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勤漲紅面孔,無言。
過一會兒勤勤問:“你同楊光簽約,不用經過檀中恕?”
“我已辭職,打算創業,楊光屬我旗下第一名勇將。”
“啊?”
“他值得投資,我會給他優厚條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長長吁出一口氣,有點悵惘,有點歡喜,她用手託着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從呢?”
張懷德輕輕説:“待檀中恕氣消了,我們仍得見他。”
勤勤還得求他撤銷合約。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禮。
只有他們三個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身黑西裝,勤勤看不清他的臉面,他戴着帽子,一如當日在如意齋出現時那個打扮。
勤勤多麼想親近他,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盡在廖怡身上,世上或許還有一個人,可以用無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現實世界,那人是張懷德,並不是文勤勤。
勤勤輕輕地對張懷德説:“她是一個寂寞的人。”
張懷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為一個快樂的人。”
勤勤奇説:“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樣,一生對牢一個人於願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張懷德苦澀地微笑,雙眼凝視檀中恕背部,充滿愛慕之意。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干無法償還的債。
勤勤與張懷德沒有再交換對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體,也是一段過去的傳奇。
勤勤對她的資料可説相當清楚,這樣的感情與這樣的故事,在今時今日,沒有可能發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傷,轉眼即逝。
禮成後檀中恕站着不動,勤勤自動退出,走到一半回頭看去,只見張懷德站在他身後約十步之處,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換下素服。
王媽在工作間靜心聆聽股票行情報告,這是她的正經生意,上午買進,下午沽出。收入勝過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創作的衝動,她走進舊時畫室,把麻將桌子輕輕抬至一角,騰出空間,搭起畫架。
顏料都乾涸了,勤勤自言自語,一邊擠錫管一邊説:“來,別放棄,拿點顏色出來看看。”
擾攘半日,才得紅色與黃色尚可應用。
勤勤也不去計較,一伸手,就描出大樣來。
她逗留在畫室之內直至腰痠臂軟,好久沒有這樣運動,體力上已經吃不消。
勤勤蜷縮在安樂椅上打個呵欠。
今日她約了楊光出去慶祝,不能爽約。
楊光許久沒有這樣説了:“我來接你。”
她請楊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報告與張懷德談判過程,繪聲繪色,勤勤笑吟吟聆聽。
這小子,平素這樣瀟灑不羈,一旦接觸名利,也會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來,不是沒有暴發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時候,批評他人行為舉止庸俗,不外是因為發言人還沒有得到做濁人的機會。
勤勤沒想到楊光也會有這種小船不可重載的姿態。
畢竟,他受壓抑也太久了,高興得稍微忘形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從此你揚眉吐氣,恭喜恭喜。”
“我回過家,”楊光一直説下去,“家人對我態度另一樣了。”
“當然,現在你已不是他們的負累。”
“從前我也不是。”楊光申辯,“我一直識相。”
“楊光,現在還計較這些幹嗎?”
楊光看着勤勤,“你也是過來人吧?”
“有幾個文藝工作者幸運得沒有遭過白眼?誰叫你不是建築系及醫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氣宇軒昂,百毒不侵。”
楊光笑了。
“你幾時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興,以你的才華,早應該有今天。”
楊光謙曰:“也不過剛剛開始,相當患得患失。”
“你放心,張懷德相信是本行最偉大的經理人。”
她一定會把楊光捧出來。
“我怎麼報答你穿針引線?”
“唉,楊光,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長久埋沒。”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聽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遲熟的人,早過二十一歲,動作卻一如小孩。”
楊光有點擔心,“與檀氏解約之後,有何出路?”
“改個藝名,喚作檀香,街頭賣藝。”勤勤不在乎地説,“或是開班授徒,發掘小明星,專教幼兒班。”
楊光説:“檀氏才不會放人。”
勤勤失望,“你説一句半句好聽的話行不行?”
楊光努努嘴,“你的水準回來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畫的作品。
“不要開玩笑。”
勤勤主動要求見檀中恕。
他不肯與她會面,亦不欲與她説話,吩咐秘書,叫勤勤有事與他手下交待。
噫,失寵滋味壞極,不足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書問:“文小姐你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説?”
