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着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嬋新慘白着臉,微笑地説:「有那麼壞?」
「我是穩健派。」
嬋新閉着雙目,靠妹妹身上,已沒有力氣。
振星雙臂緊緊摟着姐姐,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來到,振星陪着姐姐上車,她還來得及收起照相機。
在車裏,她撥電話把這件事知會父母。
嬋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跡,面色金紫。
半晌,她問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又叫爸爸擔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沒大礙。」
「是嗎,那你為什麼哭?」嬋新微笑。
「我幾時有哭?」一摸面孔,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振星巴不得幫姐姐擔一半痛苦。
只聽得嬋新輕輕稱讚:「平時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鎮定。」
十來分鐘就安然抵達醫院,周嬋新立刻被送進急救室接受檢查。
振星一個人坐在候診室,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
候診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鏡的幼兒,正在翻開圖書,見振星也是一個人,向她搭訕。
她把圖書給振星看,「你可喜歡恐龍?」
振星把握緊的拳頭鬆開,「是我喜歡。」
孩子挑戰地,「哪一種?」
「翼龍及暴君恐龍。」
孩子接受她為同類,「它們從何而來?」
「兩百五十萬年前上帝創造它們。」
「他們為何失蹤?」
「上帝發覺它們的存在可能妨礙其他生物進化。」
「真的嗎?我老師説是因為地殼變動導致恐龍滅絕。」
振星温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鏡,「你不妨把我説的當作一套新理論。」
周舜昆夫婦趕到了。
振星馬上先發制人,「嬋新沒事,嬋新很好,醫學昌明,一定可以找到醫治方式。」
周舜昆無語,坐在一角。
那孩子問振星:「他可喜歡恐龍?」
振星温和地答:「我想不。」
「為什麼不?」
「他擔心的事太多,心無旁騖,早已失卻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隨即孩子的父母出來,把她領走,她臨走向振星揮手。
紀月瓊輕輕問女兒:「嚴重嗎?」
「要聽醫生怎麼説。」
「你父親魂不附體。」
「可以理解,他總覺他欠她,又覺得她是名根本沒長大過的孤兒,我們必需小心,家裏其實有兩名病人,父親的心理病似乎更難治療。」
紀月瓊看着女兒,「你倒像是切實長大了。」
真遺憾。
主診醫生出來找周姓家庭,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
眾人一聽,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説。
「果然是意大利菜闖的禍。」振星哺喃自語。
「留院再檢查其他事項,我們已通知她前任醫生前來會診。」
「我們可以看她嗎?」
「她情緒不大好,只願見她妹妹。」
振星看父親一眼。
「你去也一樣。」周舜昆揮揮手。
嬋新見到妹妹.輕聲説:「我祈禱上帝,若不能醫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調皮搞笑,她用雙手掩住面孔。
「我不該回家帶那麼多麻煩給你們,我應自行了斷。」
「我去喚父親進來。」
嬋新閉上眼睛.嘆口氣。
振星離開病房,跑到附近騎房去衝曬照片,一看時間,發覺王沛中下班時間已到,使喚他出來。
王沛中説:「這陣子我同你都備受冷落。」
「亂講,嬋新才無意當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覷我了。」
「伯母説你自幼兇霸霸。」
「噯,據説兩歲時就能一掌把七八歲大個子洋童推開。」
「幸虧對姐姐十分友愛。」
「過獎。」
「你打算幾時學普通話同我父母溝通?」
「我已經在補習班報名學了十多課啦。」
「小的感恩不盡。」
「婚後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龍?」
「當然。」
王沛中十分滿意,「然則,給你兇霸霸也還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動了,「王沛中,我實在太幸運了。」
王沛中看看錶,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這套給嬋新。」
那夜,振星聽見父親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親當然也不能睡。
嬋新説得對,這樣已經是不孝,記憶所及,振星從來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難得夜歸一次,説好十二點,即系十二點,一定準時返家。
在美國讀大學那幾年,週六必定與父母通電話,振星知道母親是緊張大師,於是當一件大事來做,撥好鬧鍾,守宿舍裏,講完電話才出去玩。
被同學笑過不知多少次,浙漸同學羞愧了,不禁説:「噫,振星,但願我與父母也如此相愛。」
振星笑,「我比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兩歲半夜還起牀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現在總不能叫他們再擔心。」
母親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牀,問母親:「爸出去了?」
「他説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嘆口氣。
「我出去做頭髮兼按摩一下這張老臉,」紀月瓊説:「完了約施女士鄭女士她們到廣東茶樓,稍後逛公司看春裝,你要不要跟着來?」
「我駐守大本營。」
「也好。」
「媽媽你玩得開心點。」
「可不是,人呢,最要緊自得其樂,有剩餘則佈施親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驀然靜下來。
振星無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車去看嬋新。
不出所料,父親在姐姐跟前。
嬋新見到妹妹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真幸運,醫生説這次是胃,同腸道一點關係都沒有。」
振星説:「胃出血也得好好休養。」
周舜昆愁眉百結,「可是她説下個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勸,「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給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嬋新,這種無謂的固執從何而來?為何無故叫親人掛念?」
「振星,我有職責在身。」
「爸的頭髮要白了。」
「都會誰個沒有腸胃病?我心念己決,不必多説。」
「牛!」
嬋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開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儘管講,赴湯蹈火,女兒在所不辭。」
嬋新心念一動,「振星,不可答應。」
周舜昆説:「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兩個星期足夠。」
振星一想,五月才舉行婚禮,不急,況且,老父臉上充滿懇切,走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與父親一擊掌,「一言為定。」
周舜昆便站起來,「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嬋新急得團團轉,「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臉趨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遠遠去自生自滅,免得打擾親人,可是現在咱們不放過你,你反而多了一個隨身保母,如何,過意不去吧。」
嬋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該來。」
「算了,誰自石頭裏爆出來,所以那麼多神話主角,我最佩服孫猴子,他真正無牽無掛。」
嬋新閉上眼睛。
「你好好祈禱吧,我得回去打點行李之類。」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親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她拍着桌子對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兒,你把她拐到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無徵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麼閃失,如何向我交待?」
「媽媽,這不過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紀月瓊繼續説:「她一非醫生,二非看護,你叫她去有什麼用?你要贖罪,你自去傾家蕩產,不必拿我女兒作犧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嬋新為何要急急禱告的理由了。
紀月瓊氣呼呼,「周舜昆,你把舊帳拿到我家來算,我自問還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該把振星牽涉在內。」
周舜昆解釋:「我見振星成日價通世界亂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為師那是她的意願。」
