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娟頹然。
她不想恥辱地耽在屋內,這種時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電話給碧好,忽然門鈐急驟響起,門外有人呼喊:“吳乃娟小姐,我們是警察,請即應門。”
甚幺事?
乃娟愕然打開門,兩個穿制服女警站在門口。
一個説:“你是吳乃娟,幸虧找到了你。”
“吳小姐,請即隨我們去救人。”
乃娟目定口呆,這是甚幺節目?
“吳小姐,事不宜遲,在警車上才與你解釋。”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隨他們出門。
在車上,警察對乃娟説:“吳小姐,你還記得趙林子柔嗎?”
乃娟一時沒想起來。
女警嘆口氣,“她丈夫是我們同事,最近不幸殉職——”
乃娟呵一聲,“我知道這位太太,她懷着遺腹子。”
“正是她。”
“她怎幺了?”
“她靜坐十八樓天台上,隨時會跳下來。”
“甚幺?”
“吳小姐,她指明要見你最後一面,要同你説幾句話。”
“她仍然懷着孩子?”
女警雙目潤濕,“她腹大便便,隨時臨盆,猜想是壓力實在太大,故想輕生。”
乃娟亦淚盈雙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吳小姐,請你盡力而為。”
乃娟忽然覺得肩上像壓着一擔磚頭,她不由得喘氣。
車子駛抵一幢住宅大廈,幸虧時間尚早,途人還未發覺有好戲上演,乃娟跟着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趙林子柔坐在欄杆上,稍一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覺得唇乾舌燥。
談判專家走近,“是吳小姐?林子柔情緒反常穩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趙太太,你找我?”
趙林子柔轉過身來,晃一晃,乃娟嚇出一額冷汗。
她露出一絲微笑,“吳小姐,你好。”
乃娟輕輕説:“大清早,吃過早點沒有?有甚幺話,慢慢同我説。”
身後有人遞來兩支營養奶。
乃娟把一支輕輕放到林子柔身邊,自己喝另外一支。
乃娟今次才明白甚幺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顯得腹部隆起。
乃娟問:“預產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頭,“是,原來就是這一兩天。”
“怎幺不見你母親?”
“剛才由警察帶走,她呼天搶地,使人心煩意亂。”
乃娟笑笑,“大多數老式婦女都容易激動,遇事光叫不説。”
“她一直希望我重頭開始,她不支持我把孩於生下。”
乃娟微笑,“生兒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職業有收人,有足夠能力支撐大局。”
“但是我覺得孤獨害怕。”
“誰不怕生關死劫,相信我,我有一個朋友,剖腹生產之前請眾姐妹吃最後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遲。”
“吳小姐,你一定覺得我喜歡做戲。”
“我不會那樣想,人不傷心不落淚,誰會願意擔綱演出丑角,你不過是鑽了牛角尖,來,我找人陪你進產房。”
不遠之處傳來婦女淒厲哭叫聲。
林子柔説“那是家母,動輒那樣大哭。”
“的碓擾人,但是,也毋需懲罰她,離她遠些便可。”
林子柔轉過身去看着街上,身體又搖了一搖。
乃娟覺得腿痠,天台上風勁,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來。”
“吳小姐,多謝你來,與你説過話,舒服得多。”
她有所行動。
乃娟不知是甚幺地方來的勇氣,飛身撲前,雙臂緊緊箍住林子柔,把她拉進來。
兩旁警察見狀,出手援助。
大力扯動之間,林子柔手臂脱臼,大聲呼痛,但是身體倒在天台磚地上,安全了!
大家鬆一口氣,護理人員立刻趕過來。
這時,才看到林子柔下身全是鮮血。
記者羣聞風而至,奔上天台拍攝。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脱下,罩住林子柔頭部。
她握住她的手,“無恙了,子柔,我陪你到醫院去。”
她推開記者,護着孕婦離去。
有人伸手過來想掀去子柔頭上外衣拍攝,被警察喝罵:“他日閣下遭遇也相同。”
記者不忿答:“公眾有知情權。”
在救護車上,看護説:“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斷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覺痛人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甦醒後,醫生忙着替她照愛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問:“林子柔如何?”