勤勤不想對他發牢騷,便輕輕説:“關於合同——”
秘書打斷她,“檀先生現在不管這個,你同人事部聯絡好了。”
從前他親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點光火,按捺脾氣,説:“好的,我懂了,謝謝你。”
她同張懷德説:“他不肯見我,等於打我入冷宮。”
“老闆都是這樣。”
“我必須見他,你想想法子,我還有張合同在他那裏。”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無功如何受祿?”
“那麼與他説明白,到他家去,開門見山,對質清楚。”
“不經預約?”
張懷德笑,“除非你願意等上一年半載,待他消氣。”
“你不想見他?”
“我沒有空,我要成立張氏畫廊,嚐嚐做老闆的滋味。”
他倆冷戰還沒有終止。
張懷德貌似無事,內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數什麼時候在家?”
張懷德嘆口氣,“他極少外出,黃昏泰半在園子裏。”
“我今晚就去。”
張懷德看她一眼,“勤勤,説話小心點,別刺傷……”
還是那麼體貼,那麼温柔,處處替他着想,好一個紅顏知己。
勤勤早已經回覆自己喜歡的打扮,饒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還是嚇了一跳。
過半晌才説:“檀先生不見客。”
勤勤特地用不悦的語氣問:“我是客人嗎,快開門。”
剛剛是黃昏,勤勤揹着光,輪廓線條都像煞了一個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點,打開了門。
勤勤進屋,“檀先生可是在書房?”
“是。”
她知道書房在什麼地方,一徑走過去,門虛掩着,還沒有掌燈,勤勤站在門旁,看見檀中恕揹着她坐在安樂椅裏,像是在欣賞園景。
勤勤咳嗽一聲,他聽見,轉過頭來。
在這種光線下,他也誤會了,站起來,“怡,是你。”聲音裏充滿迷惘盼望悽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個鐵石心腸的現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從此扮演這個角色。
當下她只輕輕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聲音立刻復原,“我不記得請你來坐。”
“請給我機會説幾句話。”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人事部自會同你聯絡。”
勤勤勇敢地説:“我情願一五一十親口説清楚。”
檀中恕看着她,他好想把這個叛徒趕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個人,終於説:“講吧。”
“我無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損失,我願意設法用作品抵償。”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
“我是文勤勤,一個資質普通的文藝工作者,熱愛創作,性格不羈,我不配承繼檀氏畫廊,亦從未作此打算,為了這個可怕的任務,我心神大受困擾,無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約。”
檀中恕終於説:“請坐,勤勤。”
勤勤見他肯承認她不是廖怡,已經大喜過望,膽子壯起來。
“你以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搖搖頭,“你只是鑽進牛角尖,走不出來。”
他苦笑,沒想到給一個小女孩子教訓。
“檀先生,請答應我剛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會兒,終於嘆口氣。
“勤勤,我會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繼續創作,我保證你再不會受到任何滋擾。”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點點頭,逝去的經已逝去,勤勤説得對,她是另外一個人。
勤勤一高興,手舞足蹈,無限歡欣。
她為這件事不知擔心了多久,好怕失業後生活有問題,更怕母親失望,應了好夢易醒這句話。
本來應當功成身退,但文勤勤畢竟是文勤勤,她居然還有話要説。
檀中恕詫異了,他已經作出最大讓步,她還要什麼?
只聽得勤勤問:“你任由張懷德離開你?”
檀中恕側起耳朵,一時間不知勤勤説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愛你。”
檀中恕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張膽地干涉起他的感情生活來。
“我可以向你保證她深愛你,你不會找到更理想的夥伴。”
檀中恕靜靜地聽着,以前從來沒有人批評過他與張懷德之間的感情,沒有人敢説一句半句,都裝作不知道沒看見。
“像你這樣脾氣古怪的人,不易相處,放棄張懷德是非常不智的行為,你會後悔。”
檀中恕實在忍不住,“勤勤,你太愛管閒事了。”
“這並不是閒事,我認識你倆至深。”
檀中恕説:“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話:感情是雙方面的。”
“你也愛她呀,你不知道嗎?”
