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飢腸轆轆,有人敲門。
是那姓曾的年輕人,捧進香噴噴咖啡及新鮮熱辣菠蘿麪包。
不為感激得説不出話來,埋頭苦吃。
那年輕人為之惻然。
住在這樣漂亮的大屋裏,想必是位千金小姐,一定自幼坐着司機駕駛的大車上學放學,不食人間煙火。
今日家道中落,大屋出售,矜貴的她看見尋常百姓吃的下午茶點竟那樣高興。
不為嘴巴塞得滿滿,「謝謝你。」
「不客氣。」
「你還未下班?」
「我這就走了。」
「再見。」
他卻説:「不如一起吃晚飯。」
「我有約。」
年輕人盡最後努力:「有一間菜餐廳的加蛋免治牛肉飯最好吃。」
不為非常向往地抬起頭來詳盡考慮一會兒,「不,我有約。」
年輕人不死心,「明天呢?」
不為笑了,「明天再説吧。」
年輕人只得點點頭離去。
不為下樓,發覺所有傢俱都已貼上銀行標籤。
原來過去三個月,家人一直住在借來的地方,大屋早已經出售。
慧中電話來催:「三十分鐘後我來接你。」
〔沒問題。」
車房裏還擱看她少女時用過的腳踏車,粉紅色,前輪上有一隻藤籃,用來放一束滿天星及兩枝法國長條麪包,來回吸引小男生注意。
連帶租屋出售的是她的回憶。
必須要走了。
耳邊像是聽得母親呼聲:「為為,為為,記得回來吃飯。]
不為正在憔悴,慧中已經到了,詫異地説:「你在這裏。」
不為點點頭,「慧中,我想去探訪外甥。」
「我載你去。」
「就是看中你有車。j
車子駛到近郊住宅區,抬頭一看,全是高聳入雲的大廈,白鴿籠似密密麻麻數千格,並排十多座,像碑林,又似屏障。
不為張大嘴呆半晌,環境同從前是不能比了。
慧中看地址:「第八座一O八號甲座。」
電梯大堂十分乾淨,略叫不為放心。
找到了號碼,不為按鈴。
來開門的正是小行,看到不為,歡呼一聲。
四個孩子放了學,正在做功課,肚子餓了,各自找到麪包當茶點;有人搽果醬,有人塗花生醬,小仍喜歡煉奶,各適其適。
看情形能屈能伸,都適應下來了。
小公寓簇新似小人國,兩間卧室放着雙層牀,男孩女孩各一間,大人上班去了,傭人睡在廚房後邊,小小地方擠了六個人。真不愁寂寞。
不為擔心問:「早上可擠2」
「輪流用洗手間,每人每次不得超過十分鐘。J
不為駭笑,繼而黯然。
小行説:「鄰家也是四個孩子,他們全是男生。」
原來有人陪,不為精神一振,「換衣服,一起去吃冰淇淋。」
樓下商場就有小食店,各人要了香蕉船,加紅豆刨冰,一桌子甜食,慧中搶先付賬。
吃完把孩子們送返家中,不為想教他們功課,可是他們四人有商有量,你教我畫圓着色,我為你解答算術題目,有商有量。
不為看了歡喜。
沒想到環境差了,人心反而團結,失去一樣,換得更寶貴的另一樣。
上天真的十分公平。
慧中悄悄説:「放心可以走了。」
不為點點頭。
不虞兩夫婦還未下班回來,可見忙得不堪,真好。
只聽得佔美説:「我與弟弟先去淋浴。」
他們自動懂得安排時間。適者生存。
慧中問:「你呢?」
不為説:「我很羞愧,我想回多市。]
慧中笑,「這可巧了,我將回走馬斯特大學任教。」
「真的?」不為一怔。
「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他們聘人,立刻應徵,已獲批准。」
分明特意要跟着去陪伴不為。
「待遇不算好,但是所有大學教席的福利均上乘,宿舍很大很靜,足夠兩人住。」
不為微笑,「我不打算投親靠友。」
慧中卻説:「你也住過翁戎家裏。」
「翁戎只是普通朋友,我來去自若,沒有負擔。」
