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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少羣走近一個洋人,“你是東主?”

    “我是保羅,這裏叫保羅洞穴。”

    少羣拿出照片來,“見過菲菲沒有?”

    他一邊擦玻璃杯一邊説,“我記得她,她長得特別漂亮,她的名字,與家母相同。”

    “令堂是法國人?”

    “正是。菲菲出了事?”

    少羣點點頭。

    “還活着?”

    “直至目前,還是活人,她今晚會來嗎?”

    “或許會來,或許不來。”

    少羣啼笑皆非,只得説:“謝謝你。”

    “她在我這裏兜搭人客,我趕她出去,又一次向我顧客銷售毒品,我也趕她走。”

    “保羅,你很正經呀。”

    “小姐,少諷刺,你們警察總要等出了事才來主持正義。”

    “所以我已經不做警察了。”

    保羅放下心來,“是嗎,我請你喝一杯。”

    少羣搖搖頭,走出酒吧。

    已經淪落得站街上了。

    她不敢對朱夢慈説什麼。

    難怪朱警官在辦理胡思敏及許麗全案件時那樣投入,原來她家也有問題少女,她有真切的感受。

    一會兒,立錚也出來了。

    她對少羣説:“酒保説她是一名流鶯,晚晚在這附近做生意。”

    她們兩人低下頭,手足無措,尤其是黃立錚,身為能言善辯的大律師,居然會得辭窮。

    過一會,朱夢慈也出現。

    她臉色悲痛迷惘,象是不明白警官的親妹怎麼墮落到這種地步。

    三人到小咖啡店坐下。

    少羣咳嗽一聲,“我們來得太早。”

    “先回去睡一覺,半夜再來。”

    朱夢慈不出聲。

    立錚安慰她:“你不要難過,也不要生氣,救助她是你的責任,但是毋須內疚自責。”

    朱夢慈忽然落淚。

    “她已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免引起衝突,今天晚上,由我與少羣來找她,你在家裏休息。”

    朱夢慈哽咽地説:“媽媽知道她今日這樣,不知多麼傷心。”

    “伯母已經不在人世,你不必替她顧慮。”

    朱夢慈用手掩臉。

    正在這個時候,鄰座忽然有一男子伸手掌摑對面的女友,那女子痛哭。

    立錚立刻站起來,少羣馬上走過去:“警察,取你的身份證出來。”

    那男子沒想到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頓時氣餒,嘴巴還在刻毒:“我説過不結婚,就是不結婚,我知道,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朱警官出聲:“同你結婚,有什麼好處,你這樣囂張,是什麼身份?”

    立錚同那女子説:“他當眾奚落侮辱你,你還不離開他,等什麼?”

    “你犯賤!”那男人還在罵。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臉上現出平靜的神色,她輕輕説:“這位大姐,多謝你指點,我剎時間都明白了。”

    她象是想起什麼,打開手袋,取出粉盒,撲了撲粉,站起來走了。

    那男人卻急了,“喂,你到什麼地方去,喂,你膽敢走!”

    少羣拍拍手,“走啦,你沒想到吧,終於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現在,只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強辯:“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韋、斯裏蘭卡,有的是美女。”

    立錚把少羣拉到一旁,“你怎麼同這種人吵嘴。”

    “拿他來出口氣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變成他一樣低級了。”

    立錚拉着她們離去。

    一邊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錚忽然問:“你們可聽見那女子説什麼?”

    少解答:“她如大夢初醒,決定重新做人,她説她明白了。”

    “不,不是這個。”

    少羣説:“我聽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羣愕然,“大姐有什麼不妥?”

    “從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幾時升格做了大姐?”

    少羣知道立錚受了震盪,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時匆忙,用錯了字眼,你別見怪。”

    “我象個大姐嗎,我臉上有皺紋?”