檀中恕看着勤勤,真不可思議,這陌生的少女闖入他們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擔任起教務主任的角色來,趁着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猛烈攻擊,要叫他吃敗仗。
“勤勤,夠了,你回去吧。”他微愠地説。
“你為什麼不承認,”勤勤牛脾氣發作,豁了出去,“你怕對一個人不忠?可是歸根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張懷德已經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説不出話來。
“你不讓她走,又不表示誠意,太過殘忍。她已作出抉擇,你再不加以挽留,只怕來不及。”
檀中恕雙手顫抖,他拉一拉喚人鈴。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會把事情鬧僵。
她站起來。
管家進來,“文小姐請。”
勤勤提高聲音,“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經走進花園裏去。
管家把她當賊似押出門外,輕輕抱怨,“文小姐,你太淘氣,令我們下人難做。”
勤勤歉意地拍拍他肩膀,忍不住同情地説:“他真是個怪人,難為你們了。”
管家開亮門燈,看清楚勤勤飛揚明亮年輕的眼神,她是她,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文小姐,我叫車子送你出去。”
“也好,我就搭一程順風車。”
在車子裏,勤勤把雙臂枕在腦後,逸樂地想:萬事順利,困難迎刃而解。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她吩咐司機把車子開到張宅去,她有好消息要宣佈。
張懷德剛要出門去看新寫字樓,勤勤跟着一起跑。
辦公室的規模同檀氏畫廊不能比擬,但正如張懷德説:“在這裏,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不是要把檀氏打垮吧,手下留情。”勤勤裝出吃驚模樣。
張懷德伸手擰一擰勤勤的面孔,“一年後邀你跳槽。”
“檀先生對我不錯,我要詳細考慮。”
張懷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考慮什麼,雙倍還是三倍酬勞?你這個精靈鬼,十個大人還不是你對手。”
勤勤伸長脖子,“在這之前,我還得努力畫畫,鞏固地位。”
張懷德嘆口氣,“真想問問令堂,餵你什麼吃得這麼聰明。”
電話鈴響,勤勤提心吊膽,這會不會是檀中恕回心轉意?
不是,是傢俬店、電器店,新職員前來報到。
勤勤悵惘,這檀中恕,簡直走火入魔,張懷德已做得最好,現在是輪到他有所表示的時候了。
他們大人最喜歡小事化大,大事則弄得不可收拾。
張懷德看她一眼,“你好像在等不知什麼人的電話。”
“是嗎?”勤勤一怔。
“同你説,他要是肯找你,終歸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話裏有話,不知是説給勤勤聽,還是給她自己聽。
過一刻勤勤問:“楊光這小子沒令你失望吧?”
“我們一定可以合作愉快,他管創作,我管推銷。”
勤勤説:“我要走了。”
“檀氏的人,不要老待在張氏,免得生枝節,惹麻煩。”
“這分明是討厭我。”
“我討厭你?你拿楊光出替你,代你到巴黎辦畫展,檀氏才這麼容易放過你,你倒説得風涼。”
“你見過檀中恕?”勤勤發呆。
“我與舊同事開了整夜會議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肯接受。”
怪不得。
“我們正連夜趕宣傳材料,真多虧你臨時來一招金蟬脱殼。”
“對不起。”
“有些人一聲對不起了事,他人不知要收拾多少麻煩。”
勤勤只得拉住張懷德的袖子不住地搖晃,説不出話。
過很久她才説:“我是近年來唯一為誠實付出代價的人。”
張懷德自她一眼,“也不過是看在這個分上,不然誰替你填縫子,堵紕漏。”
勤勤黯然。
大隊出發前一日,為楊光舉行了一個小小慶祝會,張懷德邀請勤勤參加,她已有一段日子沒有看到楊光,他忙着做籌備工作,每天只能睡三四個鐘頭。
宴會中不少客人是檀氏要員,老實説,連勤勤都搞不清楚目前檀氏與張氏的關係如何。
楊光看到勤勤,連忙迎上來。
他一身白衣白褲,神采飛揚,一臉自信,已非吳下阿蒙。
勤勤實實在在,再一次為他高興。
楊光握住勤勤的手,“我不會忘記你。”
“神經病。”勤勤摔開他的手,“誰要你報答。”
“這機會原來是你的。”
“不,機會只有能者方可把握。”
“不要放棄工作。”
“我已經不是檀氏公主,張懷德走後,我備受冷落。”
張懷德在那邊叫他們,“別顧住卿卿我我,他不過去兩個禮拜。”
引來鬨堂笑聲。
楊光笑語勤勤,“你不如將錯就錯,就這樣算數。”
勤勤兵來將擋:“士可殺不可辱。”
她喝了一點酒,情緒十分好,以過來人的身份,把需要注意的地方一告訴楊光。
楊光蹲在勤勤身邊,一一聆聽,遇有不明,即時發問。
客人漸漸散去,張懷德還在吩咐一兩個職員辦事。
門鈴忽然響了一下。
勤勤抬頭説:“別亂開門。”
張懷德笑問:“你還沒喝醉?”
