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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媽媽説:“我的一生,早就完了,日子還是要過的,還得變些花樣來過,否則太無聊了。”

    “我永久是你的兒子。”

    “你會結婚,會有妻子,會有家庭,會有子女的,你會忘掉你媽媽,不要説是我這種媽媽,就算是從小把你抱大的媽媽,你也就忘了。”

    “我是你的兒子。”

    “我們都累了。”她説,“我們去睡吧,你不愛上課,就別去好了,反正要退學了。”

    “是。”

    “你有沒有吃我的鎮靜劑?”她轉頭笑問。“有。”

    “世界上可以信任的東西不多,鎮靜劑倒是其中一樣。”媽媽説,“記住了。”

    她轉回到她房間去,然後我發覺,父親是比她快樂得多了,無恥的人是一直快樂的,然而像她這麼不快樂的人卻還真不多,她有一切的條件可以快樂,然而她沒有快樂。這樣又是什麼道理呢?只走錯了一步路,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看錯了一個人,所以錯到如今。

    我忽然睡着了,因為我知道母親在另外一間房裏,我睡得很坦然很舒服,搬進這屋子,先後只兩個月。

    以後的幾天,我忙着跑去簽證,去挑學校,媽媽也請了假,跟我走進走出的,我從來沒有跟她這麼接近過,這可能就是回光反照,我明白,我就要遠離她了,以後只看得見她的匯票,她的信,或者一年一次,或者兩年一次,我會回來。

    我有點麻木,一件件工作進行着,非常的累,我發覺媽媽的另外一面,她做事是這麼的堅毅,百分之百的“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她辦事的磊落敏捷那是沒話可説,幫她忙的人也實在不少,一個女人孤身作戰,到底也不是易事,總得有見義勇為的人。

    我去找琉璃,一開口她已經知道我退學的消息,並且曉得我要去加拿大。當然,我們是同班同學,一起讀書四年,我們做了四年的朋友,消息怎麼能傳得不快。

    她對我説:“我知道你要走了,你把一切手續都辦好才去告訴我,那總比不告訴我好,真好笑,是不是?我到現在不這麼斤斤計較,好奇怪,你與母親一不和睦,就會想到我。”

    “琉璃,我們是好朋友。”

    “你又來騙我了,我倒還不知道男女之間居然還可以做朋友,太有趣了!”

    “琉璃——”我沒話可説。

    “你媽媽把你送走是應該的,你這種戀母狂,留在她身邊遲早會鬧笑話,你總不能把俄狄蒲斯學得十足十吧?”

    我依然無言,我總得在口頭上讓她一下,她也夠難過的了,這個女孩子與我在一起四年,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

    琉璃一向對我這麼好,這麼無條件的死心塌地,況且她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嘆一口氣,她感慨地説:“我們原是想結婚的。”

    “對不起,琉璃。”

    “沒有關係,你要説的話都説完了?你以前説過的話都作廢了,是不是?沒問題。”

    我羞愧地站在那裏,心裏只有自我,沒有別人,離開母親也是我樂意的,離開父親我更是沒有顧忌,但是琉璃,她對我這麼好,這話叫我怎麼説呢?我還能開口嗎?我居然可以這麼離開她,心裏一點留戀都沒有,我是不是鐵石心腸?連我自己都害怕起來了,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怎麼可以這樣對琉璃?

    “希望你可以脱離你媽媽的影子,從新在加拿大生活,這是真心話。”琉璃説。

    “琉璃,你真的一點也不像十多歲的女孩子,太成熟了。”

    她笑笑,笑得非常冷漠。她真的長大了。

    我説:“我送你回去。”

    “不需要,有人來接我。”

    “誰?”我隨意地問,“家人?”

    “不,喬其。”

    “誰?”我呆住了。

    “喬其。”她漠然地説,“在你媽媽家認得的,你自然是知道的。”

    “喬其?”我震驚了,但是聲音也還是低低的,“你們倆難道在一起?”

    她側側頭,“可以這麼説,他約會過我幾次了,他對我很有誠意,不是存心玩的,我看得出的。”我傻傻地看着她,喬其?她?

    我問:“這事情是幾時開始的?”

