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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整個暑假與傅於琛遊遍了法國才走。

    他也難得有這樣的假期,穿得極之隨便。

    平時的西裝領帶全收起來,改穿粗布褲絨布襯衫。

    他租了兩問房間,走路一前一後,人們仍然把我們當父女。

    到回家的時候,彷彿誤會冰釋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難如前。他們成年人旁騖多,心思雜,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沒有擱不下的,但是年輕人會比較斤斤計較。

    我沒有忘記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説過什麼做過什麼,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頑劣可怕,人,總要保護自己。

    陳媽出來,我笑嘻嘻與她擁抱。

    她喜道:“高了,長高了。”

    這才發覺,上了年紀的人不知與小輩説什麼好,就以“長高”為話題,相等“你好嗎”。

    房間的陳設同以前一樣,躺上自己的牀,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這裏睡一輩子,也就是福氣了。

    並沒有急着找學校,但與舊同學聯絡上,同年齡到底談得攏。

    都訴説功課如何的緊,苦得不得了。

    有幾個還計劃去外國念大學,開始在教育署出入打聽。

    一日約齊去看電影,本來四五個人,各人又帶來一兩個朋友,成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於是改為喝茶。

    有一個男孩子叫我:“周承鈺。”

    我看着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見過嗎?”

    他深意地説:“豈止見過。”大家詫異地起鬨,取笑我們。

    他比我大幾歲,面孔很普通,身體茁壯,實不知是誰。

    旁邊有人説:“自己揭曉吧,惠保羅。”

    一提這個惠字,我馬上想起來,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與小時候全不一樣。

    我衝口而出,“惠叔好嗎?”

    “咦,他們真是認識的。”

    “你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我點點頭,像了,惠大今年已經成年,不會同我們泡。

    我再問:“惠叔好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回答。

    見他不肯説,也就算了。

    他大約忘了小時候怎麼欺侮我。

    不知誰説的,欺侮人的人,從來不記得,被欺侮的那個,卻永志在心。

    在這個時候,我也發覺自己是個記仇的人,不好相與。

    他故意坐在我身邊,無頭無腦地説:“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會兒才知道他在説惠叔。

    “他又結了婚,我們一直同舅舅住。”

    他們每人起碼要結三次婚才肯罷休,我嘆口氣。

    “你媽媽呢?”

    “媽媽一直與我們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緊的是,一直與我們在一起。”這是衷心話。

    “舅舅的孩子們瞧不起我們,日子並不好過。”

    我微笑,他現在也嚐到這滋味了,天網恢恢。

    “你仍住在我們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們的家。”我不客氣地搶白他。

    他氣餒地低下頭。

    過一會他問:“你母親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給他知那麼多。

    “我們的命運都差不多呢。”

    他視我為知己,這倒頗出乎意料之外。

    “那時我們好恨你,”他低聲地説,“以為是你的緣故。”

    “什麼是為我的緣故?”

    “房子的事呀,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親説,那人借款子給他,條件是要他把老宅讓出來。”

    我一呆,這倒是新鮮,第一次聽見。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認出來。”

    他詫異,“你?像你這樣的女孩真是罕見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這真是先兵後禮。

    “要是長得不漂亮呢?”

    惠保羅頗老實,“那就記不住了。”

    這小子有點意思。

    但是無法勉強喜歡他,或者不是他的錯,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兩兄弟出現,導致母親離開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與母親分手還有其他的原因,但人總喜歡把過錯推在別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當下惠保羅説:“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不記得了,”我温和地説,“全部不記得了,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他大喜過望,沒察覺這不過是一句客氣話。

    隔一日,他親自在門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雖不喜歡他,也有點高興,他猶疑着不敢按鈴,我樂得坐在屋內靜觀其變。

    傅於琛出現,惠保羅急急避開,我匆匆放下簾子,拾起報紙。

    他開門進來,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報紙調轉了。”

    我胸有成竹,“調轉怎麼看,當然是順頭。”

    “噫,試你不倒。”大笑。

    我更裝得若無其事,“幹什麼要試我?”

    “因為有男孩子在門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説。

    “是嗎,誰?”

    “我怎麼認識。”

    “我也不認識。”

    “那人家幹麼巴巴地跑了來站崗,手上還拿着花。”

    “誰知道。”

    傅於琛的眼睛真尖鋭,什麼都看見。

    “對,女孩子長大了,自然有愛慕者上門來追求。”

    他聲音中有點慨嘆。

    我不出聲。

    “漸漸便來了,再過一陣子便戀愛結婚生子,小孩變大人,大人變老人,唉。”

    “戀愛結婚生子,就這麼多?”我問,“事業呢?”