她親自去應門,但是站在門口,良久沒有回來。
勤勤覺得奇怪,不由得站起來,走到走廊去觀看。
張懷德已經放了來人進屋,兩人正站着喁喁細語。
是檀中恕!
張懷德雙手繞在背後,身子靠牆上,面孔漲得通紅。
檀中恕低着頭,像是已説完他要説的話,靜候答覆。
然後,張懷德哭了。
眼淚湧上眼眶,滾下臉頰,張懷德如一個孩子般激動,但勤勤看得出這是欣喜的眼淚。
勤勤放下心來。
不是每件事可以有這樣完美的結局。
只聽得張懷德説:“我願意。”
勤勤感動,她鼻子有點發酸。
楊光偏偏在這時候在她身後問:“什麼事,到底是誰來了?”
全世界最煞風景的,便是這個人。
她連忙拉着楊光往後門走,“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為什麼?”
“你別管。”勤勤用力推他。
“你不説我不走。”
“我要找一塊清靜些的地方向你求婚。”
兩人自後門出去了。
站在街上,楊光質問她,“鬼鬼祟祟,到底什麼事?”
勤勤忽然之間發怒:“我從沒見過一個人,這樣蠢這樣呆,卻又生活得這麼興高采烈。”
第二天一早,大隊出發到巴黎去了。
勤勤有點失落,她也沒閒下來,利用這段時間工作。
作品恢復了從前的水準。
勤勤特意挑了一個清晨去掃墓,夏終秋臨,連她這樣年紀的人,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她恭恭敬敬鞠一個躬,放下一小束毋忘我。
轉過頭來,卻看到不遠之處站着檀中恕。
勤勤朝他點點頭。
檀中恕走到墓前。
勤勤退開,石子鋪的小徑長而且迂迴,走到一半,她發覺檀中恕就在她身後。
她放緩腳步,等他上來,不徐不疾,並肩而行。
勤勤覺得他有話要同她説。
過半晌,只聽得檀中恕説:“張懷德已經答應與我結婚。”
“那太好了。”一切恢復舊觀。
檀中恕輕輕説:“已經失去一個,再也不能失去第二個。”
勤勤説:“我真替你們高興,晚年兩人可以互相依伴。”
檀中恕一怔,晚年,他抬起頭,在勤勤眼中,他們已經近黃昏了吧,真是殘忍。
勤勤又問:“不會是一個盛大的婚禮吧?”
檀中恕搖搖頭,“我們兩個人都愛靜。”
“祝你們永遠幸福快樂。”
“謝謝你,勤勤,你的出現為我們解開多年死結。”
“那麼,”勤勤衝口而出,“我心裏頭的結呢?”
檀中恕停住腳步,看着她。
勤勤低聲疑惑躊躇地説:“一個陌生人,不會無故長得像另外一個陌生人。”
檀中恕一怔,不出聲。
“而且像得那麼厲害,連不相干的人都一眼看出來。”
檀中恕説:“勤勤,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多心了嗎?”
