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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莊園四處都是爬牆的薔薇花,成千上萬朵攀沿在門前木架子上,隨風垂下,濃香撲鼻。

    他站在花下,自覺沒趣。

    忽然有隻手擱他肩膀上,“為何掃興?”

    “佐明。”他雙耳燒紅,“是你。”

    佐明説:“你應當有你的前程,不必節外生枝。”

    “我願意伴你餘牛。”

    佐明低頭,“不,我不想連累你。”

    “王廣田都接受了李和。”

    “廣田怎麼同,她有手有腳又有一副好腦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長期相處,將來難保不生齟齬,屆時一張嘴已説出來的話,未必有這樣好聽。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們目前的關係再好沒有了。”

    這時,廣田在身後説.“天山,你有電話。”

    羅天山進去後,廣田問佐明:“為什麼拒絕他?”

    “我安於現狀。”

    廣田説:“我的勇氣不知從何而來,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會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會代你慶幸,不是每個人有第二次機會,你一定會擁有一個好家庭。”

    “謝謝你佐明。”

    “李和與你都真幸運。”

    廣田嘆口氣,“一下子什麼都有了,午夜夢迴,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見帳單。”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問一次許律師,光倒底是誰。”

    “她不會説。”

    “也許結了婚,心就慈,喝上幾杯,會説給我們聽也就不定。”

    佐明説:“真想親口向光道謝。”

    李和探頭出來。“薔薇架下,談何種心事?”

    “許律師呢?”

    “與品碩在玩拼七巧板。”

    廣田呀一聲,“這遊戲都快失傳了。”

    李和説:“同摺紙一樣,明明源自中國,老外卻叫奧利加米,以為是日本人玩意兒,還有盤栽,我並不喜歡侏儒樹,可是那明明是國粹,並非東洋人發明。”

    佐明見他激動,不由得取笑他:“對,還有炸藥、造紙、種茶、蠶絲、指南針、孔明燈……統統是我們發明。”

    李和追她來打,佐明拔足飛奔,誰夠她跑,一下子去得老遠。

    廣田笑着點頭:“走為上看也是辦法,”大聲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擁有。”

    許方宇走出來,“這話説得再真沒有。”

    廣田訕笑。

    “澳洲人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説王廣田的寫作靈感部分來自他的構思。”

    廣田嗤一聲,“他對我寫作能力的影響一如我對紅樓夢一書的貢獻。”

    “我們去查了一查,原來他也不算無業遊民,他在悉尼有一價廣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對象仍是華人,來自中國天津。”

    廣田完全不置評。

    “猜想嘈吵過後,他會得迴轉澳洲。”

    廣田仍然不出聲。許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這個人。

    但是忽然廣田輕輕説:“當時年輕,有氣力,無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國去闖闖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條路來。”

    許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從來沒聽過廣田這一段故事,她不説,她沒問。

    “他呢,以為華裔女會有妝奩,據説拿着我家住址扣聽後就皺眉頭,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經後悔。”

    許方宇説:“我也希望自己二十歲時有現載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麼?”

    許律師説:“勤有功。戲無益,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還有,滿招損、謙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們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廣田説下去:“維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綿綿之後,他不辭而別,回他祖國去,以後的事,你也知道了。”

    許律師點頭,“許多單身母親都像你一樣窘。”

    “淪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貧病交迫。”

    李和出來説:“廣田,都已經過去了。”

    廣田訴出心事:“半夜驚醒,仍然叫我戰慄。”

    許方宇説:“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無日難,時時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順景,以為餘生都會富貴,終於倒台,比從前更苦。”

    廣田忽然問:“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嗎?”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品碩忽然叫起來,“我拼成一隻鵝了。”

    大家都湧進去看。

    這時,傭人出來説.“關太太電話。”

    大家要想一想,才領會那正是許律師。許方宇走進書房去聽電話。

    對方聲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裏?”

    “是,全到了。”

    “關永棠呢?”

    “到法國南部買酒去啦。”

    對方聲音低沉,中性,輕輕吟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共消萬古愁。”

    許方宇聽完笑説:“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後半醉離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還沒有領回去。”

    “他們快活嗎?”

