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上下第一次見到文月桂,就不大喜歡她。
把文小姐帶到家來的,是洪家長子洪子聰。
請女朋友前來見父母,關係當然已經很成熟,希望得到家人的認同。
文月桂年輕貌美,皮膚微褐,眉毛修得細細,衣着入時,又十分會應酬。
照説不會不受歡迎,可是洪太太第一個覺得不舒服。
開頭,她以為是那雙水靈靈、滴溜溜不停轉的眼睛,跟着,她發覺是文月桂輕佻的態度。
也許,洪太太想,現在的年輕人都流行這樣吧,邊説邊不住伸手去撩撥男友的衣領、鈕釦,簡直沒停過。
飯後大家都覺得累,便打道回府。
在車上,小妹子敏忽然説:“大哥的女友看上去像哪個小明星。”
一點不錯,太嬌媚了。
子聰的弟弟子康則説:“人很熱情,一直追問我家有多少房產,我説我不知道,”停一停。“我的確不知,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洪先生嗯了一聲。
洪太太輕聲冷笑。
子敏問:“大哥現在住的那幢公寓,寫的是他的名字嗎?”
洪先生回答:“將來連你們在內,住的都是公司名下房子,不得轉讓。”
正是,你固然厲害,可是我也不笨。
子敏第一個笑出來。
子康看她一眼。“別以為個個男人願意供養妻子。”
洪太太嘆口氣。“父母設想得到的都為你們做妥了,將來際遇,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子敏説:“我希望得到幸福。”
那邊廂,文小姐也對子聰這樣説:“嫁給你會幸福的吧?”
子聰是個憨直青年,當然點點頭。
文月桂説:“真羨慕你,出身小康,衣食不憂,且可受到良好教育,可是又無大富之家的壓力,最最開心。”
子聰説:“將來我們結了婚,也是洪家一份子。”
月桂笑笑。“那怎麼同,始終是外人。”
“我對好,不就得了。”
車子到了月杜的寓所,她説:“不必送我上去,時間已晚。”
他倆輕吻一下。
月桂上樓,一開門,就聽見音樂聲。
她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丟下手袋、外套。“你不怕洪子聰送我上來?”
那男人轉過身來,笑答:“説我是大哥不就得了。”
那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子,可是像月桂一樣,眉宇間有股奸邪之氣。
他説下去:“反正,説什麼,那傻子信什麼。”
月桂嘆口氣,坐下來。“真不明白天下怎麼會有那樣天真的成年人。”
那年輕男子也籲出一口氣。“環境造人,他出身好,自小受到保護,不必為生活掙扎,不用接受磨練,奸人又害不到他,根本不知人間險惡。”
月桂斟出一杯酒。“他弟妹比他精明。”
“有無懷疑?”
“不管如何,我只須爭取到洪子聰的信任,我的要求並不高,只要他把所住的樓宇轉到我名下,目的達到,我倆即全身而退。”
年輕人點點頭。
過半晌,他説:“真沒想到我邵國強會潦倒至這種地步。”
月桂説:“又不是叫你去騙他。”
“支使未婚妻去騙人,豈非更加下流。”
“你放心,洪子聰並沒有損失,那又不是他的產業與他的血汗,他家境相當不錯,一層中價公寓,損失得起。”
邵國強不語。
“況且,”月桂又嘆口氣。“在過程當中,他也有所得益,我並不會教他吃虧。”
這時邵國強不耐煩地站起來。“速速照計劃進行吧,切勿拖延。”
“知道了。”
他開門離去。
原來,這一對男女,都是都會中的騙徒。
本來,兩人都有點積蓄,預備退休搞正行小生意,接着結婚。
可是文月桂貪心,不知怎地,堅持把資本押到一項風險頗大的投資上去,希望對本對利,撈它一筆,結果投資失敗覆沒。
二人不得不東山復出。
在一個偶然場合,月桂認識了洪子聰。
她嘲弄地説:“不是大魚,可是穩紮穩打,一定會上鈎,江湖救急,聊勝於無。”
還有一個原因,洪子聰不討厭,做她那一行,最可怕的事便是碰到比他們更猥瑣無良之人。
與他相處數月,月桂發覺子聰有許多優點,漸漸覺得,弄假成真,嫁到他家去,也不是壞事。
他真正愛惜婦孺,肯負責任,為人光明正派,無不良嗜好,堪稱品學兼優。
月桂自覺配不起這樣有為青年,騙他沒問題,長期假裝迎合,會太辛苦。
真好笑是不是,她已不敢奢望可以與一個好人共度一生。
洪子聰彼有積蓄,這些日子來,已經被她鈎出來花盡,錢一到邵國強手,似雪片遇到爐火,片刻融化。
邵國強是那種拿到遣散費先去買西裝皮鞋的人,房租、食物全丟給女人負責,然後抱怨:“荷包(手)禁那麼緊,當心我找別人。”
遭公司開除後二人開始找親友投資一些小項目,這一萬,那邊數千,賺了中飽私囊,輸了大家攤分,收入竟勝打工多多。
是那樣開始行騙的吧!
