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質吸汗質料,尹白有種感覺,看上去她會比沈描紅還似內地姑娘。她帶的全是短中長褲子,白襪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內衣褲特多,她特別帶了兩條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時借給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無意間等小紀的電話。
等等不來,就瞄一瞄手錶,看小紀能支持多久。
年輕貌美就是這個好,玩得起,玩得從容,不計輸贏。
台青説:“他們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們指她父母以及叔嬸。
尹白補一句:“人人這樣,飛機不能起飛。”
她倆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來不怎麼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樂半天。
終於抵達飛機場,大人急急辦手續,尹白與台青卻大喝咖啡。
話説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頭來,看到紀敦木站在那裏對着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問:“送人?”心卻踏實了。
小紀卻反問:“送誰?”
尹白一怔。
小紀説:“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給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着應付,“呵,那可真巧,去哪一個城市逛?”
“港龍七0三班機往上海。”小紀的聲音極之温柔。
尹白總算明白了,臉上漸漸恢復血色,還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與我們是同一班飛機同一個目的地。”
台青只是笑。
尹白又説:“噯,二伯伯在那邊向我們招手呢。”
便向那邊走去。
沈先生一見紀敦木,薑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人釘人,釘得這麼緊,看樣子尹白與此人有進一步的可能,身為父親,如沒有容人之量,將來不好見面,沈先生只得與小紀頷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着他們眉來眼去,卻被母親叫了過去,輕輕囑咐:“別多管閒事,別亂講話。”
上了飛機,台青發覺紀先生就坐在後兩排,一直朝她們張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讓出來,想起母親剛剛説過的話,真不敢多管閒事。
中途小紀走過來遞糖果,先給台青,再給尹白。
又有一疊彩色雜誌,也交她們消閒。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閲讀,對各類醜化譁眾誇張奇突的報道深表詫異,視為奇趣,剛想問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頭看見姐姐正呆呆地望着天邊雲層發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膚一直是華南人特徵,長在尹白身上,襯出亞熱帶風情,描紫色眼線,配淺色口紅,特別好看。台青一直覺得皮膚白皙反而難以打扮,濃妝會給人一種嬌異的感覺,素臉又嫌憔悴,她羨慕尹白。
尹白永遠在動,偶然靜下來,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在想什麼呢。
一個什麼都擁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後座,為何臉上還有那麼落寞的表情?
連尹白自己都覺得不對,連忙拿出一副撲克牌,教台青玩一種新遊戲。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
台青有點緊張,她在海峽彼岸長大,聽過太多的傳説與報道,對這片大陸感情複雜,她一直認為一下飛機就會看到一片血紅旗海,但是沒有,飛機場跟其他東南亞城市並無差異。
尹白態度輕鬆得多,她喜歡旅行,跑慣碼頭,到處悠然,且能一眼關七,把十來件行李照顧得妥妥貼貼。
台青叫聲慚愧,高下立分了,許多事都還得向姐姐學習。
這時候,兩位沈先生已經説不出話來,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終於來到故鄉,將見故人。
兩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記得數行李及照顧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着行李過關。
過程相當順利,又有紀敦木在一旁相幫。
台青輕輕説:“比想象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説過,看到新鮮的事,千萬不能置評,但是台青處身異常的環境下,情緒不受控制。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國希德路機場被制服人員歐打,也聽説過加拿大温哥華海關動輒叫遊客進小房間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
親戚聚集在門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紅。
那張小照,那張小照對描紅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麗的十分之一!
這時沈先生一個箭步上前,還沒有相認,眼淚忽然汩汩淌下,連他自己都吃一驚,用手一擦,見真是淚水,他訝異了,索性盡情讓它流遍面龐。
沈老二看見老三哭了,更加激動。
他們的太太見丈夫哭,也跟着抽噎。
尹白與台青站在一邊發呆,她們一直以為父親是擎天石柱,天塌下來尚不動於色,誰都沒見他們淌眼抹淚,可見是尚未遇到傷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鎮靜,伸出兩條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婦孺們不知他們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只得用力扶推着行李跟在後面。
尹白的視線一直沒脱離過沈描紅。
此刻描紅把雙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涼涼的,打量尹白與台青。
台青膽怯,無論如何不肯率先與描紅打招呼。
尹白只得做中間人,唉,誰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個港式手勢,“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紅眯一眯眼睛,活潑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顆編貝,別人倒還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後的紀敦木先生卻覺得一陣暈眩。
老天老天,他心裏邊嘀咕,這沈家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天底下的菁華,都叫她們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國血統,東方女孩子裏可醜得離奇:五短身裁、平扁面孔,一臉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無中間路線可走。
此乃紀先生畢生鑽研東方妙齡女性之絕學,得此結論,非同小可。
前面停着一輛九座位麪包車,他們連人帶行李全體登車。
尹白問描紅:“令堂呢?”
