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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着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種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兒,“對於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説,

    “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着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説話,只是她與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幹,天天這麼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説:“自己做老闆才能夠説‘事業’,現在只是做職員,做不好,要捲鋪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美眷説。

    任的眼睛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説些什麼。

    果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麼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0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兒子都這麼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兒説:“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説。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着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你為什麼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説:“沒有這樣的機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麼機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麼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適合的人嘛。”

    美春説:“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幹了。”

    “不,不,”她否認着,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幹。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説:“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麼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微笑,一邊喝着酒,她今夜是這麼好脾氣。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説,“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里胡塗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於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説得很老練很實在,聽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簾晃動着,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彷彿看到任思龍的眼睛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極頂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與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與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氣氛,於是説:“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着,“有時候一下子就碰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種倜儻的姿態,的確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幹什麼?”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檳去走走。”任思龍説。

    “為什麼?”美眷問。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問下去。

    任思龍只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里奧日內户。”

    “你後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任思龍説。

    “那麼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氣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我又叫她一聲。

    任思龍笑説:“那不如看脱衣舞,我比較喜歡脱衣舞。

    美眷幾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着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説:“你別去好了,我與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説,“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氣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脱衣舞。”

    美眷在那兒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麼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説:“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不知為什麼,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後,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機,任思龍忽然與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説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説:“我們看到思龍,她與美眷看脱衣舞去了,你稍後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後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掛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氣洋洋。

    我看她一眼,“脱衣舞真有這種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麼高興過。”

    “我們玩得很放。”美眷坐在牀頭,笑着告訴我,“思龍很可愛,她太好了。我們買票進場,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錶演,原來她帶我去看滑稽脱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後我們又去喝啤酒。”

    我納罕,“你們談得來?”

    “她似乎很熟東京,我覺得她對人很好,表哥喜歡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沒有過這麼輕鬆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邊,嘆一口氣,然後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嗎?”我問。

    “嗯。”

    “很好。”我説,“明天你們可以再度把臂同遊。”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橫檳。”美眷問,“是去看海嗎?”

    看海,自從“四百擊”之後,看海有了新的意思。於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思龍不似這般俗人,被做濫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訪朋友罷。

    第二天她很禮貌的留了一張字條給我們,説她會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別。

    美眷放下字條。

    美眷説:“她真行,想想看,一個人獨來獨往,多麼自由,簡直像陣風一樣,”她吐吐舌頭,“叫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我嚇都嚇死了。”

    我沉默着。

    任思龍不見得天天都有那麼好的心情,哪一天她辦事急躁起來,就會把美眷這種友人一掌推開。

    她會的。

    如果沒有這種本事,怎麼可能做得到這麼高的職位。再過幾天,我們也回家了。

    這次旅行沒有什麼值得提的,除了:(一)美春玩得非常盡興。(二)碰到任思龍。

    美眷回來後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盤失敗。

    任告訴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依我看,任思龍根本沒有在找。她可有什麼時間?

    表哥的失戀令我們非常為難。

    美眷把他叫到我們家來吃飯,他坐在那裏喝拔蘭地,一杯又一杯。

    我説:“看,我幾乎天天與她地面,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麼值得神魂顛倒的地方。”但是我問我自己:是嗎?真的嗎?

    表哥沮喪的説道:“真沒想到她那麼重視工作。”

    “別傻了,”’我勸導他,“那隻不過是她的藉口,她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問我。

    “看,她不愛你,並不影響你的存在價值,兩者之間不發生關係,你這人是怎麼了?”我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揚名,我不能使你明白這種感情……我”

    我老實不客氣,“你太沒種了!”

