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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覺得寂寞?”

    子佳答:“我也是人,當然我也有傷懷寂寥時。”

    “但是你一定把所有事控制得很好。”

    “不,”子佳微笑,“我不會那樣高估自己,蓉蓉你才對生活有智慧有計劃,我們這種上班女性,苦幹三十年後,退休金還不夠買你那輛坐駕車。”

    蓉蓉也笑,“但,我們不是在説錢呢。”

    子佳亦但白起來,“不説那個,説什麼?”

    蓉蓉拍手,“曾小姐,難得你還是個真人。”

    子佳抱膝看着天空,“是,我為此甚為驕做,經過那麼多,曾子佳還有真心的時候。”

    言歸正傳:“曾小姐,有電影公司找我拍戲。”

    “噫,好消息呀,”

    車蓉蓉嘆氣,“我也是那樣想,我還能做什麼呢,總不能再去做文員。售貨員。艙務員,俗語説,人生如戲,在人生舞台時我已磨練多時,演戲嘛,許還可以勝任,工多藝熟,可能會有出息也説不定。”

    “説得好。”

    “這次戲分不多,可是有開口機會,導演對手都是大明星,”蓉蓉説了名字,“可是張天和不讓我拍。”

    “他有什麼理由?”

    “他説,一拍戲,他找不到我,他不要一個找不到的女朋友。”

    “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理由,我以為他不想你公開露面,或者名字街知巷聞。”

    車蓉蓉笑,“呵他沒有那麼偉大,他才不妒已”

    子佳更加詫異,“看來你對他有相當瞭解。”

    “走一起己有一段日子。”

    “對,”子佳頷首,“你本是聰明女。”

    “他説他會考慮同我結婚,叫我略為犧牲。”

    “恭喜恭喜。”

    “曾小姐,”蓉蓉睜大雙眼,“我並不想同他結婚。”

    什麼,那不是她人生惟一目標嗎?

    “你想想,他一家人那麼麻煩,同他們吃頓飯都要做那麼多工夫,嫁人張家,會是什麼景況?我認為自由更可貴。”

    子佳專心聆聽。

    “不,我不要同他結婚,我覺得現況最好。”

    “他知道嗎?”

    “不,他不曉得,”蓉蓉微笑,“他毋需知道……”

    子佳也笑,像張家那樣人家,本市約三十萬家,其實是不必急不可待。

    “那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

    “偵探懸疑。”

    “所以,你更要參考希治閣作品。”

    “你贊成我簽約?”

    “我沒那樣説過。”

    “為什麼我感覺到強烈暗示?”蓉蓉看着子佳。

    “因為我贊成人人經濟獨立,自力更生。”

    “可是曾小姐,一定也有若干勞累的日子,你希望有條可靠的肩膀可以倚賴吧。”

    “我有我的朋友。”

    “朋友有時不可靠。”

    子佳説:“人都一樣,我與你也有時爽約。失信,説謊,我們無法擺脱人性與生俱來的弱點。”

    車蓉蓉半晌才説:“最可靠大抵是我們的雙手,噯?”

    “你問我,我的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真悲哀。”

    子佳抬起頭來,“我倆意見南轅北轍,餘不敢苟同,自強不息乃天下最愉快之事,為何做悲哀論?”

    車蓉蓉説:“他們只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三天足夠了。”

    “籤,還是不籤?”她甚為煩惱。

    簽了不紅,一定受張天和嘲笑,那樣不聽話,他必然見異思遷,失去好男友,許一輩子找不回來。

    不籤這張合同,機會不再,可能餘生就要仰人鼻息做小媳婦。

    子佳揶揄她:“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數百年前古人竟把我心思描繪得如此人骨。”車蓉蓉苦笑。

    “回家去睡一覺,醒來許有轉機。”

    蓉蓉笑,“你也是煩極倒去睡覺的人?”

