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周星祥那一年,莊杏友十九歲,大學二年生。
杏友有一雙異常明亮的大眼睛,追求她的男生都説“像一隻傍徨的小鹿似惹人憐愛”,她身段偏瘦,更顯得秀麗。
母親經已去世好幾年,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好靜。
父親隨家人南下,學歷不被承認,只得在一種私人專上學院裏任教。待遇不算太好。
他們一向住在中等住宅區的公寓裏,地方還算寬敞,可惜到處堆滿了莊老師的書,一些有用,大多數無用,但是都不捨得扔掉。
被做生意的親戚嗤之以鼻,“中文用不着學英文,英文用不着又學法文,莊鬱培真正學貫中西,經濟學專家偏偏不懂經濟。”
父親一身縐縐的襯衫,縐縐的長褲,説也奇怪,杏友一直負責洗慰父親的衣服,但無論怎樣努力,一上身就稀縐。
可是同事與學生都尊敬莊鬱培老師,他與世無爭,被人傷害,也從不還擊,凡事順其自然,做好本份,這樣一個好好先生做起學術研究起來卻勢如猛虎。
杏友記得,那是一個初夏。
年輕的她來不及已換上短袖短裙。
母親遺下一架老式縫衣車,杏友喜歡親手縫製衣服,節省得多,款式又新穎。
她温習功課完畢,正在裁剪一件外套,電話鈴響起來。
“是莊府?”
“是,找哪一位?”
“莊鬱培老師是否住清風街十四號地下?”
“正是。”
“我約了莊老師下午二時正,他會在家可是?”
“他若約了你就不會爽約。”
“謝謝你。”電話掛斷,並沒有留下姓名。
清風街,一個親戚曾抱怨:“怎麼住到清風街,已經兩袖清風,還要現身説法。”
杏友不禁笑了,這些親戚嘴巴真尖。
二時左右,有人按鈴,杏友沒有去開門,父親自會請客人到書房。
到了三時許,杏友正套上新衣此試,忽然聽見父親大叫:“火警,火警!”
杏友立即撲出去跑進書房,發覺書桌旁廢紙籮有火舌濃煙冒出,父親如熱鍋上螞蟻急得團團轉。
她立刻鎮定地走進廚房,掏了一鍋子水,走進去淋在廢紙籮上,再順手取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蓋在已熄的小火上。
一邊又連忙安慰父親:“沒事沒事,一會我會收拾。”
莊老師跌坐在椅子上,“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彈煙灰到字紙籮引起火頭。”
杏友説:“你用煙斗真的要小心點。”
有人笑了。
杏友凝住。
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客人。
客人還沒有走。
她衣冠不整,全落在客人眼中。
偏偏父親還在這時候介紹道:“杏友,這位是周星祥同學。”
杏友抬起頭,只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面前,她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説:“你好,我,我還有事……”一溜煙走回房間。
耳朵都燒成透明,一邊臉麻辣辣。
看看鏡子,身上只有內衣短褲以及一件縫到一半的外套,雖然沒有泄露春光,已經失禮到極點。
杏友懊惱得幾乎哭出來。
又過半晌,父親在外邊叫,“杏友,周同學告辭了。”
杏友只得揚聲道:“再見。”
對方也説:“再見。”
然後,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杏友知道已經安全,緩緩走出來收拾殘局。
卻看見書房已經清理妥當,濕地拖幹,燒剩的廢紙倒掉。
杏友知道這不是父親做的,莊老師從來不懂收拾。
“是誰那麼勤快?”
父親回答:“周同學呀。”
“怎麼好叫客人做工人?”
“有什麼關係,”他不拘小節,哈哈大笑起來。
杏友看見一件簇新男裝外套被煙燻黑,“唉呀,道是他的衣服。”
父親又重新吸看煙斗,“周同學從美國回來渡假,真是個用功的學生。”
“他不在你班上?”
“不,他由人介紹來,他有疑難。”
“是什麼解決不了?”
