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晴抬起頭,“啊。”
“要不,製造血漬的人並不知正確位置,要不,墮地後該名女子曾經爬行過十來尺。”
王子晴露出悲切的樣子,“她並沒有即時氣絕。”
大文不敢多講。
“會不會有人推她?”
“警方監證科人員怎樣説?”
“並無他殺成分。”
大文低頭默哀,這時,工作人員已換上新地磚。
王子晴説:“大文你常識很豐富。”
大文但笑不語。
“為什麼不升大學?”
大文輕輕説:“不是每個人都要上大學。”
“你履歷表上成績很好,入學絕無問題。”
大文不再出聲。
《珍珠》在墨西哥北部的採珠中心託巴斯城,漁民奇諾一家過着貧寒安寧的日子,有一天,奇諾的兒子小狗子被蠍子螯了,生命危在旦夕卻無錢求醫,奇諾在海里撈到一顆巨大的珍珠,滿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珍珠商們卻聯合起來殺價,還有人半夜去偷他的珍珠,奇諾的妻子胡安娜認為這是一顆不祥之物,準備偷偷把它扔回海里,奇諾追上奪了回來,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又遭到伏擊,奇諾殺了敵人,他和妻子回家卻發現自己的茅屋被大火吞噬,他們賴以生存的小船也被人毀了。在向京城逃亡的途中,奇諾一家三口又遇到了追殺,小狗子被流彈擊中而亡。奇諾殺了幾個敵人後踏上歸途,把那顆帶來災難的大珍珠還給了大海。
“士農工商,各有各發展,可是那樣想?”
王子晴年紀並不比他大很多,可是語氣象個大姐,十分親切,大文對她好感。
這時,大堂最後一盞水晶燈也熄滅,環境有點陰森。
王子晴撫撫雙臂,“走吧。”
週末,大文到圖書館,閲讀英龍按揭公司資料,發覺它的推廣十分積極,故此業務發展迅速,揚言可為小投資者在地產及其他發展項目中獲取至高回報,英龍的口號是“何必收零利息!”廣告宣傳鋪天蓋地。
大文又查閲報紙檔案,看到駱倩瑩新聞,只得小小百來字,在當日新聞版下端,可是,記者找到一張報名照,相片內的駱倩瑩年輕秀麗。
大文在小食部買一枝冰棒,坐在附近花園裏慢慢吃完,然後緩緩步行回家。
這個相貌平實剪平頭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一個人住在半山一所舊房子裏,因沒有救火車通路,故此不能改建,老住客永享業權。
大文推開大門進屋,客廳只有兩張白布套的老沙發,這種款式最近又開始流行,看上去只覺別緻,寬敞客廳通向露台,整個蔚藍色南中國海映進室內,叫人精神一振,地下一株百年影權婆娑的傘狀碎葉直探到欄杆,豔紅色花朵搖曳。
大文坐在椅子裏沉思。
他走進書房,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各式各樣書本疊滿書架,電子設備一應俱全,大文熟練查看電郵,處理帳單。
他抬頭看到案上照片放歪了一點,連忙伸手移正。
照片裏有兩個人,明顯是兩兄弟,小的正是大文,那時他只得十六七歲,哥哥的五官相像,可是比他大十歲八歲。
大文輕輕撫摸相框,然後到廚房做三文治。
同事們如知道他一個人住在兩千多平方尺的老公寓裏會吃驚吧,一個辦公室助理,為什麼會有優越家境?他一入職就已經叫勢利眼看扁。
許多人覺得所有辦公室助理出自同一鉛版,通常家境欠佳,也不大喜歡讀書。
不過,陳大文是例外。
他聽一回輕爵士音樂,取起一本小説,那是史丹培克的短篇《珍珠》,然後在他舒服的小牀上睡着。
象土皇帝。
第二天一早,他又回到英龍大廈去做信差。
大文找到公司內部電話名單,千多名員工,只有一個人姓莊,他叫莊則林,在十樓辦公,職位是廣告部副主任。
大文送信上去,注意到他坐在窗口位置,獨自擁有一間玻璃小房間。
大文經過時他正好探頭出來喊:“麥姬,還不進來整理我桌子,小琳,做杯黑咖啡給我。”
只見他西裝筆挺,身形高大,一隻手已順勢搭在麥姬肩上,那女孩倒也機靈,立刻乘勢滑卻。
看樣子她們已學得教訓,不覺得上司毛手是一種青睞。
大文凝視莊某。
莊氏抬頭,對信差説:“有包裹交給小琳好了。”
大文不聲不響放下信件。
可是,他順手取去桌上一件東西,那是莊氏的手提電話。
莊某哪裏發覺,他正向小琳發威:“我説黑咖啡,我沒説去糖。”
大文心想,這人如果也有妻兒,他們真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中午,大文打開那枚手提電話,發覺它設有最新型攝影傳真功能,他已知道該怎麼做。
他用它拍攝許多照片。
然後,把照片電郵到全公司私人電腦,接着,把電話放回莊氏辦公桌上。
麥姬叫住他:“文哥,這裏有封急件。”
大文點頭接過,一轉頭,看到小琳在一旁飲泣。
麥姬見大文有詢問神色,輕輕説:“小琳皮薄。”
大文又頷首。
麥姬自嘲:“不比我,出來足足工作三年,紅黃藍白黑,什麼顏色都見過,練得一身水牛皮,不痛不癢。”
另外一個女孩子過來問:“什麼事?”
