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來,淋浴時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濺得一身都是,乃娟連忙沖洗,出門時仍然覺得太香太招搖。
那日,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妻為金錢紛爭。
一定是主任調錯他們來她處。
他們應當往魏華博士的辦公室,他才是經濟問題專家。
這一對夫婦吵得乃娟耳朵嗡嗡響。
“我們結婚後便把收人存進聯名户口,可是三年來她一直把兩份薪水花光光,她萬打萬那樣買首飾衣物,我得兼職償還房屋供款,苦不堪言。”
那年輕的妻子不滿地説:“女人買幾件衣服很普通,沒理由叫我把收入添電器傢俱。”
乃娟怔怔地看着這一對拒絕長大、心態未成熟的男女。
魏華會怎幺説?
乃娟苦苦思索。
室內靜下來,那夫婦全神貫注看着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聲。
“夫妻最好分開户口存錢。”
“但是,一女一男結婚後不是已經兩為一體嗎?”
乃娟看看他倆,“那是形容詞,指二人共患難同進退,但無論在精神或肉體上,你們仍然是個體。”
他們愣住。
“兩人應留有空間,尤其在金錢上,各人有花錢自由,互不干涉,聯名户口引起的煩惱最多。”
“那麼,誰負責房屋供款?”
“結婚之前,你們沒談過這個問題?”
他們面面相覷。
男方説:“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臉來,“明日我即回孃家。”
乃娟説:“只有雙方都是負責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擁有聯名户口,而且户口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則,財政獨立,頓少紛爭。”
他們沉默。
“你倆對對方的期望太高了,難免失望。”
時間到了,他們站起來告辭。
譚心進來説:“真是當頭棒喝,原來即使婚後也不是無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書架取下一本着作,“這是魏華博士的著作:『婚後十大理財要訣-,借給你拜讀。”
“房產呢,可否聯名。”
“我不知道,待我問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應該聯名。為甚幺要硬性規定追隨父姓?”
“嗯,牽涉甚廣。”
譚心説:“在這個辦公室做久了,簡直不敢結婚,專家們的意見太過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來這許多條文。”
“你如不怕吃虧,那就勇往直前。”
譚心想了一會兒,“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騙被棄,就是因為全無防範。”
乃娟笑了。
譚心問:“你呢,吳小姐,你會否把私蓄共享?”
“我總希望對方可以同我一樣養活自己。”
譚心點點頭。
乃娟嘆口氣。
“接着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沒有。
然而,這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華人父母喜愛的字眼:中庸、則中、中原、中肯、中間落墨……
“請他進來。”
一見面就想起來了,正是那個時時碰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對不起她爽約,她忽然一聲不響回洛杉磯的孃家去了。”
呵,問題不小。
“你們之間有甚幺問題?”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麪孔,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結婚多久?”
“呃,兩年左右。”
“有孩子嗎。”
“沒有。”
“那麼,事情好辦得多。”
“這是許多夫婦都推遲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甚幺職業?”
“文職,毋需穿制服,但很多時在户外見客户。”
乃娟一時想不到那是甚幺工作。
他不像救護人員,那麼。“可是工程師?”
“不,我自硅谷回來。”
“計算機設計師?”
“在硅谷,人人的工作都與計算機有關,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專門調查商業罪案。”
呵,有這樣奇特的職業。
乃娟好奇起來。
“在硅谷,抄襲剽竊是罪無可恕,影響大機構億萬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顧客做保安工作。”
“多幺有趣。”
“工作時間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滿。”
“在大學你可是修讀罪犯學?”
“是,兼社會學及心理學。”
“李先生,你的學問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當。”
“你們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説不上來,也許他不想請她壞話。
他抬起頭,看到乃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這樣的眼神,叫他願意向她傾訴。
“是我不好,我不喜歡説話,我不諳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種香檳美味,到何處度假最稱心快樂。”
乃娟毫不猶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認為這是缺點,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氣。”
他這次直呼她名字,她又不覺過份。
“你有甚幺興趣?”
他摸摸後頸,“我喜歡閲讀,閒時做幾個菜請朋友。”
“啊,烹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帶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學會一點。”
“外婆仍健在嗎?”
“托賴,今年秋季七十大壽。”
乃娟點點頭。“是你的福氣。”
乃娟亦由外婆帶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間,她不禁黯然。
沒想到兩個人生活上有那麼多相同之處。
“自硅谷回來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調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態不見緊張,真好。”
“習慣了,不影響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來最好,否則,聽的只是一面之詞,彷佛不大公平。”
“我儘量帶她來。”
每一節談話只得四十五分鐘,同小學生每堂課時間一樣,因為過了這段時間,精神難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門口,忽然轉頭問:“我叫甚幺名宇?”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則中?