    立錚喃喃自語,沒完沒了。

    少羣對朱警官説:“你回去,晚上交給我們。”

    朱夢慈點點頭。

    她一走,少羣説:“好了,立錚,你己成功轉移阿朱的注意力,別再嚕囌了。”

    誰知立錚説:“我是真的受到驚嚇,不久將來,有人會叫我大嬸,再過一陣就是阿婆。”

    “你想怎麼樣?”少羣攤攤手。

    “我不幹了,我要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去,老了有個依傍。”

    少羣笑得彎腰,一聲大姐,竟引起這許多聯想。

    “先找到菲菲再説。”

    “呵是,辦妥正經事才傷春悲秋未遲。”

    她們回偵探社組織一下資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這樣正氣文雅的名字不適宜在江湖打滾,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歲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據説是因為怕悶,在馬路上她有志同道合的損友,互相關照,有錢的時候,一起大吃大喝,買衣物首飾,看戲旅遊;明天,管它呢,金錢來源自非法小型勾當。

    這種例子在大都會中多如恆河沙數,世界每個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錢也無法填飽這個無底洞,於是出賣他們唯一擁有的東西:肉體。

    朱念慈還可以回頭,她有個好姐姐願意照顧她。

    時間差不多了,她倆穿得較為花俏,出發到酒吧區。

    呵,環境完全不一樣,時間彷彿停頓,天色好似永遠不會再亮,紅男綠女在街上調笑擁吻,累了就喝幾杯。

    “這裏晚晚都是這樣?”

    “肯定,不然怎樣吸引大量人流。”

    流鶯也出來了。

    不知是誰,給身份這樣可悲的女子取了個這樣動聽哀豔的稱呼,玩笑開得真大。

    “糟糕,她們都一個樣子,有的還戴着假髮,怎麼認人?”

    真的,立錚頭痛。

    “逐個問一問。”

    她倆冒昧地輕聲説:“菲菲,我找菲菲。”

    有幾個女子用粗話喝罵她們。

    少羣忽然醒覺,拿出鈔票來。

    一個女子刷一聲搶過錢,告訴少羣:“菲菲在那遠角落站都站不起來。”

    她們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見有一個人靠在街角。

    不認得了。

    同照片一點也不相似。

    在街燈下,那女子頭髮蓬鬆,衣履髒亂,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錚走前一步,“菲菲?”

    她聽到了,抬起頭問:“誰?”

    立錚發覺她掉了兩顆門牙,面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羣説:“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她好似要仔細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麼人。

    少羣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錚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備膠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這時,少羣也看到她手肘裏則有一大塊腫瘤,正在流膿。

    少羣看了立錚一眼,“到醫院去。”

    菲菲掙扎,“我在等人。”

    “任何人見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爛肉,你不會做到生意。”

    她們把菲菲拖上車。

    “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乾淨再説。”

    真的,免她見了傷心。

    車子駛進急症室,少羣還有舊時的朋友當值,她先進去説幾句話。

    菲菲給抬進急症室。

    當值醫生走出來,是一位女生,同她們差不多年紀,自我介紹説:“我是譚杏如醫生。”

    立錚也連忙説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污染針筒引致血管發炎,需要即時清洗處理縫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術就在急症室進行,注射局部麻醉劑後,醫生剪開腐肉洗清膿血。

    這樣可怕的傷口,譚醫生卻毫不畏懼,全神貫注治療,令立錚感動。

    剎那間譚醫生彷彿是個頭戴金環的天使。

    “我替病人驗血,觀察幾種傳染病,病人口腔潰爛,皮膚髮炎,要留院醫治,看護會替她沖洗。”

    她説話不徐不疾,完全沒有歧視偏見,只是以事論事,她對病人説:“你要振作一下,這次是手肘發炎,下次,細菌到達心臟,就會死亡。”

    一個醫生眼中,眾生平等,才是好醫生。

    她替病人縫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聲。

    看護把她推出去。

    立錚輕輕説:“阿朱説她才離家三天,怎麼會搞成這樣。”

    譚醫生不予置評。

    “醫生,謝謝你。”

    “這是我的職責。”

    少羣忍不住問:“你不覺可怕?”

    譚醫生笑,“我見過蛆蟲自皮膚底下爬出來,半邊頭削掉仍活了三天的傷者,斷手、爛足、沒有什麼可怕,可怕是什麼樣的仇恨叫他們受傷。”

    譚醫生去診治別的病人,那是一個遇溺的小孩。

    立錚説,“還一直以為我倆最大膽。”

    “我同你也很不錯了,在殮房進出自如。”

    “譚醫生一定未婚。”立錚遺憾地説。

    “你怎麼知道?”

    “誰敢娶她。”

    “女子的學識,到了廿一世紀,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譚醫生又出現了,笑眯眯,“兩位在説我?”