麥姬悲哀地説:“有人伸手摸小琳胸部。”
“你們這些人應該舉報他。”
麥姬冷笑,“是嗎,報警抑或通知大班?説得不好,還是低級女職員色誘上司企圖升職,或是,搞得登上報紙頭條,臭名四播,以後怎樣做人?”
“總不能啞忍。”
麥姬卻認真的説:“我信惡人有惡報,各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人欺天不欺。”
“等天收他?多麼渺茫。”
麥姬肯定:“快了。”
她過去安慰小琳,再抬頭,發覺信差早已經離去。
那天下午四點半,接近下班時分,整幢辦公大樓轟動起來。
高層立刻喚工程部同事出來辦事:“徹查是什麼人偷拍,從哪一部電腦發出!”
女同事驚呼、失色、大叫報警。
男同事盯着電腦佈告板不放。
只見一張張不堪入目的偷拍照片:裙底風光、胸部特寫、臀部近觀,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誰,英龍的中年女性副總裁也包括在內。
大家張大嘴合不攏來。
不久,工程部報告出來:“是莊則林的私人電話,所有照片在今日拍攝,已下載入他的電腦,不知如何,泄漏出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大文轉過頭去,聽見説這話的人是劉伯。
他喃喃説:“我足足等了七年。”
大文低頭輕輕説:“劉伯,年年在大堂潑紅酒的人是你吧。”
“嘿,我不知道你在説些什麼?”
“劉伯,你是善心人。”
“你瞎説些什麼?我不明白。”
大文不再説話。
隔一會,劉伯卻又輕輕説:“那女孩温柔可親,遇時遇節送我水果吃,尊稱劉伯,從不看低人。
大文亦覺惻然。
“事後,你可見有人紀念她?沒有,只在大理石出現怪象,才有人提起。”
大文抬頭看着劉伯,中年人臉上皺紋忽然深刻。
“一手導成悲劇的人意氣風發,人前人後,更無半點羞愧內疚,且變本加厲胡作枉為,今日才得到報應。”
大文説:“我下班了。”
“又有幾個人託你打卡?”
大文亦不隱瞞:“三個。”
劉伯笑得彎腰。
只有他這個老臣子對整幢大廈的機關了如指掌,關掉電掣叫保安攝影機暫時失靈等全不是問題。
莊某受到懲罰之後,大理石大堂可望恢復寧靜。
那莊氏的小小的辦公室鬧哄哄,一直吵到晚上八九點。
麥姬與小琳無論如何藉故留下看這場好戲。
只見保安人員陪同警員取走莊氏的電腦電話以及其他證物。
莊某沮喪,大喊冤枉,“我沒做過這樣的事,我不是那樣的人。”
忽然之間,王子晴出現了,同警察説了幾句話,遞上一份證據,那是過去一年女職員投訴莊某不良越位的記錄。
王子晴那樣做,自然是得到上頭指示,看來,英龍已不想留住莊則林。
小琳含着淚握住麥姬的手,不相信她有那樣好運,她毋須辭職避開惡人,她可以保留飯碗。
第二天,公司照常運作,象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其實也是,開除一名中級職員,難道還需刊登見報不成。
很快,有一個英姿颯颯的女生搬進莊某房間,門牌上換了名字。
陳大文推着信車過去,放下書件。
經過三樓,有人喚住他:“大文,有止痛藥嗎?”
大文立刻回答:“我幫你去當值看護處取。”
原來是看守資料庫的吳小姐,她臉色欠佳,有點憔悴。
“麻煩你了。”
“吳小姐可要看醫生?”