    “不約而同説一生人最愉快是這個假期。”

    “到底還年輕。”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誰。”

    對方忽然笑,“千萬部可説出來,做隱名人不知多開心。”

    “我夾在中央為難呢。”許方宇笑。

    “你不覺有趣?”

    “看看她們一個個站起來,才真的寬慰。”

    “她們爭氣,扶一把,就知道該怎麼做。”

    “對,她們幫你取了個代號。”

    “叫什麼?”

    “光。”

    “哎呀不敢當。”

    聲音低下去。

    許方宇連忙説:“可是累了?我來看你。”

    “不,今天我約了人,改日有空,我們才喝茶。”

    對方輕輕掛上電話。許律師籲出一口氣。

    是,那正是光,許方宇不由得想起她與光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來。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個苦讀生,家人都一早出來做事,對於見了書本便興奮的方宇並不見得特別欣賞。不過,也不去幹涉她的意願。

    家裏經營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貨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錯。

    暑假,年輕的方宇坐在店堂裏,手裏永遠捧看一本書。

    時常有年輕人來搭訕,都被她大哥掃走。

    誰賴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掃帚不停掃地。直到那個人站不下去。

    清場掛麪的許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經考入法律系。

    她母親説,聲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虧。“

    父親卻搖頭:“那麼辛苦是為什麼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説他不對,“天天讀到半夜,近現千度,將來用得看,更苦,用不着,無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勞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聽了─笑,“那麼,都沒有人上進了。”

    “人家沒飯吃沒辦法不爭氣。”

    “不過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罷了。”方宇笑着點破。

    許父搖搖頭,“又不見你大哥愛讀書。”

    “他要管店。”

    “也不見你二哥肯上學。”

    “他愛踢球。”

    “也好,家裏有人是律師,哈,坊眾還不相信一元商店裏有個大律師呢。”

    畢業後考進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勳律師行做學徒,任勞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個不停,父親囑她看醫生,檢查之下,發覺患了肺結核。

    這一驚非同小可,全家當隔離檢疫,幸虧沒事,方宇需整年吃藥,可是不知怎地,她有點灰心,忽然憔悴下來。

    幸虧公司裏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對她,與她開會,面對面,鼻對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傳染別人,變得內向。

    她上司説:“一針特效藥已治癒百分之九十八,醫生説你可以如常上班。”

    沒把她當麻瘋女,真正幸運,方宇從中學習到,待人寬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癒後老總同她説:“有一位長輩,願意提供一個獎學金給你。”

    方宇鉻愕問:“誰?J”在適當時候,她會與你見面。“

    “為什麼那樣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別人知道,他認為你是有志向的勤讀生,願意支持你。”

    方宇問:“獎學金在哪個國家?”

    “英國劍橋。”

    許方宇興奮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樣擔心得失眠。

    “無端端去得那麼遠幹什麼,過年過節一併連週末都見不到她了。”

    “讀了又讀,有完沒完,晃眼三十,還嫁人不嫁。”

    “幫人打官司會結免,不知有無危險。”

    “會不會改錯名字?許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當日翻開字典,第一個字是方,第二個是宇,一生笑説極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歡她讀書,而是希望凡事適可而止。

    方宇還是出發了,整整一年在綿綿不停下雨的大學城裏專修合約法律,學費住宿都由那位長輩包辦。

    她感激莫名,異常勤讀。

    冬季,有電話來約她。

    “有空見個面嗎?”

    萬字有靈感,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

    沒想到這位長者會親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還好嗎,冷不冷,功課上手否,鶴堅教授最喜出難題,平日有何消遣?”

