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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戀

    門鈴在早上九點半一響,我就知道只有兩個可能性,如果不是收報費的,便是母親又使了“説客”來。母親這人非常令大家尷尬,哭哭啼啼,滿懷悲憤的去求親告友,求他們把女兒從“魔鬼”手中搶救出來。“魔鬼”一詞對她來説,用意甚為廣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與魔鬼有關。她是一個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愛錢愛管閒事,還愛主持正義。

    我與沈星若來往的事不知是那個好事之徒告訴她的,她忽然找到個機會表揚她的母愛,死抓住不放,發揚光大。

    我自牀上爬起來,呻吟,掙扎着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馬上睜大眼睛,“你怎麼會出現的?”我讓她進屋。

    她打着呵欠。“唉,你那母親,”她説:“上帝魔鬼耶穌的纏了我一個晚上,我打量也無法不答應她的請求,因此乖乖的來了。”

    “她要你勸我離開沈星若是不是?”我問。

    “沈星若?這魔鬼的名字頂好聽。”她説。

    “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我説:“什麼魔鬼。”

    “那為什麼不娶你?”小姑姑問。

    “誰説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説。

    “別在那裏酸葡萄了,小姐。”

    “誰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兩個孩子。你想想那邊的開銷要多少。你又想想我這裏的開銷為數若干,你以為他是什麼,他是船王?我嫁了他還不是更吃苦,我幹嗎老壽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詫異,“怎麼,你做他一輩子的情婦?”

    “一輩子?”我冷笑,“誰説一輩子,什麼叫做一輩子?”

    “誰説我愛他?”我拍着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樣子你連流行性感冒都沒染上,你老母卻以為你得了血癌。”小姑姑白我一眼。

    “對她來説,凡是不枕着聖經睡覺的人,皆已患了絕症,這又有什麼好説的?”我攤攤手。

    “你們到底怎麼樣?”

    “我們是朋友。”我説。

    “你不想結婚?”小姑姑問。

    “我想結婚,”我漱口:“可是沒有適當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説。

    “我為什麼眼界不要太高?”我反問:“我收入月入近萬,要啥有啥,我上班那麼辛苦,下班還不能找點娛樂?咄!我跟賊頭狗腦的麻甩佬上街幹什麼,我瘋了?”

    小姑姑拍一下大腿,“對!”

    我笑出來,洗乾淨了臉,“你不是幫我老媽來做説客的?怎麼忽然倒戈相向?”

    “我覺得你講得有理。”小姑姑説。

    “我那個母親,你少理她,反正這三十年來,我做什麼,她反對什麼,總之沒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麼,當她放屁。”

    “可是不結婚很寂寞。”小姑姑説:“你看我就知道。”

    我説:“我媽也真糊塗,生病的人去找閻王,你就是活脱脱的魔鬼門徒。”

    我坐下來,與她對喝泡好的壽眉茶。

    我説:“結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頭搓麻將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兩人志趣不投,不寂寞?你開玩笑。”

    “總比一個人孤零零的好。”

    我搖搖頭,“不見得。”我説:“一個人清爽點”。”

    “難道我們姑侄一般的命運?”小姑姑笑問。

    “下午我有約會。”我説:“約的並不是沈星若。”

    “是誰?姓沈的為什麼不陪你?”她問。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們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個姓吳的小子。”我説:“不可以嗎?”

    “可以,誰説不可以、這人有沒有可能性?”

    “沒有。”我説。

    “老天!時代又進步了,沒可能你還跟他泡?”姑姑問。

    “老孃在家坐着頂悶,出去散散心。”

    小姑姑嘆口氣。

    我向她擠擠眼。

    “你幾時結婚,好讓你母親放心?”她問。

    “相信我,我比她還急。”我説:“不過我的命運自己知道,誰都看不上眼,就這樣已經一輩子。”

    小姑姑拿起手袋,“我走了。”她告辭。

    “喂,你想空手來,空手去?你手上那隻小鱷魚皮包還不錯,給我留下吧!”

    “這是對付長輩之道?”

