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取出淡藍色信封信紙,寫了一封信。
“冰之,我知道,你在等一個人的信,你也許會替他找藉口,他忙,他功課多,他初到大學,有許多事要做,他要先向父母親人彙報近況……但是相信你內心知道,他大概已覺得你不是那麼重要。冰之,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可是,你必須運用理智克服失望及傷感,努力自身前途,希望類此不愉快經歷會使你成長,一個同事敬上。”
考慮再三,他決定把信交給她。
可是第二天一早,檢查郵件的時候,他看到一隻淡藍色信封,上邊貼着加國紅色楓葉郵票。
大文代那女孩高興,他立刻撥分機號碼請她來取。
她聽到好消息,聲音忽然清脆愉快,“啊是,我馬上來取。”
她像一隻小鳥般撲進來,大文把信給她。
她把信掩在胸口,“謝謝你。”
她飛一般跑去,黑髮朝後揚。
大文心裏邊想:女孩子!
他把昨晚寫好的信放進口袋。
中午,他上樓送信,同事們都去午餐,有一個人,伏在桌上飲泣。
他走近,那人正是方冰之。
啊不,大文心裏嚷,信裏載着壞消息。
冰之聽見腳步聲,連忙轉身抹淚,然後,發覺來人是大文,她像見到老朋友,把已拆開藍色的信交給大文閲讀。
大文坐下來,信裏只有短短幾行字:“冰,我功課很忙,已決定努力學業,不談其他,這是最後一封信,祝你健康快樂,趙慰成啓。”
大文默默放下信,冰之雙眼痛紅,又伏回桌上。
大文定神,“這也好,至少他有勇氣,交代了事情。”
冰之並沒有抬頭,啞聲説:“不是這樣的,我倆已談到婚嫁,他走之前,叫我辦妥簽證,到那邊見他。”
啊,忽然變臉不認人,可怕。
大文輕輕説:“趕快忘卻不愉快的事,重新開始。”
“我太累了。”
“回家休息,告天天假睡個夠。”
“我不敢回家,怕一個人胡思亂想。”
“那麼,加班努力工作,既有額外收入,又有精神寄託。”
冰之看着大文,“阿文,你真是一個好人。”
“我也有信給你。”
大文把他寫的信放冰之桌上。
冰之意外,眼紅紅看着大文。
大文輕輕説:“他做錯了,他沒有福氣,他配不上你。”
然後他站起來,輕輕離去。
這幾句話算不得什麼,可是對絕望的方冰之來説,卻是世上最佳安慰。
大文走了之後,她靜下來,讀過大文的信,她握緊拳頭,同自己説:“要活下去,”隨即,聲音略為提高,又説一次:“活下去。”
這時,同事進來,“冰之,開會。”她看見一雙紅眼一管紅鼻,“冰之,補點妝。”
冰之答聲是,取出粉盒,用粉撲往臉上抹,忽然之間她苦笑,丟下粉盒往往會議室跑。
大文默默地派發信件,他已記得誰坐在什麼位子上,不知不覺,工作近一年了。
回家路上,大文充滿疑問:貪新嫌舊是可行的嗎,報應是否即是一個人放肆的惡果?
地下鐵路列車轟轟開出去,坐着的乘客在讀小説或雜誌,一對十多歲的男女學生擁抱在一起,動作猥瑣,學着西方人的大膽開放,可是英語科不一定及格。
升學,多讀幾年書,在社會階層走上去,找一份優薪工作,做專業人士,駕跑車,喝紅酒,與漂亮優雅的女子做朋友,置業、積蓄、成家、養兒育子。
下班回家,子女過來叫爸爸,要零用,要補習功課,然後,他們長大,他們升學,找優差,結婚生子……最後,在適當時刻,把這一切都交還上主。
他到站了。
他回到公寓,房間又靜又冷又寂寞,他開着暖氣。
大文斟一杯啤酒,在沙發上邊喝邊想,漸漸盹着。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鈴響了又響。
他朦朧地接過電話,只聽得對方是熟悉的聲音:“大文,看三台電視新聞。”
“是子晴嗎。”大文認得她聲音。
電話已經掛斷。
大文跳起來看電視新聞。
“本台突發新聞:凌晨三時,警方突然往碧水灣三十七號豪華住宅逮捕華裔男子弗雷澤,弗氏是英龍按揭公司主席——”
熒幕上畫面出現弗氏身穿便服由警察自住宅大門帶出,凌晨,門口卻聚集了大羣記者,分明有人通風報信,叫記者前往拍攝。
大文震驚,只見弗雷澤仰着頭,勇敢面對記者羣,並沒有躲避鏡頭,不是英雄,也是嫋雄,可是,他不像大文見過的弗雷澤,熒幕上的弗氏像縮了水,整個人小了幾號,他被警方人員推着坐上警車。
“……弗氏涉嫌欺詐偷竊罪,英龍按揭公司有五億元資金不翼而飛,這將是本市史上最大的欺詐案,倘若罪名成立,弗氏將會入獄……”
大文聳然動容,這人如何入獄?他體積比監倉龐大。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自高處摔下,直墜地下,粉身碎骨,這種場面,看得大文發抖。
那麼,明天他還上班嗎,抑或,他已經失業,公司還欠他大半個月薪水呢。
還有,正在準備的聖誕聚會呢?