    立錚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謝關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經在唸小學。”

    “啊。”立羣漲紅面孔。

    譚醫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錚,閒談莫説人非。”

    這時,看護過來説:“兩位,朱念慈想見你們。”

    “她怎麼樣?”

    “已經在樓上十七號病房。”

    她倆乘電梯上樓找到病房,大房裏約有七八張病牀,逐張數過去,都沒看到朱念慈,只剩近窗那一張。

    她們走近一看,嚇一大跳。

    只見有一個人伏在唸慈身上,頭臉看不清楚,只知他是個壯男,光穿一件背心,強健的雙臂肌肉賁起,有皮膚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繡青紫色紋身,象件緊身衣一樣,看上去無比詭異。

    可怕,他象一隻野獸,伏在己撲殺小動物屍身上。

    少羣有不吉預兆。

    “你,你是誰?”

    他慢慢蠕動身軀,雙臂一晃,象兩條大蟒蛇,十分驚人。

    他抬起頭來。

    呵,奇怪,面孔出奇地英俊,一頭烏亮的頭髮,濃眉大眼,一臉敵意,他左手五隻手指緊緊扣着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鬆開。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輕輕招呼她們。

    看護替她洗刷過,梳通頭髮,露出一張白皙的臉,有三分似朱警官,休養好了,或許更象。

    少羣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點點頭。

    “戒除毒癮,回到正常的世界來。”

    朱念慈牽牽嘴角。不出聲。

    “那種通體紋身的人不適宜做朋友。”

    看護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結核,需耐心服藥治療。”

    少羣説:“回到姐姐身邊去。”

    朱念慈笑了。

    “你覺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幹什麼?”

    “上學、進修、學一門手藝。”

    朱念慈搖頭,嘆口氣,“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生活,象姐姐,讀完了書,千辛萬苦找到這份工作,槍林彈雨,冒生命危險,為着什麼,不過是三餐一宿,我不會跟她回去,葉承浩會照顧我。”

    立錚不出聲,她這番話似有點歪理。

    “我從未想過長命百歲,躺在養老院裏等子孫有空來看一眼,我這種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只有在享樂的時候,比你們去得盡,我不會回頭。”

    少羣問:“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讀過大學就永無煩惱?”

    立錚不想與她越扯越遠,轉頭同少羣説:“請朱警官馬上來。”

    這時,朱念慈索性閉上眼睛。

    少羣走去打電話,立錚一個人看着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輕微的呻吟聲。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錚看向她。

    “你樣子那麼嚴肅,學識一定非常好。”

    立錚不出聲。

    她忽然訕笑,“這位大姐,你可有試過男歡女愛?”

    立錚僵住,她似被擊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吧,你只能想象,因為你太潔淨太高貴太孤傲,沒有異性接近你,不不,我不會到你的世界去。”

    立錚變色,這個半人半獸般女子,執迷不悟,不願自妖獸世界走出來。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錚站起,少羣剛回來,“你們説了些什麼?”

    立錚不回答,拉着少羣一起走。

    “夢慈立刻到。”

    立錚嘆口氣,“讓她們姐妹慢慢談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覺做錯,又怎麼樣懺悔?”

    少羣張大了嘴,又合攏。

    在門口,她們遇見匆匆而來的朱夢慈。

    “謝謝兩位。”她欲言還休。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朱夢慈匆匆去見妹妹。

    立錚遺憾,“夢慈肯定永遠失去了她。”

    走到門口,看到那滿肩紋身的年輕人蹲在路邊。

    少羣想走過去,立錚拉住她,“不必了。”

    “為什麼,你怕?立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懼。”

    那年輕人也看到了她們,目光炯炯,做是發出綠油油的光芒,相當嚇人,她們走到東,他的目光也跟到東,追蹤着她倆。

    少羣走近他,“你叫葉承浩?”

    那年輕人不出聲,倔強地看着別處。

    “朱念慈病重,將要醫治,否則有生命危險,不論你揹着她,或是她揹着你,都沒有好處,你暫時避開一陣,待她康復,就是救她一命。”

    年輕人不出聲,混身發散更強烈敵意,象靜電那樣,可以覺察得到。

    “你們何以為生?”

    少羣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勸。

    立錚驚呼:“小心,少羣!”