    “你像是有事業的女性嗎?”傅於琛取笑我。

    “怎麼不像?”

    “要事業先得搞好學問,沒有學問哪來修養智慧,怎麼辦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點成績來,從現在開始,痛下二十年功夫還有希望。”

    我呆呆地聽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幹,再加上十足十的運氣,才能有一份事業,你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數人只能有一份職業,借之餬口,辛勞一生,有多少人敢説他的工作是事業?”

    這是傅於琛第一次同我説大道理,我感動得不得了。

    “怎麼樣,承鈺,”他當然看出我的心意,“打個賭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後看誰贏得東道可好?”

    忽然之間,我站起來説:“好!”

    他伸出手掌,我與他一擊。

    他笑,“把門外的小子打發走吧,這種把戲有什麼好玩?你沒有時間打理此類瑣事了。”

    我看着他,一時間不明白這是關懷還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報復,到時不怕你生父不出來認你。”

    這句話決定了一切。

    惠保羅走了,花留在門口一直至枯萎,沒人去理它。

    傅於琛第二天就把我送進一間著名嚴格的女校,叫我選修中英文。

    忽然間我對功課產生最濃的興致,每天孜孜地讀到晚上十二點,調校鬧鐘,第二天六點又開始讀,真是由天黑讀到天亮,天亮讀到天黑,連看電視的時間都不大抽得出來,莫説是其他娛樂,一整個學期都是這樣,陳媽嘖嘖稱奇,傅於琛卻氣定神閒,像是算準我不會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羅後來又來過幾次,由我開門打發他走。

    用的藉口是“媽媽不想我這麼早同異性來往。”

    聽聽,這是有史以來最古老的藉口,是女性對她們所不喜歡的異性説出,好讓他們落台,蠻以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羅之後,也頗有男孩來約看戲打球游泳,但他們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個學期之後,因為屆時,預料功課才會上軌道。

    當然也有例外。

    傅於琛。

    他喜歡我修飾整齊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裝,像大人一樣穿名貴的料子,閃爍的顏色,每個月總有一次吧,我與他各坐長桌一頭,讓不同的客人猜測,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從不請到家裏來。

    誰不渴望知道她們是些什麼人,苦無機會。

    這個時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時也很納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傅於琛的內心,到底打什麼主意,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與他作伴。

    不過卻不怕,因與他熟得不能再熟,兩人同居一屋,不勝避忌,兩間睡房中分隔的始終只有那道中門,有時淋浴,忘了鎖門,他也就坐在我牀上,把他要説的話説完,我在浴簾內對答。

    日子實在太長,一切變為習慣,陳媽早已忘記驚異,為她的好差使慶幸,很多時候,她只須坐在工作間指揮如意,另外有兩位女傭,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羅在校門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個時候,這一切並不算得老土,還十分夠得上浪漫。

    一兩次不得要領,他叫朋友陪了來,多張嘴作説客。

    朋友劍眉星目,比他神氣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腳步來。

    “承鈺,為什麼不睬我?”惠保羅追上來。

    “我説過,媽媽責備我。”

    “但你有權結交朋友,你應爭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關你什麼事?

    司機將車駛過來,我上車而去。

    過一天,與女同學聯羣結隊地放學,我正詳細地形容功課的心得,忽然,惠保羅的朋友攔路截住我們去向。

    “你!”他凶神惡煞地指住我,“過來。”

    女同學都嚇呆了,我卻被他這股姿態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貴幹。”

    “你何苦騙惠保羅。”

    “我騙他什麼?”

    “你根本對他沒興趣!”

    “説得一點都不錯。”

    他一怔,“你説什麼?”

    “我們只不過是孩提時的相識,他們兩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幹麼叫他等你?”

    “你哪一隻尊耳聽見我叫他來等我?自以為仗義執言,不要臉。”

    “喂,你別走。”

    司機跑過來,“小姐,沒有什麼事吧?”

    “我與同學討論功課,你先回去。”

    “小姐,車子就在對面街上。”

    他見司機走開,馬上説:“你敢與惠保羅對質嗎?”

    “你是誰?”

