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徐凱沒有消息,到了下午才打來。她沒有接。他留言,興高采烈地説:"親愛的,今天還好嗎?很想你喔!Callme!Callme!Callme!"下班後,她去看程玲和周勝雄的新家。敦化北路一條巷子裏,一幢三房兩廳的公寓。一個月前散置的木材和工具已經完全不見,一開門,是一户全新傢俱、全新裝潢的新家。程玲迫不及待地替她介紹:這是客廳,地板是最好的木頭,沙發是PhilippeStarck的,音響就花了三十幾萬。這是飯廳,光為這個椅墊的顏色,就不知道失眠了多少次。這是主卧室,KingSize的牀,做愛時有足夠的空間。這是主卧室的廁所,裏面有一個spa。我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面大鏡子,還沒做好,怎麼樣,很色吧?這是書房,櫃子都是定做的,直接嵌在牆上。這些都是周勝雄的書,我的只有幾本。你看,他還有《葉珊散文集》,算他狠!來,跟我來看客房,這是客房,也充當我媽的麻將間。旁邊這是嬰兒房,以後baby就住在這裏……周勝雄一直跟在一旁,不説話,好像他也是參觀的客人。
"這是我見過最棒的家。"靜惠説。
"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多少時間!"程玲説。
"我好羨慕你們。"
從頭到尾,周勝雄只是微笑着,讓程玲享受所有的光榮。
她回到家已經12點了,答錄機有三通徐凱的留言。她沒有回。她去洗頭、洗澡,在浴室的鏡子前,她摸着自己的皮膚,好久沒有保養了,五月她要做伴娘呢,她得好好整理自己一下。
她關上浴室的燈,坐在客廳沙發上等頭幹。沒有電視、沒有音樂、沒有電話、沒有手機,陽台的落地窗開着,風微微吹進來,晚歸的摩托車發出噪音,醉酒的人走過。狗,那幾只常吵架的狗呢?
她的對講機響起。
她本來不想去接的,讓它響了五分鐘。但她想,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呢?她不想再牽腸掛肚了。她不想再豎起神經,每天抓徐凱的疑點。她不想逼徐凱,每天用新的謊言來遮掩前一個謊言。成全他們吧,我退出。徐凱的KingSize牀好大,但我睡得好擁擠。這種遊戲沒有結局,而我的時間已不夠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和徐凱年紀的差距。他29歲,S看起來大概20出頭,而她已經33歲了。她怎麼可能贏呢?或者説,這種事最後會有贏家嗎?讓他們去吧,祝福他們,也算幫助自己。徐凱、她,和她不認識的S,都是好人,都值得一個更好的生活。徐凱的熱情、她的心、S的高跟鞋,都值得一個更好的位置。
她開門,他走進來,焦急地説:"你到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他摸着她,檢查她是否毫髮無損,"我差點去報警。"
她看着他,摸他的頭髮,對他微笑。他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生呢,連焦急時都這麼迷人。
"你還好吧,為什麼不説話?"
她搖搖頭,笑一笑。
"你説話啊,到底怎麼搞的?"
她轉頭,看到放電話的茶几上的"小艾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拿起電話旁的筆和黃色自黏紙條,一筆一畫寫着:
ThankYou.
Goodbye.
徐凱沒有表情,連原本抓着她的手都沒有鬆開。聰明的他,應該懂了吧。他很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他眼睛裏還看得到她的臉呢,她快樂地想。她眼睛裏是什麼呢?應該是那些美好的回憶。
真的嗎?