描紅看着紀敦木,一臉詫異,寫滿了閣下你是誰?
明明是個外國人,褐色頭髮,咖啡色眼珠子,怎麼會是同道人?
一邊回答:“母親在祖父母家等我們,現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築地盤林立,都是高樓大廈,夾雜在舊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設中城市。
台青一面紅旗都沒有看見。
回家,她打算把一切經歷詳細地告訴同學。
紀敦木先在賓館附近下車,約好晚上再來。
沈家三兄弟在車中絮絮而談,尹白髮覺母親已靠在車廂內瞌睡。
台青一時找不到話題,尹白只得主持大局,問道:“這次從北京趕下來可辛苦?”聽説描紅在北大念外文。
描紅笑道:“我願意用英語回答這個問題。”
尹白連忙正襟危坐,“歡迎。”
“有錯誤請改正我。”已經是標準美國口音。
台青大吃一驚,她不願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豎起耳朵聽。
描紅説:“北京夏季也很熱,但在冬日,暖氣設備比上海好得多。”
尹白鼓掌,“講得好極了,但上海人與法國人説英語時齒音都太重。”她示範幾個單字。
台青忽然開口了:“祖父母身體可好?”
描紅答:“非常健康,七十多歲的祖母還親自主持家務,不需人照顧。”
台青説:“家父説很慚愧,多年來靠大伯伯與三叔照顧他倆。”
描紅也很得體:“地理環境所隔,加上政治因素,令二叔無暇照拂長輩,亦是不得已之事。”
尹白手心冒汗,應付不了這兩位伶牙俐齒的妹妹倒是事小,怕只怕她倆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描紅問:“請問香港流行白襯衫卡其褲嗎?”
尹白籲出一口氣,這個問題她勝任有餘,“我們穿衣服相當隨便,跟隨潮流之餘,也選一些適合自己性格的式樣。”尹白不願多講,她不想描紅誤會她把畢生精力都用在吃穿玩這種事上。
描紅説:“你並沒有熨頭髮,尹白。”
台青説:“你也沒有呀描紅。”
尹白説:“台青也是直髮。”
然後三個人一齊説:“直髮不但好看,也容易打理。”
沈太太醒了,笑問:“你們三姐妹在唱歌嗎?”
六隻明亮的眼睛齊齊有猶豫之色,要找一首三人都會唱的歌,還真的不容易。
忽然之間她們靈機一觸,幾乎是同時説出“鄧麗君”三個字來。
小鄧救了她們,三姐妹高聲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
尹白唱得最差,歌詞漏掉一大截,普通話亦不甚準,可是她笑得最爽朗。
唱到一半、尹白看到大伯伯轉過頭來,微笑享受的看着她們,額上皺紋忽然變得柔和。
尹白垂下頭,她的雙眼也潤濕了。
白髮蕭蕭的祖父母站在門口等待兒孫。
走上相當黑相當舊的樓梯,台青温柔地拉着奶奶的手,尹白與描紅跟在後面。
再沒有更動人的一杯茶時間了。
明知無法把四十年來的苦樂-一數清楚,也儘量搶着把大事拿來講。
尹白忽然知道,這次回家,她再也不會為一點點小事刻薄指摘諷刺同事,再也不會任意鬧彆扭發脾氣。這同看見了祖父母有什麼關係?她不知道,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寬,個人意氣再不重要。
對於他們的父親來説,這可能是四十年來最值得紀念的日子之一,對於尹白,她能作該次聚會的見證人,已是她畢生難忘的經驗。
祖母個子小,比她們足足矮一個頭,拉着尹白先問:“你最大吧,已在做事了。有沒有對象?”近八十歲的人,口齒還非常清晰。
尹白很少接觸年紀耄耋的長輩,有點不相信人體的功能可以完美地操作這許多年,故此對祖母一言一動,都是輕輕的,怕她年邁脆弱,經不起大聲大氣。
台青比較習慣,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大時大節,都有機會見面。當下台青親暱地自端一張小凳子,坐到祖母身邊。
做姐姐的尹白反而顯得笨拙。
她並不介意,退到一角,見茶几上一隻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正是她自小最愛吃的糖果,便順手取過一顆,剝了臘紙,塞進嘴中,這才發覺肚子有點餓。
她走近窗户看街景,只見窄窄一條巷子,這就是著名的弄堂,無數活動在進行中,孩子們追逐遊戲,小販擺賣,主婦們交換意見,好熱鬧的風景。
尹白忽然轉頭問:“亭子間在什麼地方?”