「家父也有公寓在多埠,他也是你普通朋友,你拿着門匙,暫住他家。」
出盡百寶要幫她,不為哈哈大笑。
「好好好,我拿着門匙,你是怕我失散,因貧失救,流落街頭。」
慧中有點尷尬。
在歐陽家吃完飯,慧中想留下不為。
「空屋不好住——」
「那是我的家。」
一個人睡到半夜忽然聽到華爾滋圓舞音樂:
不為起牀,發覺自己手小腳小,只得七八歲模樣,穿着印了小白兔的絨布睡衣褲。
她躡足走到樓梯口看下去,只見大廳裏有好些賓客隨着音樂翩翩起舞。
不為蹲在樓上看,有人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勞也醒來了,她「噓」地一聲坐在妹妹身邊。
忽然她倆看到了父母,爸媽只有三四十歲辰樣,年輕力壯,頭髮漆黑,衣着時髦。
不為急不及待向他們招手,「爸爸媽馮。」
他們聽到了,抬起頭來向女兒們笑。
不為的夢醒了,她抱膝發呆。
有人按鈴,不為走下樓開門。
那個姓曾的年輕人又來了。
這回他買來燒餅油條粥。
他關切地問不為:「你有地方可住嗎?」
不為點點頭,「多謝關心。」
「一個人要小心,外頭環人很多。」
不為笑笑,「是嗎,我覺得好人比壞人多。」
年輕人有點尷尬。
不為説:「一會我要出去辦事,你點完樓上可自動關上門離去。」
不為上樓更衣出門。
銀行存款所餘無幾,訂了飛機票,她去找慧中。
醫務所看護告訴她,歐陽慧中在社區中心幫兒童驗身。
不為找了去。
只見大堂排長龍。
好幾個醫生穿看白袍為市民義務檢驗。
慧中穿白衣白褲,笑容滿面,凡是小孩,每人可取一顆巧克力,然後坐下乖乖聽醫生的話。
不為沒有上前打擾她。
一個人在忘我工作時必定有一股美態,慧中一邊同母親們談話,一邊忙着看孩子們眼耳目鼻,服務殷勤,叫不為佩服。
忙半晌,她抬頭,看到不為。
她朝不為招手。
不為走過去,有人遞熱茶餅乾過來。
「今天什麼日子?」
「市民健康日,上午九時至晚上九時免費驗胸肺。j
不為輕輕説:「我明天走。」
「這信封裏是父親公寓的地址及門匙,你收下。」
「謝謝。」不為收好信封。
一個年輕母親抱着嬰兒過來説:「醫生,這孩子天天傍晚五時開始哭,無病無痛,但哭個不停,起碼吵兩個鐘頭。」
不為聽了,不寒而慄,立刻讓座。
只聽得慧中説:「會哭就不壞,有力氣才哭得響。」
不為輕輕退出大堂。
電話響了。
莉莉的聲音傳過來:「出門一里,不如屋裏,家最舒服。」
「開始寫東遊記吧。」
〔我在公司收到你稿件。」
「怎麼樣?」
「正叫助手整理,從新編排章回,改正文法拼字,初稿這幾日可以印出,方便你取回修改。」
「設計封面沒有?」
「小姐,哪有這麼快,定了稿再説。」
「路途遙遠。」逐步逐步走。
「你幾時返來?」
「這一兩天安頓後,向你報到。」
莉莉問:「你的朋友呢?」指慧中。
不為笑答:「她很好。」
「我知道她很好,她會否與你同來?」
不為不想瞞她,「稍後會與我會合。」
「你與她同住?」
不為微笑,「我一向獨立。」
莉莉問:「慧中二字,是什麼意思?」
「華人有成語讚美女子秀外慧中,即外型秀美,內心聰穎。」
「嗯高度讚美。」
「屆時再見。」
傍晚回家,年輕人已經走了。
桌子上留着一張便條,不為無暇拆閲。
任何一個有三分姿色的年輕女子,一生中必有許多這樣的邂逅,是否把握機會,則看個人選擇。
晚上不為與兄姐道別。
他倆十分嘮叨,吩咐許多話,都怕小妹一個人浪蕩江湖,失去影蹤。
不勞輕輕説:「昨夜我做夢。」
不為一怔。
「半夜在大屋,父母招待人客——」