    我扔一隻塑膠袋給她!“把你的雜物裝進去,快。”

    “無法無天。”她還是留下了手袋。

    她走了。

    小吳打電話來,説半小時內到達。

    我看看天,陰陰的。忽然有點後悔約了這個人。獨自在家聽梁祝越劇全套豈不是更好。

    小吳還是來了,神高神大,空着雙手。不知道為什麼,高而壯的男人老給我一種蠢純的感覺,小吳是蠢王之王。茉莉花才四元港幣一紮,買三紮不過十二元。這一點禮貌都沒有。

    我讓他進來坐,他開始説到我公寓的廚房小,然後講到“微波”烤爐。我很膩。我專修酒店食物管理,在學校第三年專門只研究微波爐,對這種新產品瞭如指掌。他倒孔夫子面前賣文章來了。

    我也費事跟他辯論。

    我只覺得餓。看看錶,十二點一刻,他還在那裏吹牛。

    終於他説:“餓了?咱們去吃東西吧。”

    我加皇恩大赦般,老實説,我只想要一隻漢堡牛肉麪包,一杯奶茶,但是他卻説:“我們去吃日本菜。”把車一駛駛到市區最旺的地方。

    我心想:把這部破車停在什麼地方?果然,他説:“把車子停在那邊私人停車場,我同這家酒樓主人的孫子很熟,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説:‘我同周先生吃飯。’”

    我心想我只需要一隻漢堡牛肉麪包。

    結果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室,根本一個空檔都沒有,轉彎時還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為什麼不往停車場去呢?是為了省三小時一元還是為了爭一分面子?真老土。

    我的頭非常痛。陽光激辣辣的曬下來,心中懊悔跟這種人在一起。

    終於他把車子胡亂停下,下車走到日本餐館,我都幾乎餓死了。

    他還得耍花樣,跟女待説:“趙先生在嗎?”

    女侍,板着面孔:“不在。”

    “錢先生在嗎?”

    女侍:“也不在。”

    “我們想坐樓上的房間。”他説:“唉,你們的老闆又不在。”

    女侍帶我們上樓。脱鞋時我想:我只想吃一隻漢堡牛肉包子,塞飽肚皮回家睡覺。上帝呵,救我脱離魔鬼的掌握。

    他點了一隻龍蝦,一客吞拿魚,還有鐵板燒。午餐何必吃這些,太膩。晚餐卻嫌不夠,叫這種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個人共吃掉六千元,這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飯,等而下之。

    我覺得很累,這種兩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我直接覺得應當感謝他,因為他賺得少。他連一隻像樣的手錶都沒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利。

    握到三點鐘,他説:“我們可以吃到四點,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話還沒説完,日本侍女已上來趕人,説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這裏的常客。小吳打腫面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記上寫着:“今天我試圖物色未來丈夫,跟一個很奇怪的男人相處半天,雖説有這個緣份,但是他似乎認識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闆在內,是假是真,確屬不謎。”

    寫完淋浴,覺得日間吃的那隻龍蝦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這種約會還是少赴為妙。

    小姑姑老説我該結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吳這種人,還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與同事吵,起爭執。

    同事甲:“你這個樣子,遲早變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遲早變老姑婆?我現在就是老姑婆。”

    有什麼辦法。滿街是小眼睛厚嘴唇的蠢男人。沒錢沒知識沒智慧沒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個電話來?“你幾時回家的?睡眠足嗎?”

    我沒好氣,“你問來幹什麼呢?若果要表示關心,你幹嗎不娶我做老婆?”

    “怎麼生氣了?”星若問:“玩得不開心?”

    我説:“事實上我只需要你陪我,如果沒有你,我情願沒有伴。”我也很會灌迷湯。

    他沉默半晌。

    我問:“是不是很肉麻?”

    他説:“並不肉麻。”

    “那麼説説話,”我説;“幹嗎沉默示威?”

    “我實在無話可説,我很慚愧。”星若説:“我來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準時?”