    她駕着跑車離去。

    子佳開完小差精神愉快,回到辦公室,立刻找張天和,“為什麼不讓蓉蓉拍電影?”

    張天和指着子佳,“此事與你無關,你莫以為你真是她的師傅。”

    “喂喂喂,尚未過橋,切忌抽板。”

    “你看過時下的電影沒有?”

    “當然看過,有些十分有深度,有些假裝十分有深度,有些庸俗膚淺,有些從俗不果,都很好看。”

    張天和冷笑,“你會放你妹妹去拍那種戲嗎?”

    “假使她想拍戲,我會替她製造機會。”

    “開玩笑!”

    “我是真心的,你是怕失去車蓉蓉。”

    張天和看着子佳,“我怕你對蓉蓉有壞影響。”

    “不要搞笑了,車蓉蓉比我聰明百倍。”

    “可是以前她的聰明是未經開發的森林,此刻一觸即發。”

    “張天和,不要怪社會。”

    他頹然坐下,“你有所不知,一旦進入電影界,她不會再回頭。”

    “緣何自卑?”這真是難得的。

    “我也認識若干導演演員,他們真是與眾不同,個個性格突出,言語風趣,表情生動,魅力四射,刁鑽活潑過常人百借,比起他們,你我只好算老木頭。”

    子佳笑,“最主要的是,你我都知道,以她那條件,她是會竄紅的。”

    張天和無奈,“她自己也知道。”

    “那不如大方些支持她。”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當然那樣説。”張天和悻悻然。

    他對她的真心多過他所知。

    子佳莞爾。

    “你笑什麼?”張天和忿然。

    子佳別過頭去,繼續偷笑。

    她愛煞了車蓉蓉,因為蓉蓉可以使張天和這種情場浪子患得患失。

    半晌他嘆口氣,“你説得對,我該隨她去,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不然,得到人也得不到心。”

    這種五十年代文藝小説對白便子佳噴茶,她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這是不同社會接觸的惡果,張天和才過三十歲就與時代脱了節。

    “你們覺得我非常可笑吧!”張天和又驚又怒。

    再笑下去後果堪虞,“不,我精神太過緊張,以致歇斯底里。”

    張天和又長嘆一聲。

    “你放心,你對她好,她會知道。”

    “我只怕她已經寵壞。”

    “不,蓉蓉不是那樣的人。”

    “你擔保?”張天和好似看到一線生機。

    子佳只覺納罕,怎麼會叫她來保證,關她什麼事,這年頭,打份工也真的太辛苦了,但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説:“我願意做保人。”她喜歡這一對。

    張天和鬆口氣。

    子佳問:“你可喜歡蓉蓉新造型?”

    “我不覺得有太大分別,但是午膳時分,有一位太太與一位小姐主動與蓉蓉攀談,想必是成功的,以前,女士們往往裝作看不見她。”

    “譁,那樣壞噯?”

    一定是那張紅嘴唇。

    子佳想,幾時我也弄張烈焰紅唇,煞一煞男女同事的威風。

    子佳又問:“你送什麼禮物給父母?”

    “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你有無意見?”

    “五百元銀行禮券。”

    張天和瞪她一眼。

    “兄弟送什麼?合一起送好了。”

    “他們不告訴我,他們存心孤立我。”

    “天理送什麼?”

    “誰知道,也許是一枚恐龍牙齒。”

    子佳喜歡恐龍蛋,但是她不敢在張天和麪前説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我自小是個粗心的孩子,我是老二,一直得不到太多注意。”

    “想想蛛絲馬跡。”

    張天和抬起頭想很久,不得要領。

    子佳嘆口氣,難怪他不討父母歡心。

    那天晚上,子佳在看一份財經月刊,忽然有張鳳山三字映入眼簾。

    她立刻全神貫注閲將起來,那是一篇小型訪問,像所有成功人物一樣,張鳳山一味自謙幸運,然後忠告讀者,要擅於把握機會。他以一件往事為例:“多年前我曾在摩-街古玩店看到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售價五百,返家與老妻商量一晚,終於捨不得買,後來,再去找,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了,徒呼荷荷。”