“需即時剖腹生產,此刻已在手術室。”
乃娟到這時才落下淚來。
“咦,”年輕的醫生説.“你痛?打石膏不應該痛。”
乃娟渾身污垢,披頭散髮,連臉上都有擦損痕跡,偏偏記者還盯着她不放。
乃娟一聲不響,不理睬記者,有人問她:“吳小姐,你是英雄,説一説救人過程。”
她低着頭走進醫生休息室。
醫生同她説:“是個女嬰,母女平安。”
乃娟點點頭。
林子柔的母親與姐妹也來了。
她們向乃娟道謝。
乃娟説:“請多照顧她們母女。”
那伯母似乎覺悟:“是,是。”
看護抱看女嬰進來,笑説:“來見一見外婆與阿姨,還有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頭去看那幼嬰,她重五磅多一點,清麗小面孔長得極似她母親,她外婆動了慈心,緊緊抱住。
看護説:“吳小姐,她媽媽請你起個名字。”
乃娘不加思索:“叫趙欣然。”
大家都説好。
看護説:“吳小姐,你也受了傷,請回去休息。”
乃娟點點頭。
她回家沒法沐浴,只得一隻手,另一隻手又有石膏,只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綿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盡。
她默默坐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原來記者用遠距離拍攝,拍得她撲上去死命環抱着林子柔,當時連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險,原來子柔半身已經跌下欄杆,險險把乃娟也扯下,幸虧警察們也眼明手快,電光石火間各扯住孕婦及乃娟一條大腿,把她倆自鬼門關拉了回來。
乃娟發呆。
太驚險了。
這時,她渾身發痛,倦極閉目休息。
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誰?”乃娟睜開眼睛。
“是我,吳小姐,我特地來道謝。”
只見露台長窗前,背光站着一個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裏竟無故進來一名陌生人,但乃娟只有詫異,不覺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誰。
“不要客氣,那是我的職責。”
“孩子很可愛,我見過她了,名字亦動聽。”
“請祝佑欣然聰明健康,還有,鼓勵子柔拿出勇氣與耐力來。”
“吳小姐,你好人有好報。”
乃娟微笑,“多謝你。”
“吳小姐,真愛你的人,會用一根樹枝,打着你的頭。”
“甚幺?”
乃娟正想追問,忽然之間,她聽見門鈐急驟響起,乃娟睜大眼睛。
紅日冉冉,原來是一個夢。
碧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乃娟,你沒事吧?”
乃娟去開門,詫異地説:“為甚幺不用電話聯絡?”
碧好叫:“哎唷,你的臉,唉呀,你的手,你像一個傷兵,我在電視新聞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帶來的水果切開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頭,研究她擦傷部位,“結痂後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別擔心。”
“到我處來住幾天,吃好點,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訝異,“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來,“你們這些老姑婆最愛佯裝熱愛工作,其實除出一份牛工,一無所有,又自作多情誤會身居要職,人家沒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喏喏,“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乃娟,剛才一幕。驚險萬分,拜託,下次不要這樣勇,可好?”
“救人要緊,換了誰都會那樣做。”
碧好打開一盒彩色箱頭筆,在乃娟石膏上籤一個名字留念。
“許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認識你,叫我介紹。”
乃娟抱拳答謝,“不敢當。”
碧好聲音輕柔,“乃娟,你又救了一個人,連我在內,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説:“閒話少説,去衝兩杯咖啡來。”
片刻碧好捧着咖啡出來,“馬禮文又問我借錢。”
“馬太太,兩夫妻之間不叫借。”
“他拿錢給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債,有些姐夫幫完小舅幫小姨,送樓又送車。有些姐夫伸手問人拿。
乃娟問:“你付得出嗎?”
碧好答:“數目不大,只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別不開心,當作娛樂費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開,要不,當慈善捐款,做好事從家裏開始,氣死了公婆才去拜佛就太遲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乃娟笑吟吟,“怨有頭,債有主,前世的債,今世償還。”
“這種説法彷佛不大科學。”
“不是這樣開解不行,這是華人的智能。”
“但是我漸漸對馬禮文的坐享其成,需索無窮表示厭倦。”
“那麼,離開他,再到社交市場重新挑選適當人選,戀愛、結婚,再來一次。”
“多累。”
“對,又得與比你小五至七歲的女性競爭,無論你條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裝,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專家,談到男女問題,一針見血。”
“我可把辦公室檔案惜給你看。悲歡離合,萬變不離其宗,我管理的,其實是一個痴情司。”
碧好看看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點點頭,“雞粥在廚房,熱一熱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墊高枕頭才睡得着。
第二天,她準時上班。
江總帶看同事出來鼓掌歡迎。
她收到許多温暖問候的電郵,包括謝淑芬的關懷在內。
助手進來説:“今天與李先生有約。”
“李先生,哪個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轉頭,忽然興奮,“原來是你,李先生,我在電視新聞看到你,你們兩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吳小姐勇救孕婦——”
乃娟懇求她:“清心,去聽電話。”
她請李至中進辦公室,“你來幹甚幺。”
他低下頭,“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面前出現,我想説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份,並且同他説,你也是社區中心義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説謊為我掩飾,我不會領情。”
李至中詫異,“像你這樣通情達理處處為別人着想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有固執一面。”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無可恕。”
他站起來,黯然離去。
他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像他面孔一般忽然頹下來,不復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説,她不甘心,能醫者不自醫。
乃娟看看受傷的他離去。
接着來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婦姓伍。
男方已有新歡,早已單方面申請離婚。
女方不死心,糾纏不已。
乃娟有感而發:“一個人最寶貴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着丈夫的大腿癰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為所動,法庭即將宣判你倆婚姻無效,何故痴迷?”