    “你不用管我是誰。”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説得不錯。”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過眼,你是個壞女孩。”

    他一臉憨氣,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來,讀書,他可能比我高一兩年班,但做人,我段數比他高十級八級,十多歲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這樣的黃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當然,如果能夠知道將會發生的事,就笑不出來了。

    “把名字告訴我。”

    “以後別再難為惠保羅。”他怒氣沖天地警告我,然後轉頭走。

    女同學都已散開,我登車回家。

    做筆記做到半夜,聽到傅於琛進門來。

    他過來找我,還沒抬頭就聞進一陣香味,還以為他請哪位女賓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麼?”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點酒意。

    “讓我猜,見到老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隨便。第二,喝得很高興。第三,司機沒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來。”

    “可猜到你在讀姬斯蒂的推理小説。”

    我放下筆,“功課多得要二十四小時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覺就好,或像你那樣,只睡四小時。”

    “承鈺,”他忽然説,“我剛才見過你母親。”

    又回來了。

    我清清喉嚨,“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錢,事實上她連本帶息歸還我,還謝我數十聲。”

    我不明白。

    “她情況大好,承鈺,她要領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聲而笑。

    “她丈夫與她一起請我吃飯,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來,那也不過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幹什麼,我們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親。”

    我詛咒,“法律!”

    “也許只是為了面子,”傅於琛嘆息一聲,“你母親向我要你。”

    “那你説什麼?”我追問。

    “我能説些什麼?”他苦澀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書本,呆了半晌,恢復理智,同他講:“還有明天,明天再説。”

    他點點頭,“我累極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遠中氣十足,精神奕奕,過着華麗繽紛的生活……旁人只要與她一照臉,就已經覺得倦得會垮。”

    “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婦女了,聲音很響,有句口頭禪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訴説身體不好,五癆七傷,看上去卻非常結實,有些似勞動婦女,我不明白她從前的秀氣去了哪裏……”他用手撐着頭,喃喃説,“一晃眼大家都為生活侵蝕……”

    “明天再説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鈺,”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們與她鬥到底,我們不能分開。”

    他喝醉了。

    隨後他倒在牀上睡着,鼻鼾輕微而均勻地上落,我坐在牀頭,拉開抽屜,數我珍藏的寶物。

    一件一件,紗的披風,白色長手套,釘玻璃長管珠的手袋,假寶石的項鍊,成疊郵票本子,還有,還有會下雪的紙鎮……

    就有這些是永恆的,實在的,屬於我的。不然我不過像一隻皮球,被踢到東,又踢到西。

    説什麼事業將來,弄得不好,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別人過太平日子的時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沒有至親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親那邊還有叔伯兄弟,沒有人過問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於琛。

    天漸漸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隻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臉與纖細的手,眼睛低垂,臉頰上一滴老大的眼淚。

    我們都是小丑。

    母親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過得真快,短短數小時,才熄燈,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魚肚白,時間到底往什麼地方去了?

    我無暇想這些,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對付。

    而他們,卻一直埋怨我不像一個孩子。

    傅於琛的酒醒了。

    我們在早餐桌子上相見,他把昨夜與我母親會面的過程重複一遍,語氣頗客觀冷靜,與昨夜大有出入。

    最後他説:“這件事影響你的前途,承鈺,你要考慮清楚,幸虧你已十五歲,已具獨立思考能力。”

    他雙眼沒有看我,怕眼神出賣他。

    “你母親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紀雖不小,在米蘭做紡織生意,經濟情形卻很過得去,想來也不會虧待你。”

    我靜靜聽着。

    “他們今夜來吃飯,你還有一日時間考慮。”

    我點點頭,站起來。

    “到什麼地方去?”

    “上學。”

    “今日還上學?”傅於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曠課。”

    我捧起書包出門。

    坐在車子裏才覺得雙眼澀倦,經過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車,就看見惠保羅與他的朋友攔在我面前。

    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惡氣全部出在他們頭上。

    “走開走開走開,我沒有時間同你們玩。”

    “承鈺——”惠保羅纏上來。

    “為什麼是我,嘎?”我厭惡地説,“我只見過你三次,幹麼一副可憐相,像是我拋棄了你?”我轉向他的朋友,“還有你,你這個沒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瘋。去去去,我再也沒有精力了。”

    惠保羅本人沒説什麼,他的朋友已經開口:“走吧,她當你似一條狗。”

    惠保羅追問:“承鈺,你不是説一切從頭開始?”

    “你誤會了,我不是指這種關係。”我推開他。

    到課室坐下,只覺一邊頭隱隱作痛,什麼都來得早,包括頭痛在內,我苦笑。

    今晚見到母親便要告訴她決定跟誰。

    不知她會採取什麼態度,我用手捧着頭,這足以使我少年白頭。

    捱到第五節課,司機進來,同我説:“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現在接你回去。”

    我嘆口氣,收拾書本離開課室。

    傅於琛沉着臉,在書房中踱步,見到我,簡單地説:“她六點鐘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這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切莫得罪女性,”傅於琛無奈地牽動嘴角,“上次我的確有點過分,竟然趁她失意時令她失威,女人太有辦法,一下子翻身爬上來,叫敵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敵人?”