月桂累了,明天,還要上演一套好戲,得聚精會神演出,今日還得早一點休息吧。
翌日,她到達一間化驗所,邵國強已在等她。
“來,我同介紹,這是我表弟餘兆雄,是這的技師。”
叁個人坐下來。
餘兆雄説:“先替照一張肺部的愛克斯光片,然後,把的底片套在另一人的上面,保證做得天衣無縫,收費叁萬。”
邵國強看了他表弟一眼。“一萬。”
“兩萬。”
“一萬五。”
邵國強掏出現款來付給他。
月桂脱去衣服照愛克斯光片。
“過叁日來拿。”
邵國強笑笑。“有了這張道具,可方便行事。”
會成功嗎?
邵國強像是看到她的疑竇。“馬到成功。”
當晚,她見到了洪子聰,便訴説疲倦,氣促。
她嘆口氣。“真怕失去健康,沒有健康,即什麼都沒有。”
“那麼年輕,不必擔心。”
月桂忽然淚盈於睫。“家父若不是那麼早辭世,我也不必吃那麼多苦。”
子聰聳然動容。“我替找個醫生看看。”
月桂連忙答:“我已經做過全身檢查,報告過兩日出來。”
“那麼,我祝健康快樂。”
“謝謝你。”
月桂到化驗所去拿愛克斯光片的時候,餘兆雄不在,一位劉小姐説:“在這了。”把底片交給她。
為安全起見,月桂説:“請驗一驗,是否我的底片。”
劉小姐取出,放在光盒上。“的確是的名字,”她怔住。“慢着,文小姐,
左肺上有陰影。”
“是嗎?”
“文小姐,我勸趕快找醫生化驗。”
“謝謝關懷。”
月桂直接去找洪子聰。
他自會議室出來,看到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她,大吃一驚。
“什麼事?”
她雙手顫抖,幾經艱難,才開得了口。“我想再找一個醫生證實一下。”
“證實什麼?”
她自牙齒縫中迸出兩個字:“肺癌。”
她顫抖着雙手,把愛克斯光片交給洪子聰。
接着的戲,交由他人演出。
月桂想也沒想到事情會那麼順利,專科醫生囑她立即入院診治,她拖延着,不哭,也不激動,只看着窗外,靜靜地説:“家父也是這個病,這個歲數。”
洪子聰心如刀割。“我永遠不會離棄,我會等把病治好,要是願意,我們可以馬上結婚。”
這時候,月桂緩緩地説:“我有個心願。”
“請告訴我。”
“自小被人從這趕到那,我希望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窩。”
“月桂,我的家即是的家。”
“可是,”她感喟。“到底不是自己名字。”
洪子聰立刻説:“我馬上去轉名。”
她握住他的手。“不要拖,我這個身體,拖不得。”
“我明白。”
子聰當晚就與父母開家庭會議。
洪先生一口拒絕。“牽涉數百萬款項,絕無可能;對你如此,對你弟妹也一樣。”
子聰懇求説:“爸,當作給我的結婚禮物吧!”
“你與妻子可以住在那安居樂業,到我息老歸主,物業自然過户給你。”
子聰還想説什麼,洪先生已經擺擺手。“不用多講。”
洪太太看着如熱鍋上螞蟻的兒子,於心不忍。
“是文小姐向你要聘禮嗎?”
“是,她希望得些安全感。”
“你的私人積蓄其實也足夠下訂金。”
子聰紅着臉。“已經花光了。”
洪太太暗暗吃驚,這位文小姐,真會斂財。
子聰忽然哽咽。“媽,她得了絕症,這也許是她最後願望。”
洪太太不相信雙耳。“什麼?”
子敏一聽,幾乎沒笑出來。
是子康瞪她一眼,她才勉強忍住。
子聰如熱鍋上螞蟻般出去了。
稍後,洪太太問:“這是真是假?”
子康答:“一個人,不會拿自己健康來開玩笑。”
子敏懶洋洋。“既然不久人世,叫大哥把房子轉名來何用?”
子康説:“嗯。”
洪太太説:“本來,錢財是身外物。”
“不過,”子敏接上去。“我不甘心白便宜人家。”
“可不是。”
“聰哥怎麼這樣輕易相信別人?”
