智障。」
「啊」輪到莉莉低呼[我不知説什麼才好。」
不為掛上電話。
她躺到牀上。
翁戎的牀褥,有一股隱約的香味。那是玫瑰花香,果然,案頭有一小瓶香水,叫黃昏玫瑰。種過大量玫瑰叢的人都會知道,玫瑰在清晨與黃昏的香味是完全不一樣的,朝早,玫瑰香氛清新淡雅,可是經過整日蒸曬,到了傍晚,襯着紫藍色天空,玫瑰會發出一種略為憔悴成熟的香味,有點像桂花,但不,它仍然是玫瑰。
那是黃昏的玫瑰。
讀文學的翁戎自然知道其中分別。
只是,她此刻怎麼會跑到股票行去工作呢。一個人的旨趣與職業往往有天淵之別。
還有,一個人的配偶與他所愛的人時時亦風馬牛不相及。
翁戎牀頭還有小小一架電視,無眠之夜,可以解悶。
電話不停響,錄音留言。
「翁,出來跳舞。」
「翁,長週末我們揚帆出海。」
〔翁,你欠我一頓飯及一瓶香檳。」
但是,翁戎不重視他們,否則,為什麼連出差這樣大事都不告訴他們。
不為要是願意,大可接收這班寂寞的男人。
不為當然不願意。
她把這幾年拍下來的照片連註解翻出來在手提電腦液晶屏上觀看。
自己也不覺惻然,淚盈於睫。
父親雙目那時還有焦點,現在已經失去。他的頭髮已全白,銀光閃閃,掉了大半,可是打理得整齊乾淨,全靠老妻照顧得宜,一個病人,還保留着尊嚴。
一個人年紀大了才真正需要用錢。
不為把父親的照片順年齡排列好,再把自己的照片打出一看,感慨得説不出話來。
她一向自覺是那種越來越醜的少女,幼時滿頭濃髮,穿着漂亮的緞裙,專門為親友做小儐相。到了十一二歲忽然近視,又得箍牙一面孔都是鐵絲,又開始長面疤,醜得抬不起頭來,也不敢挺胸,怕人看到她正在發育的胸部……
歲月就在指縫中溜走。除出這句陳腔濫調不足以形容時光飛逝的慘情。
不為伏在牀上。
這時門鈴響了。
門外是小於,他捧來水果飲料小,「保姨叫我送來,並且讓我接你回去吃飯。」
不為點點頭,取過外套。
「保姨説,這屋裏電話幾號?」
「打我手提電話好了。」
小於微笑。
不為只得把號碼告訴他。
於忠藝開得一手好車,不徐不疾,不温不火。
他們兩家人正在吃飯。
艾歷遜笑説:「大作家駕到。」
不到三天,這洋人已經吃得胖了一圈。
他沒有惡意,不勞卻加一句:「一個作家也總得有作品才是。」
「不為用英語寫作,打進那個圈子,可不容易。」
不虞説:「用中文好,十多億讀者,可是這樣?哈哈哈。」
不為不出聲,難得他們願意聯同一起來對付她。
「作家大抵像鑽石一樣,分五千種類。」
「不為是五卡拉全美鑽石,呵呵呵。」
不為靜靜喝湯。
母親不在家中,一切食物遜色無味。
「著作沒有英語版,不夠矜貴,最好譯為十八國言語,你看美國那些流行女作家,每種書動輒銷千萬本,封底照片中的她們打扮華麗高貴一如女皇。」
不為一聲不響,任由他們笑罵。
終於話題來到正路。
「不為,爸媽對財產安排,你知道多少?」
不為只得一句話:「我一無所知。」
「你時時伏在媽身上絮絮説悄悄話,你會不知?」
不為站起來走進廚房。
不勞跟進,「爸已經糊塗了,一切交給媽媽,媽媽此刻又在醫院,東西如何處置?]