    我説:“你別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機。”

    “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事。”他説。

    我嘆口氣,“好的,我準時下班。”

    “我們稍後見。”他説。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來接下班的白領麗人,噴兩噴香水,補點妝。

    是,我知道我與星若沒有前途。他太太不會允許離婚,她是那種永遠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來與我同住,也得五年後才可以申請自動離婚。申請與獲准離婚是完全兩回事。

    現在離婚還是困難的,夫妻雙方同意後,簽好字,還得一起出庭,否則法官老是緩期判決──一個簽名算得什麼?喝醉酒、衝動下、昏迷中,都可能簽下名字。

    就算有一方面失蹤五年以上,律師還得為控方刊登廣告要求對方出庭,否則也不獲批准──狠毒的丈夫可能會趁妻子環遊世界時告她遺棄,那倒黴的妻子剛剛不在香港,難道回家就在法律下變成棄婦不成?那有這麼簡單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結婚還是有誠意的。一男一女能離婚也是有誠意的。

    最沒有誠意倒不是不肯結婚的人,而是不肯離婚的人。對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強拉住他的軀充到底有什麼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動不動跑到丈夫的辦公室去突擊檢查.到底有什麼快感?

    星若問我:“你會是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我是那種萬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麼地方,管他搓麻將喝喜酒,陪孩子還是辦正經事兒,反正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閲讀、煮一兩鍋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娛樂。他在家的時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飼養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星若問:“你不妒忌?”

    我説:“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難道還要你餵奶不成?我與你在一起是因為感情,”我把臉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嗎?感情。”

    我又不靠他給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我又不是那種月入千五兩千,急於要脱離父母的女孩子。我什麼都有,自給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論對我並不適用,我靠自己雙足站立已經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點不介意。

    小姑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顧你,總會好點。”

    有人照顧自然好,可是誰能照顧我?這還真不是易事,我連老來伴都不要,幹嗎擱個人在那裏?開響電視機還不一樣?單為結婚而結婚,單求老了有人照顧,這種算盤永遠打不晌。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無底深洞……”小站站在我們喝咖啡時説。

    我説:“小姑姑,我今年十足年齡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過去,幸虧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雖説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還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歲,也不過剩下二十年,這二十年還能有什麼作為?錢我沒有,我只有感情,這兩樣東西都不能帶往冥界墊棺材底,不趁現在花掉,留著作什麼?我自問是”個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嗇這些。”

    “你説得也對,可惜人家不這麼想。”

    “人家怎麼樣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時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見星若的車子駛到停車場,連忙下樓。

    他打開車門給我上車,我沒頭沒腦的給他一句:“其實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嗎?”

    星若説:“我知道。”

    “我很愛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説。

    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什麼都知道,他什麼都不做,這就是沈星若,勇於認錯,堅決不改。

    “你為什麼還跟着我?”他問。

    “因為我沒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頭靠在車座上,太陽激烈地曬在我臉上,活着還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為我不肯承認別人會比你更好。”

    “我對不起你。”星若説。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麼關係呢?教們的生命幾乎要結束了,事非成敗轉成空。”

    “你真是悲觀,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

    “不,我天生就這個樣子,我認為生命根本上完全沒有意義,你知道活地愛倫?他把人分為兩種:可怕類與痛苦類。可怕類就是那些斷手爛腳、盲目聾啞的人,至於其他,就屬痛苦類,你我都是痛苦類。他説我們應該慶幸是屬於痛苦類而不是可怕類。老實説,”我揚着手,誇張地,“我根本不明白我們來這一場是為了什麼,活着除了戀愛,彷彿沒有什麼快樂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臉的賺了錢來,愁眉苦臉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視我,同時聆聽我説話,忽然他臉上浮起一個頑皮的笑容,伸出雙手,學我的手勢,一上一下地擺動。

    我馬上崩潰下來,笑得前仰後合。與他在一起,總還有高興的時候。

    “你這個人!”我説:“真拿你沒法子!”

