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琪的手搭在攝影機的監視器前,看着畫面中導演調整模特兒臉上的光。她一整天都在內湖的攝影棚監督廣告片的拍攝。導演是一個叫Johy的香港人,眼睛很大,綁個馬尾。周琪第一眼看到他,覺得他是不修邊幅的藝術家。但看他工作,又覺得他細心而有條理。外形是會騙人的,他並沒有藝術家的疏離。中午吃便當,他看周琪沒動雞腿,就用他的廣東國語問,“你吃素啊?”
“我吃半素。”
“‘半素’?你是説你吃的菜,一半是葷的,一半是素的?哇,那我也是吃半素!”
周琪笑了出來。
“等我一下……”
Johy去拿拍立得,回來幫周琪拍了一張。
“拍我幹嗎?”
“你笑起來很好看呢!有沒有興趣演廣告?”
“你這是騙女生的標準台詞嗎?”
“你怎麼知道?”
“我被騙過。”
“你冤枉我了。難道我不能真心地讚美一個女生嗎?”
“我哪會演戲?何況,我是廣告主,怎麼能自己下來演廣告。”
“你的皮膚很好啊,如果你們也拍證言式的廣告,你會是最好的代言人。”
“我怎麼可能和那些專業的模特兒比?”
“別傻了,我看過那麼多‘專業的模特兒’,他們都是化妝和燈光製造出來的。你沒化妝還能這樣,算是奇蹟!”
“你怎麼知道我沒化妝?”
“那你讓我檢查一下……”他的食指,竟然直接伸了過來,周琪閃過臉。
“你這邊有個飯粒……”他説。
周琪把飯粒拿下來,Johy接過去,“你看,飯粒上一點粉都沒有!”
Johy花了三個小時拍水潑到臉上的鏡頭。因為不能把模特兒臉上的妝弄糊,所以臉上還貼了一片透明膠布。當然Johy有辦法能讓觀眾看不出膠布,這是他一部片子能拿上百萬的原因。他的眼神很鋭利,鏡頭前任何小東西都被他自動放大三倍,於是工作的時間也自動加長。那晚一直到十一點才收工,整理東西的時候,周琪從皮包中拿出自己的手
機。沒有人打電話來。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明宏,響了十聲沒人接。她不知道,他的客户找他的運氣會不會好一點?她也納悶,那天中午是不是隻有她喜歡西紅柿面?
“Kiki,”她轉過頭,是Johy,“你怎麼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你開車?”
Johy搖搖頭。
“那你怎麼送我?”
“我們可以散步啊。你家在哪裏?”
“我家在板橋。”
“喔……那我們坐出租車好了。”
“不用了,我開車。”
“好啊,那你送我!”
Johy坐上週琪的車,一路開往台北。Johy常來台灣拍廣告,雖然沒車,對台北熟悉的程度不下於周琪。
“我請你喝個東西?”
“我沒看過客人請主人喝東西的。”
“有什麼關係?因為客人很想跟主人多聊聊啊!”
周琪逗他,“你知道,我是客户,你是我們聘請的人員,我們之間是不能有曖昧關係的。”
“那我們就不要曖昧,我直接告訴你我想追你好了!”
周琪被逗笑。
“好吧,你是客户,我是員工。那就算夥計請老闆喝東西吧,我總要跟你拍拍馬屁,希望你以後多給我一點生意。”
“嗯……改天吧,今天有點晚了。”
“別這樣嘛,難得有機會。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
你怎麼拒絕“明天就要回香港了”這樣的話?
她進了pub,Johy和眾人打招呼,顯然是常客。他走到吧枱尾端,和酒保講了幾句廣東話,酒保笑得把杯子打翻。
“你明天回香港?”周琪問。
“我兩天內會把A拷剪好。下禮拜把片子交出來。下下禮拜我要去巴西。”
“巴西?”
“亞馬孫河。”
“亞馬孫河?去拍片嗎?”
“去度假。”
“去亞馬孫河度假?”
“很奇怪嗎?”
“我以為度假都是去巴厘島之類的,你去亞馬孫河?”
“很好玩的,你有沒有看過印地安那瓊斯電影?就像那樣,是探險之旅。”
“你跟團去嗎?”
“跟團?你看過印地安那瓊斯跟團的嗎?”
“亞馬孫河可以一個人去嗎?”
“當然可以啊!我告訴你,真正好玩的地方都是一個人去的。比如説登陸月球,有跟團去的嗎?每隔三小時還讓你下車,上廁所買紀念品?‘喔,各位旅客,這裏是月球。我們在這邊停一小時,大家可以上上廁所,買買紀念品。我們一小時後出發!’”
“你講得一副好像你去過月球的樣子。”
“我將來會去。你知道現在俄羅斯可以送老百姓上太空,只不過要好幾百萬。”
“好幾百萬,我會先買房子。房貸比太空真實!”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我沒有好幾百萬。”
“我是説亞馬孫河,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周琪被這個問題鎮住,但她不動聲色。
“聽起來很棒,但是我不能去。”
“為什麼?”
“我工作好忙,現在走不開。”
“你該不是怕食人魚吧?”
“食人魚?”
“亞馬孫河有食人魚,”Johy用手比出一隻魚,“小小的,看起來沒什麼。但是你如果掉進水裏,哇——”Johy的手突然衝到周琪的面前,成功地嚇得她大叫一聲,“它在半小時可以把一個大人吃得乾乾淨淨。”Johy拿起桌上的胡椒粉,倒進水杯中,細緻的黑色顆粒慢慢沉到杯底,“最後就剩下這些粉……”
周琪被嚇得閉上眼睛。
“張開眼睛!”Johy説,“我變個魔術給你看……”
他隨手拿起啤酒瓶旁的瓶蓋,放在掌心,“你摸摸看……”
周琪用食指碰了一下瓶蓋。
“瓶蓋在這裏沒錯對不對?”他合上手掌,變成拳頭,假裝向拳頭吐了一口痰。他把拳頭轉過來,張開手掌,啪啦!瓶蓋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周琪把他的手抓過來,仔細地檢查。
“真的不見了!”周琪大叫。
“你找不到的啦!”Johy得意地笑,“我有執照的,哪會那麼容易被你抓到!”
“什麼執照?”
Johy把手從周琪手中抽回來,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卡。
“天啊……魔術師也是有執照的!”
“我去參加過《哈利·波特2》的試鏡,他們沒要我。我魔術變得最好,但長得不像白人。”
那的確是充滿了魔法的一晚。周琪送Johy到敦化南路和信義路口的飯店,車停好,眼前路口的交通信號燈變成紅燈,Johy坐着不動。
“是這裏嗎?”周琪問。
“沒錯。但我不要你一個人等紅燈,我陪你坐一下。”
周琪的心暖了一下,兩個人不講話,一起等綠燈。
綠燈亮,他很有禮貌地下車。周琪正要開走,他轉過身跑到她車窗口。周琪搖下窗户。
“嘿,別忘了這個。”他從包包裏拿出剛才在攝影棚幫她拍的那張拍立得。
周琪走進家門,連客廳的燈都沒開,直接走進卧房。她打開桌上的燈,把拍立得插在電腦鍵盤上,Q到P的那一排。
照片上她低着頭、吃着便當,笑得很開心。
她看了看時間,一點了。她拿起手機,電池滿格,卻沒有人打來。手機躺在桌上,形狀像一輛在終點站等了過久,卻始終等不到任何乘客的公車。
她關掉手機,放進皮包。
然後她看見皮包裏——
有個啤酒瓶蓋。
閃閃發光,像Johy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