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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梳洗完畢到樓上一看,馬利正準備早餐。

    這個菲律賓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著鍾,時間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個起床。

    “爸爸來了。”聲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過幾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或者你可以問問他。”

    “不,石子,你替我們問。”

    “悠然,你家裡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樓來,“什麼事?”

    馬利連忙遞上一杯香噴噴的黑咖啡。

    “謝謝你,馬利,這就救了我的賤命。”

    石子與馬利均駭笑,這個人要求那麼低。

    悠然坐在父親懷裡吃手指。

    石子不禁問:“何先生你乾的是哪一行?”

    “我是個運程欠佳的建築師。”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這樣有本事還抱怨?”

    “有運氣的話早就退休了,還來回來回那樣跑?”

    一會兒寫意與自在也下來了。

    何四柱說:“一起去吃點心。”

    “不不不,”寫意第一個搖手,“太吵大擠,我又怕吃牛的胃,雞的腳,鴨的舌。”

    “你們想到什麼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們到舊金山去旅行。”

    寫意忽然說:“爸,我發覺你怕這個家。”

    這真是個驚人的發現。

    何四柱搔著頭皮,“你說得對,我已經習慣到處亂跑,睡得最好是在飛機上,坐在家中沙發真覺空虛,這樣吧,我們乘船遊阿拉斯加,石子,馬利,你們也去。”

    石子立刻說:“我不行,晚上還要上班。”

    何四柱見乏人響應,頹然喝咖啡。

    寫意說:“享受悠閒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經忘記什麼叫悠閒。

    自在說:“爸,你可以送我去醫院探同學。”

    “他怎麼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電療。”

    “好,我們買了禮物去探訪他。”

    何四柱到書房去寫支票給石子及馬利。

    “數目不對。”

    “呵那是加班費。

    石子點點頭,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覺得這個家不甚像一個家吧?”

    石子溫和地答:“世上本無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溫埠許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這個家連女主人都沒有。”

    石子不予置評。

    何四柱問女兒:“你們二人有什麼節目?”

    悠然一定是跟著爸爸,寫意表情有點著急,她沒想到父親會來,一定是約了仲那。

    石子說:“寫意與同學有節目。”

    何四柱即刻問:“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別轉頭笑。

    這樣時髦能幹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親,居然也婆媽起來。

    何四柱咳嗽一聲,半晌,才說:“把朋友也叫來,一起行動吧。”

    寫意說:“車子哪裡坐得下。”

    “我有一輛吉普車,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圓場,“讓寫意自由括動吧,不然她就不寫意了。”

    一起買了禮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學,在醫院逗留半晌,石子慶幸有健康即擁有世上最大財富,然後到遊客區逛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學。

    洋女生悄悄問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東家。”

    “管他什麼身分,”洋女笑,“這麼英俊的男生,抓在手裡再說。”

    石子十分震驚,她想都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他有三個孩子。”

    “又怎麼樣?我肯定他也有護照、金錢、安全感。”

    石子抬起頭,看著何四柱,仍然覺得沒有可能。

    晚上,在福臨門,老闆娘過來閒閒搭訕。

    “星期天也不休假帶孩子?”

    石子跳起來,“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議。

    “誰叫你們長得那麼觸目。”

    “是,他們一家相貌奇佳。”

    區姑娘笑笑,“那何某,他不適合你。”

    石子擺擺手,“你誤會了,我從未有非分之想。”

    “石子,香港人心思複雜,面數太多,不是理想對象。”

    “多謝指教。”

    “千萬不要無辜辜跑去做人家生活中的插曲。”

    “這我明白。”

    “那個麥志明好,有一技傍身,可享安樂茶飯,一夫一妻,生活單純,必定愉快。”

    “是區姑娘。”

    “你切莫忠言逆耳,這番話,我也不是逢人必說。”

    石子唯唯諾諾。

    自然,區姑娘並非多嘴之人。

    她也不一定是非常喜歡麥志明,只不過認為麥志明比較單純,大概會適合石子。

    石子對這番好意心領。

    她對未來對象的職業並無憧憬,但不希望他們是藍領,他們的手指甲縫子裡總有刷不掉的黑邊。

    就連石子自己也是,每晚都需用一隻小刷子把手指仔細刷一遍,並且把指甲留得很短很短。

    不知怎地,區姑娘掃了她的興,整晚她都不出聲。

    一早,自在同石子說:“你見過我那患病的朋友摩根。”

    “他怎麼樣?”

