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盛國香的肉體自施家移到林家,但她的精神沒有跟着來。
我隨即同自己説:慢慢來,給她時間,正如施秀升説,許多事會得自動隨時間慢慢擺平。
做好排骨麪,推開書房門,國香已睡着。
她蜷縮着身體,像受驚的動物,得不到安息。
毫無疑問,我們三敗俱傷,誰也沒贏。
“國香。”我喚她。
她轉一個身,見是我,嗚咽道:“實在呆不下去了……”
“我會照顧你。”
“孩子們……”
“稍遲接她們來。”
她似略為放心,又闔上眼。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邊,國香自今日起屬於我。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心中無限滿足安靜。
電話鈴響,我去聽。
“我是施峻,請叫我媽媽來説話。”
“施峻,媽媽需要休息。”
有人在一旁教唆:“説你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説話。”分明是施峯搞鬼。
果然,施峻一字不易地説:“我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説話。”
“我能不能幫你?”
施峯壓低聲音:“説,一定要媽媽。”
施峻只得説:“一定要媽媽。”
我無計可施,國香確是她們的母親。
“你等一等,我去喚她。”
國香已經過來,再倦還接過話筒,“什麼事,施峻?”
施峻在那邊嘀嘀咕咕不知説些什麼,國香替她一一解答,原來是小學二年級的文字算術題。
施峯恁地可惡,她分明勝任家教有餘,但偏偏叫施峻來麻煩母親。
好戲還在後頭。
從此家中電話響個不停,在任何荒唐的鐘數,施峯施峻兩位小姐都有話同她們的母親説。
國香根本沒有接電話的習慣,一概由我任秘書,施小姐們喝令我,我禮貌地應允,老遠地跑去請盛女士,她頭也不抬,“嗯”地一聲,取起話筒,便大半個小時報銷,一天起碼三五七回。
林自亮抱怨打不進來,只得即時安裝新線。
我試過問國香,“父親呢,她們為什麼不找父親?”
她臉上若罩上一層嚴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們若找我,我就得應。”
我暗暗嘆口氣,是,國香確實來過了,隨她而來的還有許多我不需要的贈品。
我倆壓根兒沒有自己的生活,同居不同房,同室不同心,比起想象中雙宿雙棲的日子,簡直天共地。
最大的打擊是開學,我比平日忙了十倍,而國香依然故我。
週末她問我:“今天去哪裏?”
“我要到店裏瞧瞧。”
“那我同孩子們游泳。”
“你愛如何便如何。”
國香笑。
我親吻她的手,為她,一切。
下午回家看到一地的沙泥,小小泳衣剝在浴缸裏,浴室地下注着水,塑膠玩具歪在一邊,所有毛中用得髒髒地,卷在角落。
她們人不在,出去了。
女傭上門,一看到便乘機發作,倚老賣老,説道:“林先生,我無法做下去,本來説好只服待你們兩位,無端端多出一位小姐,現在還有孩子,弄得一天一地,你瞧,怎麼做?”
“幫幫忙,”只得忍氣吞聲,“不見得日日如此。”
“一年一次已經太多,我不能挨義氣。”
結果我來做。
本來大概是施秀升的責任,國香例不碰這些,平時都任我侍候她。國香全神貫注負責學校裏的大事,家務瑣事,全留了給我。
施秀升會不會竊笑?