    我把臉理進他的手裏。

    “我會出去努力尋找一個比你更好的。”我説。

    這年頭的苦戀跟多年前的苦戀不一樣。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殺,可以“無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不行。現在總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實痛苦的程度是一樣的。

    晚上看電視長篇劇的時候,我總是想:星若現在吃晚飯了,沈家一家在享天倫之樂了。

    而我,我總還是一個人,啃着麪包做人。其實想想頂淒涼,其實真應該悔過,跑去嫁個艮家男人。其實我真應該清醒一下。其實……

    但是我懶。我愛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為他了解我。

    想起星若,總是温柔的。有時也發脾氣,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買的七卡拉方鑽?我是你家大紅花轎抬回來的?我得過什麼好處?你總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説完,用最冷靜的聲音問:“我們中午到什麼地方吃飯?”

    我一怔,噎住氣,然後眼淚就流下來。

    後來也不甚發脾氣,最大不了就是走,離開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惡言,然則與他生活在一起,當然更不必大聲嚷嚷。

    兩個人到不吵架的時候,那關係就很淡了。但是我並沒有離開他。

    我的女友們為我安排“盲約會”。我也很服從地出去接受“相親”,通常第一眼男人們都相當喜歡我,數小時相處,就痛恨我。況且卅多歲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難言之隱。

    這位仁兄到過巴黎,他説:“巴黎有個什麼羅?什麼宮?”

    “羅浮宮。”我微笑。

    “英文叫什麼?”又來了,彷彿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識中文不成問題。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Louvre。”我説。

    他頓時萎靡下來。

    呵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識實有問題。

    這之後當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親事業一向沒有什麼進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只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麼可以忍受他與他的家庭並存。

    小姑姑説那是因為我並不真正愛他。

    我説:“當然我最愛我自己。所以我只煩沈星若先生一個人,最多看他的面色做人。小姑姑,要親友們在麻將治子上轉過頭來付給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難的奢求,我並不打算那樣做。”

    “你是對的。”

    “小姑姑,我的父母從來沒幫過我,我並無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沒有抓起電話講三小時的習慣,所以也無所謂朋友不朋友,這是我的邏輯。”

    “有時候跟朋友出去瘋一個晚上……也能調劑一下。”

    我搖搖頭,“我還是沒有興趣,跟着一大堆言語無味的朋友杓會,每一分鐘都希望回家獨自看電視,玩,以前我玩過,現在並不在乎。”

    “是因為沈星若的緣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認為我生活如此孤獨是為了他,但事實我一向不喜人羣。”

    “人羣有什麼不好?”小姑姑説:“你也是一個人。”

    因為人與人擦身而過,大家都無關痛癢,為着逃避現實冷酷,他們結婚,另組小天地,雙雙聯合起來對付外界。因為人是冷漠的,因為人都是説謊的。

    星若是説謊專家!每次我都看穿他。看穿他容易,不去拆穿他就較為困難,裝得糊塗而不計較我都一一做到。

    星若有時把頭理在我胸前,他説:“如果我可以再結婚,我一定娶你。再沒有人更明白我,如你這樣。”

    母親希望我結婚,嫁個好男人,有地位有財勢。第一:她可以放心。第二:可以在親友前揚眉吐氣。她要求我去算命,聽説有個很準,未來過去都算得出來。

    我説不想知道未來。

    “算到之後可以想法子避一避。”她説。

    我揚起頭。避些什麼呢。五百年後又有什麼分別。多年來感情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掙扎,都使我覺得生活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地方,既來之則安之,對於將來,我不大努力,過一日算一日。

    星若那日到我家來,我正看早報聽着梁祝越劇的錄音帶。

    梁山伯激動地控訴祝英台,他説:“既在長亭自作煤,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何又許馬文才──?”