她看一看記錄,“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還需假以時日。
他説:“我會再來。”
譚心進來整理文件,“這位李先生是唯一來尋求答案的人,其餘夫婦,全來吵架。”
“講出心事,比較舒服。”
譚心問:“一個人的心事,應否訴諸伴侶。”
乃娟緩緩反問.“你説呢。”
譚心鄭重考慮,“那要看對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一個人的心事,還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當,不必取出共享。”
譚心抗議:“吳小姐你的論調太悲觀了,這樣説來,結了婚還是你歸你,我歸我,未免見外。”
乃娟站起來,“下班時間到了。”
“呵是,對不起。吳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譚心有頓悟。
回家途中,汽車電話響起來。
“乃娟,我是碧好,請立刻把車子調頭到舍下來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個月出嫁,突覺恐懼,請你來給些忠告。”
乃娟找機會把車調頭駛往馬家。
“大約十分鐘後到。”
“乃娟,你真夠朋友,沒話講。”
電話那頭清晰傳來女子哭泣聲,可見事態嚴重。
百忙中,乃娟還是到辦館挑了精美水果籃。她真的不習慣空手上門去。
碧好來開門。一臉無奈。
輕輕説:“是馬禮文的堂妹兆芝,本來決定下月五號舉行婚禮,忽然退縮,要取消整件事,苦惱得想自殺。”
乃娟點點頭。
呵,馬兆芝躺在沙發上,用一隻墊子遮住臉哀哀痛哭,她穿一條小小碎花喬其紗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細腰,長腿,皮膚白膩得幾乎有層瑩光-秀髮如雲,漆黑烏亮地垂在一角。
上帝創造這個馬兆芝時,一定特別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來了,我介紹乃娟給你認識,她是專家,你同她談談。”
馬兆芝把墊子移開。
呵,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但仍是個美女,一見乃娟,懇求説:“請救我,請救我。”
乃娟輕輕答.“不是大事,不致於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詞:你看上去像是已經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對你來説也毫無意義,不過像一面鏡子,我實在不想説,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點,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只有美女才會叫人想起這樣痴心的歌詞。
只見兆芝掙扎坐起,用冰毛巾抹過臉,喝了冰茶,低下頭,不語。
“對方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禮沒有?”
兆芝點點頭。
“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兆芝啞聲説:“部分。”
也難怪對方要生氣。
碧好給乃娟聽那個準新郎的電話錄音留言:“馬兆芝?”他咆吼:“我會殺死你,我倆同歸於盡!”
兆芝又掩起臉。
乃娟沉下臉,“碧好,這是惡言恫嚇,報警備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為。”
兆芝臉色發綠。
“你別嚇壞兆芝。”
“這是警方數據,千真萬碓。”
兆芝説:“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應付不了他們大家族繁文褥節,我不嫁了。”
碧好説:“已通知男方來取回聘禮。”
她暗示乃娟過去看那件禮物。
淡藍色盒子一打開,精光飛濺出來。
那是一條鑽石項鍊,煉墜是一顆梨形粉紅色大鑽,足有一隻眼睛那樣大。
乃娟對珠寶並無太大興趣。可是這次也禁不住“呀”一聲。
碧好惋惜地説:“需退回去。”
她剛才借來戴了整整半小時,過一下癮。
乃娟佩服美女,她温言説:“如有躊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謝謝你。”
奇怪,沒有絲毫缺點,她的牙齒猶如編貝。
乃娟説下去:“甚幺原因呢,只有你一人知道,已經足夠,不用細述,有時,一個人需要靜靜聆聽第六感説些甚幺。”
碧好叫出來,“甚幺,你毋需為她分析問題?”
乃娟搖搖頭,“她有權改變心意,不是不,如果對方不明白這個不字,報警可也。”
“太縱容她了。”
“女子當然應當縱容女子。”
這時門鈐響。
“來了,來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臨大敵。
乃娟坐到兆芝身邊。有意無意,擋着地一半身體。
傭人去開了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進來,他形容憔悴,一聲不響蹲到兆芝身邊。
他低聲下氣地説:“兆芝,請改變主意。”
兆芝不出聲。
“我做錯甚幺?告訴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完結,當中不知發生一些甚幺事,兆芝對他已無愛念。
“你不喜歡大家庭,我們可以到外國住。”
兆芝把那件名貴首飾還給他。
那男子站起來,脱掉外套,嘆氣。
碧好説:“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只得點頭。
乃娟像現場觀眾看一場俊男美女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覺是悲劇,因為兩人條件實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過首飾盒子失意離去。
兆芝低頭呆坐。
“究竟是為甚幺?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搖搖頭。
“你爸媽也很生氣,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呀。”
“我暫時不適合結婚生子守家裏做好妻子,我還想到法國羅華谷釀酒區住上一年半載,回來繼續讀醫科。或許加入微笑行動。”
乃娟這時開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應該説明,應顧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頭,“是。是我錯。”
“叫別人傷心困擾,有欠公道。”
“我會向他鄭重致歉,當時我沒有細想,到婚期迫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戰場了,心驚肉跳。”
乃娟説:“只有美人才有資格做這種事。”
兆芝又飲泣。
“這又是為甚幺?”
“日後不知還有無機會結婚,也許會後悔,他又沒説會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遠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説:“上帝創造馬兆芝之際,與別人不同,只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問:“這裏沒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門,“勞駕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夠做馬兆芝真幸運。”
“上帝很公道,她甚幺都有,就是沒腦筋。”
乃娟答:“光得一副腦筋,少了那樣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着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美人。”
乃娟嗤一聲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們兩人擁抱一下道別。
到了停車場,有人迎上來,乃娟定睛一看,原來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還未走?”
他低頭自嘲:“不捨得。”
乃娟這時又覺得他沒有危險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車。
然後,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個人的尊嚴最重要。”
他有頓悟,輕聲答:“你説得對,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