    “他說電療後頭發會掉光。”

    “是,但痊癒後頭發會長回來。”

    “肯定?”

    “有許多先例,這是事實。”

    “他一定會好嗎?”

    石子不敢回答,“醫生怎麼說?”

    “醫生與你一般模稜兩可。”

    石子不出聲。

    “摩根是我的朋友,我初來加拿大讀一年級,不會講英語,老師與同學都不大理我,只有摩根陪我說話。”

    “他真友愛。”

    “我認識他已經四年。”

    “你有什麼主張?”

    “假使他掉光頭髮,我想剃光頭陪他。”

    什麼?石子瞪大雙眼。

    自在低下頭,“我的頭髮很快會長回來,希望他的也會。”

    石子感動了,鼻子有點發酸,沒想到黃口小兒也這樣講義氣。

    “學校會準你剃頭嗎?”

    “我會與老師說明。”

    “我支持你,自在。”

    自在高興起來,“真的,石子?那麼,在我爸媽面前,你可會為我講話?”

    石子搔頭皮,“你爸處沒問題,可是,我從沒見過你母親……”

    自在頹然,“她?她根本不會再來了。”

    石子見這孩子如此難過,一時情急便說:“好,包在我身上。”

    “謝謝你石子,你真是好人,比我們從前的保姆好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優點。”

    “不,我們一年換好幾個保姆。”

    “說不定我也只能做一個暑假。”

    自在吃驚,“你要往何處?”

    老實說,石子也不知道,看來她已註定還需飄泊一段日子,等畢了業,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成家,成立永久地址。

    她不欲向孩子多說,便答:“我還在讀大學,暑假過後,我白天要回到學校去。”

    自在大吃一驚,“這只是你的暑期工?”

    石子點點頭。

    自在愣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跑回樓上。

    石子在身後叫都叫不住。

    追到樓梯口,看見悠然,她叫石子,“姐姐哭了一夜。”

    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為什麼?”

    “她的愛人好像出了問題。”

    石子既好氣又好笑,“不是愛人,是朋友。”

    悠然說下去:“對,她的朋友另外有了朋友。”

    好討厭的傢伙。

    石子推門進去。

    是哭過了,不過沒有小悠然形容得那麼厲害。

    石子閒閒說:“等你一起去科學世界玩呢。”

    “我才不要去那三歲孩兒耍樂的地方。”

    石子忍不住問:“他怎麼了,你怎麼了?”

    寫意眼淚泉湧,“我們不再講話,我們已經告一段落。”

    石子微笑,語氣完全像大人一樣,七情六慾式式俱備,事實上她連養活自己一天也做不到,少年人!

    “如果不妨,大可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這時,悠然示意石子走到窗前。

    石子輕輕掀開窗簾往園子裡看去,只見那叫仲那的男孩坐在腳踏車旁等候。

    石子感動了,這就是初戀嗎?六十年後,當寫意白髮蕭蕭,她還會記得這個七月早晨,他在玫瑰花圃旁等她的消息嗎?

    此刻園子裡吐露鮮花的芬芳,那男孩子大抵也不會忘記這麼一天吧,將來,在他最苦悶的日子裡,他會想起今天,因此他不致墮落。

    而石子她便是證人。

    一時石子說不出話來。

    寫意發覺室內有異常的沉默,她自動走到窗前,也看到了仲那。

    石子給寫意一個眼色,寫意連忙套上衣服,奔下樓去。

    適才說的“不再講話……告一段落”,完全一筆勾銷。

    石子正在替這小兩口子高興,忽然聽得身後冷冷一聲:“石子,我有話同你說。”

    石子一回頭,看到何四柱站在身後。

    “石子,那外國小子是誰?”

    “寫意的朋友。”

    “我家女兒不到二十一歲不準與異性來往!”

    石子反問:“二十一?”

    “好,十九。”

    “十九?”

    “好好好,十七,這是我的底線。”

    “十六歲都可以拿駕駛執照了,她到哪裡去,你根本管不著。”

    何四柱指著石子,氣忿地說:“我知道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是——”

    石子攤攤手,“你那麼少回家,一到家就干涉他們生活上自由,你想孩子們會怎麼想?”