振星高舉雙臂,「各位,各位靜一靜,聽我説一句話。」
紀月瓊坐下來,吼了那麼久,只覺胸口隱隱作痛。
周振星説:「我也是爸爸的女兒,我願意走這一趟,我會見機行事,媽媽請放心。」
紀月瓊霍一聲又站起來,「那這裏沒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總及老友等着同我敍舊,我何必耽在這裏悶。」
她回房去,砰一聲關上門。
振星吐吐舌頭。
周舜昆嘆口氣,「我失敗,你看我:水遠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穫,振星記得小時候她無論想要什麼,只需把頭往父親膝蓋上一靠,便可得償所願。父親從來沒求過她,這是第一趟,她無論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親不高興。
一家人急急訂起飛機票來。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個月來,屆時周家一個人也不在。」
「胡説,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結婚,何必節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後,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除卻做你的妻子,我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兒,嬋新的妹妹,我有其他職責需要履行。」
王沛中揮揮手,「我等你到五月,遲者自誤。」
周振星冷笑一聲,「時窮節乃現,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佈婚期無限期擱置。」
振星拉開大門叫他走。
紀月瓊瞪着丈夫,「這下子你滿意了?」
周舜昆説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氣得吃不下晚飯。
「這樣經不起考驗,隨他去吧。」
紀月瓊問:「好端端為何要考驗王沛中?」
「我有樣學樣,我見你正使勁試練父親。」
紀月瓊突然噤聲。
隔很久很久,她説:「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兒。」聲音已經轉柔。
振星輕輕答:「是我是。」
「你愛他是不是?」
「是。」
「小時候即使在家他也抱着你走來走去,萊親友但覺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難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體之一。」
「是他允許我吃手指、不刷牙、盪鞦韆,還有,推我坐三輪車,大喝一聲「以光速前進」,拼命跑下山坡。」
「是,」紀月瓊頷首,「結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時要見校長,你父親懊惱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從來沒求我什麼。」
她母親不語。
「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過了很久,紀月瓊終於説:「你去吧。」
振星大樂,「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邊怎麼辦呢?」
「他最好自動搞通思想,這回子還有誰去顧及他弱小的心靈。」
振星去接嬋新。
嬋新頹然,「為我一人搞成那樣,我真沒有面目回家了。」
擴星笑,「那我替你訂酒店房間。」
嬋新低下頭,「對不起。」
卻不料身後傳出迴音,「對不起——」
是王沛中來了。
他嚅嚅地説:「是伯母叫我來幫忙……」
振星也很樂意讓他下台,「快收拾雜物呀,毛巾肥皂全給包起來,行李槓下樓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着一把汗,鬆了一口氣。
嬋新擔心,「你母親會不會反感。」話只説一半。
「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愛屋及烏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別多心,回家去。」
接着數天,振星鄭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裏有無電力供應?」
「有一台小型發電機。」
「好,自備電毯一條,有無熱水供應?」
「需用大鍋煮。」
「好,自備小型熱水器一具,有無抽水馬桶?」
紀月瓊駭笑,「自備化糞池一套?」
「媽!」振星跳起來「你別同我打岔。」
紀月瓊自覺過份,即時訕訕走開。
嬋新説「振星你不會習慣的。」
振星給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輕。」
果然,萬試萬靈,嬋新像其他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樣説下去。
「你會後悔的。」
「可是我年輕。」
「你會吃虧的。」
「可是我年輕。」
「太冒險了。」
「可是我年輕。」
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個字,每逢詞窮,她便以這句話頂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輕嘛,為什麼不,再無聊再吃苦也是一種經驗,試一試,將來必可學乖。
「會不會影晌你的婚期。」
「不會的,當事人想結婚,一定結得了婚,嬋新你恁地婆媽,應該一切交給你的天父嘛。」
嬋新展開一絲笑臉,「是,真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均可以到他那裏去。」
振星與王沛中做了一點資料蒐集,所帶電器的電伏全部對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緊急應用藥品,還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説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給嬋新?我還有三大件要一併帶去呢。」
「嬋新説教會什麼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錢看噯。」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嗎?」
「這具皮囊可真叫我們清高不起來。」
「振星,你半月內必須回來。」
「那當然。」
「電話、電報、信,無論怎麼樣,切記聯絡。」
振星一身卡其褲、背囊、羽絨大衣,陪着嬋新出發。
她像探險團隊長那樣神氣活現地攤開地圖,「飛往香港,緯機到上海,然後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條紅線劃出,在目的地打一個星號。
嬋新説:「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並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説:「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紀月瓊説:「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脱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説;「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只得説:「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體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復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機場與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分。」
到了香港,在飛機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掛念她。
可是來聽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颱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與姐姐很好,一小時後轉飛機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離家,父母好似鬆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願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
秘書説:「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只得説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着一程飛機,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並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書房裏與她們説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着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種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種風貌。
嬋新輕輕説:「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呵,我聽説過。」