“博士論文題目。”
“咄,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嗎,這豈非請槍手。”
“不,只不過是幫他擬一個題目而已。”
“他自己有教授,該請教導師才是。”
莊鬱培只是笑。
星期六,同星祥又來了。
杏友這次比較留神,她發覺他開一輛鐵灰色歐洲跑車,人實在瀟灑,做簡單的動作如上車落車都那麼好看。
不過穿白T恤,粗布褲,身段好,就漂亮。
他捧看一大疊文件來按鈴。
杏友見父親立刻開門迎他進來,兩人有説有笑,十分投契。
杏友雙手泡在胸前,十分納罕,這人很有辦法呀,把莊老師哄得那麼高興。
他們關在書房談了很久,杏友在廚房做點心。
忽然書房門打開,有人渴望而不置信地問:“什麼東西那樣香?我再也無法專心工作。”
杏友忍不住笑出來。
莊老師代答:“是杏友做的牛油麪包布甸吧。”
杏友盛一大份給他。
那大男孩幾乎把鼻子也埋進食物裏,狼吞虎嚥。
這是對廚子最佳贊禮。
杏友問:“功課進展如何?”
他笑容滿面,“莊老師已經幫我選到題目。”
“你的教授會贊同嗎?”
周星祥答:“我的教授至要緊在任何發表文字上自動添上他的名字。”
杏友嚇一跳,“這不是侵佔版權嗎?”
“利用學生心血壯自家聲勢他們當作應得利潤。”
杏友問:“爸,這是真的嗎?”
她父親沉吟一下,“是有人會這麼做。”
“譁,高等學府都那麼黑暗。”
莊老師笑説:“杏友你還是專攻家政預備做一個宜室宜家的好主婦吧。”
杏友尷尬地説:“父親從來不看好我的前途。”
“你想做什麼呢?”
杏友不回答,笑着把桌子收拾乾淨。
不一會兒,聽見書房裏吵起來。
“拿回去!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莊老師,請你笑納。”
“我幫你不是為看金錢。”
原來如此,杏友想,父親的老脾氣發作了。
“可是─”“再不聽我講,明天你就不必再來。”
“是,是,老師,你請息怒。”
杏友覺得好笑。
半晌,杏友聽見父親吩咐:“送周同學出去。”
杏友看着他出來,伸一伸手,“周同學,請。”
周星祥搔搔頭,“差點得罪師傅。”
“他鍊金鐘罩,鐵布衫,是個死硬派。”
周星祥説:“莊老師清風亮節。”
咦,説得好,所以住在清風街。
“你可以幫他收下酬勞嗎?”
“家父説不收,就是不收。”
雖然傢俱已經破舊,杏友再親手縫製衣棠,父女從來不曾外出旅行,家中也無傭人,但是,杏友忽然微笑説:“人窮志不窮。”
這時,周星祥轉過頭來看着杏友,他説:“莊家不窮,莊家非常富裕:父慈女孝,莊老師滿腹學問,莊小姐温婉嫺淑。”
杏友睜大雙眼,慚慚感動,説不出話來。
同星祥輕輕説:“請你吃一杯冰淇淋好不好。”
杏友躊躇。
“我代你去問過莊老師。”這也是激將法。
“我可以自己作主。”
“那麼,來呀。”
杏友笑了。
兩個年輕人滿心歡喜,視線總離不開對方臉容。
半晌,杏友覺得太過着跡,輕輕別轉頭去,才片刻,又忍不住凝視周星祥陽光般笑臉。
她自己都吃驚了,怎麼會這樣?她還聽見自己對他訴説心事。
“我對美術,設計,繪圖十分有興趣。”
周星祥問:“你在學堂念什麼科目?”
杏友頹然,“商業管理。”
“彆氣餒,打好底子,以後方便做生意,百行百業,都得先學會推銷經營。”
“真的?”
“我騙你做什麼。”
杏友訴説:“時常夢想坐在薰衣草田裏寫生,肚子餓了吃奶油拌覆盆子裹腹,然後在夕陽中步行回家。周星祥看着她微笑,”這個願望也不難達到。”“也得是富貴閒人才行。“周星祥開車到近郊沙灘陪她散步,忽然之間,杏友發覺太陽落山了。甚麼,她看看手錶,這是怎麼一回事,時間不對了,怎麼可以過得這樣快?她注意手錶上秒針,發覺它仍然移動,沒壞,她茫然抬起頭來,詫異地説:“已經六點鐘了。”
“我送你回家。”
杏友依依不捨。
很明顯,周星祥的感覺亦一樣,他輕輕説:“我明天再來看你。”
回家途中,杏友一聲不響,發生了什麼事?她內心一片迷憫。
下了車她鼓起勇氣往家門走去,可是忍不住回頭,周星祥在暮色中凝視她。
花圓裙,白布鞋,這樣清麗脱俗的女孩實在不多見,他為她傾心。
杏友舒出一口氣,用鎖匙開了門。
父親在小怡燈前工作,連客廳的大燈也忘記開。
杏友連忙替他打點晚餐。
“去了什麼地方?”