    “為你的緣故,我與她反目成仇,”傅於琛笑,“現在與我爭的是女性,或許還有險勝的機會,將來與男人爭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兩人之間的距離起碼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漸漸融解我。

    啊!他不捨得我。

    而我也不捨得走。

    在這個黃昏,我瞭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親與她的意大利人遲到大半小時。

    這是心理戰術,她要叫我們等,越等越心焦,氣焰上已經輸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驚,他簡直是沒有鬍鬚的聖誕公公,雪白的頭髮,粉紅色麪皮,個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討人喜歡的還是他和藹可親。

    我從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還這樣活潑。

    母親是操着步伐踏進來的,趾高氣揚,神氣活現,老意大利在她身後,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臉不以為然,居然向我擠擠眼。

    我嗤一聲笑起來,積鬱去掉三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這種形容詞是用來描述母親的,她衣着華麗,手指上戴的鑽石像龍眼核那麼大,我忽然覺得她似卡通人物,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真人。

    大家坐下來,她誇啦啦地用英語稱讚我:“……出落得似一個美人兒,基度,你看到沒有,我年輕的時候,便同她似一個模子印出來般,看到沒有?”

    最悲劇的一點是,母親説的屬實,我記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還十分嬌俏可人,歲月環境對她最最無情。

    我繃緊的臉略為鬆弛,沒有人會相信母親曾經年輕過,當我老去,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人們是否也會吃一驚:噫!這是誰,這麼大聲,這麼驚人。

    想到他朝吾體也相同,我默然。

    可憐沒有人知道母親其實並不是那麼老。她與意大利人一起時,才四十不到。

    她學會了揮舞雙手,做出誇張的動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淚,那時以為她激動過度,後來才知道是淚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對過去不再後悔,大聲説:“我的腰身最細的時候才二十一-……”

    學校正在用公制與教新數,於是我覺得她落後了。

    她指使陳媽為她做咖啡,這裏像一直是她的家,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傅於琛維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頓飯,歷時兩小時,坐得眾人腰痠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鋼筋撐住似的,若無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説他靠服食長白山人蔘,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親,誰知道,或者他真的愛上她了。

    喝咖啡的時候,話入正題,母親説:“承鈺,意國是個極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會喜歡的。”

    我敷衍他説:“華僑很多吧。”

    “誰理他們,與基度卡斯蒂尼尼來往的都是有勳銜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樣,我們家裏也時常高朋滿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遞給我,“這是我們的家,十一間睡房。”

    我接過,並不翻閲,只是説:“或許在暑假,我會來探訪你們。”

    傅於琛站起來,“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蘭地,此刻去取來。”

    母親也問:“化妝間在哪裏?”

    這一站起來,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總是穿小了一號,大抵專挑在下午,肚子空餓時去試身,不肯承認胖。

    會客室只剩我與老意兩個人。

    他同我説:“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還沒人與我們介紹過。”

    我微笑,“周承鈺。”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們可以聊聊嗎?”他問。

    “當然。”

    “你不喜歡她,是不是?”他精靈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問,“你喜歡?那麼吵,像只收音機。”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時放廣播劇,有時放音樂,令我覺得熱鬧,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對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賞伴侶的優點,茫視她的缺點。”

    “你還年輕,你現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説,“倩志是個值得愛惜的女人。”

    “這大概也要等到將來,我才會明白。”

    “她是你母親,原諒她。”

    我不出聲。

    “你不會討厭我吧?”他詢問我。

    衝口而出,“不。”

    “可願與我們一起生活?”

    我低着頭。

    “米蘭是個美麗的城市,最好的美術館,最好的風景,在夏季,空氣中充滿橙與檸檬的芬芳,處處開着大紅花、紫藤、扶桑、吊鐘,我們的冰淇淋最可口,你會喜歡的。”

    我微笑,“聽上去像首詩。”

    “米蘭的確是首詩。”

    我搖搖頭,“不,”我説,“請你幫我説服母親,我不想到米蘭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這裏,什麼名分都沒有。”

    我不響。

    “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你還生她氣?”

    “也不是這樣的緣故。”

    “那是為着什麼?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

    我看着自己的雙手。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

    老頭的雙眼一閃,他試探地問:“你不會是……可是,愛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張臉都紅了,耳朵也紅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

    “屆時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來接。”我續一句。

    “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

    “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彷彿有點疲倦,嘆息-聲。

    “請幫我忙,説服母親,讓我留下來。”我懇求。

    “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光芒自瓶內透出,人見人愛,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他的聲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説:“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親愛的,你在暗示什麼?”

