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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笑笑同世貞説:“現在,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了。”世貞毫不猶疑地説:“你還有我——”他的眼睛亮起來。

    世貞笑着續下去:“這個朋友。”童保俊也笑,一雙眼睛忽然閃爍明亮,世貞怔住,這不是式輝的眼神嗎,她有剎那的失神。

    世貞説:“我也得擇日遷出這間公寓。”童保俊轉過頭來,詫異地説:“你這隻糊塗蟲。”世貞一怔,“什麼?”

    “公寓早已過户給你,你不知道?”世貞張大了嘴。

    “連同那一批證券一起簽字,現屬於你,又何必搬家?”原來他早已為女友作出安排。

    世貞十分感動,“那你呢。”“我睡天撟底。”“不不不,請搬進來住。”童保俊作驚駭狀,“那,不是變成同居了嗎,不不,我反對同居。”世貞從末見過他如此輕佻活潑過,不禁無限噓,當年的童式輝想必更加可愛。

    童保俊知道世貞想起故人,拍拍她肩膀。

    “保俊,那批股票我決定售出。”“等它們增值豈非更好。”

    “我需套現來支持你重振旗鼓。”童保俊凝視她:“不一定會賺錢。”

    “錢財身外物。”童保俊拍手,“我果然沒看錯你。”

    世貞有點興奮,“有什麼計劃?”誰知他搖搖頭,“我從來沒放過假,我打算休息一段日子。”世貞不出聲。

    “你説怎麼樣?”“我無異議。”啓事一刊出,胡雅慈頭一個打電話來。

    “報上的童保俊與你的愛人是同一人嗎?”為免麻煩,世貞答:“是。”

    “發生了什麼事?”“母子脱離關係,他得交還所有產業。”

    “數十載母子恩怨兩句話就交待清楚。”世貞吐出長長一口氣。

    “嗶,這口氣既濁且怨,內大有不可告人之處。”“可不是。”

    “你倆仍在一起?”“我總不能在他最不得意之際離開他。”

    “唏,這是女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小心小心。”世貞苦笑。

    “不過,我相信這樣的一個人物必定已為自己作出了妥善安排,無論如何不致於一無所有。”

    “是,他一向有心計。”雅慈笑,“不然如何存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放心好了。”世貞啼笑皆非。當天下午,她去看醫生。

    驗血報告出來,醫生恭賀她,“你乾淨了。”世貞身上的重壓一下子去得無影蹤,她深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

    “可是,你的頭髮怎麼啦?”世貞摸摸頭頂,“剪淨煩惱絲,圖個清爽。”醫生安慰説:“會長回來,不要緊。”世貞説:“我今日讀報紙,看到一則新聞,説最新毒品叫“極樂”。”“是,”醫生承認,“忘我、極樂、天使塵……都是動聽的名字。”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告辭,醫生送她到門口,他尊重所有懂得回頭的人。

    回到家中,電話錄音機上全是宇貞的留言。

    “世貞,請速與我聯絡”,“世貞你去了何處,我是宇貞,不用忌諱”,“世貞,我焦急萬分,請與我通話”。世貞只得覆電。

    宇貞聽到她聲音如釋重負。“世貞你在何處?”“在家。”

    “是招雲台嗎?”

    “我只得一個住所。”宇貞叮出一口氣,“兆開看到報上童氏啓事,與你有無關係?”

    世貞反問:“你想知道什麼?”“你仍與童保俊在一起?”

    “我們永遠是朋友。”“聽説他現在窮了。”世貞不語。

    “他借給我們那筆款子”世貞嗤一聲笑,“那種小事,他不會放在心上。”

    “啊,那我放心了,”她似乎拍着胸膛壓驚,“兆開叫我問清楚。”世負極有涵養地問:

    “沒有事了吧。”宇貞有點不好意思,“你呢,你出來了嗎?”世貞反問:“從什麼地方出來?”“呃,自童家。”

    “我從來沒有進過童家,又如何出來?”字貞賠笑,“這也好,一於這樣説,推個一乾二淨。”世貞不知怎她們與她解釋:“童保俊是我好友。”宇貞卻又大驚失色,“這種時候,你不如避避鋒頭,與他維持距離。”無論如何都講不明白,世貞嘆一口氣。

