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太后到了宮中之後,孝瑜所熟識的宮女便裝做不經意流露了幾句模稜兩可的話,這反倒令太后起了疑心,她懷着將信將疑的心情踏進了皇上的寢宮,一見皇上病入膏肓的樣子,不由心痛難忍,暫時忘記了孫子的事。
皇上依然處了半昏迷的狀態,在聽到自己母親的聲音後倒是醒了過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激動的原因,他的精神稍稍為之一振。婁太后和他説了幾句體已的話以後,忽然想起了濟南王的事情,於是便開口問道,“濟南王現在在何處?”她的話音剛落,皇上的臉色就微微一僵,卻沒有回答。
她連問三遍,皇上都沒有回答,後來乾脆扭過了頭去。婁太后心裏一沉,立刻明白了之前所聽到的都是千真萬確。
自己已經千叮囑,萬囑咐,讓皇上千萬要留濟南王一命,沒想到皇上還是這麼狠心……一想道孫子皇位被奪不説,最後還死於非命,老太太心裏的火騰的一把就冒了起來,她驀的站起身來,指着皇上罵道,“你還是殺了他!好好好,我也不説什麼了,你還是死了吧,死得好!”
看着母親怒衝衝的拂袖而去,皇上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説出來,全身卻不停地顫抖起來……
婁太后當天一怒之下就去了晉陽的王宮。這之後,皇上的病情迅速惡化,很快就到了彌留之際。一直到了第五天的傍晚,皇上忽然下旨傳召了眾親王立即進宮。
不知是不是巧合,當天晚上鄴城忽然起了一陣怪風,蕭瑟的風吹得人心裏竟然有種莫名落寞感。
長恭和幾位哥哥趕到宮裏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堆親王裏猶如鶴立雞羣的九叔叔。高湛看到她時只是微微對她點了點頭,又望向了寢宮內。
長恭敏鋭的察覺到,雖然九叔叔臉上的神色和往常一樣,但眼中似乎極快的掠過了一抹淡淡的緊張和——興奮。
“皇上不會是……”
“唉,多半是……等着吧。”
四周響起了眾親王七嘴八舌的聲音,長恭忽然也覺得有些心煩意亂,皇上把他們都叫到這裏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是快不行了嗎?想到這裏,她又忍不住望了一眼太子高百年,只見他神色黯然,眼眶微紅,一臉的擔憂之色。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見皇上的內侍從寢宮裏匆匆出來,一直走到了高湛的面前,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哀慼,低聲道,“長廣王,皇上讓您進去。”
他的話音剛落,眾人譁然。看了那個內侍的臉色,大家心裏更是明白,皇上只怕是時候不多了,這現在進去的人説不定就是最後見到皇上的人,可是,這個人居然不是太子高百年,而是長廣王高湛!
高湛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就跟着內侍進了寢宮。
皇上一見他進來,立刻支起了身體,並摒退了周圍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高湛上前行了禮,低低叫了一聲,“皇上。”
皇上苦笑了一下,“小九,你我還用得着這樣拘禮嗎?”
高湛看他臉泛紅光,精神奕奕,心裏猜測這可能是他的迴光返照,於是又上前了一步,道,“不知皇上讓臣弟進來有什麼事?”
“小九,以你的聰明,難道還猜不出來嗎?”皇上望着他,“自然是和你商量由誰來繼承這個皇位。”
高湛低下了頭,“皇上你福壽綿長,現在説這些似乎有些早……”
“小九,這個時候你就別説這些虛話了,”皇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似乎有些惱意,“朕再問你一次,該由誰來繼承這個皇位?”
“自然是太子殿下。”
“高湛,你過來!”皇上似乎真的惱了。
高湛緩緩地走到了皇上的身邊,坐了下來。寢宮內的燭火輕輕搖曳着,半明半暗的光線將他的臉籠罩得一片朦朧。
“朕已經寫了遺詔,”皇上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個檀木盒子,“下任皇帝的名字就寫在那裏,小九,你就不想去看看朕寫了誰的名字嗎?”
高湛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漸漸地,唇邊勾起了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皇上,我不用看也知道。”
“哦,是誰?”