    少羣只覺眼前晶光一閃,接着,手臂稍微麻癢,那年輕人已經竄走,消失在轉角處。

    她轉過頭去看立錚,立錚大驚失色,脱下絲巾來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羣這才知道她掛彩受傷,只見右臂上有一條傷口,血如泉湧,順着手指滴下。

    她手足無措,象是不相信這事會得發生,一直髮呆,任由立錚把她拉進醫院去。

    少羣的手臂縫了廿多針。

    還有更壞的消息:第二天凌晨,朱念慈在醫院失蹤。

    少羣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鋒利。”

    “可以切下你五雙手指,屆時你就不能指指點點了。”

    “那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吧。”

    立錚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們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頭舔血,不知多關心。”

    “你這樣説會教壞孩子。”

    “他們是另外一種人,你學不了他,他也學不了你,象武俠小説裏的眾生一樣,無業遊民,打家劫舍,不過在今日,他們觸犯法律。”

    少羣張大了嘴,“這是我們都愛看武俠小説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後,醫院打電話來,立錚聽後,放心説:“驗血報告出來,無毒,你可以睡得着了。”

    少羣籲出口氣,“立錚,你比我聰明,你立刻知道怕,我還朦然不覺。”

    立錚看着天花板不出聲。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這次朱念慈不予情面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報,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個電話:“警局叫你去認人。”

    “如果是照片的話,請他們電郵過來。”

    立錚等了一會,“可以收看了。”

    真沒想到本市在警方檔案記錄中同類型紋身年輕人有那麼多。

    他很容易辨認:特別英俊,紋身中有好幾個中文單字象狠、愛、快、勇。

    第七張照片就是他。

    “是這個葉承浩。”

    檔案組答:“這人身份證上不叫葉承浩,他叫生力文匯,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兒,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華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歲,已經混得頗有點地位,他組織主持一個扒手黨。”

    “他就是用刀傷我的人。”

    “我們會緝捕他,請你放心。”

    少羣轉過頭來説:“混血兒真是傳奇。”

    立錚微笑,“中文翻譯得奇妙而已,洋人只叫歐亞兒,沒提到血液,而事實上他們血型並無特別的地方。”

    “你看本市幾個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兒,他們長得漂亮,又聰明,討人歡喜。”

    “做他們也很難吧,唱哪個山頭的歌?説哪一種話?”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錚連忙檢查身上的錢包鎖匙還在不在。

    “試想想,單身遊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個英俊小生走近搭訕,轉瞬間貴重物件統統不見。”

    “這個古老行業存在了千百年。”

    偵探社的門“呀”一聲推開。

    立錚抬起頭,“阿朱你來了。”

    朱夢慈頹然坐下。

    “來,請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説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聲,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有話説出來,憋在心中幹什麼?”

    立錚説:“你給阿朱一點時間。”

    “我想辭職。”

    少羣愕然,“阿朱,別衝動,你不比我,我是低級職員,我一聲走,大家都沒有損失,你做得這樣高,半途而棄,多麼可惜。”

    “不歡迎我加入你們?”

    “這樣小的廟怎麼裝得下你?”

    “一個警務人員,連家人都不能保護,實在失職,我羞愧之至。”

    “不關你事,沒有人會怪你。”

    朱夢慈仍然耿耿於懷。

    “既然放假,你不如離開本市,去歐美度假。”

    她低下頭,“沒有心情。”

    “參加旅行團,板着臉跟着大隊亂走,不必投入,當散心。”

    她笑了,“你們對我真好。”

    “喲,好似在諷刺我倆。”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隨時歡迎來坐。”

    朱夢慈取出一張支票放桌上。

    立錚説:“這是什麼,我們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開銷,”少羣説,“朱警官收入豐厚,這點你倒是不用替她擔心。”

    “我還有點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調到北美駐守,協助彼方研究亞洲幫派活動。”

    “呵,這個問題可以寫幾部論文。”

    少羣側着頭,“華裔幫派歷史悠久,夢慈,這是你榮升專家的好機會。”

    “假使要去的話,現在正是研究資料的時候,否則,同洋人説起來,老外知得比你還多,可真丟臉。”

    朱夢慈告辭。

    髒杯子堆滿鋅盤,立錚戴上膠手套清洗,清潔阿嬸有時願意幫手,有時不。

    少羣説:“不如用紙杯。”

    “那怎麼可以,人客嚮往我們的精緻咖啡,不可馬虎。”

    少羣又説,“偵探社啓市已有一季,收支狀況如何?”

    立錚脱下手套出來把賬目用打印機印出,閒閒説:“一季蝕了三萬。”

    “什麼?”

