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想吃橘子。
我是城市小孩,痛恨大自然。每次到了野外,朋友們悠然見南山,我只想找地鐵站。上個週末被朋友拉去爬山,卻有奇遇。
我們去爬陽明山,才走到二子坪,我已搖搖欲墜。兩旁樹林茂密,我無心欣賞。我上氣不接下氣,沒有餘力聞芬多精。此時,我突然看到窄小的山路上坐着一位老先生,七十多歲了吧,卻抬頭挺胸,直視前方,絲毫不理會我們這些遊客。我們走近一看,才發現他在賣橘子。腳下襬着兩大籃,裏面的橘子一個比一個難看。朋友買了一些,他也不給塑料袋。大夥當場吃了,吃不完就拿在手上。大家一邊吃一邊跟他聊天。他用台語説,他在那條山路上賣了一輩子的橘子。早在政府把陽明山規劃成國家公園之前,他就在山上種橘子,採了就在山上賣,從不帶下山。他不用人工肥料或農藥,橘子百分之百自然。我説:“那這是有機橘子!”朋友斥責我:“‘有機’是你們這些雅痞的説法,不要用那種字來污染這些橘子!”我摸着橘子,又小又髒,上面坑坑洞洞,實在引不起食慾。朋友都在吃,我不好意思,只好開始剝皮。我看着自己的髒手,還龜毛地問:“有沒有人有濕紙巾啊──”立刻被大家嫌棄。我剝下皮,想找垃圾桶丟,只見到老先生對我揮揮手,指向樹林的泥土地。然後我看到地上已經有了很多果皮,顯然是先前食客的成果。土裏來土裏去,這橘子不需要任何文明的處理。我用滿是細菌的手把其貌不揚的橘子送進口中,卻嚐到前所未有的甜味。老先生説:“橘子的季節過了,下禮拜我就不來了,我們明年見。”不知為什麼,甜甜的橘子下肚,突然酸了起來。我瞄山下一眼,突然領悟到我在那裏過的是極度人工、充滿包裝的生活。我做的工作、寫的小説、追求的愛情,牽掛的情緒,每一項都疊牀架屋、千迴百轉。每天在自己的小天地裏經營世界奇觀,充滿了儀式和身段。表面上是在追求某種崇高的目的和價值,其實都在兜圈子。我需要有品牌的公司、有品牌的西裝、有品牌的女友,甚至有品牌的憂愁。在城市裏,我像是明亮乾淨的超級市場冷凍庫中、包在保鮮膜裏的橘子。漂漂亮亮、冠冕堂皇、價格過高,卻味道不好。我的人生沒辦法長在樹上,摘下來剝皮就吃。我的人生在享用前必須把手洗乾淨,然後倒數計時。
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變成野地的橘子了。告別老先生十分鐘之後,我迫不及待地開始接手機。但下山後的這幾天,我一直想着他,納悶他接下來大半年不賣橘子,生活費怎麼辦。這當然又是我這種“無機”的人的思維模式。我把山上帶下來的一顆橘子放在計算機前,讓它跟我一起照輻射線。橘子漸漸變色、爛掉,但那個星期日的甜味,卻始終在我的心中翻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