描紅笑,“現在已經沒有亭子間嫂嫂了。”
尹白被她猜中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
老祖母詫異地看過來,許久沒聽到如此盡情放肆的笑聲了,一定是尹白,都説在香港長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國脾氣,果然不錯。
室內光線並不明亮,老祖母雙眼又忽略若干細節,只覺得尹白與描紅站在窗前似雙妹牌。
尹白與描紅説:“我們的故居並不在這個城市。”
描紅點點頭,“祖父在北京德勝門外黃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
尹白把襯衫拉松透透氣。
描紅説:“熱。”
尹白點點頭,“台北是個盆地,也熱,我在那邊中過暑。”
描紅看看台青,“她好象有點怕我。”
尹白本來想笑謔地説:因為你太紅。
終於沒有,忍下來,很得體地為台青解釋:“這次探親對她來説是極大的衝擊,不比我,我倆到底算住得近。”
“不過也是第一次見面。”
台青終於陪着笑走過來,尹白既好氣又好笑,叫描紅主持公道,“這人,我言語上稍有得失於她,她追賊似打我,咬住不放,不過換個地頭,就這樣怯生生,真可惡。”
描紅訝異,“你們有什麼好吵的?”都在資本主義社會長大的嘛。
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
尹白只得給她留三分面子,顧左右言他,拉過手提行李,取出一隻小小耳筒收音機,交給描紅,“這是你託帶的。”
台青搭訕地給描紅示範,把微型耳機塞進耳朵,按下鈕,忽然聽到電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調子,她覺得新鮮,便側耳細聽。
尹白問:“是什麼?”
台青把耳筒交予尹白,尹白一聽,並不陌生,是黃河大合唱,又交還台青。
台青剛剛聽到一個男中音悲涼地唱: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另一人悽愴地答: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
台青連忙摘下耳機。
描紅接過,一邊聽一邊照旋律哼。
尹白明白這曲子帶給台青無限震盪,便拍拍她肩膀。
大夥這才一起到外頭吃飯。
尹白好想把紀敦木叫來,又不好出聲,只盼望長輩之中有人體貼她,可是今天所有的長輩,都成為小輩,誰也沒提起。
飯後大人們坐旅館房間喝咖啡聊天,三個女孩子正尋找出路,紀敦木這個救星出現。
“我們上舞廳去。”他説。
女孩子們同意跟他去觀光。
尹白笑,“紀,勞駕你説一下。”
當下他們買了入場券入場。
尹白見台青在暗暗算數比較民生,便説:“十塊錢跳兩個鐘頭,還真不便宜。”
台青説:“我們那邊的接吻才收三百五。”
描紅霍地轉過頭來,“三百五接一個吻?”
“‘接吻’是一間跳舞廳的名字。”
“多麼猥褻!”描紅不置信。
台青要分辯,尹白連忙拉拉她衫尾,台青只有噤聲。
紀敦木忙着向描紅解釋伴舞制度的歷史、滄桑、黑暗、血淚,尹白覺得好笑,台青認為有趣,描紅卻震驚到極點。
紀敦木的感受與眾不同,他深深感動,他從沒想過他説的話會得到女孩子這麼大的注意力。
尹白一向對他的口頭禪是“廢話少説”、“集中話題”、“你有完沒完”,尹白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看,但是她兩個妹妹來自不同的社會,她們比較温柔,比較懂得尊重異性。
紀敦木看尹白一眼,尹白完全明白。
“跳舞吧。”尹白站起來。
小紀在舞池裏説:“你妹妹可沒叫我長話短説。”
“她們年幼無知,不曉得你是壞人。”
“尹白,你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女人。”
“在我們那裏,女人若有良心,會叫豺狼吞吃。”
小紀搖搖頭。
尹白説:“別抱怨了,快去請我妹妹跳舞。”
“遵命。”
描紅問尹白,“剛才紀君説的,都是真的嗎?”
尹白解釋,“每一個地方都有獨特的社會現象。”
“嘿,還説香港女性的社會地位比哪裏都高。”
尹白一時語塞。
描紅欲言還休。
尹白只得説:“我慢慢才跟你談這個問題。”
樂隊奏出吉他巴,小紀領着台青,在舞池中飛轉,好象表演一樣,十分觸目。
描紅問:“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嗎?”
不知恁地,尹白用很輕描淡寫的口氣答:“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他需要多看看,她也有權再瀏覽。
台青回座,笑説:“真正痛快。”
小紀又請描紅跳狐步。
尹白沒有想到他這方面有才華,倒也刮目相看。
這個晚上,便宜了小紀。
紀敦木太知道了,自從大學畢業他還沒試過一拖三的風光。
他樂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來一次,“明天我們去看電影。”
真沒想到女孩子們一口應允下來。
尹白對看電影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太浪費時間了,但是她贊成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都去觀光它的戲院,這對了解當地民生有點幫助。
晚上,描紅到靜安希爾頓來陪她們。
尹白與台青睡一間房間,臨時搭張折牀,尹白率先禮讓,要睡折牀,三姐妹搶半晌,結果台青勝利,她的理由:年紀小,睡小牀。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紅的心理狀況,她真是一個勇敢驕傲的中國人,也許物質生活上有可能輸給尹白與台青,但並沒有以此為憾,尹白肯定描紅得到父親的優秀遺傳。
臨睡,描紅好奇問:“尹白,你臉上擦什麼?”