    “都是燈油火臘汽油,薪水不在內。”

    “蝕本?”

    “正是,詳盡收支都在這裏,你請過目。”

    “我們的收入不錯呀,怎麼會賠本?”少羣茫然。

    “開銷似流水,不知不覺耗盡收入。”

    “也許來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詳細看過收支,“立錚,這是我們檢討前途的時候了。”

    “也好,你想怎麼樣?”

    “立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一季賠幾萬,你我還負擔得起,可是長久下去,卻不是辦法。”

    “那又該怎麼辦?”

    “若果有意思把這門生意當事業,就得設法賺錢。”

    立錚答,“我明白了。”

    “對,代偵男女之間私情。”

    “太猥瑣了,沒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違反原則。”

    少羣説:“理想不能當飯吃。”

    “唏,等餓肚皮時再檢討吧。”

    “那時又來不及了,還是預早計劃定當才好。”

    立錚嘆口氣,“罷罷罷,你去登則廣告。”

    “最好賺是做這門生意,立錚,再説,我對謀殺案實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羣即時擬了幾則廣告,聯絡好報館,電郵過去,順帶自動轉賬,十分方便,不必親身亂跑。

    玻璃門外有人影。

    “誰?”

    “我,”門推開來,“可以進來嗎?”

    一看,是個年輕女子,依稀相識,是誰?

    “我是念慈呀,忘記了?”

    怎麼是她,衣着整齊,頭髮剪短,連門牙都補好了,而且十分有禮。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過,比起她們第一次見她,不知正常多少。

    “兩位大姐,我來向你們道歉。”她深深一鞠躬。

    立錚非常警惕。

    少羣疑惑地看着她,“你來幹什麼?”

    她陪笑,“有一件事與你們商量。”

    立錚立刻説:“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

    朱念慈真有一手,一直笑,“黃姐,是我口沒遮攔,你莫怪我,你看,我都改過了,我打算在快餐店找一份工作。”

    立錚説:“我不相信你。”

    她仍然笑嘻嘻,一改常態,毫不動氣。

    少羣明白了,“她不是叫我們相信,她只是讓我們下台。”

    “我為什麼要下台?”立錚莫名其妙。

    “你下得了台,她好同你談判。”

    立錚這才弄清楚,朱念慈明敏過人,不知怎樣,完全不走正路。

    “你想説什麼?”

    她説:“我決心戒毒,治好所有傳染病,請相信我,有頭髮的人不會想做瘌痢。”

    “那真是好消息,”立錚非常諷刺,“你對我們言聽計從,接受我們忠告,收取什麼代價?”

    朱念慈不出聲,探頭過來看少羣的手臂,“幾時拆線?”

    立錚明白了。

    原來如此。

    “你這樣合作,是替生力文匯求情吧。”

    她一怔,還是笑,“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們,我求姐姐,姐姐叫我自己到偵探社,並且説,兩位姐姐無論怎麼説,那與她無關,她沒有妹妹,她不認識朱念慈。”

    “你想怎樣?”

    “生力願意在身上刺兩刀當作陪罪。”

    少羣頓足,“這是法治地方,你告訴他,一眼還一眼的私刑早已過去,我不是黑社會。”

    朱念慈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軟,象條絲一樣,鑽進少羣及立錚耳朵:“他若判刑入獄,我也活不下去。”

    “胡説,”立錚斥責:“誰沒有誰活不下去,你有手有腳,大可自立更生。”

    她並不生氣,牽牽嘴角,十分悽婉地説:“黃姐總是不明白一男一女的關係。”

    立錚光火,少羣伸出手,“聽她説下去。”

    “我們深愛對方,請不要拆散我倆。”

    聲音出奇悽苦,叫少羣聳然動容。

    立錚也略為軟化,“你知道愛是什麼?你姐姐愛你,我們也愛你,愛你是要你健康快樂上進。”

    朱念慈微笑,“那是你們的説法,越讀得書多,想法越是深奧,我與生力,我們只要在一起就開心。”語氣無限繾綣纏綿。

    立錚聽得呆了,她忽然問:“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

    “是。”答得毫無保留。

    “有一顆子彈飛來,你會替他擋去嗎?”

    “當然,他也會為我那樣做。”

    “你不怕他騙你?”