保姨見她們姐妹説家事,連忙走開。
「我不知道。」
「媽媽有若干首飾,都在什麼地方?你可記得她有一對西瓜玉鐲,通透可愛,一半綠色一半紅色,你我兩姐妹正好一人分一隻。」
不為站起來「我去看爸爸。」
「你撇什麼清?給我坐着。」
不虞也走進來開家庭會議。
「一人一份最公道。」
不勞説:「對,分九份,我家四個人四份.你家四個人也四份,不為一個人一份。」
不虞哼一聲,「艾歷遜太大,你真好笑我是長子,我同你一樣?」
不為幾乎想自廚房窗口跳出去。她推開他們走到天井,看見父親與小仍在喂金魚。
金魚並非名種,都是街邊魚檔極普通孩子們買來玩那種,可是養得得法,身體已有雞蛋大小。
小仍與外公有默契,不説話也知對方心意似。
他們的世界真正平和。
不為坐在一角看他們。
小於取出一隻瓦罐放在老人腳邊。
[這是什麼。」
「蚊香。」
他真周到,綠色回紋盤着像小青蛇般的蚊香,驅逐蟲蚊。
怪不得老人皮膚光潔。
剛-過浴,小仍頸上有扉子粉。
「誰幫你搽這個?」
小行輕輕走近「我。」
「你愛姐姐,你很好。」
小行握住姐姐的手。「將來,我不結婚,照顧姐姐。」
不為剛想説話,老父忽然抬頭笑問:「誰結婚?」
不為笑了。
老父又問:「是你嗎?」
不為搔頭,「不是我,我也不結婚。」
老父問:「結婚不好嗎?」
不為微笑,「不好不好。」
小於拿茶杯過來給老人喝一口,不為説的話,他都聽在耳裏。
保姨探頭出來,「好像要下雨呢,你們進來吧。」
小於取過一隻木蓋,輕輕蓋住皮蛋缸內的金魚。
不為説:「我們叫於哥開車,帶外公去吃冰淇淋。」
小行立刻叫好。
離家遠遠的就好。
他們在外頭消磨了個多小時,又帶女孩一起去探外婆。
不為端張椅子給父親坐在母親牀角。
他在陌生地方有點拘謹,看着老妻,似曾相識,但不肯定,靦腆地看看她。
伍太太落下淚來。
不為連忙勸她:「媽,過兩日可以出院,回家就舒服了。」
伍太太點頭,「這幾日,結賬是一筆大數目。」
「那是應該用的。」
「多虧你父能幹,他有節蓄。]
不為唯唯喏喏。
伍太太説:「阿忠,你送伍先生及女孩們回去,不為,我有話同你説。」
「媽媽想説什麼?」
「不為,他們好久沒有回來看我了。」
不為答:「他們拖兒帶女不方便,出門一次不知該收抬多少行李。」
「不虞暫時沒有工作,他同我説打算回來發展。」
「媽媽放心。他找工作很容易。」
「不勞的婚紗店已經結束了。」
「啊。]這倒是意外。
原來三兄妹都是失業大軍。
「小店近年亦受不景氣影響,年輕人結婚,一切從簡,能省即省,不再鋪張。」
畢竟婚禮不是婚姻。
「九十年代初,最多一個月做過百多襲禮服,好景不再,唉,花無百日紅。」
「賺過就算了。」
「艾歷遜想在大學找一個教席,正在四處張羅,如今外國人在本市,也不是那麼吃香了,除非他願意北上教英文。」
不為發覺母親仍然精明,對世情有相當瞭解。
不為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臉頰邊。
「不為,家裏人擠,你包容一點,他們嘴多,你不要計較。」
「那自然,不用媽媽吩咐。」
「我很少見到他倆,你們都回來了,我很高興。」
「我也是。」
「不為,昨日不虞問我財產分配問題。」
不為不由得生氣,這不虞實在過分,虧他問得出口。
「我同他説,我自有分數。」
不為點點頭。
「接着,不勞也來追問。」
不為沒好氣,哼地一聲。
「你為什麼不問?」
不為答:「我只得一個人。要錢無用。」
「怎麼沒用,衣食住行都靠它。」
不為笑,「我不想爭,也爭不過他們,他們人多,緊張生活,也是應該的。」
伍大大嗯了一聲。
「媽媽,我們別説這個了。」
「奇怪,不虞他們逼着我説這些。」
不為答:「我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
伍太太大笑起來,「有你們在我身邊吵吵鬧鬧,説説笑笑,我心滿意足。」
可憐的母親,一大堆子孫,吃用全靠她,又專門謀她財產,她還這樣高興。
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