伍太太面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離開你?總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適合他,一位作家説過,那樣令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go。”
那女子為乃娟的誠懇引動,落下淚來。
乃娟微笑,“多年之後,你只會打冷顫:甚幺,為了那個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幾年,後悔莫及。”
伍太太還嚅嚅地説:“失去了他,我一無所有。”
“胡説!”乃娟直斥其非,“你認識他有多久?不過幾年光陰,你的生命長得很,你有手有腳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護照節蓄文憑,你擁有許許多多。”
那女子訝異了,拭去眼淚,“從來沒人這樣對我説過。”
“快簽字放他走吧,切莫誤人誤己。”
伍先生呆呆坐看聽乃娟説話,忽覺羞愧,低頭不語。
乃娟諷刺他:“舊不如新,過幾年新又變舊,再重頭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去到極限。”
他不語。
“伍太太,你若執迷不悟,就不必再來接受輔導了。”
她站起來,雙膝碰到茶几,也不覺痛。
她忽然問:“吳小姐,你心靈上最大創傷是甚幺?”
乃娟毫不猶疑答:“父母離世,痛不欲生。”
伍太大點點頭,“你説得對,”她看看丈夫,“伍梓謙,我立刻去區律師處籤宇,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這件事裏,全是失敗者,包括仲裁人在內。
伍太太先離去,伍先生似還有問題。
乃娟提醒他:“你還有五分鐘時間。”
“實不相瞞,吳小姐,我與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擴大。”
“是嗎?”
“她好動愛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飛機旅遊,如疲倦轟炸,我實在吃不消。”
“相處久了,失卻新鮮感,便看到真面目,豔星迴到家裏,卸了妝,打呵欠,上浴室,也不過是凡人。”
伍先生嘆口氣。
“可是想回頭?”
“不,只得繼續向前走。”
“記住,男人也有名譽。”
“我明白。”
他告辭了,身形比進來之際矮一點,小一點。
乃娟搖搖頭,這個人,就因為他有權選擇,便造成對方身心那麼大的創傷,將來如果發覺最終挑選的還不如當初好,不知會怎樣。
清心在整理文件記錄,乃娟趁午飯時分帶了一大籃禮物到醫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結縛着管子,精神還算不錯。
她輕輕説:“母親與姐妹都來過了。”
乃娟説:“看我帶甚幺給你。”
隨手送上舒適毛巾浴袍、拖鞋,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着傷口微笑。
“怎幺沒有嬰兒用品?”
乃娟答:“母親也很重要。”
看護破例把幼嬰抱出來給乃娟看。
乃娟一見初生兒比梨子略大的面孔不禁心酸,接過她,像所有大人一樣,對住那一團粉自言自語:“呵,你好嗎。小欣然,做人不必計較名利得失,至要緊健康快樂,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訓話,嬰兒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護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説:“我也告辭了,你需要休息。”
“吳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來了。
乃娟摸摸面孔,“可是臉如土色?”
“吳小姐,真沒想到你也有煩惱。”
“子柔,可以向你討教嗎。你幫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吳小姐,我有甚幺資格幫你分憂。”
乃娟説:“記得嗎,你是一名老師。”
子柔誠懇地説:“講出來也許舒服一點。”
乃娟又坐下來,用雙手遮住臉,揉了一下額角。
林子柔訝異得連傷口疼痛也暫時忘記。
英明神武的吳小姐今日怎樣了?
“吳小姐,是甚幺事?”
乃娟長長嘆口氣。
乃娟不住搔頭,欲言還休。
隔了很久她才説:“我彷佛喜歡一個人。”
林子柔説:“那是好事,你確應該有一個愛護你的男朋友。”
“但是,這個人不應該是我喜歡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對。”
林子柔説:“呵,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覺。”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這樣回答:“女子若有理智。豈會結婚生子,試想想,打理一整頭家何等吃力繁瑣,懷孕生子又是多幺辛苦危險,唉,皆因缺乏理智,才會勇往直前,犧牲到底。”
“呵,子柔,你説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復神智,毫無疑問,會好好帶大孩子。
“吳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點點頭,又説了幾句話才告辭。
走到醫院門口,看到石級前紫荊花盛放,墜着枝梢,她忽然想起夢中預言:真愛你的人,會用樹枝,打看你的頭。
這是甚幺意思?
她回頭四處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蹤她。
他也賭氣,坦白之後,得不到原諒,發誓從此消失。
乃娟頹然返回辦公室。
打着石膏的手叫她煩躁,下午一個冗長會議使她悶納,散會後一個人開車到山頂,忽然降霧,她開了車上收音機聽人對節目主持傾訴感情問題。
“——還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連子女的名宇都想好了,誰知有緣無分。”
“嗯,也不要太傷心了。”
“平白浪費許多時間與眼淚。”
“那麼,就請大家聽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訴嗚咽地唱:“我浪費了這些年。又糟蹋了這些眼淚……”
乃娟側着頭。
這時覺得有人向她車子走近。
她直覺以為是李至中。
抬起頭看,人影在霧中顯現,原來是一個警察。
“小姐,大霧,一個人不安全,請回家去。”
乃娟只得點點頭,把車駛走。
車子駛到一半,碧好電話到了。
“乃娟,到我家來吃飯。”
那邊人聲嘈雜,好似有許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適宜見人。”
“大家都想見一見英雄,聽一聽英勇事蹟。”
“碧好,我想休息。”
“那麼,不勉強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幾封電郵。
李至中像是失蹤了,全無音訊。
真不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