    “我們——”

    這時候,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打斷我們談話,兩人臉上都有怒意。

    母親坐下來,高聲説:“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們關係如何,我仍有權領回她,再不服,告你誘拐少女!”

    我臉色蒼白。

    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得勢不饒人,報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麼事怒氣衝衝,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聲。

    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説:“我下個月一號走,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我掀你的底,叫你身敗名裂!基度,我們走。”

    意大利人嘆口氣,向傅於琛道別。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兒,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他壓低聲音,“我會盡量幫你。”

    我大喜過望,“謝謝你。”

    “在我這樣的年紀,還能幫人,才是快樂。”

    “基度!”

    他吻我的臉頰,跟着母親走。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

    轉頭看傅於琛,只見他鐵青着面孔,一額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現在有了。並不像電影裏的中年男人,白在鬢腳,他的白髮多且雜,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

    我坐下來,沙發座墊上有硬物,低頭一看,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母親分別在花園、噴水他、大廳、書房、跳舞廳,甚至是睡房擺着不同的姿勢。

    她搽了很濃的粉,還裝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嘆口氣,我不再認識她。

    這本小小照片簿,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她始終沒有要回去。

    傅於琛喃喃道:“他起碼有八十歲。”

    “只要他對她好。”

    傅於琛解嘲地説:“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人家會説: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他到底是她什麼人?”

    我問:“屆時我多大,六十歲?”

    “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

    “誰知道。”我也問,“她又如何認得惠叔?”

    傅於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説她閒話。”

    “你並不喜歡她,為何還在這方面護着她?告訴我,她為何與父親離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説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兒,我有權知道。”

    “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認為不對的,永遠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問我:“你可願意去米蘭?”

    我站起來,覺得非常難過,“不。”

    我沉默。

    “只不過問問而已。”

    “你不應問。”

    “這樣下去,有許多麻煩會接着來。”

    “像什麼?”

    他不語。

    “你又要結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兒都這麼大了,還有誰要嫁我。”

    “別賴在我身上。”

    “其實跟了你母親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

    “他沒有其他孩子?”

    “他會厚待你們。”

    “我喜歡他。”

    他説:“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

    躺在牀上,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他雙腳有時會經過。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隻手撐着頭,呆呆看着那條光亮,直至目澀。

    後來終於眠了一眠,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着傅於琛留下來,滔滔不絕地依着同一個劇本作交代,累得賊死。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

    自從那場夢之後,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況且我並無親友。

    同學中沒有知己。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迷唱片騎師,看電影畫報,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

    還都是小孩子,毫無疑問。

    不過我喜歡她們,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恍然若失,連惠保羅都不來了。

    所以,什麼頭暈顛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勵,都是會消失的,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

    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把我交回母親?

    真令人擔心。

    剛要上車,有人叫我:“喂,你!”

    我轉頭,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一臉厭惡地看着我。

    “這封信交給你。”

    我接過信。“我已同惠絕交,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親鎖起來,不准他出來。”

    啊。

    那男孩子罵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順手送進字紙籮。

    害人精,他説。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多麼簡單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沒想到在多年以後,還要碰見這個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變大男孩,但他價值觀念難持不變。

    但日後,一直沒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過是要把好友帶出來給我認識,任務完成,他可以淡出,命運旅途中,每個人演出的時間是規定的,冥冥中註定,該離場的時候,多不捨得,也得離開。

    以為傅於琛還沒有回來。

    進書房去聽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樂椅裏,閉

    着雙眼,像是睡着了。

    聽得我走近,睜開眼睛。

    “有什麼消息?”我問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壞消息。”

    我陡然緊張,“説給我聽。”

    “卡斯蒂尼尼已説服你母親,不再堅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躍,從書房一頭跳到另一頭,旋轉着,歡呼着,半晌才停下來。

    傅於琛並沒有參予我的喜樂,他在一邊靜觀。

    “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嗎?”

    “怎麼不是?”

    “或許我害你一生。”

    “沒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個人願意被對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麼,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資格對我這樣説話。

    我説:“以後再也別想甩掉我。”

    傅於琛凝視我,“你也一樣。”

    我們禁不住緊緊擁抱。

    母親放棄我的原因,有好幾個。

    首先,她對我失望,我對她要多遙遠就多遙遠。

    第二,她一口氣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罵了傅於琛並且恐嚇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應允她一份大禮,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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