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從常山王府裏傳出了斛律昌儀有喜的消息,眾人紛紛又前去恭賀,皇上也賞賜了許多珍貴的禮物,榮寵更勝從前。倒是長廣王高湛,雖然權高位重,但人人知道他性子涼薄清冷,所以就算有心巴結,也不敢貿然上門。
這鄴城上下,唯一一個能長驅直入長廣王府而不必經過通報的人,就是高湛的侄子——蘭陵王高長恭。
小儼,快讓哥哥看看,胖了沒有?”長恭像往常一樣,一到王府就馬上抱起高儼,一個勁的逗着他玩。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孩子和她有一種説不出的親近感。
“你前幾天不才剛見過他,怎麼看得出胖瘦。”高湛好笑的搖了搖頭。”我當然看得出啊。“長恭嘻嘻一笑,又道,”對了,九叔叔,昌儀這丫頭也有喜了呢,看來她和百年感情應該不錯吧。“
高湛笑了笑,”傻孩子,就算沒感情,他們也會有孩子的。“”若是我,才不會和不喜歡的人成親。“長恭忽然脱口道。
高湛的笑容微微一斂,“長恭有喜歡的人了嗎?”
長恭一愣,立刻又笑了起來,“當然有啊。我喜歡大哥,三哥,喜歡大娘,喜歡阿秋,喜歡很多很多人啊……“見高湛的眼底掠過了一絲失落,又眨了眨眼道,“當然,最喜歡的就是九叔叔了!”
高湛輕輕笑了起來,“盡和我插科打諢,你能和這些人成親嗎,傻孩子。”
長恭捏了捏高儼的小鼻子,道,“九叔叔,其實我也不想成親,這樣不也挺好的。恆迦比我大了兩歲都還沒成親呢。”
高湛聽到恆迦這個名字時牽動了一下嘴角,“長恭,你覺得恆迦此人如何?”
長恭想了想,笑道,“他呀,是個太聰明的傢伙,又自私又膽小,不過……”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夜,那罐暖至人心的熱水,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柔和,“不過,他也算是個好人。”
高湛望着她嘴角的淺笑,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水霧從杯中縈繞而起,令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不清她的容顏。
“九叔!”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孝瑜的聲音,只見他匆匆朝這個方向走來,平日裏處驚不亂的臉上帶着一抹驚慌。
“大哥,怎麼了?”長恭將小儼還給了侍女,忐忒不安的起身問道。
孝瑜並沒有回答她,而是徑直走到了高湛面前,沉聲道,“九叔,剛才我從宮裏探聽到消息,楊愔上奏皇上,讓皇上封您為大司馬和幷州刺史,封常山王為太師和錄尚書事。皇上已經準了奏,九叔,等聖旨一下,您就要離開鄴城,去幷州就職了!”
長恭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響,撲通一聲又坐回了石凳上,下意識地抓住衣襟,左胸傳來的痛楚讓她的動作變得遲緩。
快要,無法呼吸了。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楊愔他們早就想把我們趕出鄴城了。”高湛倒並不驚訝,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幷州刺史,也是個美差啊。”
長恭又驀的站起身來,“九叔叔,我進宮去見皇上!”
“長恭,別衝動,”高湛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命難違,再説幷州離這裏又不是很遠……”
“九叔叔,我不要你走。”長恭咬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一想到九叔叔要離她而去,想到不能再見到他,想到不能再聽見他的聲音,只要想那麼一點點,都會傷心,都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像冰錐一樣在胸膛裏扎着自己。
“傻孩子……”高湛的眼中掠過一絲不忍,彷彿想説什麼,又被他強自按捺了下來,恢復了冷淡的語調,“行了,你先回去,我和你大哥,還有些事要商量。”
“九叔叔……”
“先回去。”
長恭呆立了一會,終於還是轉身走了出去。
看着長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孝瑜開口問道,“九叔,您已經有對策了是不是?”
高湛冷冷一笑,“這道聖旨來得正是時候。”
孝瑜垂下了眼瞼,“九叔,為什麼不告訴長恭?”
“孝瑜,你忘了嗎?長恭他,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高湛的眼中流轉着一絲無奈,“所以,有些事還是不讓他知道更好。”
孝瑜沒有説話,半晌,又問了一句,“九叔,你和六叔打算何時動手?”