    星若笑説:“都説梁山伯笨,我也覺得了。”

    “可不是,”我説:“他以為別人説過話是要算數的,如果我把過去十年中男人對我許下的應允都加起來,我今日早已貴為公主。”

    星若聽出我聲音中的諷刺。他對我作過的應允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説得清楚的。

    反正後來一句也沒有成為現實。

    星若頓時沒了馨一日。

    現在他來到我公寓,還是給我面子,所以我總為他推掉那些乏味的約會來遷就他。他坐在沙發上休息半晌,喝啤酒、看電視,有一次在沙發上睡着了,我笑着推醒他:“回家睡吧。”我説。

    可見現在我聰明瞭。在沒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千萬不要先辭舊工作O

    無論舊工作多麼煩悶,薪酬多麼不合理,總比失業好。失不起業的人最好別爭意氣。

    我跟星若説:“如果有一日我們分了手,你會記得我,遠比我記得你為長久。”

    他也説是。

    跟星若來往太久,簡直忘記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正常的。

    只是有時候,坐在小剃頭店裏等梳頭髮,偶然有個模樣含糊的太太,身裁矮胖,鼻子扁塌,走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就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因為星芳的妻子我見過,正是那個樣子的女人。

    我有時也懷疑她心中到底想些什麼。

    星若説她脾氣很壞。我有點稀奇。我一向以為只有美麗的女人才能有壞脾氣,但這似乎也與我無關。星若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只有他本人才與我有關。

    如果星若賺得夠,他自然會搬到我家來,如果他有能力安置他的父母,把兩個孩子送到英國去寄宿,另外付她妻子贍養費,再負責我這裏的開銷……不可能的事。

    奇怪。別的女人總有辦法抓住她們男人的弱點,説不走就不走。我呢,走得快走得爽,永遠不留任何痕跡,可是男人因此反而傷了自尊心,反過來咬我一口,把諸多事非加我頭上,男人就是這樣,都是小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星若問:“你為什麼戀我不捨?”

    “離開你誰送我接我下班?”我問:“我不高興去擠公路車。”

    愚蠢的問題一定要用愚蠢的答案應付。

    到假期我自己一個人去旅行,走得遠遠,趁能夠自由的時候輕鬆一下,誰知道將來我是否一大堆孩子繞在身邊。

    小姑姑説:“別的情婦至少能夠在物質方面得到滿足。”

    我説:“是,有些女人很有橫財運,我則沒有,別擔心,我不會為沈星若耽擱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已經完了。”

    “你的一生長着呢,”小姑姑説:“當你做老太太的時候,你才知道怎麼叫做一生人。”

    “將來是不能預測的。”我説:“萬一我嫁到個可託終身的丈夫,你們對我又會刮目相看吧,我也希望這樣出口氣,可借東風不與周郎便。”我呵呵的笑起來。

    事實上我所怛心的只是為何我永不擔心自己的前途問題。

    週末沉坐家中,再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即使有,也是熟人,到我公寓來一坐有幾個鐘頭,我也想不出説什麼話可以娛樂他們。

    即使是星若,他要便不來來便去,匆匆忙忙的脱衣穿衣,我瞧着滑稽相,反而他倒喜歡來看我。週末見不見面已經無所謂,反正週日每早他接我,車上半小時。送我,車上又半小時,有什麼話要説,儘可以在那個時候説。

    他妻子平日得到最好的消遣,有事沒事突然出現去查他的蹤跡只有幹年做賊的,那有千年防賊的,要多累就有多累,明顯地她與丈夫捉迷藏已捉出味道來了,這件事已成為她的嗜好之一,除出搓麻將外的嗜好。

    我很樂意為別人的生命總添增一點色彩,我一直都致力調顏色。七八年前的男友還打電話來約我午餐,我很禮貌的陪他們説話,到最後還替他們付了賬才分手。只一次。第二次我再也不會。

    這,他們的妻子都不瞭解他們,可是他們還是跟妻子生活在一起,閒時找一名自給自足的職業女性訴一番苦──有什麼損失呢?連午餐的販都不必付。

    可是像星若,如果有一日我可以脱離他,離開就是離開,香港男人那麼多,何必吃回頭草。

    這些都是星若不曉得的。星若只知道我愛他。城市人的生活那容得空檔來愛人被愛,我已在做着最奢侈的事。星若是個幸運的人,我希望他知道。

    我再三申訴:“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任何人勸解──講得唇焦舌爛,這一段情總會過去,回頭望過去,泰半是可笑的。

    今日又何必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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