    子佳哎呀一聲,真沒想到張老如此風雅。

    她立刻撥電話去找文化界朋友。

    “《紅樓夢》?大字小字幾十種版本,怎麼找?要有年代才行,譬如説乾隆甲戊本。乾隆庚辰本等等。”

    “大字本分幾種?”子佳是門外漢。

    “比較常見的有戚寥生序本石頭記。”

    “就是它好了。”子佳説得十分慷慨。

    “什麼意思?”

    “替我買一套。”

    “曾小姐,你以為是買大英百科全書,要訂就訂,三天後送到。”

    “那該怎麼辦?”

    “你試到北京琉璃廠去找找,有緣分的話,一年半載,許就得償所願。”朋友笑道。

    “咄,我不信,你故意刁難罷了,什麼好的不拿到我們這裏賣。”

    “聽你這口氣,可是小姐,有求才有供,有多少人會買一套這樣的書?這樣吧,我替你到處找找,看誰肯割愛。”

    “我十天內要。”

    “你什麼?十個月內找得到算你狗運亨通了。”

    “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對,子佳,你這個鬼靈精,你平日甚少看中文書,你找本線裝書來幹什麼,從實招來。”

    “夾三文治吃。”

    “刁徒,你當心我不同你交易。”

    “我老闆要。”

    朋友感喟:“要你的靈魂你也會即時出讓。”

    子佳更加感慨,“那個,那個他已經有很多,他不稀罕。”

    “你看有錢多好,才子才女撲着獻媚。”

    “你替我找到書,我再送上門來給你侮辱。”

    她撥電話吩咐衣蓮辦事,一個小女孩子來接電話,稚嫩的聲音如小鳥般動人,十分有禮,子佳想與她多談幾句,“你幾歲,叫什麼名字?”

    正在此際,衣蓮接過電話,子佳恍然若失。

    “是,”她講正經事,“你讓我們北京分公司的同事去找一套戚本大字《紅樓夢》。”

    “是。”衣蓮立刻寫下來。

    “打擾你了,方才是你孩子嗎?”

    “小女嘉寶,十分頑劣。”

    子佳寒暄幾句,掛了電話。

    每個母親均含笑抱怨孩子淘氣。可是仍然當孩子如珠如字。

    那晚,子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幢大宅裏卷着手叫“寶寶,寶寶”,叫了一陣,有點着急,忽見一小小三歲女孩朝她飛奔而來,一邊笑應“媽媽,媽媽”,她穿着玫瑰紅衫褲,一頭烏髮飛揚,撲到她懷中,母女擁抱。

    夢醒了。

    感覺十分好。

    那天早上,車蓉蓉來見她,戴墨鏡,嚼口香糖。

    子佳嘆口氣:“蓉蓉,不是我凡事挑剔你,但室內一定要除下太陽眼鏡,還有,永遠不要在人前吃香口膠。”

    車蓉蓉把糖吐出,墨鏡除下。

    子佳才看一眼,立刻説:“你可以把眼鏡戴回去。”

    兩人靜默一會兒。

    子佳問:“為什麼哭腫了眼睛?”

    “想念母親。”蓉蓉沒精打采。

    子佳一怔,“她不在你身邊?”

    蓉蓉垂頭,“我根本不知她是誰,曾小姐,我是一名養女,不知生父母是什麼人。”

    這是一個意外,子佳只得同情地把手放在蓉蓉肩上。

    蓉蓉握住她的手,“他們為何遺棄我?”

    “蓉蓉,我們比較幸運,我們毋需明白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

    “你看你,現在也什麼都有啦,世事並無十全十美,魚與熊掌,能任取一樣,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

    蓉蓉定下神來,“今日,我們做些什麼?”

