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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風

    這兩天來,小雪的傷勢好了一些,但是她什麼也沒吃,也沒有再説過一句話。整日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黯然神傷,所有的堅強彷彿都在這次巨大打擊中蕩然無存,日漸虛弱,連憎恨的力氣也沒有了。義經為此焦慮擔憂,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心痛不已。

    “九郎大人,景時大人已經前往鎌倉了。”三郎忽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什麼!”義經一驚,“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景時與他一向不和,這次回鎌倉,不知道會説什麼,最讓他擔心的是,他會告訴兄長小雪的事,想到這裏,心裏隱隱不安起來。

    “好像昨天傍晚就離開了。”三郎道。昨天離開,那麼今天就該到鎌倉了,義經的心情愈加煩悶,接下來該怎麼做?即使兄長知道小雪的身份,他也是絕不會把小雪和其他的俘虜一起送到鎌倉去的,但是小雪現在這個樣子……

    “三郎,小雪還是什麼都沒吃嗎?”義經扭過頭問道,當看見三郎無奈的搖了搖頭後,他的心又象被什麼抽了起來,默然了一會,道:“我去看她。”

    “可是,九郎大人……”三郎一臉擔心的樣子。義經點了點頭,道:“我明白,她不想見我,但是這樣下去,她會撐不住的。”——

    小雪一見進來的是義經,就緩緩的把頭別到了一邊,不再去看他一眼。

    義經心裏一陣酸楚湧上,輕輕的走到她的身邊坐下,凝視了她一會,低聲喚道:“小雪,”他也知道小雪不會理他,於是又自言自語起來道:“還記得嗎,在逃往陸奧前我去見了母親一面,那時母親對我説的話我銘記在心,她説,你身為源氏家的武士,這是宿命,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不過,你一定要做一名不欺凌無力的百姓的好武將。作為你母親的我,帶着你們幾個幼兒,忍飢挨餓,對於戰爭的殘酷我自己體會得太深了。而且對於和我同樣陷於悲慘境地的人,我也看得太多了。所以,如果,你所作的一切,是保衞世上安穩的弓矢之道,是從人世上消滅那種令人酸鼻的景象,那麼母親我,該會多麼高興呀!”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小雪,她似乎沒什麼表情,於是又接着説道:“源氏和平家,如果一直爭戰不休,受苦的就是天下百姓們,所以我必須走上這條用武力打倒平家之路,只有源氏和平家其中一門完全被打敗,這個天下才能太平下來,才會有一個新國家,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國家,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要説的就是這些。”

    小雪側着頭,慢慢睜開眼睛,忽然低低的開口道:“我,沒有你這麼偉大,什麼新國家,什麼天下百姓,都不關我事,我……只要我的哥哥們……”

    “小雪,我一定會保護你,我會代替你的哥哥們保護你的,我絕不會讓你再受傷害的……”彷彿被她哀傷的話語觸到了內心的痛處,義經的神色有些激動起來。

    “不……需要,,你就把我送到鎌倉,處斬也好,關押也好,,我,,我不在乎。”她的語氣漸漸微弱起來。

    “不會,我不會!”義經心中一痛,抓住了小雪的左手,“我怎麼會,我怎麼捨得,小雪,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

    “我不要聽!”小雪一下子也激動起來,“放開我……”她又立刻恢復了冷靜,冷冷道。

    義經一反常態的固執的盯着她,道:“小雪,在我身邊,現在只有在我身邊你才會安全,就算你恨我,我也想留你在身邊……”他的手微微顫着,卻是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源義經,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了。”小雪忽然扭過了頭,直視着他:“只要一見你的臉,我就會想起哥哥們的慘死,只要一聽見你的聲音,我就會想起平家的覆滅,這一切,全都拜你所賜,如果和你一起,日日夜夜,我都會生活在痛苦之中,你明白嗎。”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口氣説了這一大串後,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只見到義經的眼中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