他薄唇輕啓,吐出了兩個字,“高——湛。”
皇上愣了一會之後哈哈笑了起來,“既然這樣,你也該知道為什麼我會寫你的名字……”
高湛的臉上還是一片沉靜,“皇上有前車之鑑,深怕就算傳位於太子,他也坐不穩這個位置,就好像——濟南王高殷。要讓太子坐穩這個位置,除非先殺了我。但是皇上一向仁慈,光是殺了一個濟南王,已經夜不能寐,後悔不迭,況且如今我在朝中勢力也非同一般,因此,六哥才想了這麼以退為進的一招,”他的目光如刀刃一般凌厲,“皇上是想以這個皇位保你妻兒安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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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瞳孔一縮,臉色瞬間蒼白,卻不知為何,又輕輕地笑了起來,“小九,你真是瞭解我,只不過,你還是猜錯了一件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
不等高湛説話,他又繼續説道,“小九,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年冬天,我正好八歲,你只有三歲,當時母后對我説你是我弟弟時,我心裏歡喜極了,因為我還從來沒有過那麼美麗的弟弟。只可惜,你的性子涼薄,一直都難以接近,直到先皇去世之前,你忽然派人送信給我,説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緩了一口氣,聲音明顯微弱了幾分,“我明白你想些什麼。你借用了我的力量,名正言順除去了濟南王和一幫子漢臣,現在,時機成熟了,你想拿這個位子了。小九,我就順了你的心意,我把這個位子——給你。”
高湛沉靜的表情似乎出現了一道淡淡的裂痕,他抬起頭來,神色複雜地望向了皇上,低聲道,“六哥……原來你……我……”
皇上忽然驀的抓住了他冰冷的手,低聲懇求道,“九弟,我的兒子高百年沒有罪過,希望你能將我的妻兒安置一個好去處,千萬別學我啊……”
高湛握緊了他的手,冷澀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傳到了他的心底。孤獨如清清的月光悄悄漫過了他的全身。
“我答應你,六哥。”
皇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這才慢慢闔上了雙眼——
長恭一直焦灼不安地往寢宮裏張望着,皇上把九叔叔單獨叫了進去到底是為什麼?怎麼連太子都不讓進,偏偏就讓九叔叔進去呢?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心裏驀的一驚,不會是皇上看出了什麼端倪,趁着臨死前做出什麼對九叔叔不利的事吧?
一想到這裏,她更是坐立不安。
就在這時,寢宮裏忽然響起了一片哭聲,接着就是混亂的腳步聲,大家面面相覷,心知不好。果然,只見皇上的內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哽咽着衝着眾人説道,“皇上,皇上駕崩了!”
眾人頓時一片悲泣,這其中,有真心,也有假意,不過高演生前為帝,深得民心,也頗為照顧同宗同族,無論怎樣,還有不少人的確是真心難過的,不過這種難過更多的來自於對未來的不安,而不是來自於一個親人的逝去。
長恭心裏也好像被什麼抽空了一般,腦海中卻不停出現自己殺了那個士兵的一幕,她也是幫兇,她也是……
“王內侍,皇上的遺詔呢?是否是由太子即位?”立刻有人提出了這個最為關心的問題。
王內侍抹了一把眼淚,“皇上下了遺詔,由——長廣王繼統為帝。”
眾人頓時愣在了那裏,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半晌,總算有人不滿的開了口,“怎麼不是太子?憑什麼是長廣王?”
那人一開口,其他人也紛紛符合。倒是太子靜靜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猶如置身事外。
“憑什麼?”高湛緩緩步出了宮殿,手持遺詔,冷冷環視了一遍眾人,“莫非有人質疑皇上的遺詔?”他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若隱若現的騰騰的殺氣,從容不迫的態度,以及那高貴淡漠的冷凝氣質都如同王者般不怒自威。
眾人立刻噤聲,再不敢多説半句。
長恭抬頭望着高湛,腦海中卻只有一句話在不停迴響着,他是皇帝了,九叔叔是皇帝了……此刻彷彿只剩天地穹廬之間這一抹若有若無的蒼涼,和她心底一縷如春蠶抽絲般的惆悵。
月光冷冷的,卻白得象新紡的雪緞,窗外的梧桐被大風吹得嘩嘩作響。
皇建二年,孝昭皇帝駕崩,時年二十七。
同年,長廣王高湛於鄴城南宮即位,是為北齊武成帝,改元大寧,時年二十二。封孝昭皇帝太子百年為樂陵郡王,詔大使巡行天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