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文在履歷表上這樣填寫:姓名:陳大文,性別:男,籍貫:中國廣州,應徵職位:辦公室助理,學歷:樹亨中學畢業。
人事部主管一看到陳大文三個字就笑:“也好,容易記。”
她端詳求職的年輕人,只見他相貌端正,可是平平無奇,毫無特徵,不過他的優點也正在此:漆黑平頂頭,光潔皮膚,指甲整整齊齊無黑邊,合身白襯衫卡其褲洗熨得一絲不苟,加一雙新球鞋。
主管立刻下了決心:“陳大文,什麼時候可以上班?”
年輕人難掩心中驚喜:“明天。”
“歡迎成為英龍按揭公司一分子。”
大公司,月薪八千五百元。
第二天一早,陳大文便到英龍大廈報到。
英龍大廈共廿六層樓高,玻璃幕牆,把都會的藍天白雲通統映印到牆上去,朝陽金色光芒由玻璃反射出來,分外耀眼。
陳大文踏進公司,接受一日速成班式訓練。
他跟大隊走,一行五名新職員,三男兩女,薪級一至三,即全部都是見習生,不過,他們都是文員,只有陳大文是助理。
陳大文年紀輕,卻明白事理,他一路沉默。
可是,光不説話也不行,那穿西裝的見習文員不住用眼角瞄他,嘴角蔑蔑,覺得陳大文不配同他們在一起,又時時説些笑話,引得同行女生笑得吱吱咯咯。
人事部培訓員叫王子晴,她穿深藍色制服,襯着白皮膚,端莊秀麗,她和藹可親,陪着新同事自一樓參觀到廿六樓,逐一介紹各部門的功能。
大堂是接待室,地庫一是茶餐廳,地庫二至三是停車場,一樓是郵遞室,二樓保安室。
三至六樓是初級辦公室,七至十二是中級辦公室,每個階層有衞生間,職員不可越境洗手。
十三樓是人事部,十四至十六樓全是會議室,大窗户可以看到全海景,裝修開始考究,見習生邊參觀邊露豔羨之色。
再上去,就是高級職員辦公室,整層頂樓是總裁室。
他們的辦公室外另有秘書室,秘書像看不到新同事,頭也不抬,繼續忙他們的工作。
走在厚地毯上,腳步靜寂無聲,有一個女生輕輕説:“有一日,我也要在這裏上班。”
只有陳大文聽見,他看了看這名女生,只見她臉容俏麗,身段高挑,卻咬牙切齒,握緊拳頭。
大文暗暗吃驚,年輕的他沒想到一幢辦公室大廈就演繹了整個世界,階層分明,一級級升上去,爬到頂樓,有風景可看。
中午,他們在地庫餐廳吃飯,其餘見習生離大文坐得遠遠,彷彿他有傳染病。
大文並不介意,他排隊要了一杯紅茶以及免治牛肉飯,獨自坐一角。
地庫餐廳沒有窗户,同高級員工餐廳不一樣,該處,用水晶玻璃,銀器以及白枱布。
王子晴坐過來:“大文,下午你到一樓郵遞處劉伯處報到,他會交代你有關工作程序。”
噫,一樓,那是最低層。
“別小看郵遞室性能,整幢大廈只有你走通所有部門,進來每一份信件包裹,都需經過你們,然後派到每一個職員手上。”
大文唯唯諾諾。
這時,穿西裝的見習生又不知説了什麼,幾個女生又嘻哈大笑。
王子晴説:“好好的幹。”
“多謝指教。”
王子晴笑,“今日,你一共説了七個字‘各位早’與‘多謝指教’”。
大文靦腆低頭。
下午,他到郵遞處報到。
劉伯上下打量他,見大文規矩,不染金髮,不戴首飾,衣履整齊,倒也喜歡。
他説:“你叫陳大文?”。
陳大文等於張三或李四,這家人有趣,對孩子沒有抱負,隨意取名字算數。
劉伯指一指漲木製寫字枱,“你坐這裏,那邊是打卡鐘,記住,不得替別人打卡,也不準叫人打卡。”
“明白。”
“這是一袋袋郵件,你負責一至五樓,每天推車上去收與發,明白嗎?”
大文忍不住問:“每天如此?”