    “好,如果你要報仇的話,就趕緊吃點東西吧。”義經輕輕的説了一句,放開了她的手,便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小雪痛苦的閉上了雙眼,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到底該怎麼走?誰能告訴她,誰能……平家覆亡的消息相必也傳到平安京了吧,那麼——成範也知道了吧,不過他即使知道又能怎麼樣,也許只是嘆一聲遺憾吧,成範,也不會在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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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鎌倉,源賴朝的府邸。

    梶原景時一到鎌倉,就急匆匆的往鎌倉公源賴朝的府邸而去,通報這次戰鬥的詳情。見到他的到來,賴朝的嘴角揚起一絲掩飾不住的笑容,早幾日收到平家一門在壇之浦覆滅之後,這絲笑容就時不時的在他臉上出現。終於還是等到了這一天,不共戴天的世仇平家終於在他的手裏終結了,源平兩家長期抗爭的局面就此結束。從此以後,平家就徹底的從這裏消失,源氏掌權的時代馬上就要來臨了……

    “景時,這次辛苦你了。”賴朝的語氣透着難得的親切。景時抬頭望了一眼賴朝,三十出頭的賴朝一身紫色直垂,刀刻般的俊朗五官中已經隱隱的透出了一些王者之氣,即使在微笑的他,渾身上下還是散發着一股不可小視的威嚴。

    “這次真是恭喜大人了,平家終於消亡了,屬下為了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根本沒有辛苦可言。”景時趕緊説道。

    賴朝微微點了點頭,又道:“這次九郎的表現也不錯,一之谷和壇之浦,他也出了不少力。”

    景時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開口道:“九郎大人這次的確功不可沒,不過……”

    “不過什麼?”賴朝輕輕挑了一下眉。

    “不過九郎大人把勝利完全當作是自己的功績,變的傲慢不已,實在讓人無法心服。身為您的心腹的我,不知對九郎大人做了多少次諫言,卻都不被採納,我實在很擔心會被降罪,真期盼能早日回到您身旁。”景時怎麼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賴朝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猜透的神色,卻沒有説什麼。

    “對了,此次被俘的人都是些平家的人?”賴朝似乎對景時剛才的話並沒有什麼反應,淡淡問道。

    “回大人,除了平清盛的弟弟平時忠等人,大多數是平家投海被救的婦孺之輩,包括安德天皇殿下的母親,加起來一共是七十人左右。”景時見賴朝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又繼續説道:“不過,這次我們生擒了殺了無數源氏武士的鬼面。”

    “哦?”賴朝的臉上似乎有了一絲興趣。

    “不過,大人,還有更讓人吃驚的事呢,這個鬼面原來是個女子,而且是平家的女公子,平宗盛他們的妹妹。”

    “有這種事?”賴朝的眼中也掠過一絲詫異,“平家居然有這樣的女子?”他淡淡一笑,又道:“那等他們被押到鎌倉的時候,我還真要見一見這位女子。”

    “這個,恐怕大人要失望了。”景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這麼一來,還真把賴朝的好奇心給吊了起來。

    “失望?為什麼?”賴朝有些疑惑的問道。

    “這個……”景時又賣了個關子,“恐怕九郎大人不肯。”

    “九郎?這關他什麼事?”

    “大人,九郎大人似乎對這位平家的女子格外區別對待,上次在一之谷就放走了她,這次屬下射傷了她,九郎大人也是驚慌失措,據屬下看來,九郎大人不但早就認識這位女子,還……還恐怕鍾情於她。”

    “想必這位平家女子一定是天資國色吧。”賴朝的嘴角又揚起一絲難以猜透的笑容,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冊書卷,“這位女子叫什麼?”他隨口問了一句。

    景時想了一下,道:“叫什麼屬下不清楚,不過聽九郎大人叫她小雪。”

    “啪!”賴朝手中的書卷忽然掉了下來,他的臉色微變,笑容頓失,象是不相信般又問了一遍:“什麼,你説九郎叫她什麼!”