他寫。
她想了很久,她想起不和徐凱在一起那些寂寞、慌張、冰冷、失眠的夜,想起醒來後第一個念頭總是徐凱,因為沒有徐凱而不願意起來,想起一次次分開後又忍不住打給他,想起《天人交戰》那部電影,想起莫文蔚的演唱會,想起阿金,想起他們曾經很單純、很快樂地在一起,想起那部不知所云的法國電影,想起在徐凱辦公室的那個晚上,想起東京,想起紐約,想起墾丁,想起周勝雄在新竹跟她講的話,想起離開徐凱,要花多少時間去找另一個人,找到他後,要花多少時間去建立她和徐凱有過的東西,想起徐凱離開這裏,可能會直奔民生東路,另一個人會給他安慰,給他愛情。自己也許因為氣憤,會一個禮拜不跟他聯絡,但是一個禮拜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她會忽然想起他,想他在幹什麼,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是不是在熱鬧的地方,是不是正在和別人做他們兩人曾經快樂地做過的每一件事,然後好想打電話給他,願意再無條件地接納他,有第三者也好,你愛她也好,只要你也愛我……她想起這一切,想起這循環想過千百次的東西,然後從他手中拿過紙筆:
真的
徐凱走了,沒有戲劇性的擁抱或哭泣,像下班,提着揹包就走了。她沒動,一直坐在那兒,頭髮始終幹不了,心也忘了跳。一個小時後,徐凱打電話來,答錄機接起。半夜兩點,他在街上,嘈雜的街上,他講得很快,口氣很焦急,他在哭吧,或哭過了,很重的鼻音:
"靜惠,我剛才應該説的,可是沒説,我要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要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不管你現在還相不相信,我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你和我過去愛過的人都不一樣,你的年紀、你的工作、你的個性、你對愛的想法……"他停頓,用力調着呼吸,"你知道我一直想革命,愛你,是我的第一場革命……"
他又停下,只剩背景的嘈雜聲,靜惠的左手按住右手,她不能去接……
"靜惠,我們的愛有好大的責任,對你,對阿金,你知道我玩慣了,這種責任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怕了,所以想逃。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看過她寫給我的信,你應該知道。靜惠,你記得,你記得好不好,我們雖然分手了,但是你記得,我愛你。以後你想起這一年,要想起,我是愛你的……"
她坐在答錄機旁,閉起眼睛,微笑着……
他們沒有再見面。阿金的病又復發了,他回到醫院,進行第二階段的化療。靜惠每天晚上都去。起初幾天,阿金會問徐大哥呢,她總説他今天在忙。一個星期後,阿金很有默契地不問了。他在病牀上睡着,她坐在牀旁邊,趴在他腿上打瞌睡。阿金醒來,摸摸她的頭髮。她以為是徐凱,高興地醒來,看到是阿金,仍然開朗地笑笑。阿金閉上眼,手仍摸着她的頭髮。她趴下,臉側着,正要闔眼,卻看到牀頭櫃子上一頂Nike紅帽子,那是當年她送給阿金的帽子,他又拿出來戴了!他要告訴她什麼?
"我還在……"阿金説。
她抓住他的手。
"你記不記得我要你轉寄笑話給我?因為我在收集笑話。我講一個我收集的笑話給你聽好不好?"阿金躺在牀上,她趴在阿金腿上,"有一個小弟弟,跟他媽媽去海灘散步,看到一隻死的海鷗躺在沙灘上,小弟弟就問他媽媽:-媽媽,媽媽,那隻海鷗怎麼了?-媽媽説:-海鷗死了,然後上天堂去了-小弟弟説:-那它怎麼會躺在這裏呢?是不是上帝把它趕出來了?-"
她本能地笑笑,卻立刻感到一種更大的悲傷。她仍然趴着,側着臉,讓阿金摸她的頭,好像她是他的女兒。那年靜惠33歲,一名33歲的女兒。
靜惠在奧斯汀的好友Ann懷孕了,她將自己第一張baby的超音波照片Email給靜惠。入夜的辦公室,同事都走了,她看着電腦屏幕,圖檔慢慢地從上而下露出。那是自"小艾琳"之後,她第一次這樣感動。
"我寄給你一本雜誌,你收到沒有?"Ann在Email中寫着,"你現在可是名人了!"
幾天後,靜惠收到Ann寄來的DHL。收到時是下午三點,正是最忙的時候。客户要她在32.868時賣美金,50支的量。她專心地看着電腦,最高買價在32.837,她等價錢上升。價格好一會兒沒有變動,因為好奇,她打開信封,裏面是一本雜誌:"TheNewYorker,Jan.29,2001",《紐約客》雜誌,薄薄一本,封面是漫畫,一名老太太坐在大雪覆蓋的中央公園。她在Ann家看到過這本雜誌,卻沒有去翻它。她拿起雜誌,其中一頁冒出一張黃色的自黏紙條,應該是Ann放的,靜惠翻開……
是她和徐凱在中央車站睡着的照片。
她的電腦屏幕閃動,美金的價格掉到32.827……
她看到照片嚇了一跳,沒有去理會電腦上的數字。那是一張全頁的黑白照片,正是靜惠和徐凱閉眼熟睡的模樣。她前後翻雜誌,確定不是黏上去的。
她看照片下的説明,寫着"TheTravelers,GrandCentralStation."
32.743,電腦上的美金價格繼續下降,她應該賣了,她已經在賠錢,現在賣至少可以減少虧損……
但她繼續研究雜誌,那張照片是一個攝影專題中的一張。整個專題有19張照片,全部黑白,呈現紐約的形形色色。
32.674,她的虧損越來越大……
專題名字叫"NightsinNewYork",攝影師是StephenGoldberg。
32.491……
而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看到照片中,兩人在熟睡時,徐凱那穿着大衣的臃腫的手,還是緊緊、緊緊地抱着她的肩膀……
靜惠和徐凱認識週年那天,快遞送來一幅牛皮紙包好的畫框,靜惠迫不及待地拆開……
是雷諾阿的那幅"小艾琳"。帆布油畫,像一張海報那麼大。
"好漂亮!誰送的?"同事圍上來。
"一個朋友。"
"嘿,畫上這個女孩跟你好像喔!"