喂喂喂,林自明,你是否已生悔意。
不不不,只不過略覺腰痠背痛,真是好運動。
國香到九點多才回來。
“什麼地方去了?等你吃飯。”
“我們已經用過,你請便。”
“小姐小姐小姐,”我半真半假地佯惱,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邊,“我不是你的家奴。”
“對不起,但今日同孩子們玩得很高興。”
就這樣把我丟在腦後。
“你始終沒垂詢我在學校裏的情況。”
國香給我一個“學校有什麼好問好説”的詫異表情。
自然,那裏是她生活的地方,我眼中最最新鮮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談。
在那一刻,我有一腳踏空的凌空感覺,又如臨墮入夢鄉之前,神經鬆弛,渾身一震。
我奮力挽狂瀾,帶她到露台上,“看。”
在藤製茶几上,我安排了香檳及小食。
“今夜有月色清風,我們可以聊一整個晚上。”
“我累了。”她歉意地笑。
我把她輕輕推在安樂椅上,替她脱去鞋子。
電話鈴卻響起來。
國香交替反應是要去聽。
我請求她,“就這麼一回,隨它去響。”
“可能是施峻。”
“你們才分手,不會有什麼事。”
“説不定有意外。”
我嘆息一聲,“你比在施家更加盡責,我想她們情願你住在林家,隨時可以找到你。”國香沉默。
電話鈴堅持地固執地放肆地一聲接一聲地響,討厭得無與倫比。
“你埋怨了。”國香説。
我嘆口氣,出去把電話取過來,交在她手中。
自己回房間去,重重關上門。
是,終於口出怨言。
像個小媳婦似的,樣樣為她着想,低聲下氣,只求她在這裏有歸屬感,什麼都親力親為,希望可以彌補她所失,這些日子下來,已發覺如精衞填海。
國香連銀行户口都沒有,汽油用光了,就任由車子停在那裏不動,打開冰箱,一疊聲“明明明,礦泉水全喝光了”,又不同女傭説話,做功課做累,便對我説“真想喝一杯咖啡”,換下的衣服,並不懂得掛好……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顧,被施秀升寵壞了。
老施做得到的事,應該不難,但別忘記我是新手,難免手忙腳亂。
有時呆在廚房半晌出不來,也會苦笑,不過服侍國香,乃是我之榮幸。
當務之急,是尋找助手。
輾轉介紹,得了一個極高明的廚子,一手粵菜出神入化,國香極之讚賞,我大大鬆口氣。
吃是大問題。
每到下午,國香便嬌慵天真地問:“我們吃什麼?”又特別不喜上館子。
現在好了。可惜一個廚子的薪水與大學講師相仿,只得問林自亮挪款子。
國香並沒有來敲門,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啓門出去。
她全神貫注看牢電腦熒幕,正做功課呢,熒幕翠綠光線映在她臉上,使她稚氣的面孔看上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精靈似的美。
林自明林自明,你看清楚了,這確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國香,既然她已在你身邊,夫復何求。
她每個小動作都使我心絃震盪,深覺可愛。我一個人坐到露台去,風已十分有涼意,不自覺已過了整個夏季,不禁辛酸,國香,莫辜負我為你擔當的一切。
有一隻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懷大寬,正以為要聽到什麼柔情蜜意的話,國香説道:“快來看!有新發現,實驗記錄證明烏賊的觸鬚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
這就是盛國香。
第二天放學回家,發覺一屋子是人。
從前施家常有類此聚會,我不止一次做過客人,但身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師父師母見到我,迎上來。“國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來茶聚。”
我強笑問:“她時常開驚奇派對嗎?”
國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幾句體己話,誰知她説:“記得你以前做過的黃油布甸嗎?我們需要一隻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餓了。”
我説不出話來。
那些科學家有些把咖啡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隨意亂彈煙灰,只覺他們聲音越來越尖,笑聲越來越諷刺。
我聽見我自己説:“教了一天書,十分疲倦。”
師母忙來解圍,“我們出去吃茶。”
國香一點兒也沒看出我臉色已經幻化成一種灰綠色,還説:“但是這裏比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況且可以給我一個表演烹飪技術的機會。”
師母忙把我拉進廚房。
我取出最後一罐啤酒,喝悶酒。
她責備我:“她已經使你不耐煩?”
“不,是她的朋友,她的女兒,她的事業,她永遠不會真正屬於我。”
“你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那個樣子。”
“但我一直盼望——”
“——盛國香會在你下班後拿拖鞋給你?”師母聲音越發嚴厲。
“我若這樣想過,叫我天打雷劈。”
師母低下頭,忽然笑了。
我瞪着她。
“你年輕,沒趕上我們家盛況,你師父曾叫我做十二個女學生吃的晚飯,只給我九十分鐘。”
我抬起頭來。
師母感喟,“那些女孩子一下子要糖,一下子要奶,把我當老媽子差遣,一邊圍着我丈夫談笑風聲,真難受。”
“所以你離開了他?”