    “揚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幫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諾諾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裏,就在我自己辦公室裏,她給我一種驚人的震盪感,她那懶洋洋、迷茫、孩子氣、感嘆的語氣。她並不美麗,但是人們會記得她的臉,這是表哥不能忘記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們的客廳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上午把工作解決掉,下午坐在那裏看劇本。

    瑪莉進來説:“任小姐想與你説幾句話。”

    “説什麼?”我一驚。

    “這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又不能交給別人讀,因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

    “那個故事大鋼幾乎是五千字,我怎麼讀?”我反問,“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

    瑪莉聳聳肩,“你跟她説吧,她在等。”

    我拿起電話,“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鐘。”她聲音冷冷的。我嘆口氣,“對不起,任小姐,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説一遍,你把它記下來。”

    “謝謝你。”

    這女人,白天與夜裏是兩回事。香港與東京是兩個人。

    “現在開始。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王氏佔最大股。王有三個女兒,但沒有兒子……

    “大女兒一早脱離家庭,蹤跡不明。二女兒在英國劍橋讀法律。三女兒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兒子,但是大兒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兒……”

    我一直説下去,並不敢問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聽着,隔一陣子給我“唔”一聲。

    等我説完之後,她説:“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説,

    “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她説道。

    “不會吧?”我問。

    “她説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驚,“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她説。

    她並沒有馬上掛電話,於是我遲疑一下——

    “任小姐。”

    “是?”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説一説。”我還是提了出來。

    “請説。”

    “日本回來後,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氣。

    “見過。”她説。

    “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説明了,我並不打算嫁他,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並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與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説:“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麼重要先做什麼。”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説,“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爰。”她停一停,“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我説。

    “他會痊癒的。”

    我沉默一會兒,“謝謝你,任小姐,與你説話是種愉快。”

    “謝謝你。”她放下話筒。

    林士香進來,拿着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闆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幹什麼?”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政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説。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我説。

    “哦,就是她。”林張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製是怎麼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

    “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麼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聽説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説製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説。

    我説:“下流。”

    製作部與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裏鼓起如簧之舌,説了半日,人家只説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説:“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幹什麼?”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幹,很會安排事情,但説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説什麼?”她笑着白我一眼。

    “你的頭髮現在比較直,”我説,“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髮,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麼辦法,竟説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製作。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確非常適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傑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説。

    “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儘量發揮。”林説,“你看着好了。”

    “任思龍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問:“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髮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捲曲得糾纏不清,看着可令人心煩,是怎麼燙的頭髮!

    “現在捲髮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捲髮,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土香在我身後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氣得竟那麼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捲髮。

    我忽然有點生氣。她不聽我,也不聽老周,表兄這麼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説,“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

    “是。”林説,“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説:“是天才還是白痴,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託着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鬆弛這麼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着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着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彷彿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説:“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説,“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蚊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説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説,“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失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説話,似乎連女性的温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裏帶笑意,她好像在説:製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裏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説:“真倒黴,她彷彿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彷彿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麼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於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説:“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着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氣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杉三四粒鈕釦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製作部與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着頭,老闆用到她這樣的夥計真是福氣,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夥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説:“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幾乎跳起來。她怎麼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温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着與任思龍説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着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有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寧。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麼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麼衣服?人家説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説的?過分,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着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種幾乎温暖的感覺。

    下班開車回家。

    美眷問:“這麼早?近日來彷彿比較空閒。”

    “是。”我伸個懶腰。

    “爹爹,陪我下棋。”小宇纏着我説。

    “功課做好了?”

    “做好了。”

    “小宙呢?”

    “外婆家。”

    “怎麼老往外婆家送?”我問。

    “外婆寂寞——你老人家怎麼了,一輩子不過問家裏的事,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大發議論,什麼意思?”

    “對不起。”我賠笑,“對不起。”

    “喝什麼?”她問。

    喝什麼?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

    小宇抽棋盤擺出來。

    “喝什麼?”美眷又問。

    “你不知道嗎?”我問。

    “施先生,你別賣關子,好不好?”美眷不耐煩。

    我低聲説:“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

    “我也要!”小宇叫出來。

    美眷回廚房去了。

    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説的一句話:我妻子不瞭解我。

    我實在奇怪美眷瞭解我多少。

    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

    “別喝太多,就吃飯的。”她説。

    她照顧了我們十年,但是她瞭解我嗎?

    小宇説:“將軍!”

    “別烏攪,”我説,“我們還沒有開始呢。”

    “我買了些新衣服。”美眷説,“你不怪我吧?”