    “他不會騙自己,你明白嗎,我即是他。”

    這種話其實很肉麻可怕,不是任何有理智的人説得出來,但是從她口中聽到,又覺得合情合理。

    因為盲目地真摯。

    “他若真愛你,不會叫你站到街上。”

    念慈搖頭,“我們在街上長大,在街上找生活是份內的事。”

    少羣嘆口氣,“你想我怎麼樣做?”

    這樣問,等於是答應徇私了。

    “到警局認人的時候,請説不清楚。”

    “我得到的報酬,是否你倆改過自新?”

    她點點頭,“我們會到新西蘭去經營小生意。”

    “你倆都有案底,怎樣移民?”

    念慈笑笑,不回答。

    他們有他們的路數。

    少羣説:“好,我相信你,你可別叫我失望。”

    念慈立刻站起來,向少羣道榭。

    她接着拉開大門叫人:“生力,生力。”

    原來他就在門口。

    立錚飛快退到辦公桌後拉開抽屜,手探進去,握住一件東西。

    那混血兒緩緩走進來,一聲不響,緊緊擁抱女友,兩人儘量貼近對方身軀,象是想從中得到某種力量。

    然後,他們流下淚來,象孩子般,滿面通紅。

    立錚看得呆了,她的手自抽屜裏慢慢縮回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原始真實的感情。

    那對年輕男女靜靜離去,不説一句話。

    少羣與立錚仍然發呆。

    半晌,少羣問:“你可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立錚搖頭,“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可能。”

    “因為你堅信愛人之前必需自愛,我們什麼都講原則邏輯,不會作無謂犧牲。”

    “你説得對。”

    少羣嘆氣,“因此失去許多吧。”

    立錚坐下來,“沒有苦楚,沒有收穫。”

    “也許,你不稀罕這種獸慾?”

    立錚微笑,“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我只是無膽付出代價。”

    少羣見拍檔那樣坦誠,有點感動,“我也是。”

    “太文明瞭,為理智所害,肉體的需求變成非常不道德,不知如何應付,一味壓抑,以求保住靈魂的潔淨……”

    立錚接上去:“朱念慈説得對,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那種情慾。”

    將來即使結婚,也相敬如賓,毫無怨言。

    她們十分唏噓。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叫少羣去認人。

    隔着雙面玻璃,少羣一眼就看到生力站在第二號位置上。

    她不出聲。

    過一會兒,她説:“他們樣子都差不多,我認不出來。”

    警方驚異,“蘇小姐,前日你指出他的照片。”

    “照片不同真人,我看錯了。”

    警方啼笑皆非,“蘇小姐,不急,你看仔細一點。”

    “不用了,我認不出來。”

    “蘇小姐,你曾是警務人員,請與警方合作,切勿縱容疑犯。”

    少羣答:“我已盡了力。”

    “蘇小姐,你不指證他,他一下子又去傷害別人。”

    少羣嘆口氣,離開派出所。

    她希望從今以後,都不要再聽到那兩個年輕人的名字。

    沒有新聞,才是最好的新聞。

    回到偵探社,看到會客室坐着一位女客,立錚正與她交談。

    女客廳見腳步聲轉過頭來,向少羣點點頭。

    少羣暗暗喝一聲採,這一位中年太太打扮得淡雅高貴,看上去非常舒服。

    立錚介紹:“這是我的合夥人,少羣,你與翟寶田女士談談。”

    少羣問:“程女士有事?”

    翟女士説:“我的丈夫是馮爾濤。”

    她的口氣象是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這個名字,的確是,馮爾濤確是個著名的生意人,而且熱心公益,每年大筆款項贊助有需要機關。

    少羣靜心聽她把因由説出來。

    “我們夫妻一向相敬如賓,平安無事。”

    立錚也不出聲。

    “但是最近,他對我開始冷淡。”

    出了事了。

    “並且,在他衣物裏,嗅到香水味。”

    果然不出所料。

    翟女士自一隻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外套,“兩位,請聞一聞。”

    那是一件中碼麻質淡灰色西裝外套,由此可知馮先生衣着品味也很好。

    外套一取出,立錚已經聞到一陣淡淡幽香。

    那股香味象一條肉色絲線,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可是又勾住了人的嗅覺,照説,用香氛到達最高境界,便應該如此。

    少羣輕輕説:“香奈兒的梔子花香水。”

    翟女士露出佩服的神情來,“一點不錯。”馮先生有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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