“開完會我立即去。”
大文馬上替她跑腿,取了藥放她桌子上,想了想,又替她盛了一杯温水,這時,發覺吳小姐跌倒茶水間地上,正在呻吟。
大文立即通知警衞部。
不久,有人説救護車停在門中,帶走一個患急性盲腸炎職員。
“誰?”劉伯好奇問。
有人答:“資料部吳老小姐。”
“很老嗎?未到三十呢。”
“英龍女職員平均歲數是二十三,三十已是老大姐。”
“吳小姐在英龍足足做了六年,看情形打算在此終老。”
“老小姐多病痛,你去安慰她。”
劉伯低喝一聲:“胡説什麼。”
同事們仍然嘀咕,“我喜歡小淇,面孔似紅蘋果,還有應兒,嘴巴象櫻桃。”
劉伯嘆氣説:“少年弟子江湖老,人老珠黃不值錢。”
下班出門,王子晴迎面而來。
“大文,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大文愣住,面孔漲得通紅,他從未試過與同學以外的人喝茶,尤其是女性。
王子晴卻很爽朗主動,“來吧。”
她帶他到橫街一間小小茶餐廳坐下叫了茶點。
子晴開門見山地説:“你看過那些照片沒有?”
大文很坦白:“看過。”
“他拍到副總裁邱太太的大腿,現在,邱太已要求將辦公桌密封,我有點懷疑:莊某怎麼會走得進總裁
室?那不是他的行蹤範圍。”
大文一怔,他沉默無言。
“對你説話最放心,大文,你象個啞巴一樣可靠。”
大文只得微笑。
“莊某這個人可惡之極,有個綽號叫女生公敵,他離職之後,大家鬆口氣。”
大文點頭表示同意。
子晴説:“公司職員中有許多獨身人,且獨居,我要去醫院探訪吳小姐,你有時間嗎?”
大文回答:“我另外有事。”
子晴付帳,“那麼,改天再約吧。”
大文一直到回家,雙耳還燒得通紅,他沒有約會經驗,他不懂應付此類場合。
王子晴對他有特殊好感嗎,不一定,人家或許只是友善,可是,大文已經害羞。
到了醫院,王子晴送上水果鮮花。
“好些沒有?請靜靜休養。”
吳小姐苦笑,“我們算是一對老姐妹。”
子晴笑,“你才老呢,我不知多青春。”
“我有你一半那樣樂觀就好。”
“這是否諷刺我老十三點?”
“別再提這老字,唉,一個女子,除非有特殊成就,否則,三十真是一個關口。”
子晴忽然問:“聽説郵遞部陳大文通知警衞部。”
“出院後得多謝那後生。”
“他是英龍少數有感性的職員,他很特別。”
吳小姐嘆口氣,“其餘的人,包括你我,都象麻木不仁的工作機器。”王子晴握一握同事的手告辭。
英龍機構象一部機器,所有職員是齒輪與螺絲釘,不過,釘子分大小,最主要一枚叫kingpin,皇釘,主柱,那是大老闆費雷澤。
大部分職員從來沒有見過他,聽説此人十分易相處,富魅力,記性好得過目不忘,口才極佳。
成功人士通常有説不完的優點,如果沒有,手下也會挖空心思設法讚揚傳頌,誰會忤逆老闆呢,謙説不懂拍馬屁的職員不過手段略差而已。
公司裏對費大班的讚美口號,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管理學大費”、“靜一點,你可以聽見標蓋茲在華盛頓州哭泣。”……字句都印在T恤咖啡杯上,互相傳贈,甚至送給客户。
大文第一次看見不禁駭笑,寒毛站班,可是漸漸也習慣了,肉麻?當事人會覺得剛剛好:下屬不想太露骨,才適可而止。
呵,一間中型機構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政府。
好話説盡了,如無心工作,又有何用。
一日劉伯對大文説:“你這孩子真是怪怪的。”
大文微笑,老伯有何意見。
“你看你,不煙不酒,不賭不蕩,有空抓一本書看,不到二十歲你就會悶死。”
大文輕聲答:“我不覺得。”
同事取笑他:“不覺悶還是不覺會死?”
“陳大文天天同樣白襯衫卡其褲,看真了原來每日換,他大根有五套同樣衣服,天涼了加件外套。”
“真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哈哈哈哈。”
“他從沒結過婚,也不談戀愛,守在一間祖屋裏,不與親友往來,也不打算旅行或是升學……他是一張白紙。”
陳大文並不動氣,任由同事取笑。
劉伯説:“夠了,趕快工作。”
同事們所説都是真的,有什麼好氣。
劉伯説:“公司許多妙齡寂寞芳心,你大可在她們當中挑一個。”
大文只是陪笑。
“別小覷自己,要有信心,愈是漂亮女生,愈是寂寞,人人以為她們不愁沒人約,故此無人上前邀請,明白嗎?”
大文失笑,劉伯彷彿是個專家,可是,他也是獨身人。
大文回到家,坐露台上吃果子冰,彷彿聽到掀書聲,他驟然回頭,“是大哥嗎?”
他隨即嗒然低頭,怎麼可能,大哥已於去年辭世。
陳大武是醫生,六年苦學,六年見習,剛剛成為急症室主診,忽然一日在醫院升降機裏昏迷,同事立刻
急救,可惜無效,大文趕到見他最後一面,他雙手尚有餘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