高湛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當然是等着皇上下了聖旨。”
“九叔……”孝瑜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還是説了出來,“您等那個位置已經等得夠久了。”
“這麼久都等了,也無所謂再等一陣子了。”高湛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神色。
二人不再言語,靜靜地望向天空中那一輪皎潔的明月。
琉璃夜,月色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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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恭茫然的出了門去,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就這樣沒有目的的走了很久,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斛律府的門口
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會莫明其妙的走到了這裏,要知道,這些天她可都是繞道而行,生怕被斛律光追問恆迦那十七八房小妾的事。
才剛轉身,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怎麼來了就走?”
她回過頭,只見恆迦正跨過門檻,一臉的笑意盈盈。
長恭想了想,忽然伸手拉起他就走,“是兄弟就去陪我喝一杯!”
“去哪兒喝?”恆迦也有點摸不着頭腦。
“流——花——苑!”
流花苑當然是沒有去成,理由很簡單,長恭身上沒帶多少錢,而恆迦乾脆是分文不帶。這兩位大人,一位是堂堂的王爺,一位是官運亨通的中書令,兩人居然只能在小酒館喝上幾碗水酒。
長恭也由此又給恆迦多加了一個評價,吝嗇的狐狸。
她在小酒館坐下之後也不説話,先灌了一大碗水酒,當她想喝第二碗的時候,被恆迦奪了過去。
“長恭,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等會兒醉了我可不送你回家。”
長恭一愣,忽然喃喃道,“九叔叔要離開鄴城了。”
恆迦聽了只是輕輕一笑,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説了一句,“放心吧,你九叔叔一定走不成。”
長恭一愣,“什麼?”
恆迦的黑眸閃動着深不可測的光芒,又重複了一遍,“他一定走不成。”
半個月後,皇上的聖旨果然下來了了。常山王和長廣王接了旨後,並無半點怨言,立刻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路,不過在臨出發之前,兩位親王在尚書省大宴羣臣,以作踐別。接到了兩位親王的邀請,楊愔等人也打算一起去赴宴。唯有鄭子默阻止他們道:“這事難説,不能草率行事啊。”
楊愔卻不置可否,“我們身為重臣,怎麼可能不去參加常山王赴職之宴呢?就算是有危險,但不去亦未必終生。”
聽了他的話,鄭子默也無話可説,只得跟着他們去尚書省赴宴。
宴席之上,賓主氣氛融洽,並無任何異常,倒是長廣王高湛一改往日的清冷,破天荒的和貴族大臣們行起了酒令。楊愔幾人也在這種輕鬆的氛圍下,也漸漸放鬆了警惕。酒過三旬,正好輪到了楊愔行酒令。
高湛站起身來,親自走到了楊愔面前,斟著雙杯,笑道,“楊丞相你是兩朝勳戚,為國立功,理應多敬一觴。”
楊愔連忙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正要説話,忽見高湛眼中隱隱透出些許駭人的絲絲殺氣,心裏知道不妙,果然,只聽高湛忽然説道,“捉酒,捉酒,為何不捉?”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從錄尚書後房後衝進了幾十個彪形大漢,如虎似狼的一把將楊愔拿住,另外幾人一見大事不好,想走也來不及了,有的剛到門口又被拽了回來,楊愔一黨一網成擒。
楊愔被棍棒狠狠打了好幾下,鮮血直流,他掙扎了幾下,厲聲叱道:“你們這些王爺準備謀反,要殺忠良之臣嗎?尊崇天子,削弱諸侯,一片赤誠都是為了國家,不應該到這種地步!”
高演本就有些心虛,被他這麼一説,心中倒也有些觸動,居然猶豫起來,想要放了他們。
“六哥,萬萬不可。”高湛見他心存猶豫,連忙阻止道,“現在放了他們,後患無窮。”
高演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尚書省內已經亂作一團,兩位親王乾脆帶着楊愔等人直闖進了王宮,宮內外的士兵都已經聽令於兩位親王,所以一行人得以長驅直入皇上高殷所在的昭陽殿。
高殷一見這個架勢,心裏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倒還保持着一臉的冷靜問道,“兩位親王,這麼晚來為了何事?”