    “世貞,在外頭,你自己當心。”這一句卻是真切原始的關懷,對世貞來説,已經足夠。“明白。”“有空來吃飯。”並沒有嫌棄。

    “一定。”掛上電話,她噓出一口氣。

    失意也許不是最糟糕的事,失意之際還要向親友交待來龍去脈才最可怕。

    世貞用手託着頭。

    門鈴響,卻是童保俊託着一大箱香檳站在門外。

    很明顯,他可是一點也不擔心。

    “世貞,”他興高彩烈,“我做一種混合酒給你喝。”他真的豁出去了。

    “我調的酒,你會喜歡。”他取出用具,又在冰箱找到椰汁、菠蘿、冰塊。

    每種稱出份量,倒進攪拌機。

    世貞聽得他吟道:“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他卜一聲開了香檳瓶子。

    世貞笑,“讓我來嚐嚐這粗茶,”她對着瓶嘴喝了一大口,“唔,精采。”童保俊繼續背詩:“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世貞説:“去把輕風號駛出來。”

    童保俊又説:“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恭喜恭喜,”世貞拍手,“你得道飛昇了。”童保俊只是微笑,將攪拌機內飲料倒出來。只見是蛋黃色的瓊漿,香氣撲鼻。

    世貞變色,她對該種飲料可是一點不陌生。

    她脱口問:“你怎麼知道這個酒?”童保俊奇道:“這是我私人發明。”呵,是,他做過給阮祝捷喝,由她帶給式輝,內又混進毒藥,這三人的關係真正複雜。

    “來,嘗一口。”世貞退後一步。

    “這種酒,還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你一定會喜歡。”“叫什麼?”“叫做蝶戀花。”啊果然是一個美豔的名字。

    世貞沉默,她想起了童式輝,無限悲傷。

    這時,世貞聽到門外有悉嗦聲,她側着耳朵,問童保俊:“可是有人?”童保俊留神,“你別疑心。”那聲音停止了,可是過一會,又響起來。

    世貞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開門,門外無人,她剛想關門,卻聽到腳底有一陣嗚咽,她低頭一看,只見一團東西在她腳下蠕動。

    世貞一驚,“保俊,保俊。”一邊開亮了走廊燈。

    童保俊趕過來,兩人看清楚了,世貞立刻蹲下,不管骯髒邋遢,將那團小東西抱在懷中,聲音顫抖:“熱狗,你回來了。”是那隻小臘腸犬,身上到處都是傷痕,奄奄一息,不知如何,竟會爬到世貞的家門來。

    童保俊取出一塊毛巾,裏起小狗,“快帶它去獸醫處。”獸醫已經要關門,童保俊大力敲開了門,醫生一見他懷中的小狗,聳然動容,立刻進行檢查。

    注射過麻醉藥,熱狗靜靜躺着,可以看到遭過毒打,體無完膚,前右肢折斷,左耳撕裂,但是,仍可救活。童保俊與世貞不約而同鬆口氣。

    “我們在外頭等。”醫生説:“可是小狗要留在此地觀察。”世貞露出為難之色。

    童保俊説:“這是唯一安全方法。”世貞落下淚來。

    童保俊看着她,“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你有多麼愛式輝。”世貞不否認,過一刻她説:“你呢,你不愛他嗎?”童保俊毫不猶疑地答:“沒有人可以愛他更多。”

    這是真的。

    療傷後熱狗甦醒,世貞對它説:“明日再來看你。”熱狗嗚咽。

    世貞輕輕説:“你現在安全了,以後你跟我生活。”歸家途中,童保俊問:“它怎麼會認得路?”世貞搖頭,“我不知道。”“式輝好似還有一隻八哥鳥。”“是,它會説話。”“你可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我剛想問你。”童保俊無限噓。

    “告訴我,保俊,你有什麼計劃,我支持你。”“真的?喏,這話可是你自己説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終於準備大展鴻圖,世貞決定全力輔助,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我下個月,會到英國牛津去,你一起來吧。”世貞一怔,“去多久,幹什麼?”

    童保俊揶揄:“一分鐘前才義無反顧,此刻又問題多多,女子善變,以你為最。”“牛津沒有工業,是個大學城,你去幹什麼?”“説得好,去讀書呀。”世貞呆住,讀書?

    “讀什麼?”“書到用時方知少,修十九世紀英國文學。”世貞不相信耳朵,“讀多久?”“三年。”“生意呢?”“我告訴過你,世貞,我退休了,不再在錢眼打轉,不再錨銖必計,不再做收支平衡。”世貞這才知道她誤會了。

    “你來不來?”世貞吞一口涎沫,牛津……“我誠意邀請你。”

    “呃,讓我考慮一下。”

    “是我的吸引力不夠。”世貞懊惱,“怕只怕你叫我做隨身侍婢,洗衣煮飯,永不超生。”童保俊哈哈大笑,“被你識破了我的意圖。”世貞忽然被他的不羈吸引,站起來,像做一項什麼宣言似的:“把白鸚鵡及熱狗也帶着走。”童保俊答:“那自然。”“好,我去。”童保俊大喜過望,“世貞,是真的?”

    “我同你三擊掌。”童保俊的鼻子忽然紅了,轉過頭去,半晌才説:

    “我仍然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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