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大驚,正想和宇文邕説句什麼,就聽見他略帶嘶啞的聲音低低響起,“不要説話。”
頭頂上方似乎沉寂了片刻,很快,又聽到了宇文護冰冷的聲音,“皇上,既然您已經知道了,就不要讓臣為難了。”
皇上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自從三弟死於非命,朕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宇文護,你到底要殺多少個皇帝!”
宇文護似乎也笑了起來,“皇上,臣實在不喜歡太聰明的人,所以,下一任皇帝,臣會好好再選。那麼,請上路吧,皇上。您的三弟和父親都等着您去團聚呢,”
“宇文護,你若是再傷害我的弟弟,我宇文毓做鬼也必不會放過你!”皇上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鋭,接着就聽到了酒杯墜地的聲音……
宇文護竟然又殺死了一個皇帝,長恭心裏一悸,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腕被他緊緊的絞在手裏,那麼用力的抓緊着,他那手指上的薄繭幾乎要烙進她的手腕,讓她的肌膚有種輕微的刺痛感。
“彌羅……”她忍不住輕輕低喚了一聲。
“不要——説話。”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抖,彷彿在拼命壓抑着什麼。
“晉國公,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看我們還是要立刻新推一位皇帝。”另外一個略為蒼老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宇文護似乎思索了一會兒,“太聰明的人不適合這個位置,你覺得四皇子宇文邕如何?”
那人立刻接了上來,“四皇子為人懦弱膽小,胸無大志,這樣的人,自然更容易被您所控制,依老夫看來,他的確是新皇的好人選。”
“我也是這麼想。”宇文護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得意,“明天一早,立刻宣告皇上突發急病駕崩的消息,對了,還有,告訴眾位大人臨終前皇上下旨皇位由四皇子宇文邕繼承。”
頭頂上方的聲音漸漸遠去,長恭只覺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掐斷了,剛想回頭,卻聽到了他的聲音再次低低響起,“不要——回頭看我。”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透着讓人窒息的絕望,讓人從心底發寒。
長恭也不知他有沒有看到,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將另一隻手覆蓋在了他那冰冷的手上,按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
她差點忘了,怎麼説他也是皇上的……難過傷心也是難免……
宇文邕忽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臉貼靠着冰冷的通道,血液裏卻有什麼在滾燙沸騰着,只覺得那少年的手越來越熱,帶着一種奇怪的温柔流轉他的全身,他的雙眼再難以抑制的刺痛着灼熱起來。
為什麼自己不能更強大一些,為什麼眼睜睜的看着那些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一個一個在自己面前消失……
他想要變得更強,更強……
沒過多久,宇文邕忽然站起了身來,“我們繼續往前走吧。”
長恭略帶驚訝的回過頭,看到的是他一臉平靜的表情,也就不再多説,跟着他繼續往前摸索。
在暗道裏拐了幾個彎後,終看到了不遠處的階梯。長恭跟着宇文邕沿着階梯往上爬去,只覺得四周的石壁狹窄潮濕,帶着一股黴味,伸手摸去,似乎還能摸到一層青苔,感覺似乎像是以口廢井。快到階梯盡頭的時候,宇文邕往上頂了一下那個蓋子似的東西,卻是紋絲不動,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忽然發現了靠近出口處有個小小的石環,於是伸手一拉,只見頂上的那個石蓋居然慢慢移開了,映入眼簾的,是繁星閃耀的夜空。
“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長恭輕聲道。
“出來看看就知道了。”宇文邕先是小心翼翼的往周圍掃視了一圈,面露詫色,然後慢慢從井裏出來。
長恭急忙也爬出了井口,一看之下,頓時大喜,原來這真是一口廢井,而且,看這裏完全不像是王宮,倒頗像個破廟。
“我的房間裏竟然有通道宮外的秘道……”宇文邕眼眸中帶了一絲困惑,又喃喃自語,“為什麼?”
