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平趁着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暑假到歐洲旅行。
最後的暑假?因為明年大學就要畢業,象徵着一個階段結束,他不是不喜歡工作,但是那到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像所有學生一樣,他對校園戀戀不已。
能作樂時且尋歡,他同自己那樣説,於是他揹着揹包出發到歐洲。
先到北歐維京出生地,然後是英倫三島,再拐彎到法國與德國,蒙地卡羅自然是非去不可之地,繼續到意大利、希臘、康士坦丁堡、坦磯亞,最後一站是西班牙。
徐和平漫遊個多月,人越來越瘦,皮膚曬成古銅色,精神卻十分閃爍,簡單的兩件衣服穿得幾乎要打補釘,平日吃的不過是開水面包,可是他留戀忘返,真想成世浪跡歐洲,不再回家。
途中遇到不少同道中人,和平居然還算糧草充足,他身邊帶着若干美金,替其他年輕人解過困。
西班牙是最後一站,他開始惆悵。
過幾日就要回去了,得攤開報紙看聘人廣告,還有,添置西裝領帶,挾着文憑去見工,從此為五斗米折腰,直至他的青春小鳥被扼殺在公文之中……
可怕,和平掩着臉。
他坐在布尼奧爾鎮的市中、心廣場休息,廣場那一邊聚集的是白鴿羣,這一邊則是遊客。
有人見他傷神,問:“嗨,你沒事吧?”
和平抬起頭來,“沒問題,噫,今天市集為何如此熱鬧?”
一個少女告訴他:“這是八月最後一個星期四,此地舉行拉多麥利娜節,擲番茄慶祝,明白嗎?”
和平大喜過望,“互擲番茄?”
“噯,市集那頭免費供應熟透大番茄,男性專挑美麗的女郎調笑,擲得她們一頭一腦──”
和平張大眼睛,“不會惹惱她們?”
“當然不,今日是紀念城裏守護神,百多年規矩了,擲完番茄之後,大家一起拿着水喉清洗激戰後的殘局,來,歡迎你加入遊戲。”
和平毫不猶疑跟着大隊出發。
天下居然有這麼好玩的事情,豈容錯過。
到了市集西端,已經有人塞番茄到他手中,只見處處張燈結綵,樂隊演奏,少女少男一字排開,互相扔番茄,雙方渾身染得嫣紅,笑聲、嬌吆聲、斥責聲不絕,見到喜歡的人,可以追逐擲之。
和平咧開嘴笑,蔚為奇觀。
正在觀賞風景,忽然啪的一聲,左胸開了花,中了一隻大番茄,連籽帶汁炸開,低頭一看,胸前一片紅,像是中了一槍似的,浪漫激情兼備,誰,誰惹他?
和平抬起頭,看到一個標準南歐美女,正對着地微微笑,那女郎有波浪長殤發,大大褐色鹿樣雙瞳,象牙白皮膚,穿着極薄的白綢裙子,身子擺動一下,示意對方進攻。
和平實在忍不住,將手中番茄還擲,那果子不偏不倚落在女郎胸前,薄薄白衣遭汁液染濕,變成半透明。
年輕的徐和平呆呆地站着。
女郎伸手招他,用英語説:“來,來。”
來就來,人不大膽枉少年。
女郎伸手握住和平的手,歡呼一聲,往市集東面奔去。
途中他倆繼續迎戰,和平只覺、心曠神怡,他知道即使活到八十歲,可能也沒有機會重複今日快樂的情緒。
將來,他也許會舊地重遊,但可能偕妻兒住在五星酒店中,嫌天氣炎熱以及食物不夠水準……
走進石板小巷,是一列民居。
那女郎抄起一桶水,潑向和平。
和平不甘後人,亦朝她潑水。
女郎索性站在水龍頭底下衝洗頭髮。一連串水花激起水珠,在夕陽底下看來,宛如水晶灑了一地,女郎笑聲好比銀鈴,倩影襯着藍天白雲,美得令和平、心悸。
呵,年輕真好。
女郎洗淨頭髮,取來白酒面包,與和平坐在曬台底下享用,兩人的衣服漸漸乾了。
和平凝視她的大眼睛。
她輕輕問:“你……可想跟我來?”
和平毅然答:“是!”
他握緊她的手,陪她走進窄巷。
巷上牆與牆之間搭着晾衣繩,大小衣物似萬國旗似飄拂,和平已經豁出去,今日,他決定隨遇而安。
這必定是小鎮比較貧窮的一角,和平看到垃圾堆及污水流過,餓貓咪嗚咪嗚地叫。
女郎停住腳步。
她推開一扇未曾鎖上的門。
屋裏只得簡單的傢俱,她示意和平坐下。
女郎笑臉仍然甜蜜,她輕輕過來,雙臂圍繞住和平的脖子。
正在此際,和平發覺屋內另外有人,他轉頭看,只見一瘦削佝傳的中年漢子捧着一盆洗罷的衣服走進來。
女郎變色,揮手曰:“去!去!”
那人服從地退出。
和平疑竇頓生:“那是誰?”
女郎收斂笑意:“如果你欲留下,一百美金。”
和平愕住半晌,真沒想到那麼美麗的事情會有那樣的醜陋的結尾,他默默掏出鈔票放桌上。
女郎滿意地收起美金。
和平問:“那男人是你父親?”
女郎答:“我丈夫。”
和平衝口而出:“為什麼?”
“我需要一個忠誠的人來服侍我。”
和平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陋巷。
這的確是他最後一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