    “我不知道,”琉璃慢慢地説,“我很寂寞,而且我知道我已經失去了你,我願意做你的朋友,我不想兩個人一吵架就成陌路仇人,但是我已經失去了你,如果那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我還可以與她爭一爭,但她是你的母親,我能做什麼?我那麼的傷心,然後他來約我,他的眼睛像你,他年紀比你大,比你心細,我與他出去過一次,很沉默,但是我們漸漸自在起來,事情就是這樣。”

    是的,他與琉璃是有希望的,我從來沒有給過琉璃這種禮貌,我沒有把琉璃當過女士,這是我的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道歉也來不及了。

    他們倆與我説再見,便走了。

    琉璃登上他的小跑車,他們看上去也很相配。

    但是我低下了我的頭,心裏一片偶然。琉璃也跟人走了。短短兩個月,事情起了這樣的變化,再想得多也是沒有意思的吧?人的生命發展得這麼奇怪,一切都不是操縱在自己手中,沒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也沒有什麼是值得懷疑的,反正大家都過一天算一天,到了明天,新的事物自然是又會出現的。

    想太多是無用的。我也站起來,慢慢地走回家去。

    我的媽媽在替我整理皮箱,預備我的行李。

    我坐在牀邊,我問她:“媽媽,他們都離開我了。”

    她看我一眼,她問:“難道只准你離開他們,不准他們先離開你?多麼自私的想法。”

    她説得很對,我沉默了很久。

    媽媽説:“他們終究要離開你的,每個人都要離開你的,即使兩個人結伴情殺,到了那一頭,也還是未知數,你擔心什麼?或者年輕人都喜歡擔心,擔心是你們的本性。”

    “媽媽,你怎麼樣呢?”

    “我?”她笑,“怎麼樣來,怎麼樣的去,我活過了,我的命運如此,我盡了我的責任,我能説什麼呢?我不希望再與你談論生命的問題了,將來你總是會明白的,現在多説無益。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行李?”

    “我不要看,你辦事,我放心。”

    媽媽笑。“你到了加拿大,儘量找個好女朋友,好不好?我答應一定來看你。”她説,“我給了你一本地址部,裏面的人……只要你説我的名字,他們總會來幫你忙的。”

    “是,我知道。”

    “你是大人了,要記得你是個大人。”

    “是的,媽媽。”她坐在我對面,穿一件毛衣,牛仔褲,褲管窄窄的塞在靴統裏,她的氣質是無與倫比的。

    同樣的一條牛仔褲,真是。這並不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如果她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她更加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女。

    她是如此的美麗。

    我坐在那裏默默地看她,默默地聽着她的説話,就快不能見到她了。她説什麼?雪很深?加拿大的雪很深?我低下頭。加拿大的雪很深。

    上飛機的時間到了。

    琉璃來送我,穿了一身紅,紅色的上衣很緊,很好看,她獨自來,喬其沒送她,因此我很高興,她還是懂事的,而且還是對我好的。

    我迎上去。“琉璃。”

    她笑了一笑。

    “琉璃。”我抱住她,一下一下的摸她的頭髮,把她的頭髮撥到腦後去,這是我對她的習慣,因為她有一個太好看的額頭。

    她輕輕握住我的手,輕輕地説:“你把我的頭髮弄亂了,你沒發覺?現在我留了劉海啦。”

    天呀,她真的長大了,從幾時開始,咱們都長大了。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的眼淚緩緩落下來。

    琉璃説:“你瞧你,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愛撒嬌的男孩子。”她推我一推。

    “你比我大,為什麼我不能對你撒嬌?”我低聲説。然後她也哭了。

    只有媽媽,筆挺地站在那裏,真絲的襯衫,真絲的褲子,一串銀手鐲,她是永遠的,在頭髮尚未白之前,她仍然維持着她恆久的鎮靜,有時候麻本也是一種鎮靜,分不出來的。

    “我是愛你的,小寶。”琉璃低聲説。

    “我們認識那麼久了,琉璃。”我説,“我都不知道怎麼説話了。”我一直抱着她。

    “你會寫信給我嗎?”她問我。

    “我祝你與喬其快樂。”我説。

    她嘆口氣,“謝謝你。我祝你——如意。”

    有一個男人迎過去媽媽那邊,吻媽媽的面頰。一個面孔陌生的男人,樣子不漂亮,但是風度翩翩,到底是誰呢?這些男人,走馬燈似的亂轉,到底是誰呢?不重要吧?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個哩。

    他幫着媽媽將我的行李過磅。我與琉璃趁這段時間抹乾了眼淚,看着他們做這些事。

    琉璃問我:“他是你媽媽的男朋友?”