"真的嗎?"靜惠問。
其他幾位同事靠近來,大家都這麼説。
"這是誰的畫?"
"雷諾阿,"她很驕傲地介紹,"法國印象派畫家。"
"這該不會是原件吧?"
"我不知道……"
"真的好像你。"
"謝謝。"她不知道在謝什麼,但她很得意。
她難得高興起來,這是她和徐凱分開一個月來第一次高興。沒有信,沒有message,只是一幅畫。
那晚看完阿金,回到家,把畫掛在電視後面的牆上。她走近卧房,打開燈,打開衣櫃,撥開大衣,拿出一個禮餅鐵盒。她坐在牀上打開,盒蓋內側的金黃色反光照到她的眼睛,她閃過頭,摸着盒子裏的東西。她想起那天在徐凱家裏翻他的紙盒,想起那裏面的東西,突然意識到他盒子裏有的東西她都沒有。她有的是徐凱留在她家的牙刷、刮鬍刀、棉花棒(誰會料想到一個男生需要那麼多棉花棒?)、他送她的切·格瓦拉紅星帽、通化街手環、他求婚的鈕釦、參加《藍人》表演的照片、心形水晶項鍊、算命的粉紅紙、在紐約時代廣場亡命天涯拍到的照片(Suntory招牌是照到了,但他們的臉卻一片模糊)。裏面還有一張阿金在醫院為靜惠畫的素描,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它放在這個盒子裏,也許阿金已經成了她和徐凱之間一段重要的過程。沒有阿金,他們不會走到這裏。
盒子內和徐凱的盒子重複的,只有結婚證書,和那張到米蘭的機票和看《圖蘭朵公主》的票:6月16號,還有三個月……徐凱不是要她記得劇中那個陌生人的名字嗎?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她把那本《TheNewYorker》拿出來,再看了一遍他們在中央車站合照的照片。她突然很想打電話給他,但壓抑了下來。這一個月來她習慣了壓抑,現在已經變成本能。她不知道徐凱有沒有試圖打給她,她的答錄機有幾次接通後立刻就掛斷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他。
她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水。
她拿起杯子,仰起頭。水流過喉嚨,她想像徐凱在身後。
她把杯子放下,用抹布把料理台擦乾淨。
她走出廚房,關燈。
然後她突然感到右腳踩到什麼東西,她打開燈,蹲下來……
那是一顆綠豆……
一顆孤單的綠豆,在瓷磚上回憶屬於它的時空……
她在廚房地上坐了很久,注視着沉默的綠豆。然後站起來換上運動衣褲,拿起鑰匙,走向大門。這是她的方法,每次想起他,她就出去走一走。出門前,她再瞄了一眼牆上的"小艾琳",忍不住又走近,摸摸畫的紋路。她聞一聞,想聞出顏料的年紀。她若有所思,慢慢走到門口。突然站定,好像想起什麼。她跑到卧房,拿出一卷長尺,回到客廳,抽出尺,量那幅畫的大小……
長61公分,寬57公分。
她在紙上寫下:61×57。
和雷諾阿原畫的尺寸一樣。
她突然想起初識時,有一晚徐凱和她在電話上聊"小艾琳":
"她長得跟你很像,對不對?去年在派對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這幅畫。"
"她……"
"我一直想畫的就是這幅,"徐凱的深呼吸從電話中傳來,"我希望有一天,能畫出這麼棒的畫……"徐凱低聲説,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她鼓勵他。
"你知道,原畫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嗎?"
"61乘以57……"徐凱笑笑,"不算大,但我永遠也畫不出來……"
那晚徐凱在電話中的嘆息還那麼清楚,但眼前卻是一幅真真實實、61乘以57的圖。
愛情好大,她也曾以為他們永遠畫不出來。這一年多來,也的確畫得很辛苦,但至少,至少他們不曾認輸。
所以她微笑,感到驕傲。她看着牆上的畫,很高興知道,她和徐凱曾經相乘過,而最後是這樣一幅美麗的結果。他們雖然沒有相加成一個偶數,卻曾經相乘出一種幸福。
她關上門,滿足地下樓。她走出家裏的巷子,走到大街。午夜的台北仍然熙來攘往,這城市自顧自忙着,沒有心思去理會她的喜怒哀樂。她等着過馬路,好幾輛計程車以為她要坐,在她面前減速,她揮揮手,他們悻悻然開走。綠燈亮,她過馬路,走到路中間,她想通什麼,笑了出來……
徐凱這小子,終於畫出了"小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