禿頂的劉伯忽然嘆口氣,“是,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天天如此,開始,人家叫你小文,稍候,尊稱文哥,再過十年,你便成為文叔,到了我這種退休年紀,便是文伯。”
大文怔住。
“你好好的幹吧。”
郵遞室其餘同事年紀都比他大,正東倒西歪在吃零食喝咖啡。“對了,此處禁酒禁煙,違者走路,即時開始工作。”
郵遞室空氣不大流通,信件包裹堆積如山。
噫,不是已經儘量利用電子工具傳遞信息了嗎,沒想到還有這許多信件。
陳大文年輕力壯,雖然只負責一至五樓信件,分信時卻無分彼此,廿六樓他也負責。
不就又聽到同事譏笑:“三天後他就累死在那裏。”
大文佯裝聽不見。
原來郵件分兩類:外來與內部。
大文不明白箇中原委,好不躊躇,他想:同一部門的同事為什麼不坐在一起?內部為什麼不能用電郵電話傳遞消息?
劉伯像是猜中他心事,笑笑説:“公司分級坐在一處,除出人事部,其餘按揭、會計、推廣、宣傳等部門,無人願意與低級職員用同類設施,明白嗎?”
大文點點頭。
“郵遞在最下層,也有好處,沒人會來難為我們,對我們客氣得很呢。”
有人冷笑,“誰會與我們計較。”
劉伯説:“我已久不推車,今日,你跟一跟我。”
大文連忙道謝。
劉伯看着老實青年,覺得納罕,他不真相信這裏還有老實人:要不是傻子,要不假裝,陳大文卻兩者都不像,好不奇怪。
他們推着信車一層層走上去,大文記性好,把地形記得一清二楚,哪個名字坐在哪張台子,他畫了一張地圖。
劉伯暗暗稱奇,陳大文有腦袋。
初級職員年紀輕,大部分是女孩子,爭豔鬥麗,鶯聲嚦嚦,都用英文名字:你叫櫻桃、她叫蘋果,還有人喚甜甜、糖果,像進了水果店,要不就是花店,她們還叫小菊、玫瑰、百合、荷花,就差牡丹。
大文一一記牢。
走到四樓,劉伯説:“我累了。”
大文即乖巧地答:“我已明白工作性能。”
劉伯拍拍他肩膀離開。
走到五樓,大文看到間隔已經比較鬆動,每個職員都有一間板間房,可以放置一些私人物件像照片盆栽之類。
女職員們各自配到一具私人電腦,用來工作、娛樂、聯絡,它已是辦公室生活全部。
從早上八時十五分起,她們陸續到達辦公大廈,魚貫而入,大廈吞吃她們的時間精力,下班時間沒有準繩,有時要留到七八點,轉瞬間她們失去青春,變為老嫗,大廈吐出唾棄她們,人們付出的是生命,換取的不過是生計。
很快三個月過去,大文試用期滿,意外地加添五百大元薪水,成為正式員工,可享用福利,主管劉伯呈上報告,贊他學習迅速,聰敏勤力,因此,派他收發六樓以上信件。
幾個同事搔搔頭:“自從阿文來了以後,工作量忽然輕鬆。”
劉伯沒好氣,“阿文一人頂得你們三人。”
其餘同事並不生氣,這職位是死位,沒有升級機會,誰愛多做,讓他筋疲力盡好了。
所以大文喜歡郵遞室,這也許是整幢英龍大樓唯一沒有明爭暗鬥,背後插刀的地方。
劉伯説:“阿文要學的還有很多。”
同事們笑,“對,學怎樣給人戴帽子、穿小鞋。”
這次,連大文都笑起來,你看,沒出息、沒負擔、沒壓力,多高興。
這個時候,各層職員開始認識這勤快的年輕信差,有急件的時候,他會特地走一趟,即時把它送到收件人手中。
一個女主管為此十分感激,把一隻紅蘋果塞到他手中,“阿文,賞你。”
蘋果香甜多汁,大文邊吃邊完成任務。
他時時瀏覽各層樓風景,只見年輕人個個忙得頭也抬不起來,有做不完的工夫,只偶然站在茶水間稍作逗留偶爾聊天。
有女職員請他換上新蒸餾水瓶,檢查卡住紙的打印機,他都不介意做額外服務,漸漸女孩都喜歡他:“阿文來了,文哥早。”呵,已經有尊稱了,“阿文,請替我換顏料液”,“我的頂燈壞了,工程部已放下新光管,可是明天才有工人”……