杏友卻説:“我替你做筍絲肉絲麪可好?”
他伸一個懶腰,“好呀。”
黃燈下杏友發覺父親的頭髮白多於黑,蒼老許多,不禁側然。
換衣服的時候摸到口袋裏有一隻信封,咦,誰放進去的,又幾時放進去?
一張便條上這樣寫:莊老師,薄酬敬請笑納,學生周星祥敬上。
另外是一張現金支票,杏友數一數零字,是一萬塊。
那時,她父親的薪水只得兩千多元,這是一筆鉅款。
周星祥趁她不覺放進她口袋。
他希望他們收下,並且,大抵也看得出他們需要它。
不過,父親説過不收就是不收。
杏友把麪食端進去給父親,又替他按摩雙眉。
門鈴響了。
“我去。”
杏友掩上書房門。
來客是房東沈太太。
杏友連忙招呼她進來。
“莊小姐你好。”
杏友斟上茶,靜靜坐在她對面。
“加房租的事,勢不能再拖,已經是便宜給莊老師了,知道他清廉,”沈太太講得非常婉縛,“可是,莊小姐也別叫我們吃虧。”
杏友微微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説些什麼好。
“難為你,莊小姐,母親辭世後你就當家至今。”
不不,她莊杏友不需要這種同情。
她很平靜地説:“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慮過,你説的數目也很合理,我們無所謂,這清風街住慣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張支票,交給沈太太,“我們預繳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數目,不禁一呆,隨即滿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間:“聽説廣生出入口行是你們親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莊國樞擁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謝,笑着離去。
杏友輕輕關上門。
老父走出來來問:“誰?”
杏友看看父親已白的髮腳,覺得需要保護他,她堅決地説:“找錯門,已經打發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麪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開窗户,可以聽見小販叫賣麪食的聲音:母親在生的時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靜下去,如今母親墓木已拱。
杏友輕輕嘆口氣,面孔枕在雙臂上,到底年輕,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説。
“叔伯對我們頗為客氣,只是父親死硬派,母親去世,也不允他人幫忙。”
周星祥忽然問:“年幼喪母,一定很難熬吧。”
杏友聽了這樣體貼的話,淚盈於睫。
“對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經好過些,做夢,有時仍然覺得好象是母親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周星羣側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櫥窗或是隅隅細語,説不出的難受與妒忌,可是人生有什麼沒有什麼,大抵一出生已經註定,想到餘生都需做無母之人,往往痛哭失聲。”
“堅強些。”
“多謝你的鼓勵。”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忽然輕輕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驚,縮回雙手,低下頭,耳朵燒得透明。
是在戀愛了嗎,一定是。
一時高興得暈頭轉向,可是一時又緊張得想嶇吐,情緒忽上忽落,但也有極之平和的時刻,覺得幸福,充滿盼望。
這時周星祥也別轉了面孔,自幼在外國長大的他很會調笑異性,但是對莊杏友,他真捨不得叫她難堪。
半晌杏友問:“你的論文進度如何?”
“莊老師正在助我擬大綱。”他講得很坦白。
“只得一個月時間?”
“或許,我可以留久一點。”
“方便嗎?”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沒有問題。”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媽住紐約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點點頭,那麼遠,她有點悵惘。
“可喜歡到西方生活?”
杏友據實説:“從未想過,我不會離開父親。”
“是。那當然。”
杏友這時也發覺兩個人當中有許多阻隔,數道鴻溝。
他給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發現,“令堂與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電影佈景似的人沙發裏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採遊説老姐當電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寵愛,不過,我爸老説:替這個女兒辦嫁妝,身家不見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聽。
不久,連父親都問:“你與周星祥約會?”
“是。”
“喜歡他?”
“是。”
“杏友,齊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實,“他只比我大三歲。”
“周家做航空事業,極其富有。”
“爸,你也管這些?”杏友訕笑。
“為了你呀,杏友。”
“你聽誰説的?”
“他的介紹人。”
“誰介紹星祥來你處學藝?”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莊國樞,他們有生意往來。”
“還説什麼?”