    我説:“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倒是有點習慣了,既然她的男性朋友多,我有什麼辦法呢?或者她可以做一個最好的賢妻良母,但是她沒有那樣的機會,每個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她是我的母親,如果我愛她,那麼我只有一個目的,只要她快樂便好了。

    父親沒有來。繼母自然不會來,那些弟妹們更加不會來,我會寄他們一張聖誕卡嗎?我不知道。那是幾個月後的事了,你知道,現在我不十分想以後的事了,現在想幾個月後的事,不實在太早一點了嗎?誰曉得往後是怎麼一回事,誰活着誰不活着。

    媽媽走過來,她沒有介紹那個男人。不重要,管他是比利、喬其,徐老闆還是賴利,他們都是男人。她把一切文件證件交在我手中,她説:“到了那邊,會有接你的人。”

    我意外了,接我的人?誰?難道我們在那邊還有親戚?不可能的事。然而媽媽微笑,我馬上明白,那種微笑裏的含義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們四個人分開兩對站着,琉璃緊緊靠着我的身子。媽媽並沒有像一般媽媽那樣,諸多囑咐,她什麼也沒説,她只説過,加拿大的雪很深。她沒有叫我多多寫信,她沒有叫我當心身體,她什麼也沒有説。她把我安排在宿舍裏,她有我的電話與地址,我也有她的電話與地址,我們很安全。我會收到她的匯票,那是一定的,離開她之後,離開琉璃之後,離開父親以後,我孓然一人,再也沒有胡思亂想的機會,除了做好功課,可以打開宋詞,念念“故人萬里關山隔,燕宮明月梨花白”或是“可憐無數山”這些,訴苦訴得名正言順,多窩心。

    我們四個對立着,上飛機的時間被廣播了又廣播。我們四個人對立着。終於琉璃吻了我一下,媽媽吻了我一下,我與那個男人握手,道謝,我提着一個小包包迸閘口。

    奇怪,今天晚上飛機場簡直沒有人。

    終於上了飛機。空中小姐問我喝什麼,我是第一次坐飛機,我忽然説:“拔蘭地,謝謝。”她也不問我幾歲——飛機上講不講究十八歲才能喝酒的?酒拿來了,我緩緩地喝,學媽媽的模樣,心口慢慢地暖起來,十五分鐘後,覺得天下根本沒有大不了的事,長醉是良策。我居然熟睡了。在飛機上十分痛苦,腿伸不直,身邊沒有漂亮的女孩子。

    醒來的時候,飛機停在孟買,然後再睡,我那麼疲倦,搬進媽媽的家去以後,簡直沒有睡好過,一到蒙特裏,找到宿舍,頭一件事,便是倒頭大睡,第二天才去學校辦入學手續。我其實並不傷心。我的心,我的心除了管血液循環到底還有沒有其它的作用?恐怕是沒有了吧?那麼為什麼一般人都説“傷心傷心”呢?為什麼?

    從孟買又睡到倫敦,倫敦飛到蒙特裏。坐得我頭昏腦脹,終於下了飛機,奇怪,怎麼飛機場又是這麼的靜,晚上七點鐘。

    取了行李,走出海關,檢查行李。完了有一個男人迎上前來向我微笑,他説:“我的名字是唐。你母親吩咐我來接飛機,你有你母親一般的眼睛。你知道嗎?我是她在英國的老同學。”

    呵媽媽。

    我與他握手,他幫我提箱子,我們走出機場。他是一個很登樣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有學問有教養,西裝的料子與縫工都是一流的。他説:“我是多倫多大學化工系的教授,你將來如果有興趣,可以升學到我們學校來。”

    我點點頭。他的側臉是俊朗的。

    他開着一部美麗的車子,鮮黃色的,這麼漂亮的大學教授,也沒話好説了。他説:“你有什麼事,什麼問題,都來告訴我,不用怕,年紀輕的人,有什麼困難,都可以克服。”

    我默默地聽着。車子開得又穩又快,飛一樣的經過公路。然後他説:(語氣中不是沒有一點猶疑的)“明明幾時來?”

    我看着他,我心裏想:媽媽,媽媽,你到底除了勾引了你兒子的心之外,抽屜裏還放着多少個人的心?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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