    “測驗。”

    自該日開始曾子佳按着本子,反覆測試車蓉蓉,她一有疑問,立刻進一步給她更多資料。

    蓉蓉十分健談,求知慾也不弱,舉一反三,追問不休,兩人一下子便消磨一個下午。

    黃昏結伴去逛書店,看展覽,買時裝,子佳忽然多了個伴,她與她毫無利害衝突,漸漸真心為她好,車蓉蓉何等聰敏,自然覺察到這一點。

    “我簽了約,影片下月開拍。”

    “張天和沒反對?”子佳明知故問。

    “他忽然説尊重我的意願。”

    “那多好。”子佳微笑。

    “曾小姐,假使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子佳嗤一聲笑出來,“做我妹妹,頂多同我一個印子,有什麼好,在辦公廳裏消磨青春。”

    “你至少可以當我經理人呀。”

    “我又不熟你那行業。”

    “你們有學問的人什麼都一通百通。”

    子佳微笑,“這回你馬屁拍在馬腳上,我只比你稍微多讀幾年書,算得什麼,外邊真正有學問的人多得很,像張天理便是其中之一。”

    “他也真奇怪,怎麼會跑去研究億萬年前已經絕種的一種生物。”蓉蓉笑。

    “這人很精彩,你看過他那篇威斯康辛大學研討會的演講詞沒有,諷刺得很哪,絕對不是書呆子,他説:‘恐龍骨骼結構,完全因生活上實際需要進化而成,與敝國五角大廈構造不一樣。’”

    “為什麼他提及五角大廈?”

    “我猜想五角大廈負責美軍事策略,他指美國軍事力量過分誇張。”

    車蓉蓉不由得笑。

    “他持美國護照嗎?”

    “我想是。”

    “這樣的人才為何還未結婚?”

    “我想他已經結婚了。”

    “啊,對,與他的學問。”

    “可不是。”

    “要討好那樣一家人,真不容易哪。”

    “一頓飯時間,同一部電影長度相差無幾,蓉蓉,看你有無觀眾緣了。”

    “曾小姐你總是鼓勵我。”

    子佳只是笑。

    蓉蓉自嘲,“噫,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張天和終於要我上陣了。”

    稍加操練,即可作戰,張天和眼光不錯。

    再過一天,她倆研究大温哥華地產走勢,這個題目十分有趣,子佳十分投入。

    她同蓉蓉説:“年年都上漲百分之十幾,如此升幅,十分健康,值得投資。”

    蓉蓉附和:“張天賜在列治文商場的地皮才一塊錢一尺人的貨,最後以十二元賣出去。”

    “真能幹,不過他押注之際。頗有風險,許多人均不看好,那本是一塊農土,上空又是飛機航道。”

    蓉蓉笑,“張天和説,‘企業’一字,在法文亦作風險解,可見任何生意均有風險。”

    “張天和教你良多。”

    “我一生都會感激他。”

    “他對你是很難得。”

    “將來無論怎麼樣,我都記得他的好處。”

    子佳抬起頭,她有不祥之兆。

    “曾小姐,”蓉蓉苦笑,“他派你來改造我,我已經一葉知秋,心底下,他其實覺得我見不得人,我配他不起,這樣下去,有什麼意思呢。”

    子佳不語。

    “過去電影界找我,我無動於衷,這次我想法不同,萬一我在張宅考試不通過,我還有條生路,故沒有拒絕,我也想嘗試自己掌握前途。”

    子佳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她説:“來看過去一年的平均屋價,已漲至三十四萬。”

    蓉蓉説:“還是便宜得很。”

    “國民平均收人才三萬多,你不能説屋價十分廉宜。”

    蓉蓉很起勁,“對對對。”真是好學生。

    “税金甚高,一百元收入,付畢各種税項,只剩二十四元人袋。”

    “那也就很辛苦了。”

    “你可以同張天賜談論這個問題。”

    “對,舊金山到温哥華的航程多久?”