    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方宇,她心思密實,忽然想到,這位長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細節,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機阿忠來接你,三十分鐘後在宿舍樓下等。”

    方宇一眼認出那司機,在外國穿唐裝短打及布鞋的人畢竟不多。

    他看見方宇迎上來,“許小姐,這邊。”

    車子一路駛出近郊,抵達一間小小莊園,方宇訝異,咦,是間小型旅縮,且正在營業中,小小銅招牌上寫着謝露茜酒店。

    方宇略諳法文,知道謝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種蛋糕,就叫謝露茜,指美味到極度,令同類嫉妒。

    門僮迎上來,接著大堂經理帶她到二褸。

    方宇充滿好奇,忍不住東張西望,有禮貌的人頭部不能左右亂晃,可是眼珠子亂轉,也已經不規矩,但方宇也顧不得了。

    門一推開,方宇聽見房內有人説:“進來。”

    方宇走進來。只看見一位老太太坐在安樂椅上,向她微笑。

    燈光舒適,佈置優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畫。

    方宇一個箭步走上去,深深一個鞠躬,“謝謝你的栽培。”

    她笑了,“讓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邊來。”

    力宇靜靜坐到她身邊。

    “人瘦了,多吃一點,我派人做飯菜給你送去,你看我開這間旅館,就是為食住方便。”

    真是個妙人,方宇笑了。

    “鶴堅説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辯四方,對過往案子如數家珍,是個優異生。”

    方宇只笑看應一聲。這時,女侍棒進茶點。

    “來試一試這謝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連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節,像我們的冬至,是個親人團樂的節日,可是,卻只得你陪我吃飯。”

    方宇不出聲。

    “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應該結婚生子,恐怕孫女都有你這麼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經二十三歲,今日人人遲婚,不是那麼多人有孫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願意有空來陪我説説笑笑?”

    “我可以把功課帶來寫。吃完飯才走。”

    方宇説得出做得到。整個冬季,幾乎天天到旅館來,有時在空房留宿。

    她與老太太熟了。無話不談,但是,完全不聽見旅館上下員工稱呼她,方宇由始至終不知她的姓名。

    一個女人不結婚,到了晚年,仍然獨身,俗稱老小姐。

    這裏邊一定有個故事:她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或是與那個人有緣無份,或是像方宇這樣,勤力過頭,無暇發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錯過了最後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獨處,而且個性隨和,住在自己的酒店裏,幫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見慈善機構代表前來募捐,時時有神職人員坐在會客室等著與她見面。

    漸漸她派方宇辦些瑣事,身邊像多了一個助手。

    方宇畢業時她説:“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見你了。”

    “我留下來陪你。”

    “怎麼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發展,找這邊不乏人用。”

    方宇不願走。

    “你每年冬至來看我即行,千萬不要時時來,我怕煩,還有,來之前,請與櫃枱預約。”

    她是故意那樣説吧。

    方宇依依不捨的走了。

    老太太親自送她到門口,她站在薔薇架下揮手,仍然像圖畫中人。

    要到後來,方宇才知道,那時老太太其實只得六十出頭,但是對少年人來説,兩鬢一白。也就屬於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勳律師行工作。

    都會中最多簽下合同又卻反悔賴帳的人,方宇所學大派用場,由她出馬,百戰百勝,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兒。

    物價飛漲,一元商店已升格為十元商店,可是,仍沒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現在與大嫂一起看店。

    萬字有時也去小店參觀,童年回憶温馨洋溢。

    她母親笑不攏嘴,“走過大半個世界,又回來了。”

    大哥悄悄説:“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卻不再來找她,我的掃帚無用武之地。”

    做了母親,一生憂慮,許太太又擔心起來,“這可怎麼辦?”

    方宇笑答:“陪你們一輩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舊去探訪老太太。

    老人説:“年年都是一個人,伴侶呢,動動腦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順帶處理一些地產問題。”

    沒想到老太太,真的會回來。

    聽到電話,方宇急想去接飛機,她已經在酒店安頓好。

    這樣吩咐方宇:“禮義道八至十二號的禮義大廈請幫我整幢賣掉,款項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業價格飛昇,人人看好,方宇便説:“有點可惜呢。”

    “年紀大了,又無子女,要不動產無用,已是用錢的時候了,你替我去辦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簽字,她忽然説要到銀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紀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還走得動,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邊。”

    方宇似有預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個客人的約會,與老太太到附近銀行,阿忠兜了幾次,找不到停車地方,方宇與她先下車。