不為接上去:「有跳舞音樂,我與你偷偷起牀張望,被爸媽看見,指着我倆笑。」
「你怎麼知道?」不勞意外。
「二十年過去了,真好似去年的事似。J
「過了那樣美好的二十年,還有什麼遺憾。」
「那時我們家欣欣向榮。」能不唏噓嗎。
不勞終於掛上電話。
第二天一早,不為出門的時候,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她帶上門聽到喀一聲大門關上,仍然向前一直走。
計程車停在路口等她。
她把簡單行李放到車後,低下頭聽見司機先生間:「飛機場?」
車子一直駛出去,不為鬆了一口氣。
上了飛機艙,無巧不成書,她又被安排坐在一個少婦身邊,她亦有一個手抱嬰兒。
不為吞一口涎沫,立刻找來服務人員;「我想調座位。」
「這是特廉客機,全船滿座,伍小姐,許多人客一個月前訂座。J
「我怕嬰兒哭泣。」
「伍小姐,十多小時很快過去,請忍耐一下。」
不為無奈,坐返原位。
那幼嬰看到她坐下,嘴巴波波波響,伸出胖胖雙臂叫她抱。
是什麼吸引這孩子2
原來是手提包上的拉鍊飾物。
少婦説:「我姓張,這是我兒子張之道,半歲大。」
「呵,張太太。」
「我不是張太太」,她微笑,「我是一個單身母親。」
不為一聽,恭敬地點頭。
她閉上雙眼休息。
飛機起飛,不為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看到少婦忙餵奶,又哄孩子,不到一會已經勞累,把頭靠椅墊上休息,那幼兒躺籃子裏,竭力想坐起來觀光。
他很乖,也不哭,獨自掙扎。
不為心説:張之道,這次讓我幫你,將來你做了大人物,請記得報答我伍阿姨。
不為輕輕扶小小人兒坐好。
那幼兒大樂,舞動雙手。
不為四處張望一下,見無人注意他,母親又閉着眼睛,她給嬰兒一塊蘇打餅乾。
他倆交上朋友。
兩人眉採眼去,殊不寂寞。
然後不為害怕起來,這個單身母親許久沒有聲響,她推一推她,「張小姐,張小姐。」
她立刻甦醒,「什麼事?」
不為鬆口氣,「餵奶時間到了。」
「謝洲你。」
這樣説説笑笑,飛機抵進。
服務員讓母嬰先下飛機,不為鬆口氣,一看那孩於小小外衣落在椅子上忘了帶,真可愛,淺藍色繡一朵朵雲。
不為把外套交給服務員。
出了海關,不為躊躇。
往何處去?
這樣吧,先到歐陽醫生公寓歇腳,淋浴,睡一覺,才決定該做些什麼。
不為回到老家,一切事物均無比熟悉親切,跳上地下鐵路就到達目的地。
歐陽家是一幢在市中心寬敞的兩房,公寓陳設簡單大方,露台推出去可以看得見浩瀚大湖。
慧中並沒有立即打電話來問她去向:到了嗎,可疲倦,還喜歡公寓否等等,她給不為許多空間自由,不為十分感激這一點。
她淋了浴,披着大毛巾衝咖啡喝。
不為忽然覺得累,從前下了長途飛機立刻可以滿街跑約朋友看電影,現在再也不能夠。
她挑了一張小牀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醒來,在附近旅遊區逛了一會,買了一隻熱狗吃,自街角小店捧了牛奶回去。
她獨自坐在客廳,想聽些音樂,開了錄音機,正想挑流行曲,卻傳來歌聲。
一個女歌手輕輕唱:「看不盡人海浮沉,也曾陶醉兩情相説,也曾心碎黯然離別,醇酒良夜,曲終人散,回頭一瞥」
零零星星的華爾滋音樂唱出無限惆悵,不為聽過這首老歌,當年父親時時在舞會中播放,沒想到今夜又叫不為重温舊曲。
歌詞向誰道別?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城市?