大文茫然,小人物無權説話,只得隨波逐流,十分可悲,他坐着等天亮。
一到七點,大文出門回公司。
只見許多員工,比他更早到,神色彷徨,圍在英龍大廈門口。
這時,有人出來貼上一張告示,眾人一看,集體呼出一口氣,原來通告上簡單寫着:“各位同事,請正常上班,詳情容後通知。”
落到一半,眼看要打碎的飯碗忽然又接住,眾人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家父在一間公司做了三十年,從未試過如此刺激。”“是換老闆?”“誰接收英龍”,“手續有這麼快?”
大門一開,大家一擁而入。
眾人紛紛用手機通知家人,報知最新情況,他們都是家庭經濟支柱,衣食住行以及孩子們學費,都扛在肩膀上,這份工作是生活全部,可主生死。
大文感嘆得説不出話來,做人真難。
大家比平時沉默,麻木地坐着,已無心思工作。
片刻,上頭派人通知各部門主管到頂樓接受訓示。
大文也算是一個部門之主,他匆匆上樓。
電梯裏都是衣冠楚楚,臉色死灰的青年才俊,有人看牢天花板,有人凝視雙手,一言不發。
到了頂樓,發覺有人在秘書室擺了數十張椅子,叫各人就坐。
只有這一次,各人不再爭坐第一排中央,居然推讓,大文挑了前排側邊座位。
一個打扮整潔瘦削精明的中年人,在死寂中出現,他一開口便説:“我是洛基安,現在由我接管公司,英龍將更名中申,取銷按揭服務,成為正統銀莊,與國瑞銀行聯結,你們大可放心。”
眾人又齊齊籲出一口氣,原來數十人一起吐氣可以如此大聲,同事們的細胞又逐漸活轉。
“不過……”
大家的心又吊起來。
“公司將進行重組,精減員工數字,開源節流。”
大家都呆了。
“但是,離職員工保證獲得合理賠償,名單會在兩星期後公佈,請各位回到崗位上去。”
同事們面面相覷,不聲不響離開頂樓。
從此不叫英龍,叫中申。
回到郵遞處,大文清晰向員工彙報信息。
有人説:“我們只是蟑螂,總有辦法生存。”
“對,不會動到郵遞部。”
“劉伯真幸運,已經領了退休金安然離去。”
“我們不知要捱到幾時去。”
“唉,生不逢辰。”
“咄,別怨天尤人好不好,一切靠自己雙手。”
這種話,相信響蕩整座英龍,不,中申大廈。
曼谷下樓來找大文,“我要走了。”
大文意外,“這麼快?”
“人事部補我兩個月薪水叫我走。”
大文無言。
“我曾是皇親國戚,我無話可説。聽説每個部門要裁掉三分之一人數,由主管負責點名。”
“三分之一那麼多!”