    景時一臉震驚的望着賴朝,以冷靜出名的鎌倉公竟也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他趕緊答道:“九郎大人叫她小雪。”

    “這名女子可是膚色瑩白,美麗非凡,有一雙特別的琥珀色眼睛?”聽到賴朝的問話,景時更覺詫異,點了點頭道:“的確如此。”

    賴朝默然了一會,臉色漸漸恢復平靜,斂聲道:“景時,你立刻趕去九郎那裏,押送所有被俘的平家人到這裏,當然也包括那個叫小雪的女子。”

    景時點了點頭,又道:“不過,我只怕九郎大人不肯放人……”

    賴朝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道:“她與她哥哥們的感情如何?”

    景時立刻回答道。“非常之好,在她哥哥們跳海之後,她差點就殺了九郎大人。”

    “這樣,”賴朝的唇邊浮起一絲奇異的笑容,“九郎那邊不用管他,你只需傳話給那名叫小雪的女子,如果她不隨被俘隊伍前來,那麼平重衡就要受堀頸之刑。”

    “堀頸?”景時一聽這個名稱,也忍不住頭皮發麻,道:“是,不過這樣有用嗎?”

    “她一定會前來的。”賴朝淡淡的一笑,那是似乎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下的微笑。

    景時領命之後起身正要離開,忽然聽見賴朝低低問了聲:“那她的傷勢,重不重?”

    “只是射傷肩膀,屬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景時儘量隱藏着自己的驚訝,鎌倉公看起來似乎對這名女子的態度也很是特別。

    賴朝凝望着景時的背影,臉色凝重,胸口忽然有些發悶,彷彿被什麼堵住了,小雪,原來她是平家的人,原來她是鬼面……九郎,小雪,原來他們一直都瞞着他,欺騙他,平家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那麼她呢?該怎麼處置她呢……殺了她?他做不到,放了她,他更做不到……到底該怎麼做,他那顆永遠冷靜的心好像被什麼燒着了……隱隱的透着一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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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膀上的傷口又開始疼了,這幾日雖然漸漸好轉,卻還是疼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再加上什麼也沒吃過,身子好像已經不再是屬於自己的了,體力,一點,一點的在消失……

    “吱——”只聽一聲移門被拉開的聲音,又是義經吧,她趕緊別過頭去,半晌,沒有聽見聲音。她冷冷開口道:“出去,我不想見你。”她的聲音微弱,卻透着一股固執。

    “小鳥,你——連我也不想見嗎?”這聲音,她的身子一震,這聲音好熟悉,莫非是,可是怎麼可能,他應該在平安京啊,怎麼可能,她難以置信的緩緩轉過頭,柳色的直衣,黑色的烏帽,絕世的風姿,只是臉上多了幾分憔悴,眉宇間少了幾分灑脱,額前的幾絲黑髮散散的披落下來,卻遮不住他滿眼的心痛。

    “成範……是你嗎?”她吃驚的緩緩伸出左手,撫上他的臉,他也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是我,小鳥。”這不是做夢吧?成範居然出現在這裏,她手上用勁,重重掐了一下成範的臉,“哦呀,好痛啊,小鳥,你就這麼對我嗎?”成範微微的笑了起來,“我沒有在做夢,對不對?”小雪還是一臉的疑惑。”可是為什麼我的臉不痛?”

    “笨蛋,因為你掐的是我。”成範無奈而憐惜的看着她,眼中的温暖彷彿要把她融化。此時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緊緊抓着成範的衣襟痛哭起來,成範輕輕的擁住了她,任她痛快的在他懷裏發泄。“太好了,你沒死……”他忍不住喃喃道。

    “哥哥他們,全都不在了,我要守護的東西全部被毀滅了,我要守護的平家,哥哥們全都消失了……”她斷斷續續的抽泣着。

    “可是,你還有我啊,小鳥,你還有我,”成範的聲音温柔的如同三月的春風一般,淡淡拂過她的心間,撫慰她的傷痛,包容着她的悲傷。

    “我,我只有你了,成範,在這個時代,我只剩下你了……”她的聲音激動起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的抓着成範。哭了一陣,只覺渾身乏力,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