    子佳立刻取出一本世界航空線路地圖。

    “曾小姐,你家真什麼都有?”

    子佳攤攤手,“沒有錢呀,光有垃圾。”

    累了,她們坐沙發上看希治閣電影。

    蓉蓉已經發覺:“其實那又矮又胖貌不驚人的導演早已戀上他的金髮女演員,他藉電影向她們表示愛慕。”

    蓉蓉一把一把抓爆谷吃。

    子佳在沙發上睡着了。

    她總是渴睡,自稱勞心勞力,故比人家疲倦。

    半夜醒來,想回卧室,朦朧間但覺天色己白,索性起身。

    地上攤着字典。書冊。百科全書。恐龍骨骼模型。北美華僑歷史……

    子佳逐樣收拾妥當。

    她以為車蓉蓉已經打道回府,誰知進卧室一看,她卻躺在她牀上,一本小説遮着臉,牀頭燈還未熄。

    子佳去看看那本小説面子,是傑克-倫敦的《海狼》。

    子佳做了黑咖啡在廚房邊喝邊閲早報。

    半晌蓉蓉醒了,進來坐下。

    子佳笑問:“準備好了?”

    “不,其實還沒有。”

    “書到用時方知少。”

    蓉蓉低下頭,“假如他們間我幹什麼職業,我該怎麼説?”

    “能不能説待字閨中?不行,那不是職業,廣告模特兒?不對,車蓉蓉多年沒亮相,女學生,拿不出校名,即時拆穿,白領?怎麼看都不像。”

    子佳忽然開玩笑,“你要不要做作家?本市最多寫作人,又毋需學歷經驗憑據,就説你正在構思一本長篇小説,一輩子寫不出來也不要緊,要求太高難以下筆嘛。”

    “我像嗎?”

    “咄,作家又無固定造型,高矮肥瘦,華麗樸素全有。”

    “我沒有學問呀。”

    子佳一本正經,“你説你根本不愛念大學不就行了。”

    不料蓉蓉鄭重考慮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

    “張老爹挺愛文藝,不然不會為一部《紅樓夢》念念不忘。”

    “會不會大膽一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稍後她倆分道揚鑣,子佳老覺得身上有股纏綿香氣索繞不去,正納罕,才發覺那是蓉蓉的香水,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這才明白香水妙用。

    未必是車蓉蓉跟她做學問呢,她自車蓉蓉處偷學一兩度散手,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那早子佳在公司裏接了一通電話。

    “你要的書找到了。”

    子佳精神一振,“那麼快?”

    那位文化界的朋友笑道:“誰叫你狗運亨通呢,此刻書在我手上,我人在附近蓮子冰室,十分鐘後見。”

    子佳立刻趕去。

    那位朋友見到她揚手,神情有點焦急。

    子佳叫一客菠蘿刨冰。

    “給我過目。”

    “子佳,一口價,三萬元。”

    子佳一怔,笑,“開玩笑,什麼書,金葉子打的?”

    那朋友瞪她一眼,忽然眼圈都紅了,“你們這些女人,買隻手袋動輒萬多元,套裝又是三五萬。越貴越好,就嫌不夠貴,現在一套珍藏三十年的書要你三萬,就要殺價,沒天理。”

    子佳聽出這裏邊有文章,“且慢,你別罵,從頭説來。”

    朋友嘆口氣,“一位前輩,現躺醫院裏,肺部需要做手術,可是手頭澀,我知道他珍藏着這套書,現徵得他妻子同意,取出來賣。”

    子佳惻然。

    她馬上掏出支票簿,開了現金支票。

    朋友如釋重負,“曾子佳,我總算沒看錯人。”

    他自手提袋取出那套書給子佳。

    書尚十分新淨,用兩隻藍布書函裝柱,子佳翻閲一下,就收了貨。

    她眼尖,“這是什麼,”指指手提袋裏,“扇子?”