“還有其他許多原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出去吧,別令她難堪。”
我與師母推門出去,客廳裏已音無一人。
他們呼嘯而散。
屋裏似炸彈炸過,一塌胡塗,也不知這班蝗蟲還會不會回來,我默默祈禱。
師母笑,“希望你有個勤快的傭人。”
我苦笑。
“對了,施秀升已把國香的秋季衣物整理出來,你派人去拿吧。”
師母取過手袋,預備離開這是非地。
“不是我説,你無法同施秀升比。”她嘆一口氣。
師母潑下一盆冰水走了。
女傭收拾殘局之後,要求加三倍薪水。
我發覺入不敷出才是最大的問題。
國香籤的單子如雪片寄到我名下。
我已虧空良多,不由我不與她坐下來詳談。
黃昏她回來,對井井有條的客廳並不覺異樣。
我原諒她,每個大女人背後總得有個小男人作無條件奉獻。
“國香。”
“我知道。你要教訓我了。”她輕笑。
我心如黃油遇熱,立即融化。
“我們那本報告已為賓夕法尼亞大學接納,同事們説值得慶祝。”從不解釋的她,這樣已算十分婉約。
我出示帳單。
國香莫名奇妙。
我只得開門見山,“看,童裝公司、電子顯微鏡零件代理店、法國餐館……”
國香忽然會過意來,“可是錢不夠了?”
你看,多麼煞風景,像我們這樣的才子佳人,千辛萬苦,排除患難才能夠在一起,在如此良辰美景,居然不得不討論起這萬惡的題材來。
“可是,我的收入足夠支付這些單子,”國香大惑不解,“一向沒有問題。”
“對了,”我高興地問,“你的薪酬呢?”
國香睜大眼睛,做不得聲。
我嘆息一聲,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現在她人過來了,薪水仍在那邊,偏偏我又無力維持國香的開銷,多麼猥瑣。
欲哭無淚,原應當什麼都拍胸膛應承下來才是,於是低下頭,乾笑數聲。
“你會安排這件事?”我問。
國香顯出為難的神情來。
過一會兒她説:“孩子們需要開銷。”
再爭下去只有更加醜惡,又不能説“看,最多給他一份贍養費”,只得把帳單收起。
“今日到此為止。”
國香抬起頭來苦笑,“從來沒有為開銷煩惱過。”
我説:“以前只有一個家,比較容易控制,現在有兩個家。”
“嗯。”
兩個家有兩個男人,施氏不能負擔那邊,林氏又不能負責這一邊,把她放在當中作磨心,施與林同樣窩囊。
我到施家去拿國香的衣服。
一共三隻箱子,由施峯指揮着送出來。
她吩咐我:“一回去馬上掛起來,不然會皺,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幹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傭一樣。
然後蔑視地看着我。
我簡單地説:“你已經輸了。”
“輸?”施峯説,“父親説母親過年之前便會回來。”
“你要打賭?”
“我幹嘛要同你賭,你有什麼賭注,你不過是我母親的小玩意!”
我震驚,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有人咳嗽一聲,我抬頭。
施秀升咬着煙斗出來。
他對女兒説:“施峻,去做功課,這裏由我應付。”
施峻惡狠狠瞪我一眼,轉身走開。
施秀升責備我,“林自明,你好不無聊,上我家來恐嚇我的女兒,你根本做不到愛屋及烏,真不明白盛國香怎麼會認識你這種人。”
“你願意談話了。”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
“有。”
“啊?”充滿譏諷。
“譬如説,國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來,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
我沉着地説:“請把她收入還給她。”
施秀升問:“你不覺得兩個男人討論盛國香的薪水,有點奇怪?”
“我代表她發言。”
“她有什麼話,她自己會對我説,別忘記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繼人,我不在,還有施峯施峻。”
“你霸佔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説,應當怎麼樣?”
我握緊拳頭。
“應當把一切都雙手奉獻給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現,“虧你説得出口,難道你從頭到尾,沒想過要負擔盛國香?原來是銀樣蠟槍頭。”
我蹬蹬蹬退後三步,“無恥。”
“彼此彼此。”
完全氣餒,臉色灰敗地靠在牆上。
只聽見施秀升以十分苦澀的聲音説:“你以為你是風流才子,我是濁世惡人,現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點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裏。
他説下去,“表面看來,盛國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現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滿靈魂的外表底下是什麼。”
“國香不容詆譭。”
“你以為我會恨她?”