    “小鳥,你這幾天來什麼也沒有吃過,現在就聽我的話,乖乖的,吃一點。”他温柔的眼神彷彿有魔力般,小雪不受控制的點了點頭。他的眼中笑意更濃,起身走到門口,不知和誰説了些什麼,進來的時候手裏已經端了一碗粥。

    他扶起小雪,輕輕勺起一勺粥,放在嘴邊吹了吹,又用嘴唇觸碰了一下,試了試温度,才往小雪的嘴裏送去。

    成範居然還會喂人呢,好稀奇,要是在以往,她一定又會嘲笑他幾句,可是現在她的心裏卻是漸漸湧起一絲温暖,原來他也有這樣細心的時候呢。看她張嘴喝下了第一口,成範的心裏終於鬆了一口氣,今天的心情一直都在大起大落,在聽到她還活着的消息時欣喜若狂,可聽到她受了箭傷,心裏又焦慮萬分,見到她時心中喜悦,但她那副憔悴不堪的樣子,又令他心如刀割,她根本就不是那個他認識的小鳥了……她所遭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他真的好後悔,要知道在九州時就該把她強行帶走……

    “肩上的傷,疼得厲害嗎?”成範沒有忽略她微微皺眉的表情。

    她點了點頭,一碗粥吃下去,似乎也恢復了一些體力,“疼,不過應該沒有大礙了,只是,,我想以後可能不能拿刀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不能拿刀就算了,以後我也不會讓你再拿什麼刀了。”成範放下了碗,那絲優雅的笑容又在他臉上漾開。他從懷裏拿出一方燻了香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小雪的嘴角,擦着,擦着,忽然停了下來,凝視着她,緩緩道:“現在開始,輪到我來守護你了。”

    他的眼神温柔中帶着堅定,那在眼中緩緩流動的一池春水讓小雪無法思考,兩人就這麼互相凝視着,成範的眼神好認真,他的表情一點不象是在開玩笑,他,真的是個非常非常温柔的人,她的內心深處,似乎也有什麼在一點一點的融化,可是,她現在是俘虜,她又怎麼能連累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她不想連他也失去了……

    “我,不用你保護,你走吧,快回平安京吧。”她一咬牙,下了逐客令。

    成範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輕聲道:“哦呀,小鳥,你還是很關心我的,不過不用怕連累我。”他的嘴角微揚,道:“我會回去,不過要帶上你,是我們一起回去,明白嗎?”小雪微詫的看着他,為什麼,他總能輕而易舉的看透她的心思。

    “好了,你就先休息吧。”他扶她躺下,替她蓋好被子,看她閉上眼睛,才放下心來。

    “成範,謝謝你。”她閉着眼睛低低的説了一句,不知為什麼,心裏好像舒坦了一點。半天沒有聲響,她有些疑惑,剛要睜開眼睛,忽然眼睛上一熱,好像有什麼覆了上來。“不要睜開。”成範低低的聲音響起,炙熱的呼吸就在她的眼皮之間,她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成範在吻她的眼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他灼熱的呼吸令她的眼睛癢癢的,心裏,卻是一陣莫名的悸動,至少,還有他,還有他在她身邊……

    “這樣才乖。”他的嘴唇終於離開了她的眼睛,微笑着看了她一會,往外走去,小雪更不敢睜開眼睛了,許久,她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上面似乎還遺留着成範嘴唇的餘温——

    成範剛出了門,就對門外的人稍稍點了點頭,道:“九郎大人,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義經的臉色有些發白,只是問道:“她,吃了嗎?”,在看到成範又點了一下頭,不由舒了一口長氣,臉上也有了些笑意。

    “中納言大人,這次真是多謝您了,您一路也勞累了,不如早點歇着吧。”他一來,小雪就肯進食了,義經的心裏雖然有些酸澀,但還是心存感激。

    成範淡淡一笑,道:“在歇着之前,我想和九郎大人單獨談一談。”

    義經一愣,看向成範,成範那優雅的笑容後卻有着一絲不能拒絕的意味,“怎麼樣,九郎大人?”他的笑容依舊,語氣裏卻有一種壓迫感。

    “好,請隨我來。”義經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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