就在這時,太皇太后也駕臨了昭陽殿,事情變得有些微妙了。
高演一見母親到來,膽子就更大了,於是按照高湛所教的方法,操起了一塊石磚就砸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頓時鮮血就流了下來,
太皇太后心疼萬分,急忙上前去攙扶這個最心愛的兒子。
高演推開了她的手,上前了幾步,在高殷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沉聲道,“臣和陛下你骨肉相連,而楊愔等人卻想專佔朝政之權,為自己作威造福。左右的王公大臣,都因恐懼而疊足不前,本來都是唇齒相依,現在卻被用作作亂的助力,如果不早點解決此事,必定成為宗廟社稷的危害。臣和高湛等人都以國事為重,今天一起抓楊愔等入宮,不敢上刑或者殺戮,但專斷獨行的過失,罪該萬死。”
高殷靜靜地看着他,什麼話也沒説。
太皇太后心疼兒子,連忙勸道,”皇上,常山王根本沒有逆反的想法,只不過是被逼到這份上。“
高殷還是不説話,高演見狀,又連磕了好幾個頭。
太皇太后的臉色發僵,終於忍不住對着皇上怒道,”為什麼不安慰你叔叔?你非要你叔叔磕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嗎?“
高殷心裏明白自己已經大勢遠去,六叔不過是在演一齣戲,想到這裏,他忽然笑了笑,“叔叔啊,即使你要我的天子之位,我也不會有半點捨不得,何況那些漢人大臣呢?只希望你能饒過侄兒我的性命。我自己離開這個昭陽殿,這裏的事情隨便你怎麼處理。”
説罷,他居然就這麼甩甩手走了出去。
高演一時也沒料到小皇帝這樣乾脆,望了望一直冷眼旁觀的高湛,低聲道,”九弟,接下來該怎麼辦?“
高湛淺笑如冷月清輝,”那就按照皇上所説的做。皇上剛才下了旨,誅殺楊愔等人。”
高演一愣,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九弟讓他用高殷的名義殺了楊愔等人,乾乾靜靜撇清了關係,還得了個清君側的名聲。
“另外,接下來的事,就要看太皇太后了。”高湛意味深長的看了看她。
太皇太后露出了一抹複雜的神色,“你們一個是我親兒,一個是我親孫,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事已至此,這天下,就讓常山王坐吧。只是,”她擔憂的望了一眼高殷離開的方向,“你們千萬不可傷他性命。”
“母后,他是我的親侄子,我怎會傷他性命。”高演連忙答了一句。
太皇太后面露倦色,“記住你説過的話,若是你傷了他性命,我定不原諒你。”
兩個月後,太皇太后廢僅即位不到一年的高殷為濟南王,享一郡的俸祿,讓大丞相常山王高演登基。高演於晉陽宣德殿宣佈繼位,大赦改元,高殷移居別宮。高演重新把太皇太后封為皇太后,原來的皇太后封為文宣皇后。
所幸高演即位後也是個英明的皇帝,統領國務,政治清明,齊國上下,呈現出了一片太平景象。在登基之後,高演長居於晉陽,而長廣王高湛就鎮守在了鄴城。
在一切平息下來之後,春天終於還是過去了,高府庭院裏枝椏頂端的葉子彷彿被重新漂染過,瀰漫出濃重的深綠氣息。此起彼伏的蟬聲中,夏季帶着潮濕燥熱的色澤漸漸走近……最近幾天下了好幾場大雨,清風徐來,吹拂着池水中荷葉亭亭如蓋,在一片碧綠之中,偶而有幾朵粉色的花苞若隱若現。青蛙叫過一兩聲,從這片荷葉上蹦跳到那片荷葉上,熱鬧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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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長恭正躺在湖邊的小船上,雙手交叉疊在腦後,望着天邊流雲變幻着不同的形狀,心情也隨之不停起伏。從得知晚宴兵變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明白了九叔叔是早有計劃。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比她想像的更加嚴重。
如果她沒有猜錯,六叔和九叔叔,早就有謀反之意了。
想到這裏,她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隨手扯了一片荷葉下來遮出了自己的臉,一股荷葉的清香傳入鼻端,讓她的心情略微舒暢了一些。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一粒小石子不偏不倚的彈到了她的手上。
她一把扯開了臉上的荷葉,怒衝衝地瞪向了那個敢惹她的人!