    走進大堂,老太太説“鎖匙在手提袋裏,忘記帶下車。”

    阿梅即時替她打電話給司機,片刻説:“阿忠馬上拿過來。我去門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門口去。老太太對方宇説:“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説我們進經理室去喝茶,偏偏這時經理已經笑看出來,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給經理,讓她坐下,才去沙濾水缸邊斟水。

    誰知一轉背,就聽見有人低呼一聲,再轉過頭來,已經看見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幾個好心人圍着她問候,並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連忙跑過去,只聽得老太太鎮靜地説:“不怕,大約摔傷了手臂。”

    一看,前臂軟軟掛下來,宛如三節棍。

    方宇大為緊張,立即召救護車,接若阿志與阿梅也趕進大堂,都很鎮定,並無大呼小叫。

    他們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門口走。這時,救護車也來接走傷者。

    方字內疚到極點,“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卻調轉頭來安慰她:“噓,噓,你看,年紀一大,出一次門都不能勝任,趁年輕,真要倒處玩。”

    方宇整晚留在醫院裏,醫生温言對老人説:“要上螺絲了,這次無礙,下次小心,你為何摔倒?”

    她嗒然不語,半晌才説:“我高估自己體能。”

    “回家不妨做此適量運動,手腳才會保持靈活。”

    “知道了,就練詠春吧。”

    手術後她的精神又回來了。“方宇,我介紹男朋友給你,他叫關永棠,是一個酒商。”

    方宇説:“且不急這個,你先休養好身體。”

    過幾日她就見到了關永棠。

    他並非一個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説不出的舒服,他剪平頭穿卡其色麻質襯衫長褲,有點縐,十分隨和,對老太太恭敬之餘也很愛護,像一個最小的兒子珍惜已經老去的母親。

    他偷偷帶香檳給老太太喝。

    有酒無菜也不行,他把烏魚子切薄片給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轉過頭來説:“一句話也沒有,怎樣上庭辯護?”

    老太太説:“方宇從不講廢話。”

    關永棠好奇問:“你倆怎樣認識?”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師行,已經晚上九時,職員均已下班,只見一盞孤燈下有個容貌秀麗的少女坐着苦幹,參考書疊得幾尺高,便問老朋友這是什麼人。”

    原來是這樣。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獲得獎學金的來龍去脈。

    “你呢,”她忍不住問:“你們又怎樣認識?”

    關永棠笑答:“我賣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樣簡單。

    老太太説“我喜歡喝香檳,永棠永遠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魯格。我們很快成為莫逆。”

    方宇又問:“你呢,你可是劉伶?”

    關永棠知道這是關鍵性問題,小心回答:“我只適量品嚐。”

    他身邊沒有無線電話或是傳呼機。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禮。

    初步測試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對下人無禮的那種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筆取來。”

    方宇到鄰房去。支開了方宇,也太大問:“永棠,怎麼樣?”

    關永棠先是不出聲。然後輕輕説:“一見鍾情,忽然自慚形穢,覺得不配。”

    “離過一次婚也小算什麼?”

    “不不,不是這個,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個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點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願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門口,全部聽到。她笑笑不出聲。

    父親與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圓圓,她對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過,不必説給關永棠知道。

    過兩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説也奇怪,她一走,東南亞的金融風暴悄然而至,像聖經裏形容的大海嘯,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樣高,打下來,摧毀蓋覆整個城市。

    房屋價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還難以脱手。

    方宇這才明日到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註定,老太太隨便揮一揮手,在適當時候便賺得足夠利錢行善。

    接着的一個冬至,方宇去採訪老太太,她給方宇一個題目。

    “方宇,替我找三個人。”

    噫,人海茫茫,什麼地方去找三個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點古怪。

    “方宇,你還記得去年我在銀行大堂書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來,“可是要控告銀行?”