這些,不過舉手之勞,三兩分鐘就做妥,不知恁地,大機構各部門公文來往:申請、簽署、批准、再簽名,起碼三四個工作日。
大廈並無工會,因此大文並無收到任何投訴。
漸漸連男職員也喜歡他,“阿文,抽時間幫我買彩券,這是本期號碼”,是最常見要求。
一次,中了安慰獎五千元,大文把彩券取出奉上,大家都驚異納罕:怎麼會有這樣老實人,上回有信差死口不認有人叫他買中獎號碼,事情不了了之。
暗紅漬子
那是一個星期五早上,大文經過大堂,看到一羣高級職員議論紛紛,聲音很低,嗡嗡聲,不知説些什麼。
半晌,人事部的王子晴匆匆來了,他們吩咐她幾句,大文在一邊聽到“真麻煩”三字。
王子晴仰起頭看看三樓高的圍欄,大堂設計十分漂亮特別:橢圓形的大理石拼花地板,高達三樓的天花板上有數盞晶光燦爛的水晶燈,站在圍欄邊可以看到大堂入口進出情況,圍欄內也是辦公室。
一會兒,清潔工人來了,努力洗刷大理石地板。
大文看到大理石上有大灘暗紅色漬子。
他去忙他的工作。
中午,聽見同事説:“又來了。”
“每逢這個日子,血漬必定湧現。”
大文愣住,血漬?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女孩怨魂不息。”
“也難怪,才二十一歲,深夜自三樓圍欄跳下來,頭先着地,脖子折斷,第二天早上管理員打開大門才發現她,劉伯知道這件事,他親眼目睹。”
劉伯不出聲。
“七年了,年年到了這個日子,大理石地面便湧出血漬,每年,洗都洗不掉,往往要把大理石撬起換過。”
大文瞪大雙眼,渾身寒毛刷一下豎起。
劉伯低頭閲報,不發一言。
大文不敢提問。
整幢大廈議論紛紛,“大理石又現血漬”、“已經洗擦過了”、“仍然看得見,用漂白水也許生效”、“工程部已經打算趁晚上更換”。
“是否駱倩瑩的鬼?”、“世上無鬼”、“你怎麼知道沒有”、“你又怎麼知道有”、“我怕極了”、“她為什麼跳樓?”、“失戀,她遭到欺騙與遺棄”、“那也不用自殺”、“那時女孩比較看不開,或許,那人實在叫她太難堪。”
終於有人問:“那人是誰?”
“哼,聽説是推广部主管莊某。”
“他還在英龍工作?”
“為什麼不?駱倩瑩的亡魂嚇不倒他。”
有一個女孩長長嘆口氣,“這裏邊有個教訓:你看,死了也是白死,不如重新振作,克服難關,好好生活。”
“快去工作吧。”
常識豐富
大文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但是不出聲。
晚上,大部分職員離開,只有工程人員在大堂工作,大文出現。
他抬頭看三樓圍欄,又留意地上暗紅漬子。
身後有聲音問:“你好奇?”
大文轉過身去,看到王子晴站在他身後,他連忙欠身。
“你發現什麼?”
大文輕輕答:“大堂四周都有攝影機。”
“是,但是昨晚深夜十二時正,據保安部同事説,忽然停電五分鐘,全樓漆黑,電梯停頓,連後備發電機都不曾啓動。”
大文聽得毛骨悚然。
王子晴卻笑了,“放心,冤有頭,債有主。”
“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猜想是有人要提醒當事人內疚。”
“他會嗎?”
“你猜呢?”
大文微笑。
王子晴嘆口氣,“我猜也不會。”
工程人員把大理石撬起。
“去年把大理石上血液般漬子化驗過,查得不過是紅酒,大理石疏孔,染上顏色不易洗褪,看上去的確驚心動魄,去年,血漬形狀,像一個卧在地上的人,四肢清晰可見。”
大文輕輕問:“每年紅酒都潑在同一位置?”
“差不多。”
“可是,請看,自三樓躍下,根據拋物線,身體不應落在這個位置,應該靠近邊緣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