“周星祥在美國有女朋友。”
“阿?”這倒是新聞。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繼人,雙方家長已經默許兩人關係。“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嗎?”“周星祥同我不過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這麼婆媽。“莊老師笑,”這些話,本應由你母親來説才是。“妻子去世後,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頭不出聲。”杏友,我得回學校開會。“杏友迭父親到門口。莊老師忽然縛頭間:“房東太太有無來催租?”
“有,全數付給她了。”
“家用夠嗎?”莊老師有點意外。
“在別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難為你這麼能幹。”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來採訪她。
“爸出去了,稍後才回來。”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話説?”
“我想知道,你的感覺是否與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內心閃過一絲悽徨,“你的感覺如何?”
他微笑,“我愛上丁你。”
杏友也笑,“聽上去有點無奈。”
“我是有點傍徨,認識你不多久,表明心跡照實説呢,十分冒味,不講出來,又怕失去你。”
杏友徵徵地聽看,忽然覺得臉頰一陣陰涼,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淚。
為什麼要哭,連她自己都驚駭不已,這是好事呀,他説了出來,大家心裏都安定。
他倆緊緊擁抱。
周星祥説:“我要你收下這個。”
他興奮地從口袋裹取出一隻小盒子,打開來,裏邊是一隻閃耀生輝的鑽石戒子。
“看看大小對不對。”
剛好套進左手無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貼放在臉上,“這雙美手屬於我了。”
杏友受到震盪,一時間説不出話來,喉頭硬嚥。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親説明這件事。”
“她會同意嗎?”
“一定!你到東部來與我一起讀書,畢業後迅速結婚,”周星祥滔滔不絕談到將來,“你索性轉讀純美術,我陪你到歐洲寫生。”
杏友笑出來,“那我父親呢?”
“莊老師屆時已退休,同我們一起住,頤養天年。”
他一派熱情,説得那樣簡單、真實,對杏友的耳朵來説,這番話像音樂般動聽,他倆的前程一片光明,康莊大道等看他倆攜手漫步。
杏友感動得不住領首,滿心歡笑,內心從來沒有那樣充實過。
“爸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不,應由我求親。”
杏友笑,“他不知幾時才肯離開學校。”
“那麼明天才親口同他説。”
杏友高興得再三落淚。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太順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莊杏友都沒有想到。
年輕就是這點累事,不過,年輕也是這點好。
周星祥自跑車後尾箱取出冰桶進屋,開了香檳,斟在杯子裏,與杏友碰杯。
他輕輕説:“直至海枯石爛。”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窗外傳來歌聲,一把纏綿的女聲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人不再夢想,直至該時我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希望你亦愛我,直至……”
他倆不約而同探頭出窗外張望。
原來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販的三輪車,他開啓了小小收音機,電台正在播這首歌。
莊杏友與周星祥相規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歲,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並沒有等到莊老師回家,他在深夜告辦。
杏友累極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覺得不安,驚醒,立刻起牀去看父親,他的掛室卻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時間,是早上七時正。
她渾身突然冰涼,有不烊兆頭,雙手顫抖地撥電話到學校找父親。
校務處電話響了又響,無人接聽。
杏友連忙更衣,匆匆出門,預備到學校去看個究竟。
她開門衝出去,一頭撞到一個大漢身上。
那人連忙扶住她,杏友無比驚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問:“你是莊鬱培先生的女兒?”
杏友一顆心自胸膛跳出來,“是。”
“請隨我來。”
“什麼事?”
“莊先生在校員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發現,已經送進醫院。”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忽然之間,耳朵不再聽到聲音,只會險險響,接餚,雙腿漸漸放軟,她緩緩蹲下,終於咚一聲跌坐在地。
一邊理智還微弱地間:莊杏友你怎麼了,快站起來,父親在醫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掙扎半晌,雙腿就是不聽話。
她急得滿面通紅。
幸虧那大個子警察見義勇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來。
“不要怕,莊小姐,你父親已經甦醒。”
杏友雙手不住顫抖,她口吃:“我、我……”連忙閉上嘴,不敢再説。
警車把她載到醫院,她走進病房,看看父親躺在牀上,鼻子手上都搭着管子。
杏友驚上加驚,只見父親一頭蓬鬆白髮,雙頰深陷,一夜不見,宛如老了廿年,她幾乎不認得他。
但是忽然之間,她的步伐穩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親。
她握住父親的手。
莊鬱培睜開眼睛,看到杏友,歡暢地微笑。
“如璧,你怎麼來這裹,杏友由誰照顧?”