“那麼放棄她。”
“叫她放棄這個家。”
我悲哀地低下頭,我倆完全被動,聽由國香擺佈。
忽然兩個男人都心平氣和。
“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施秀升説,“不是我的犧牲,盛國香不見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雜務,好讓她專心事業,無後顧之憂。
“施峯由我一手帶大,那時環境甚差,沒有保姆,是我一隻手抱嬰兒,另一隻手寫劇本苦熬過來,請問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盛國香只會周遊列國發表演説,林自明,這下子輪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沒有亮光,事事以她為中心,把所有時間用來輔助她吧,並無第二個選擇,你認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聲音,“送客。”
他拾起煙斗走進書房。
腳步略見蹣跚,疲倦得不得了。
這是將來的我。
我無言,提着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來,我們還得找地方搬家。説不定他與海倫已經結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進屋內,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聽電話,打理家務,集秘書、管家、司機、打雜於一身……猛地發覺,這同一般家庭主婦的職責沒有什麼不一樣。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悽酸地想,寒窗十載呢?
再也沒有自己的時間做工外進修,著書立論,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樣,當一份可有可無的差做盛國香的陪襯品。
門匙一響,國香回來了。
我轉頭看她。
“問題解決了。”她明快地説。
我意外地看着她,等待進一步的解釋。
她給我一張支票,抬頭是林自明,發票人是師父。
我不相信雙眼,“國香,你認為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不,但這幾個月我不再是你的負債人。”
“下個月呢?”
“下個月我要去希臘。”
“國香,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好好好,讓我先休息一下,”她嘆口氣,邊脱外衣邊笑,“別心急。”
我沒沉住氣,趁她淋浴,到師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説,“支票沒理由寫給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媽媽,控制女人的財政。二:她應當管理自己的收支。三:舉債度日,毫無長遠之計,沒有誠意與我一起生活。”
師母看我一會兒,“你是認真的。”
“你打賭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聲。
“這算什麼,短暫的偷情?”
師母反問:“你説是什麼,你是當事人。”
“今夜我會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個兩個女兒的家庭?”
“師母師母師母,告訴我應當怎麼做。”
“可憐的林自明,你煩透了是不是,比起應付可怕的生活問題,鬥垮施秀升實在太容易了。”
師父冷冷地説:“沒那麼大的頭,偏想戴那麼大的帽。”
師母説:“你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林自明。”
我鬼叫起來:“是是是,我窮心未盡,色心又起。罵呀,罵垮罵臭我。”
師母笑,“你看他那憊懶相。”
“我實在走投無路,我兄弟隨時會回來,我與國香沒有自己的家。”
“當初,你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我以為國香會知道怎麼做。”
“國香又以為你知道怎麼做。”
我抬起頭來,“她抱怨我?”
“她沒有,你有。”
“她説些什麼?”
“什麼都沒説,林自明,給你做盛國香,排除患難離開十五年的配偶,結果不過是聽新伴侶日夜發牢騷,你會怎麼想?”
“我不願意過一日算一日。”
“人人都是過一日算一日,回去吧。”
“對,該張羅晚飯了。”我憤怒地説。
師父搖搖頭,“愛人多過自愛是很難的。”
國香獨自坐在露台藤椅子裏,頭上包着大毛巾,身上披着浴衣,手中拿一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映在雪白的毛巾上。
她喜歡白色,襯得褐棕的皮膚如南洋風情,偏偏露台上又開着碗大的大紅花,坐着沉思的她如一幅高更的圖畫。
我胸口一陣絞痛抽搐,深深後悔。
只要在一起就好,不要再計較細節,我蹲下在她身邊。
我吻她細長的手指,“今夜我們出去跳舞。”
國香不出聲。
“你另外有建議?”
“今日是施峻生日。”
一共才兩個孩子,卻好像每天有大事發生似的:生日了,生病,教師要見家長,衣服要買新的了,忽然鬧情緒……諸如此類。
“那麼我們明天去。”
“明天再説吧。”聲音有點冷。
“今天我可否加入?”