台青笑着用上海話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敗了,她説:“廣東人叫雪花膏,是一種外敷美膚品。”
描紅笑,“擦了會長生不老?怎麼象漿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們別恃着比我小几歲,將來,只有更緊張。”
台青笑聲最響亮。
尹白走過去,兩手用力翻轉她的折牀,台青滾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聲。
描紅不知她倆是玩慣了的,只是駭笑。
台青半晌掙扎爬起,對描紅説:“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尹白問:‘剛才為什麼不拿出來?”
台青訕訕的,“不好意思。”
是一隻音樂盒子,收在一隻嬰兒型的洋娃娃裏,開了發條,洋娃娃的頭會轉動,腹部發出細碎的樂聲。
尹白受了催眠,累極,倒在牀上便睡着。
第二天她先醒來,妹妹們尚元龍高卧。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歲小女孩,一額頭汗毛,整張臉都沒有一點斑,粉團似。
再看那邊的描紅,壓着一條手臂,打側面孔,側影俏麗,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圖。
尹白不想吵醒她們,到浴室換衣服要到樓下吃西式早餐,洗罷臉出來,描紅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驕女。”
“你也是呀。”
描紅不否認。
輪到她到衞生間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來,“祖父母家裏有沒有現代抽水設備?”
描紅答:“去年裝上了。”
尹白放下心來,切身問題必須關注。
“讓她睡,我們出去吃早點。”
描紅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後一定發脾氣。”
誰知台青這時譁哈一聲自折牀跳起來,原來醒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走廊裏碰見她們眼腫鼻腫的父親,他們要到外頭小店去吃燒餅油條。
尹白聽見她父親訴苦:“廣東油條,吃過吃傷。”
尹白又看見她母親給父親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麼嫁外國人?華人鄉土觀念那麼重,象父親,娶了廣東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機會,就訴苦指廣東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邊去支持母親。
沈太太悄悄説:“昨夜談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膩,尹白習慣西化生活,情願在大酒店咖啡廳進出,但看到平日對食物相當挑剔的父親如痴如醉埋頭苦吃,她也豁出去了,連吃兩隻叫做蟹殼黃的餅食。
台青問:“比起我們永和的怎麼樣?”
尹白正不顧一切地在喝一碗佈滿辣油蝦米榨菜的鹹豆漿,聞言説:“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媽媽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覺察到二媽媽的温柔,不由得看正板着面孔的母親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來,“我們自有節目。”
“去哪裏?”大人間。
“新光戲院。”
紀敦木已經站在戲院門口等,他老兄穿皺麻長褲,涼鞋,黑色薄棉紗上衣。
臉上故意留着點鬍子渣,頭髮剛洗過,梳往腦後。
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無比,台青也看順了這種吊兒朗當,描紅卻覺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個地方的審美觀念不一樣。
已經買不到票子,六毛錢的門券炒到三塊半,紀敦木連忙掏出外匯券。
台青説:“黃牛票是原價的六倍,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時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塊。”
尹白笑,“也許他們是約好了的。”。
跟台北一樣,院方不準觀眾自選座位。
電影是香港導演拍攝的動作片,並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極小的時候,父親帶她到戲院看動畫片,看到感人處,她大聲哭泣,一旁成人觀眾都笑起來,如果有一個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紀一眼,小紀也正在看她。
與他約會那麼久,只看過兩次電影,小紀伸過手來,尹白連忙把雙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尷尬場面,以身作則,本來就是苦差。
小紀卻不管那麼多,他索性把一條手臂擱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慮了幾秒鐘,決定給他這個權利。
這麼遠跟了來……尹白的心軟下來。
去年公司出獎金派他到哈爾濱他都沒答應,這次,多多少少有點誠意。
他輕輕在尹白耳畔説:“今晚我見你,單獨的。”
尹白搖搖頭,“每個晚上我們都要陪祖父母吃飯。”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見了。”
小紀訝異的問:“您老一直沒把真實年齡告訴我,你到底貴庚?”
鄰座的描紅與台青齊齊笑出來,銀幕上正進行六國大封相,可見與劇情無關。
散場後台青與描紅走並排,她向二姐説:“你如果可以來我家,我請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
小紀與尹白一同轉過頭去,“舊情綿綿。”
描紅笑,“什麼?”
台青連忙向描紅解釋。
描紅不太接受,“太過淫逸了。”她搖搖頭。
尹白説:“民生富足,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