不為又沉沉入睡。
翌晨,她終於精神飽滿地醒來。
她抬頭看藍天白雲,最後鼓起勇氣,乘車回舊貨倉公寓。
半路手提電話響起來。
不勞先責間:「到了?到了也不通知一聲,不虞追問你消息,彷彿我知情不報。」
不為只是陪笑。
「以前兄姐好像沒有那樣緊張。」
「從前有父母擔心,是他們的責任,不管我們事。」
接着不虞電話也到了。
「為為自己當心。」
「我在多市已住了十年,請放心。」
不虞大吃一驚,「有十年那麼久嗎?」
不為感唱:「有了。」
她在舊居樓下按鈴,管理員出來應門。
一見是不為,笑容滿面,「伍小姐,歡迎回家。j
不為一呆,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名管理員對不為印象一向普通,時時敲門催交管理費,今日如此殷勤,招人懷疑。
他用力拉開大門,「伍小姐已經替你把公寓粉刷過了,潔具也全部更新,你快看看可滿意。」
呀,三個月沒交租,還這樣好待遇?
管理員把鎖匙交給她,「伍小姐,恭喜你榮升業主。」
業主?
她?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為取過門匙,走到門前,打開,只見牆壁已經簇新,淡淡奶黃色,十分明亮,大玻璃窗前添了網孔垂簾,舒適柔和得多。
幾件舊傢俱親切地保留,一件不動。
她窩到自己的破沙發裏,舒一口氣,隨即發覺玻璃磚砌成的茶几上有一封信。
白信封上寫着伍不為小姐。
回郵地址是來慈律師。
宋律師給她的信?奇怪。怎麼會放在這裏?
不為把信拆開。
內容十分簡單:「不為,見字請電我助手方太太,恭喜你榮升業主。」
不力實在忍不住,即時照信上號碼打電話找方太太。
方太太的聲音充滿笑意,十分動聽,有點像電台節目主持人。
「是不為?你此刻在什麼地方?」
「運河街十號麥土維舊倉庫。」
「阿,你到家了,喜歡牆壁的顏色嗎,屋內多處殘舊,已替你裝修。」
「方太太,人人稱我業主,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你確是業主。」
「什麼意思。」
「你從此不必繳付房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住所,可以專心寫作。」
不為發呆。
「不為,我馬上到你處來,有些文件需要讓你簽署。」
不為只得把話等見了面才説。
能夠回到故居真是高興,她跳起來走進浴室。
一抬頭整個人呆住,衞生間也裝修過了:雪白有四隻腳的浴缸,大蓬蓬頭,橘紅色磚地。最令她驚異的是有一面牆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牆一樣,現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練習運動,不必外出了。
誰,誰那樣體貼?
她坐在浴間,不願離去。
終於她聽見門鈴響。
不為立刻撲出去開門。
方太太是名中年婦女,人如其聲,好笑容,活潑,她捧着鮮花及點心。
「不為,去做咖啡,廚櫃第二格有隻蒸餾器,抽屜裏有藍山咖啡。」
她對這裏比不為還熟。
「方太太,告訴我,誰對我這樣好。」
方太太坐下來,笑笑問,「你説呢?」
「誰知道我喜歡爬牆?J
「你説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醬甜圓餅,抹乾淨手,取出文件,「不為,請在這裏簽名。」
不為簽下大名,「現在,可以告訴是什麼人買下這公寓送給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會明白。」
她另外鄭重地拿出一隻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為,這也是你的禮物,請查收。」
不為打開盒子,一看張大了嘴。
盒於裏是一對玉鐲,顏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開了的西瓜肉,一截綠,似西瓜皮,接着一小截白色,然後,變成紅玉。
這便是不勞口中的西瓜手鐲。
媽媽。
還有誰呢。
是媽媽替她買下公寓房子,好讓她有個存身之處,不致於居無定所被人踢來踢去。
是媽媽知道她愛爬牆,是媽媽才曉得她喜歡蛋黃色。
不為取出那對玉鐲,大家都在找的寶貝,原來一早留了給她。
不為籲出一口氣,鼻子酸澀,説不出話來。
母親人已經不在,仍然處處無微不至地庇護着她。
方太太見不為取出玉鐲,三個顏色在陽光下晶瑩奪目,不禁輕問:「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樣。」
不為把玉鐲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噴噴稱奇,「你媽很疼惜你。」
不為點點頭,實在忍不住,落下淚來。
方太太安慰她:「噓,噓,別哭,你媽媽是想你開心。」
不為向方太太道謝。
方太太説:「你仍需繳付水電差切雜費,不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報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請知會宋律師我已收到物業及首飾。」
方太太拍拍不為肩膀離去。
不為把玉鐲戴在手腕上。
一顆忐忑的心落了實。
她出門,去把行李自歐陽醫生家取回。
她撥了幾個電話。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歡這種吊兒郎當無間隔大統間,有空來坐。」
自然不忘祝他們生意興隆。
再找慧中説話。
慧中不在電話旁邊,不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術室?我的地址是運河街十號,電話——有空請聯絡。」
最後才致電莉莉蘇比耶斯基。