“秘道在你的房間裏,你怎麼會一直不知道呢?”長恭側頭問道。
他搖了搖頭,“這秘道的機密是在那副畫上,而那副畫,我是絕對不會碰的,所以不知道也不奇怪。”那是他母親的畫像,為了表示尊敬,他都是遠遠觀看的,從不近身。
“不過真的沒想到,竟然能通到宮外!”長恭這才鬆了一口氣,“真是老天助我。”
宇文邕看了她一眼,“你的運氣的確不錯。”
“彌羅,”她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們的皇上已經不在了,如果你不想待在那裏的話,就跟我回去好了。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你一定也會喜歡他們。”
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家人嗎……這個詞現在對他來説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如果誰要是欺負你,我也會保護你的。”長恭揚起了一抹好象露水一般美麗的微笑。“也不會讓別人看輕你。”
望着她真摯的笑容,他的心裏忽然微微一動,如果自己真的只是個男寵,説不定真會跟她走的。
“我哪裏也不去。”他在她的面前繼續維持着鎮定,“你還不快走。”
長恭也不再勉強他,點了點頭,道了聲謝,轉身就走。走了沒幾步,她又折轉身來,月光就在抬頭的瞬間瀉入她的眼中,流成銀色的淺影,勾上嘴角温和的笑。
“謝謝你,彌羅,你永遠都會是我的朋友。如果將來有什麼困難,記得來鄴城的琉璃莊找我。只要向店主説出你的名字,他就會轉告我。”琉璃莊的店主是她私交甚好的朋友,這件事誰也不知道。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對他説這一番話。
宇文邕點了點頭,“答應我一件事,秘道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説。”
看長恭點了點頭,他沒有再説什麼,又下到了井裏,心裏隱隱有些空虛。其實,之所以他這樣幫助她,更多的原因是——讓她能及時的將消息傳到齊國,這樣一來,也能讓宇文護手忙腳亂,更加放鬆對他的警惕。
長恭一直看着那井蓋再次合上,才離開了那裏。穿過那個庭院,她發現這裏還真的是座荒涼的破廟。
誰也想不到宮裏的秘道居然會通到這種地方吧。
正想着,腳下忽然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絆了一下,她低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她踢到的東西居然是一個人。
只見那人衣衫襤褸,身邊還放着一個破碗,只一眼,長恭就確定了此人的身份——乞丐。那人被她這麼一踢,倒是睜開了眼睛,不過他的眼神渙散,神情呆滯,嘴邊還掛着一絲傻笑。長恭微微一愣,又再次確定了他的身份——傻子+乞丐。
就在她準備離開的時候,那人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膝蓋,抬起了頭,一個勁的朝她傻笑。長恭本想推開他,但無意中看清了他的臉時,不由又是一驚,這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
“放手,不然我不客氣了。”長恭裝出了惡狠狠的樣子。
那個乞丐嚇了一跳,忽然又低聲哭了起來,“不要,不要殺我,我不會説的,不會説的……”他的眼中又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喃喃道,“火,好大的火,爹……娘……姐姐快來救我……”
聽了他的話,長恭大吃一驚,再定睛一看,忽然想到了什麼,一把拎起那個乞丐,撩起了他的衣服,只見在他的手臂上有塊銅錢大小的傷疤。
“鄭遠!”她低呼出聲,心裏又是感慨又是欣喜,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竟全不費功夫。王嬸所説的鄭家小兒子竟然一直躲在這裏,她敢確定這個乞丐就是鄭遠,那塊傷疤還是小時候他們一起爬樹時落下的。
“鄭遠,是什麼人要殺你?”長恭因激動而拽緊了他的衣服,難道真是有人故意放火?
鄭遠看了她半天,忽然又捂住了自己的腦袋,一個勁的呻吟起來。長恭只好先放開了他,心裏卻是波濤洶湧,難不成這個鄭遠知道些什麼?
又或者,這場大火併不是意外?