如璧是她母親的名字,杏友連忙説:“是我,爸,是我。”
莊鬱培像是沒聽見,自顧自講下去:“如璧,別擔心,我會找到工作,我有信心。”
“爸,爸,是杏友,是我。”
莊鬱培微笑,長長叮出一口氣。
他閉上雙眼,像是筋疲力盡。
杏友整個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樣,她想尋個黑暗的角落縮看躲起來,永遠不再面對天日。
此刻她卻勇敢地握緊父親的手不放。
莊鬱培猶自輕輕説:“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
醫生進來,“莊小姐,請過來説幾句話。”
杏友只得走過去。
“莊小姐,你父親情況十分嚴重,你得有心理準備。”
杏友唇焦舌燥,未能説話。
“他腦溢血,俗稱中風。”
杏友張開嘴巴,又再合攏。
醫生再也沒有話可説,杏友靜靜回到父親身邊。
莊鬱培反覆地説:“如璧,你來了,杏友由誰照顧?”
杏友這才醒覺,也許母親真的在病房裏,她特地來接丈夫同往一個更好的地方。
杏友跪在父親病牀邊,“媽媽,你真的在這裏嗎?”想到父親終於可以與愛妻團聚,也許不是壞事,他苦苦思念她多年。
“媽媽,我也可以跟着一起來嗎?”
沒有迴音。
這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叫:“杏友。”
她轉過頭去,看見周星祥站在她面前。
“杏友,”聲音中充滿憐愛,“不要怕,你還有我。”
杏友再也忍不住,號淘大哭起來。
周星祥緊緊抱住她,把她的臉按在胸前,“噓,噓,別嚇到莊老師。”
杏友不住抽噎。
“我一早到你家,沒人應門,急得不得了,找到莊老師學校去,才收到壞消息,我已與醫生談過了,否友,我會接手,你別害怕。”
莊鬱培一直沒有完全甦醒。
下午,學生絡繹不絕地來採望他,多數只在牀邊逗留一刻便離去。
杏友這才知道父親是這樣受學生尊重。
第二天,莊國樞太太先來。
看到周星祥,有點意外,頷首招呼。
這位端莊大方的太太努力與病人説了幾句話,然後盡力安慰杏友。
“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麼表示?”
杏友冷冷地搖頭。
“杏友,我們願意鼎力幫忙。”
杏友倔強而堅定,“謝謝你,我自己會辦妥一切。”
“有需要通知我。”
杏友送她出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本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莊老師忽然伸了一個懶腰,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説:“哎呀,大夢誰先覺。”
杏友連忙過去叫他,“爸,爸。”
莊老師微微笑,聲音像一條絲線般細:“如璧,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那笑容-那間凝住,有點詭秘,有點悽惶,杳友立刻知道父親已不在這個也界上。
她想撕心裂肺地尖叫渲泄心中的悲痛,可是一時間只能夠呆呆地站着。
周星祥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天晚上,莊國樞親自到清風街來表示關切,杏友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好意。
他放下的一張支票,也被杏友稍後寄返。
周星祥辦事能力叫杏友欽佩,他鎮靜敏捷,從來沒有提高過聲線,已經十分妥當。
家裏繼續有莊老師的學生前來慰問。周星祥一一招呼,他説:“我也是莊老師的學生。”
家裹熱鬧了一陣子,整天都有人客陪杏友説話,周星祥喚人送考究的茶水糕點糖果,客人坐得舒服,一兩個小時不走。
杏友的悲傷得以壓抑下去。
這才想起,“星祥,你不是應該回家去了嗎?”
他笑笑,“沒關係,這裏有要緊事,我多陪你一陣子,杏友,我們到歐洲散心可好?”
杏友徵住。
“先到倫敦,再去巴黎,你不必帶衣物,我們買全新的。”
對周星祥來説,講同做一般容易,他立刻替杏友辦妥旅遊證件,帶着她上飛機。
那一個星期,無異是莊杏友一生中最恢意的幾天。
他們住在皇家倫敦攝政公園的公寓內,天天到最好的館子吃各式各樣名菜,杏友一切聽他的,他從不叫她失望。
有時一擲千金,有時不花分文,逛遍所有名勝,他們同樣享受露天免費音樂會,可是也到夜總會請全場喝香檳。
自早到晚,兩個年輕人的雙手部緊緊相纏,從不鬆開。
“杏友,快樂嗎?”
杏友用力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