    “不不,當時也真怪,我好端端與經理説話,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庫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撐,聽到清脆骨折聲,痛徹心肺,眼淚都流出來。”

    方宇答:“我記得很清楚,我轉過頭來,只見你已經跌倒在地上。”嚇得彷佛心自喉頭跳出。

    “方宇,你有攝影機般記憶,以後的事,由你來説。”

    方宇整理一下思維,“是這樣的:先後有三個女子自動奔過來幫你,第一個是年輕的母親,胸前襁褓包著一個小小女嬰,她奮不顧身扶你在地上坐好,問你痛不痛,傷在哪裏。”

    “是,那幼嬰才週歲人小,十分可愛。”

    “接着,有短髮圓瞼的少女蹲下看你傷勢,發現你手臂折斷,立刻解下圍巾,替你把手臂綁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幾分鐘內發生,你卻看得這樣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個過來的是一個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書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餘歲,真正難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來了,經理驚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這三個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禮物給她們。”

    方宇點點頭。

    “別告訴她們我是誰。”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誰,我又怎樣説。

    她點點頭,“我明白。”

    “一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進行尋訪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請能幹可靠的私家偵探郭氏,一起到銀行要求觀看當日大堂攝錄機拍攝所得記錄。

    大堂經理説:“我們確有保存當日記錄,片段清晰顯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腳拌跌,與人無尤。”

    “請放心,老太太不責怪任何人。”

    經理笑,“那銀行方面就放心了。”

    從黑白粗糙的鏡頭下,他們看到了三個同情心豐富的年輕女子。

    郭氏説:“這小女孩最難得,她富有強烈好公民意識。”

    “年輕媽媽也反應迅速。”

    郭氏説:“我已認出這短髮少女,她是一名運動員,已經有點名氣,曾代表本市出賽亞運獲獎。”

    “原來本市好人比壞人多。”

    “怎麼都是女將?”

    “想必那日男子都沒出來。”

    他們錄下照片去尋人。

    那小女孩也不難找,校服口袋上有極明顯的校徽。

    頭一個找到的是蔣佐明。郭氏同許方宇説:“已經肯定那的確是她。”

    方宇愉快地説:“我已訂購三隻金手錶。”

    “許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並非一隻金錶。”

    方宇脱口問:“為什麼?”

    郭氏臉上露出哀傷惋惜的神情來:“原來半年前她因車禍重傷,失去一目一腿。”

    “啊!”

    許方宇大驚,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來她已訂婚,此刻未婚夫離棄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麼辦?”方宇忽然失措。

    “許小姐,她正需要有人來拉一把。”

    當晚方宇請了老太太,説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卻很鎮定,“盡我所能,扶她站起來。”

    “是。這樣好心的女孩子一定會得否極泰來。”方宇流下淚來。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記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發動下屬去幫助蔣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導致她重傷的人亦即是拋棄她的人,而她母親也因傷心過度病倒。

    老太太一雙手大而有力,確能把蔣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開步走向將來,還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報告:“我已找到那年輕的媽媽。”

    方宇鬆口氣,“請的她出來見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會有興趣喝茶。”

    “又有什麼不妥?”方宇吃驚。

    “許小姐,她名叫王廣田,單身母親,欠租數月,就快遭到房東驅逐,看似走投無路。”

    “她沒有職業?”

    “她的職業至為悲慘,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業更慘。”

    “往好處想,王廣田的情況比蔣佐明略好一點,她有手有腳,窘境不過是手頭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還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為什麼?”

    “她已退學,據説與母親遷往內地。”

    “這也難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線人。”

    郭偵探笑一笑,“我會繼續努力。”

    方宇問:“為什麼王廣田與蔣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許小姐你生活經驗尚淺,其實十家佔九家有不可告人煩惱,所謂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這個意思,”他喜歡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順,“生活充滿磨難,打開報紙,天災人禍,生關死劫,天天在發生,所以平安是福,應當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卻為這番話深深感動,“是,你説得對,郭先生,身在福中應知福。”

    “王廣田身邊如果有點節蓄,母女就不致於淪於絕境,許小姐,你要鼓勵年輕婦女先搞好經濟,再談戀愛。”

    方宇微笑,郭偵探真有意思,廣田假使認識他,一定會把他寫進小説裏。

    方宇向老太太報告:“蔣佐明已進入療養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顧她的人叫羅天山,是我朋友,會盡心盡力助她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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