洪太太嘆口氣。“人家調教得好女兒,似都會狐媚之術。”
子康説:“也許,成全大哥是值得的,他從來沒開口向家要過什麼。”
洪太太見他們兄弟友愛,十分高興。
“我有這個數目,”子康説。“子敏,呢?”
“我的積蓄不會少過你。”
洪太太笑了。“這樣吧,大家湊一湊,送他兩百萬,當做頭期款。”
“那位文小姐應該放心了。”
子敏問:“她的絕症醫得好嗎?”
洪太太笑。“樓宇過了名,一定馬上好。”
可是事情出了意外。
月桂去看過新居,十分滿意。
“可惜沒有全部付清屋價。”
洪子聰歉意地説:“放心好了,我會把全部薪水交給,足夠繳款。”
月桂在心中盤算一下。
洪子聰無疑已經盡了力,再擠逼他,也許弄巧成拙,看賬面,她已有得益,立刻轉手,也進賬不少,夠她與邵國強生活一段時期了。
她盈盈落下淚來。
洪子聰説:“我聯絡了最好的醫生。”
月桂已不在乎。
這位名醫當然查不出什麼來,因為她根本沒病。
當時,場面也許會有點尷尬,可是,她相信可以應付過去。
之後,她會與邵國強到北美去生活一段日子,聽説,那邊的老華僑比較單純,而新移民則十分寂寞,説不定有機可乘。
月桂馬到成功,十分興奮。
邵國強也笑得合不攏嘴。
“月桂,寶刀未老。”
月桂突然變色,用手撫摸面孔,跑到鏡子面前,去細細觀察自己的容顏。
真的,幹這一行,二十五、六歲已經嫌老,十八、九歲才叫剛剛好。
邵國強搓着手。“不用照了,美豔如昔。”
月桂沉默地坐下來。
“明天就去賣掉房子,把錢交給我。”
月桂不出聲。
“喂,聽到沒有?”
月桂淡漠地應:“聽到。”
“我帶到巴黎去住麗都酒店。”邵國強不知多興奮。
月桂仍然不作反應。
“有什麼不妥?”
月桂鎮定地説:“錢由我賺來,由我安排。”
邵國強的笑容僵住。
不妙,他想,這個女孩子大了,主意也多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不聽他唆擺。
他不禁既驚又怒,但隨即將惱意按捺下去,這種事要慢慢來。
她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怕她會飛走。
於是,他裝作滿不在乎地説:“也該學習管賬了。”
月桂見他如此答,便笑説:“誰説不是,房子正在漲價,我想抓多一年半載才放。”
“俗雲,夜長夢多。”
“不怕。”
邵國強凝視她。“是不捨得吧?”
“是,想多賺一點。”
“不,我指那個人。”
“誰?”
“洪子聰。”
月桂矢口否認。“沒有那回事,我從頭到尾沒有一點與他共通之處。”
可是,不知怎地,心中十分遺憾。
她知道配不起他。
第二天,洪子聰電話來了。
聲音十分異樣。“月桂,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
月桂微微笑。“可是我已經好不了。”
“月桂,醫生詳細報告出來,肺部並無癌細胞。”
這是意料中事,月桂笑意更濃。“是嗎?莫非是搞錯了。”
幾經艱難,洪子聰才説:“月桂,壞腫囊在的腸子。”
什麼?
月桂抓住電話的手一鬆,聽筒噗一聲掉下,她耳畔嗡嗡作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玩出火來了,她遭到上蒼的責罰了,一個人,怎麼可以拿健康來開玩笑。
“月桂,月桂,聽我説,醫生説發現得早,可以醫,我即時安排入院接受治療。”
月桂茫茫然坐着不動。
洪子聰立刻掛上電話趕至她家。
他蹲下來同她説:“月桂,我永遠愛。”
文月桂尖聲哭喊起來。
邵國強聽到這個消息,面如白紙。“什麼?真的有病?”
文月桂飲泣。“請你陪着我度過難關。”
她伸手去拉他衣袖,他驚恐地摔開她的手。“是真還是假,不要同我開玩笑。”
“千真萬確,要做手術切除。”
邵國強打了一個寒噤,退後兩步。
月桂失色問:“你這是什麼態度?”
邵國強雙手亂搖。“做我們這一行,最忌老同病。”
月桂睜大眼睛。
邵國強取過外套。“慢慢治病吧,後會有期。”
“什麼?”
月桂急了,追上去。
“錢我也不要了,留着自用吧!”
他推開她,她腳步一滑,跌倒在地,頭部撞向玻璃茶几。
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
洪子聰緊緊握着她的手,頭伏在牀沿,累極憩着。
看樣子已經不知陪了她多久了。
一定是他到公寓來,發覺她昏迷不醒,故送她入院的吧!