    “另外有人要。”

    朋友取出打開給子佳看。

    是湘妃竹的一幅八駿圖,署名趙子昂。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等錢用,真的也只好當假的賣。”

    “你應該把它拿到蘇富比去格價。”

    “小姐,兵荒馬亂,下午就等着要做手術。”

    “怎麼會搞到這種地步!”子佳驚駭。

    “不擅理財。”

    “是位作家嗎?”

    “早幾年還大名鼎鼎呢。”

    這,還該不該叫車蓉蓉權充作家呢?

    “我要走了。”

    “慢着,那扇子要價多少?”

    朋友嘆口氣,“我也不過是個中間人,你説呢?”

    “三萬吧。”

    “殺!”他嘆息,“當初不知用什麼老價錢買回來。”

    子佳再寫一支票,向朋友要了收條。

    朋友看着子佳,“你是當做好事,是不是?”

    子佳不語。

    “上天不會虧待好心人,你當是多買了一套不合身的晚裝好了,”

    子佳點點頭。

    “我先去把支票存進户口,把好消息告訴他家裏人。”

    子佳按住他的手,“熱心人也有好報。”

    “謝謝你,子佳。”他匆匆走了。

    子佳感慨萬千地拎着手提袋回公司。

    把收條交給衣蓮,叫她把扇子拿到古玩店去驗一驗,把書交給張天和。

    張天和納罕,“這是什麼?”

    “這是送你爹的禮物。”

    “他會喜歡這個?”

    “我敢同你打賭。”

    “我相信你,我對你百分百敬佩。”

    子佳忽然對這種油腔滑調起了反感,只是不出聲,張天和為人平庸,卻永遠福如東海,簡直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根本不必努力,世事太不公平。

    “子佳,大日子就在這個星期五。”

    “令尊令堂來了沒有?”

    “飛機明日下午到。”

    “蓉蓉需要到飛機場亮相否?”

    “我爸不喜歡大隊人馬擾攘。”

    “那好,就看禮拜五了,不過,我想與蓉蓉到現場勘察一下。”

    “有這種必要?”

    “當然要,那是你們最熟悉的祖屋,她卻從來未去過,摸熟門同路,她會鎮定得多。”

    “是是是,多謝指教。”

    那天下午,張天和只説帶朋友去游泳。

    他一人帶三個女生,大宅的傭人見怪不怪。

    張天和一頭栽進那奧林匹克尺碼泳池,從該頭游到另一頭,其樂融融,偶然在彈板表演一個花式,落水時倒是姿勢標準,水花不大。

    三位女生卻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忙着到處巡視。

    車蓉蓉還是第一次來,她問曾子佳:“你來過這裏?”

    子佳答:“衣蓮才是常客。”她也是首次觀光。

    那是山上一幢獨立洋房,園子頗為寬敞,花木整整有條,室內面積適中,佈置大方雅緻。

    子佳最欣賞那一列白色圍藍邊布罩子沙發,有人會嫌素,但子佳深覺舒服。

    看仔細了,整問屋子的陳設無一礙眼,卻全是最考究的料子。

    車蓉蓉訝異,“這麼樸素。”

    子佳笑道:“這是低調。”

    “我知道,低調即是明明穿紅色更好看卻偏偏穿灰色以顯示夠品味不誇張。”

    子佳與衣蓮只是笑。

    蓉蓉也笑,“我才不會做出那樣無謂的犧牲,”她看着子佳,“你會嗎?”

    子佳連忙答:“我穿紅色一樣不好看。”

    蓉蓉説:“這樣謙遜,亦是犧牲,所以張天和要我向你學習。”

    “來,我們來看宴會廳。”

    自偏廳過去,兩道門拉開來,便是十二人座位飯廳,除出一盞古董式樣水晶燈外,一切都不耀眼。

    “這後邊應是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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