“是,即每個員工需做多三分一工作量,不悦者大可辭職。”
大文説:“太苛刻了。”
“新人事新作風,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把全體人員開除已算皇恩大赦。”
“郵遞部所有職員除我之外全有家庭負擔,裁我好了。”
曼谷忽然笑了,“大文,很高興認識你,後會有期。”
曼谷瀟灑離去。
有家底就是這樣好,走就走,回家去,照樣住那間屋子,駕原有車子,吃同樣的飯菜。還有,與舊時朋友往來,一成不改,反而賺得經驗。
其餘的同事就沒有那麼幸運,人心惶惶,處處苦水紛沓:“我的長子剛剛進大學,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得綴學幫家”、“你的總算成人,我那三個分別三歲兩歲與半歲”,“你有三名?你瘋了”,“我剛買了房產,月供一萬八”……辦公室裏充滿長嗟短嘆。
大文已準備失業,心平氣和。
第二天,同事們均準時上班,沉默、勤工,與平日大不相同,都不知做到幾時,忽然珍惜這份卑微工作。
大文派信,發覺大班房正大事裝修,簇新名貴傢俱電器,全部扔出,一個穿唐裝的堪輿師捧着羅盤,撥着手指,嘴裏喃喃有詞,四周踏步。
大文見了既好氣又好笑,正是換湯不換藥,凡是坐上頂樓的人,心思都一樣,自顧不顧人,下邊老百姓仍然水深火熱。
秘書都趕到另外一角上班,本來四個人,現在只剩兩個,全鐵青面孔,心情欠佳。
裝修工程蔓延到大堂,不知在天花板鋪些什麼軌道,大水晶燈拆了下來扛出去,抬進一架三角鋼琴,下午有一個女孩坐着演奏。
人事部找陳大文,“你的裁員名單做好沒有?”
“我部門一個不能少。”
“廢話,陳大文,你現在就説兩個名字給我聽。”
大文無奈,“我,陳大文。”
主管憤怒,“大文,我早知你脾氣。”
“劉伯走後,我們部門已經精簡,一共才幾個人,每天忙個不停,我們用勞力,分身不夠。”
主管嘆口氣,搔搔頭,“你最奇怪,別的部門忙不迭送上名單,排除異己。”
大文微笑,那麼,都是人才。
這時,警鐘忽然響起,鈴聲大作。
擴音器傳出一把莊重的男聲説:“火警,火警,注意,這不是演習,各位請用樓梯,步行到街上集合,火警,這不是演習。”
主管立刻捧起電腦軟件盒子,眾人都警惶慌張,推倒椅子,往梯口奔去。
大文動作敏捷,他穿球鞋,比所有人走得快,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叫:“所有女士們聽着,脱掉高跟鞋,脱掉高跟鞋!”
他一直奔到樓下郵遞室,與同事們搶救當日郵件及所有記錄,撤退到街上。
這時,消防員趕到,英勇撲上救火。
女同事們在寒風中瑟縮,有些赤腳,有些抱着雙臂,受了驚嚇,欲哭無淚。
大家抬頭凝視頂樓,然後,大班們也來了。
隨即有警員用喇叭擴聲器這樣説,“十二樓以下職員可回到崗位,裝修工程引起小火已經撲滅,沒有危險,注意,沒有危險。”
大文鬆口氣,回到大堂,只到四處都是五顏六色高跟鞋,大文搖頭嘆氣。
這一亂,又是一整天。
下班時分,大文才有時間讀報,英龍消息仍然刊登在顯著位置:“這件案件預定審訊六週,警方有數十箱證據呈堂,這些由兩年前開始收集的證據包括電子郵件、電話記錄、內部文件及銀行記錄,警方稱,在過去二十六個月期間,他們記錄了英龍按揭各部門五百七十七次電話,以及數百份電子郵件……”
大文收起報紙,抬起頭説:“各位下班吧,明早見。”
同事們又度過艱辛一日。
大文打電話給張醫生。
“正好要找你,紅荔有好幾封信在我這裏,都是給你的。”
大文上門去,看到張醫生與見習醫生討論病例。
“皮膚溢血、頭痛、肝臟發炎、休克……是什麼症狀?”
一個女生輕輕答:“上帝呼召。”
大家笑起來。
有人説:“沒那麼快,如果是孕婦,可能是妊娠中毒!胚胎被視而無睹為外侵者,白血球羣起攻之。”
大文聽得毛骨悚然。
張醫生把紅荔的信交給大文。
原來都是明信片,一共三張,她走了已經近一個月了。
紅荔用生活照製成卡片:她在大學鐘樓下,她在演講廳,她與眉目清秀的同學合照,她在酒館……學府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大文吃過點心,竟在書房裏的沙發盹着。
客廳的談話聲、笑聲、腳步聲,都叫他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