“世上相似的人很多,不然不會成為戲劇與小説中通俗題材。”
勤勤轉過身子來看着檀中恕:“你認為我是她什麼人?”
檀中恕説:“荒謬。”
勤勤問下去:“我與你的會面,是一次偶遇,抑或由她告訴你,世上有我這麼一個人,你因此找上門來?”
檀中恕訝異,“勤勤,你想像力如此豐富,不如改行出任作家。”
“你不願意為我解答?”
“你的論點毫無根據。”檀中恕駭笑,“我不知道你想暗示什麼,你是文少辛的女兒,路人皆知。”
“是嗎,”勤勤輕輕地問,“我是嗎?”
“勤勤,這件事無疑為你帶來許多困惑,”檀中恕倒過來開導她,“一切已經過去,請速速淡忘。”
勤勤看着他,“我不能問母親,不可叫她比現時更加傷心。”
“全無根據,子虛烏有,勤勤,我不想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
勤勤微笑,“是,你要忙着籌備婚禮,我不打擾你了。”
她向大馬路方向走去。
“勤勤。”檀中恕在她身後喚住她。
勤勤停止腳步,轉過身子,盼望他有消息告訴她。
但檀中恕只是説:“不要再幻想。”
勤勤牽牽嘴角,走開。
她到如意齋去坐。
花生糖香脆甜,龍井茶清澀,勤勤邊享受邊與老闆娘聊天。
她閒閒帶起,“那時候,小圈子裏都是熟人吧?”
“行家嘛當然熟稔。”瞿太太説。
“聽説家父同他們都是好朋友。”
“是的,”瞿太太回憶,“有什麼擺不平的事情,總是由文少辛主持公道。”
“家父,也認識廖怡女士吧?”
“當然,那麼出名的一位才女,誰人不曉?廖怡認識齊穎勇,還是由文少辛介紹的。”
説到關鍵上頭去了。
瞿德霖偏偏自外進來,又一次打斷她們的話題,“好太太,送貨的人來了,你去點點數目。”
瞿太太只得出去。
勤勤笑説:“瞿伯伯好像最不喜歡我同伯母懷舊。”
瞿德霖抬起頭來,勤勤吃一驚,她第一次發覺他有精光閃閃的眸子。
他看着勤勤問:“你想知道什麼,與我説好了。”
原來,原來大智若愚的人是這樣的。
這些日子來,勤勤小視了他。
“不過,”他説,“你提出問題之前,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以示公允。”
勤勤笑了,“請問。”
“你可愛你父母?”
勤勤詫異答:“當然。”
“父母對你是否無微不至?”
“一直以來可以這麼説。”
“那麼,你不愧是一個快樂的人?”
“一點都不錯,滿足又快樂。”
“那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勤勤開始明白瞿德霖的意思,她承認,“你説得很對,瞿伯伯,我沒有什麼問題了。”
瞿德霖笑,“果然是聰明人。”
“但是,瞿伯伯,你要不要聽一個由我編撰的故事?”
“唷,想做全能藝術家還是恁她,畫完畫寫起故事來。”
勤勤微笑。
“説來聽聽。”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讀美術的女孩子,自內地到了本市,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胡亂找到一份差使,開始她的新生活。”
瞿德霖留神聆聽。
勤勤繼續:“她憑才華認識了畫會里的人,她談戀愛了,不久懷了孩子,為着當時環境,孩子交給熟人領養。稍後她與一位有才有勢的名人結婚,掌握到一大筆財富。丈夫逝世之後,她又找到新的伴侶,直到她本人病重,才吩咐手下,去尋找女兒做承繼人。”
勤勤説完之後,小心留意瞿德霖的神情。
只見瞿德霖瞪着她,“後來呢?”
“就這麼多!”