真奇怪天下有洪子聰那樣的好心人,可是世上也有邵國強如此涼薄男子。
月桂落下淚來。
子聰醒來。“不要緊,我在這。”
月桂與他擁抱。
“健康最重要,養好身體,我們立刻結婚。”
月桂痛哭失聲。
治那樣纏綿的病,真不是易事。
可是月桂已經決定努力掙扎,她拿私蓄出來付醫療費用,樂觀地接受現實。
洪家的人漸漸改觀。
“我們也應該去看看文小姐。”
“一起去瞧瞧她有何需要。”
洪太太不出聲。
子敏説:“媽,是一個好心人,平時常到醫院做義工,這次又有什麼不同呢?”
她們母女買了女果去看文月桂。
月桂清瘦了,臉容秀麗,楚楚動人,前些時候那些活潑輕佻的姿態全部收斂,洪太太暗暗納罕。
她要起來招呼。
洪太太輕輕按住。“不要客氣,請躺着。”
子敏説:“我帶了一套西遊記漫畫給看,或可解悶。”
月桂淚盈於睫。
子敏説:“別哭,爸媽見了會傷心。”
月桂低頭答:“我沒有父母。”
洪太太惻然。“都故世了嗎?”
“不,”月桂説。“我是棄嬰,在孤兒院長大。”
洪太太大吃一驚,頓時生了同情之心,不知不覺握住月桂的手。
子敏説:“醫生講,手術順利,壞細胞已全部切除,接着服藥即可。”
洪太太説:“文小姐如不嫌棄,我們公司少一位社交秘書,可以來任職。”
月桂説:“我什麼都不懂。”
“唷,”子敏笑。“誰不是做一天學一天呢!”
月桂知道她們已經接受她,心頭一陣喜悦。
她年輕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單純的高興過。
文月桂的病有很大進展。
醫生解釋:“病人本身須要堅強的意志力,可是,家人支持更加重要。”
月桂點點頭。
“文小姐,家人真是沒話講。”
月桂又大方頷首,淚水紛紛落下。
沒想到洪家待她如親人。
假使徹底治癒了病,她就因禍得福了。
出院後只休養短短一段日子,便到洪氏機構工作,與子敏同一部門。
洪太太笑道:“小小家族生意,月桂別見笑。”
她叫月桂只上半日班。
新生活上了軌道,月桂的心靜下來,感慨再世為人。
邵國強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自從那天離開她寓所之後,月桂已失去他的消息。
他趁她有病摔開她逃逸無蹤,江湖上拍檔原本無情義而言。
可是他倆到底合作了那麼久,道義上他應當在她有難之際扶她一把。
月桂悽然地笑,事實是他扔下她,好比丟下一隻爛洋娃娃。
邵國強不愁找不到新伴侶,此刻,不知在都會哪一個角落,擺下迷魂陣,等人上鈎。
月桂深深嘆息。
她變得沈實、勤快,這場病其實救了她,她在洪氏努力學習,工作很快上手。
子敏同父親報告。“月桂最大優點是沈得住氣,肯吃虧,同事間有互相推卸責任,最終賴在她頭上,她從不出言自辯。”
洪太太嗯地一聲。“這真難得。”
子康笑。“我就辦不到,千錯萬錯,全是人家的錯,要不,就是社會的錯。”
子敏白他一眼。“所以,你是普天下至討厭的人。”
洪先生説:“文小姐氣質較前斯文許多。”
“是大哥改變了她。”
洪太太沈吟。“我看是她自己願意從頭開始。”
子敏説:“這是對的,一個人若不長進,無人可以幫他。”
洪先生嘆氣。“可是她的病……我實不願孫兒有一個病媽。”
“那要看子聰自己了,人夾人緣,他實在愛月桂。”
是月桂本人拖着婚事。
“隔一年,再檢查清楚,的確是根治了才説。”
“吉人天相,不會有事。”
月桂看着子聰微微笑。“子聰,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
子聰也笑。“彼此彼此。”
她與他的關係,本來因騙婚而起,沒想到,今日真正談到婚約。
月桂終於又看到了邵國強。
在一個茶座,他像是忽然蒼老了,可是仍然穿着最花俏的時髦衣飾,男人到了一定年紀,打扮還是沈穩點的好,越是趨時,越是老態。
他身邊有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他正使盡渾身解數討好她,她是他的新拍檔?月桂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急急別過頭去。
心中無限詫異,她怎麼會曾經同這樣一個吃軟飯的在一起?此刻想來,只覺不可思議。
趁他還沒看到她,她逃避瘟疫似的離開茶座。
走到陽光底下,她仰起頭,朝對面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