就在她一分神的時候,鄭遠忽然驚慌失措的跑出了破廟,她趕緊追到了門口,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可惡……”她低低咒罵了一聲,忽然抬頭髮現天色已經發白,心裏又是一凜,還是先趕回客棧吧,不然要是被恆迦發現的話……
長恭趕到客棧的時候,天邊周圍一圈漸漸白亮起來,幾顆依依不捨的星子還在天幕的一角綻放出微弱的光芒,有些淡紫也有些橘紅的雲彩飄浮在那裏,單薄的身姿變換着各種各樣的形狀。
她躡手躡腳的像條小魚似的溜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合上門,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還沒等她這口氣松完,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魔音。
“早啊,長恭。”
長恭的身子一僵,眼前立刻出現了完蛋了這幾個大字,她緩緩地轉過身,一眼就看見了倚在躺椅上悠然喝茶的恆迦,他的神情和平常似乎沒什麼不同,唇角邊依舊掛着那抹永遠不變的虛偽的笑容。
“早啊,恆迦。”她皮笑肉不笑的應了一句。
“這麼早去哪兒了啊。”恆迦微微笑着,黑色的眼眸流轉着深不可測的光芒。
長恭眨了眨眼,正想説話,又聽見他慢悠悠地説了一句,“宮裏好玩嗎?”
誒——長恭頓時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目光掠過了自己的衣服,心裏暗叫不好,怎麼給忘了,身上穿的居然還是宮裏侍衞的衣服!這下可是物證確鑿!
反正是被揭穿了,乾脆就承認好了,再説,她也從宮裏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呢。
“不錯,我是去宮裏了,雖然是莽撞了一些,但也不是全無收穫。”長恭迎上他半明半昧的眼眸,“你一定會有興趣知道我到底打聽了什麼。你知不知道那個在鳳凰樓和我們一起飲酒的阿史那,原來他就是突厥的太子。還有,他們果然結成聯盟……”
在聽她劈里啪拉説了一大堆後,恆迦還是保持着之前的神情,好像她所説的事完全和他無關。長恭心裏倒開始沒底了,因為從他的神情根本難以判斷,這隻狐狸到底在想些什麼。
“説完了嗎?”他放下了茶杯,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
長恭忽然覺得有些困惑,狐狸的反應實在太不合常理了吧!
“你——不生氣?”她試探的問了一句。
“生氣?”恆迦微微一笑,“你打探到了這麼重要的消息,而且現在還活蹦亂跳的,一點沒事。我又為什麼要生氣。不過,”他的目光一斂,“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麼從宮裏溜出來的,聽説昨晚宮裏熱鬧的很呢。”
長恭心裏一凜,“你怎麼知道?”
他揚了揚眉,“昨晚半夜起來見你不在房內,依着你這性子,我就尋思着你是偷偷去了王宮,於是我去打聽了一下,正好聽到他們説宮裏闖入了奸細,我猜多半就是你。”
“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
長恭愣住,“就這樣?”
“就這樣。”恆迦的眼中掠起明媚的笑意,“難不成還要我冒險進宮救你?”
“可是你就這麼回來也太沒義氣了吧,”長恭有些鬱悶,雖然不指望他救她,可是這話聽起來怎麼就那麼不痛快。
“哦?”恆迦不慌不忙的又喝了一口茶,“雖然父親吩咐過讓我看着你,可我是不會冒險用自己的命救人的。而且,就算你有個好歹,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説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長恭似乎感覺到了那絲被完好隱藏在他的笑容下的隱隱怒意。
她的眼珠子咕嚕一轉,長睫下驀的流泄出一抹狡黠,忽然笑了起來,“恆迦,原來你在生氣……真是的,生氣就説出來嘛,每次都這樣,不管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假惺惺的裝出一副笑臉,你累不累啊!”説着,她欺身上前,還伸出手不客氣的扯了扯他的臉,“哈,這層面具好厚哦。”
恆迦唇邊的笑容微微一僵,一側臉躲過了她的魔爪,“行了,你快點收拾一下,我們立刻出發回去。”
長恭笑嘻嘻的收回手來,正要點頭,腦海中忽然掠過了鄭遠的臉,心裏不由一緊,連老天爺都在幫她,難道她就這麼離開長安?不行,她還不能離開這裏,她一定要去找到鄭遠問個清楚明白!