不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沒在她心目中佔最重要位置。
莉莉聲音清脆動聽,「咦,不為,許久沒聽見你精神飽滿的語氣。」
不為感慨「知道被愛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來了嗎?」
「莉莉,家母把公寓買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專心寫作了。」
「可不是。」不為淚盈於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為破涕為笑。
掛上電話,出版社有人送初稿來。
不為打開一看,譁一聲,原稿真的非要排出來不可,黑字白紙,不知多好看,不用讀內容也覺美觀。
她把整疊稿紙按在胸前,不願放下。
像大人抱嬰兒一樣,緊緊小心地攬在懷中,得到非常大的滿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經微暖。
她自第一頁看起。
編輯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動過了,不為有點不悦。從頭看到尾,只覺語氣經過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讀到傍晚才掩卷,不為頗有意見。
她問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編輯部開會?」
「歡迎,上午十時可沒太早?」
「我會準時。」
不為問自己:該怎麼開口呢?「一個好的編輯,應當讓作者保留原來風格,改動太多喪失原意。」
或是「我雖未成名,但不喜歡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變主意,把原稿還給我。」
「你若是這樣大改,就失去一個喬哀斯威羅倫斯了。」
不不,不能這樣比較,人家會以為她是瘋子。
電話響起來。
不為嘆口氣,取起聽筒,原來是慧中。
不為立刻間:「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奧抑或清淺的文字?」
慧中笑,「我讀醫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總有讀小説吧。」
「文字用來傳通訊息,總得叫讀者看明白為目的。」
「那是贊成越淺白越好?」
「嗯,所以我們有李白」慧中説,「不過我也讀過:一個寫作人若要改進文字,總得在動詞羣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動詞改成精要尖鋭,像‘他看着我’與‘他凝視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視我’」
不為説:「我覺得,用字無論如何要清易,簡單明瞭的文字,營造出故事各種氣氛,像恐怖、悽怨、喜樂才是高手。」
「阿,不為,那種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達。」
「我不喜明寫,慧中,哀傷時不用大叫大哭,動怒毋需破口大罵,戀愛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這些細節都改過了,整部小説露骨大膽新奇,不是沒有可讀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許讀者覺得如隔靴搔癢。」
不為沒好氣,「癢要像藥膏,總不能抓得應開肉爛,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為這才改變話題:「慧中,剛自手術室出來?」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盤骨粉碎需鑲上鋼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過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過一晚,謝謝你們。」
「稍後我來與你會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説話一向簡潔。
不為沒有在電話中提及細節。
成年人總會保留一點秘密。
她會告訴不勞「喂,那對西瓜玉鐲在我處」嗎,當然不,她會説「不勞我們每人分一隻」嗎?也不會,一對玉鐲分開,失去價值。
這算得是藏私嗎,也許,但是母親交到她手中的遺產,她決定接收。
包括這座公寓在內。
伍不為生活中一頁已經掀過,大量人與事、情與景已經壓在這一頁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時才會翻出回憶。
那時,舊情會像夾在書本里的一朵花或是一塊葉,形狀依稀在或許保留了三分顏色,但事過境遷,內心雖然牽動,感覺必定生疏。
此刻,不為忙着在原稿上寫下她不滿改動之處,全神貫注,全情投入。
口渴時喝點果汁,或是咖啡紅茶,忽然發覺天色己亮,她走進浴室,徒手爬上牆壁,累得滿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門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
這是今冬第一場雪。
不力瞭然一人,略覺悽清,但是有那麼多事等着她做。
不久又可以見到慧中,阿,不算太環了。
不為匆匆往地下鐵路站走去。
一個人,總得不停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