“太老套了,誰會要這樣的故事,簡單不能令人置信。”
“真的”
“時間上也不對,照你這麼説,那女孩的歲數應該有三十以上了。”
勤勤急道:“那麼,女孩是在她丈夫過身後才出生的。”
瞿德霖更加大奇,“勤勤,情節安排改動要合理才行。”
勤勤頹然,也許這純是她多疑,也許一個人像另外一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瞿德霖説:“野心不要太大,努力把畫畫好,已經是件了不起的事,別編什麼故事了。”
“是,瞿伯伯。”
“回去吧。”
真的,糖已吃光,茶也喝乾,不能老賴在如意齋。
“替我問候你母親。”
勤勤點點頭。
瞿德霖一直送她到店門口。
勤勤有種感覺,她的奇遇到此為止,以後,將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了。
一切同以往一樣,畫完了畫,勤勤找王媽胡扯聊天。
她靠在露台上看風景,王媽在曬衣服,一邊嘮叨:“成天靠在欄杆上,倒是替我揩了灰,這麼大了,也該留意有什麼適合的人了。”
勤勤看這位老太君一眼,只有她可以把兩件全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談。
一輛黑色的大房車駛上來,停在窄路上,司機下來,抬頭看見勤勤,熱誠地打招呼:“文小姐。”
勤勤往下喊:“快請上來。”
王媽看她一眼,“一天到晚只見你大呼小叫,不知像誰。”
真的,父親斯文儒雅不在話下,母親亦是大家閨秀,像誰?
勤勤忙着去開門,司機手上拿着一卷國畫,鄭重交在勤勤手中,“檀先生説叫文小姐好好收放。”
勤勤接過,怎麼巴巴叫人送幅這樣的畫來,奇怪。
她留司機喝茶,他決意不肯,回去了。
勤勤打開畫軸一看,“嗤”一聲笑出來,那是她拿去當的石榴圖。
兜了一個圈子,歷時大半年,它又回到原主手上。
勤勤順手將它放在樟木箱子上,頗有感慨,誰會知道,因這幅假畫,引起這許多事故。
等了好像很久很久,楊光才回來,他容光煥發,精神奕奕,一下飛機,就趕到文宅。
勤勤一直問:“怎麼樣怎麼樣,展覽有沒有成功?”
楊光神氣活現地問,“你沒有看到法新社的圖文報導?”
勤勤痛恨他這種腔調,“小船不可重載!”
楊光連忙説:“成績斐然,張小姐説明年替我倆辦聯展。”
“真的?”
“勤勤,我倆終於找到了黃磚路。”楊光舉起雙手,像是感激上蒼的模樣。
“我們到張懷德家去,來。”
“勤勤,張懷德沒有回來。”
“什麼?”
“檀中恕早幾天飛到巴黎與她舍合,他倆到紐約結婚去了。”
“啊,真好,他倆是天生一對。”
“度蜜月兼辦些正經事,恐怕要個多禮拜才會回來。”
楊光坐在安樂椅上,看到那捲畫,“這是什麼?”他問。
勤勤不經意地説:“朱耷的石榴圖。”
“真的呀?”楊光笑。
“一整箱都是,”勤勤一本正經,“你喜歡儘管拿去用。”
楊光順手打開,起初嘻嘻笑,十分鐘後,他抬起頭來,“勤勤,此畫何來?”
勤勤想一想,“檀中恕出門前差人送來,叫我好好收藏。”
“勤勤,我懷疑它是真跡。”
勤勤大笑。
變戲法乎,假畫兜完圈子會變真跡,那還了得。
“別笑,勤勤,你我對國畫認識不足,最好找人鑑定。”
如意齋,到如意齋去。
怕只怕瞿德霖説:“嗚哇,又一幅石榴圖。”
勤勤收斂了笑容。
她自楊光手中接過那幅畫,小心翼翼地卷好,打開樟木箱,放進去,又蓋好箱蓋。
“勤勤,你幹什麼,我們應該立刻把它帶到如意齋去。”
“慢着,坐下,讓我先問你幾個問題。”
楊光莫名其妙。
勤勤問:“你快樂嗎?”
楊光答:“當然,即使失意之時,我也並非一個沮喪的人。”
“對生活滿不滿意?”
“上天賜我一切,超過我所想所求,當然心滿意足。”
“那麼,楊光,我們又何必追究石榴圖是真是假?”
楊光瞠目結舌。
勤勤笑着拍拍手站起來,自覺功德圓滿,再也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