“恆迦,你先走吧。”她斂起了笑容。
恆迦正要抬腿出門,聽到她的話不由頓了頓,轉過身來,又問了一遍,“你説什麼?”
“我説,我還要再逗留兩天,你先回去吧。”
他的眼眸內似乎有什麼在湧動,又飛快被按捺了下去,唇角輕輕一勾,“高長恭,任性胡鬧也要有個限度吧。”
“我不是任性胡鬧,我真的有事要去做,非做不可的事。”她抬眸直視着他的臉,耳邊卻似聽不到任何聲響,彷彿忽然遁入了萬籟俱靜之中,只看得見他暗沉的幽黑眼眸,讓人不由得想起無邊的黑夜,以及在那樣的夜裏風花一般的綿綿飛雪。
“隨你的便。”他忽然開了口,轉身往門外走去,在出門的時候頓了頓,似乎又輕輕笑了起來,“反正你是死是活也與我無關。”
恆迦在生氣,而且很生氣。長恭非常清楚的知道了這一點,以往就算他再不高興,也絕對不會出現那樣的眼神。
唉,怎麼辦,只好等以後再和他解釋了。
沒過多久,就從樓下傳來了馬蹄聲,長恭撲到窗子前一看,只見恆迦已經帶着手下的人出發了。
她換了一身衣服,下了樓吃了早飯立刻去破廟附近尋找鄭遠的下落。
剛吃完早飯,客棧的掌櫃忽然叫住了她,“唐二公子,唐大公子怎麼匆匆走了,是家裏有事嗎?”
長恭支吾着應了一聲,忽聽那掌櫃又説道,“我看一定是大事吧,四更天的時候我見到唐大公子從外面回來,當時他的臉色可是差得很。”
長恭心裏微微一動,四更天?恆迦這麼晚才回客棧?
掌櫃又喋喋不休地説了下去,“不過唐大公子走得可真急,連房費都沒有付,不過,有唐二公子在,一定沒問題吧。”
看着掌櫃的臉笑成一朵菊花,長恭的腦袋裏卻是嗡的一片,只有幾個字在不停旋轉,沒付房費,沒付房費……完蛋,她身邊好像根本沒有錢啊,平時的開支都是由恆迦掌管的,他又不可能不知道!
啊啊!這個可惡的狐狸!一定是故意的!
“當然——沒問題啊。”長恭訕訕一笑。
“那就請唐二公子先付帳吧。”掌櫃笑咪咪的看着她。
誒?這麼急?長恭一面想着對策,一面伸手入懷,忽聽得外面有幾個人急匆匆的闖了進來,面色驚慌不安。
“這位客官,發生什麼事了?”掌櫃驚訝的拉住了其中一箇中年男子,那男子嘆了一口氣,“掌櫃的,你還不知道嗎?皇上昨夜裏駕崩了!”
“什麼?”掌櫃臉色大變,“這種話可不能亂説!”
“當然不是亂説!亂説是要砍頭的!這可是宮裏傳出來的消息……”
趁着他們一團亂糟糟,長恭瞅準了機會,茲溜一下閃出了客棧,當下疾步快走,在拐了好幾個彎後,才停下來歇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不然要是動起手來,只怕是更糟糕。
皇上駕崩了……她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不免有些心驚肉跳,不知彌羅現在怎麼樣了?希望繼位的那個什麼四皇子能善待他……想到這裏,她揉了揉自己發脹的腦袋,回想着昨天經過的路線,朝着那座破廟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