只見大片大片碧綠的柳絛下,正站着一位嘴角含笑的少年,一襲淡黃的衣衫將他襯得人淡如菊。
“恆迦,你怎麼來了?”長恭脱口道,平時裏好像都是她去斛律府比較多,所以對於恆迦的忽然出現還是有些驚訝。
“哦,我正好走到這附近,閒來無事,就順便來看看。”他特地加重了順便這個詞。
長恭眼珠一轉,“恆迦,你也下來吧,我們就在這湖中聊聊天,豈不風雅?”
恆迦笑着點了點頭,也下了小船。
長恭勾了勾唇角,眼睛好看的彎了起來,起身搖起了小船,因為湖並不大,所以很快就撐到了湖中央。
“對了,恆迦,你那十七八房小妾有着落了沒?”
“我這不是正好過來問你嗎?這個重任不是交給你了嗎?”
“喂,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你我是一起欺君,按律可是連坐。”
恆迦滿意地看着她氣鼓鼓地撇過臉去,微眯的雙眼在夏日的陽光中散發出妖豔魅惑的光彩。
“對了,一直都沒有問你,為什麼……你那時就知道九叔叔走不成?”她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恆迦凝視着湖中的田田荷葉,“之前,我曾經看到平秦王高歸彥偷偷拜訪你九叔,他本是楊愔的人,與你九叔私下來往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你就猜高歸彥已經投向了九叔叔一方,九叔叔早就有了防範。”長恭接了上去。
“不錯。”他點頭。
“九叔叔一直都瞞着我,害得我還以為他真要走了。”長恭斂起了笑容,“居然連我都不信任。”
“與其説是不信任,我看他是不想把你捲到更多的事非裏去吧。”
長恭微微一愣,似乎沉思了一會,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往常的笑容,“恆迦,我有話對你説。”
“什麼?”恆迦有些驚訝的看着她。
“恆迦,其實我……”她慢慢地湊了過來,空氣中彷彿浮動着若隱若現的荷葉清香,她的笑容象晨曦微露中臨風輕顫的花朵,如此的美麗而誘人。
“其實——你就是想把我推下水去吧。”恆迦無奈地搖了搖頭,迅速的捉住了她正準備偷襲他的手,一把揪了上來。
“哈……怎麼會呢。”長恭乾笑了兩聲,心裏暗自腹誹,這隻狐狸的警覺性實在是太高了吧。
“高長恭,別忘了,從五歲開始你就不是我的對手。”恆迦得意的笑了起來。
長恭經他一提醒,立刻回憶起了五歲時那顏面掃地的一幕,不由重重哼了一聲,甩開了他的手,沒好氣的回過頭道,“回去了!”
恆迦微微斂起了笑容,他的黑色眸子依舊深邃,像是被正午陽光温暖着的湖水……其實,在剛才,自己彷彿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
上了岸,長恭也不理他,正要顧自回去,忽然又聽到恆迦在身後説了一句,“聽説突厥又立了新太子。”
長恭心裏一動,轉過身來道,“可汗之位需要繼承人,重新立個太子也不是希奇事。”
“新立太子的確不是希奇事,不過立個殘廢的太子,你不覺得希奇嗎?”
“殘廢的太子?”長恭也起了好奇之心。
恆迦點了點頭,“聽説那位太子瞎了一隻眼睛,不過勇猛過……”
長恭大吃一驚,也沒等他説完,神情激動地又問了一遍,“你説那個太子瞎了一隻眼睛?這個消息可否屬實?瞎的是左眼還是右眼?”
恆迦驚訝地望了她一眼,“莫非你認識此人?”
長恭嘆了一口氣,“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山賊阿景?”
恆迦想了想道,“不是被你救走了嗎?”
“是,但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其實之後救走他的人就是突厥太子阿史那弘!而且還那麼湊巧,那時他就已經瞎了一隻右眼!”長恭一連串的説了出來。
恆迦的神色似乎凝重了起來,“照你這麼説,那新太子有可能就是阿景,莫非他是突厥可汗的私生子?”
長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他真是突厥的新太子,我可能真的犯了一個大錯。”
“無論他是誰,總之,他是我們的敵人。”恆迦又挽起了一個無謂的笑容。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一種莫名的氣息在兩個人中間飄散開來,風縈繞在周圍,帶起樹枝葉梢浪潮般湧動“沙沙”作響。安靜了半天的蟬聲不知從什麼時候漸次地響起,打破了原來的平靜,湖裏的荷葉都惴惴不安的隨風搖來擺去,如同飄忽而捉摸不定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