「王太太為着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聽説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趕出去,流離失所,後來平反了,住宅才被髮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幾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與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温暖,窗前有水汀,窗簾是——振星走近一步,幾乎不相信,窗簾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與主生命力竟那麼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牀上睡着。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碰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着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緻,「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呵,也許她潛意識不願長大。
醒了,聽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牀,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書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只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覆雜人事關係。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着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幹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種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牀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異,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紅茶。
振星幾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説什麼,只是握着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後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聖經,「自開始讀書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願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離城市,河水有點污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遊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與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聽不懂。
幾十種方言,都似鳥語,哪裏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説什麼?」
嬋新笑笑翻譯:「「兒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機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兒何嘗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異,「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面,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着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鋪着青磚地板,簡單傢俱,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几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着又去看衞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後邊公用衞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麼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譁,一腳踢,那還不忙壞人,一共幾個孩子?」
「不多,六十幾名。」
「都是孤兒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兒。」
「六十餘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氣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幾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着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裏,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只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羣羣烏鴉覓食。
「這裏。」
那幾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着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只見一大羣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着一面大黑板聽課。
孩子們穿着整齊棉衣,聽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面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悦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麼不對?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羣孩子幾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只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兒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只聽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聽課。」
孩子們又紛紛坐下。
嬋新説:「來,我們到飯堂去坐。」
一位胖婦女是廚子,見到嬋新便斟上茶。
嬋新與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噓地説:「你從來沒説過——」
揮新承認:「是,孩子們先天有點不足。」
再也不能説得更經描淡寫了。
振星拿着茶杯,有點食不下咽的感覺,「年齡倒還劃一,比較容易集中管教。」
嬋新喜悦地説;「可見你欣賞我的管理方式,上司與我爭執,她認為應當以身分區別,不是年紀,故應有教無類,我卻主張把幼童推介到別的兒童院去。」
「你勝利了。」
「還不能完全堅持.剛才一位叫王陽的小朋友,只有四歲,也住我們這裏。」
「是那個——」
「她有一隻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視物。」
「可以醫治嗎?」
「需要輪候。」
「等多久?」
嬋新沒有正面回答:「我們很樂觀。」
振星嘆口氣,「我人反正在這裏了,任由差遣。」
嬋新想一想,老實不客氣的説:「你負責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沒想到會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暫時委屈你了。」
振星謙日:「不怕,不怕。」
嬋新忽然同振星説起院址的歷史來,「這幾進房子,原本屬於姓倪的人家。」
「捐給教會了?」
「可以這樣説,子孫是華僑,半個世紀以來也全沒回來過,通過教會,聯絡到他們在三藩市的後人,正式向他們租借,他們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經過一番修基,成為今日模樣,當年這一角,經過火燒。」
「此刻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沒留意。」
「呵,在哪裏?」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縫子。」
振星低下頭細察,只見磚同磚之間縫子裏有一條條銀黑色的金屬。
「這是什麼?」振星大奇。
「當年盛行錫器,大火燒融了錫壺錫罐,流入磚地,許多撬剔不起來,留至今日。」
「原來如此。」
「好,」彈新站起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誰帶我去洗衣房?」
「張媽會帶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兩個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樣,可能叫她永誌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