    “買得起儘管買,”我説,“天天換一件好了,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丈夫衣着整齊是妻子的功勞。但是老天,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在東京選的那些呢?”

    她不理睬我。

    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一牀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

    小於,我的兒子。生命的延續,多麼自私的舉止,把他帶到世界上來,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他們説他像足了我!不大説話,睡前看一會書,喜歡穿白襯衫。

    我注視着小宇的臉,太陽棕色皮膚,圓圓的鼻頭,他把手撐在下巴上,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睫毛垂下來,眼睛清澈,嘴唇薄得幾乎透明,兒童都是美貌的,我愛小宇。

    他笑了一笑,“爸爸,輪到你。”

    我進炮。

    小宇的手肘處粘着紗布,不知是什麼時候跌傷的。

    我關心他太少,知道他太少,我忙着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忽略太多。

    “小宇,”我問,“你快樂嗎?”

    “我?”他睜大了眼睛,“當然,爸爸,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説,“我是指……”

    “快吃飯了,”美眷説:“誰嬴這一盤?”

    “爹爹快輸啦!”小宇笑道。

    美眷笑説:“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他心不在焉。”

    “小宇,功課辛苦嗎?”我問。

    “不。”他搖搖頭。

    “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相處好嗎?”我又問道。

    “蜜斯王最喜歡我,但是邱志雄捉了螞蚊塞進我認領裏。”

    “哦。”

    “爹爹,將軍,你早沒棋了。”

    “是。”美眷説,“我們收棋子吧。”

    小宇把東西收掉,跳躍着走開,他取了腳踏車,要下樓去玩,美眷不放他,説道:“馬上要吃飯,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幹什麼?”

    我説:“讓他去吧,將來他長大,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

    美眷白我一眼,“我聽不懂你説什麼!這是我的兒子,我懂得管教他。”

    小宇也並不抗議,乖乖的坐下來。

    我很納悶。人類是這麼安於環境,這麼樂天知命,很明顯地,小宇並不是哪吒。

    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

    “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在老闆的遊艇上怎麼樣?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

    主意倒是不壞,只是人會大多。

    “來吧,遊艇有六十多尺,不會很擠。”

    “我怕記者,尤其是娛記。”我説。

    “你算了吧,星期天孵在家中,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他們笑。

    “怎麼來?”

    “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等你呵!早上九點半。”

    小宇拍手贊成。

    美眷説:“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買多點水果。”

    “好。”我説。

    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

    美眷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她嘀咕,“再這樣,我去與小宇睡,受不了。”

    第二天我起不來,被小宇拉起牀。

    “小宙呢?”我問,“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不姓施改姓陣?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天呵,你快換衣服好不好?都在等你呢!”美眷氣得什麼似的。

    我飛車趕到碼頭,他們已在那裏等我。我忙着道歉。

    林士香問:“你怎麼了?忘了起牀?”

    記者不多,才兩台麻將。

    我問老周:“怎麼,任思龍沒有來嗎?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

    小王説:“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還玩不玩?”他咬着蘋果走開。

    不知為什麼,我倒是想起兩句話:過高人愈妒,地潔世同嫌。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像她那樣的女子,她有她的天地,她有她的朋友。請她,她又怎麼會有空來呢?

    船駛了十五分鐘到西貢,海藍得令人不置信,我帶着小宇下海。美眷早已在搓麻將。

    林遊在我身邊,我問他:“什麼時候與方薇結婚?”

    “結婚?呵是的結婚,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還是與她結婚,我們是打算結婚的。”他説。

    我讓小宇抓住浮泡。我説:“要結快點結。”

    他説:“真沒想到,等了那麼些年,找了那麼些日子,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我太快樂了,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他笑。

    “你們沒有吵過架?”我説,“我是指戀愛期間。”

    “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唔,”我説:“但是——”

    “看!”林忽然説,“看那邊的快艇!”

    我轉頭過去。

    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那一剎那,她冉冉自水中升起,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不到三秒鐘她已經揚灑而去,水花四濺。維納斯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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