她詫異地看我一眼,“不必勉強,她們並不喜歡你。”
施峯定與她説過話了。
我一敗塗地。
只見她換上衣服出門。
“幾時回來?”
“十點,十二點,不肯定。”
“我來接你。”
“不用。”
“是在施家吧?”
她已經開門走了。
浴室一地毛巾,沐浴洗頭一次用六七條,國香的排場與眾不同,只不過這次我沒有替她順手收拾,隨它們攤在那裏。
我走到她剛才坐過的藤椅上坐下,鼻端上聞到她專用的藥水肥皂。
輕輕問:“國香,我們會怎麼樣?”
大紅花沒有回答。
我開出車子滿山飛馳,終於駛到施宅附近,停下來。小洋房裏有音樂,人影幢幢燈已亮起,窗户一小格一小格鵝黃色,像圖畫書中房子。
孩子們的笑聲清脆地傳出來,聽了令人心曠神怡。
我一直喜歡孩子,曾專心研究他們的笑聲為何傳得那麼高那麼遠……
理論是理論,現實中碰到施峯施峻,即時成為仇家,針鋒相對。
今日施家有生日會。
以後逢是過時過節,我就只有站在門外看的份。
八點多,施秀升由施峻送出來,她同父親説:“如果沒有櫻桃,就要草毒,或是其他粉紅色的冰淇淋。”
施秀升緊緊擁抱女兒,“如果買不到,就吃掉你,你也是粉紅色。”
施峻咭咭咯咯地笑起來。
她父親滿心歡喜,高高興興地去買冰淇淋,做得那麼自然活潑,心甘情願。
他與盛國香是否相愛是另外一件事,多年共同生活卻配合得天衣無縫,她主外,他主內,兩人各得其所。
我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誰會注意到停在對街的小房車,以及車內神經兮兮的年輕人。
把頭靠在車椅墊上出神,孩子們的聚會,這上下也該散了,不應拖到半夜。
沒一會兒,施秀升挽着水果糕點冰淇淋回來,重疊疊,拉長了兩條手臂,甘為孺子牛,但凡女傭嫌粗重瑣碎的功夫,都落在他頭上,當然,他還算值得,説起來,那是他的親生孩兒,正式的妻室,他是有代價的,國香固定豐富的收入使他安心地做藝術家。
卻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向他學習。
要勸服國香適應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事,她下意識正訓練我往施秀升的路上走。
我不禁納罕:那又何必脱離施宅?
孩子們逐個散出來,送客的也正是施秀升。
看樣子就知道他們玩得很盡興,好幾個孩子渾身大汗,頭髮貼在額角上,有些上衣沾滿了蛋糕汽水漬,在門口拉拉扯扯,意猶未盡。
施秀升耐心地與客人的父母道別。
我數一數,一共是十五位小朋友,二十位家長,加上他們一家四口,筵開數桌。
林自明,你應付得來嗎,你肯嗎,你會快樂嗎?
只見施秀升向小朋友們揮手,國香與兩個女兒也出來看着客人紛紛上車離去。
隨即他們回到屋內,關上門。
什麼都看不見了。如果有一盒火柴,倒還可以划着一枝,躲在牆角,照一照屋內有些什麼。
這曾是我最喜愛的童話,因為結局中沒有人從此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少年人孤僻得連快樂都認為是俗氣的。
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開始的時候總是那麼美,一點不滲雜的仰慕,到後來,那一點點精華被許多因素侵蝕,完全變了質。
人無法清高,因為得應付衣食住行税,而且希望吃得好穿得好。
童話的悲劇都是清麗的,真實生活剛剛相反。
正胡思亂想,國香出來了,施峻緊緊地摟着她的腰,兩條手臂形成箍狀,頭挨在母親胸前,下意識渴望回到母親子宮裏去,那裏才是兒童樂園。
只見施峻出盡百寶留住母親。
她張開嘴,讓母親檢查她新長的恆齒,又問長問短,拖延時間。
她臂上腿上都是嬰兒肥,一臉可愛,只見國香在門口與她抱着不放。
我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