    何四柱驟然靜下來。

    “別擔心,我信任寫意,我見過那洋童仲那,他很有禮貌,住這附近,又是同學,有據可查,不見得是下流人,你可千萬別用鐵腕政策,寫意這種年紀,心靈十分脆弱,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走向不歸路。”

    何四柱頹然坐下。

    “我知道一個父親的焦慮。”

    “可是你不同情我。

    “但那是做父親必需付出的代價。

    何四柱用手捧著頭,過一刻才說:“那外國男孩叫什麼?”

    石子勸:“人人都是加國居民,誰也不是外國人。”

    “請他進來喝杯汽水。”

    “這就是了。”

    何四柱嘆口氣,“石子你深明大義。”

    石子笑笑,“那還不容易,我又不是寫意的父母。”

    何四柱一愣,繼而苦笑。

    石子同悠然說:“去請仲那進來。”

    悠然忽然說:“我也有男朋友。”

    “是嗎?”石子做訝異狀,“那你也可以請他來吃下午茶。”

    “下午茶恐怕不行。”

    “為什麼?”

    “他媽媽限他打中覺。”

    “去去去。”

    寫意與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陽光在他們頭髮上映出一道金邊,此情此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與寫意相信經已言歸於好。

    石子找到孵在飛機模型堆裡的自在。

    自在抬起頭來,繼續話題:“石子,認識過你,已經很高興。”十歲的他忽然看開了。

    “是,人應該隨緣。”

    “隨緣?”

    “對,即是凡事不要勉強。”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強自己去做功課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說:“我也會不捨得你們。”

    自在掉過頭來安慰她:“你可時時來探訪我們。”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個粗麵給我吃吧。”

    “沒什麼困難。”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觀理智,實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書房。

    “你幾時開學?”

    “九月十二。”

    “屆時要給我們推薦一個好的全職保姆。”

    “到時才算吧。”

    “你呢,你可會考慮留下來?”

    “我要讀書,焉可分神。”

    “你確信書中自有黃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書中有我的香格里拉。”

    “我妒羨你的純真。”

    石子聽出他的口氣並無譏諷之意,故但笑不語。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會支持你。”看樣子並非空泛的應允。

    石子動容,“謝謝你們。”

    何四柱說:“在你身上,我看到當年自己出來闖的歲月。”他嘆口氣。

    石子揚起一條眉毛,他闖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嗎?

    “所以我一直沒有安全感,因此永遠不曉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幾許節蓄才足夠生活,是以埋頭工作,不敢離開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許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貫如此直爽,石子認為難得之至。

    聽了這話,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後塵才好,否則除卻金錢之外一無所有。

    隨即又訕笑自己,石某有什麼資格學何四柱?這種不自量力的焦慮簡直多餘。

    何四柱說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認生活失敗,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死做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有一點價值。”

    石子溫婉地說:“我覺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閱報章雜誌中成功人士訪問,還沒有你一半成績。”

    何四柱露出一絲笑,“真的嗎?”

    石子開解他:“婚姻失敗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沒有幾段幸福婚姻,好幾次我想,呀,這真是一對壁人,轉瞬間已經離異。”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們。”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麼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關懷他們,只不過沒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們在這方面至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貼身膏藥,直至他們長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腳踢開。”

    何四柱訝異,“石子,你的話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較多話。”

    “這樣吧,石子,趁這段時間,幫我物色一個保姆作為你的承繼人。”

    “喔唷。”

    “過兩日我又要動身,你有什麼叫我帶往上海,快去採購吧。”

    “是是是。”

    想到母親,心裡一陣溫馨。

    上海什麼都有,可是上等貨色貴不可言,石子買了兩雙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託帶太多,終於又加了兩瓶面霜一支口紅。

    真幸運,可以找到何四柱這樣合理的東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唸書,然後到福臨門捧盤子。

    不不不,那也太慘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時已夠,不該做非分之想。

    石子訪問三個孩子,想知道他們希望什麼樣的保姆。

    寫意說:“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說:“肯定要年輕的中國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著不動,要什麼盡叫我們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駭笑,有這樣的事。

    悠然說:“太年輕也不妥,一天到晚打電話,記得珍珠嗎,同她說話,她都不掛電話,只按住話筒,與我們說幾句,早上又起不來送上學。”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說:“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個。”

    “可惜硬是要我們學中文。”

    “多學一樣工夫傍身,受用不盡。”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們三人自有父親的產業傍身,勝過盔甲刀劍。

    “可是那麼難學,又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為什麼沒聽見你們抱怨英文?”

    寫意笑不可抑,“不學英文,難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為什麼心甘情願學法語?”

    “法文美麗動聽,又夠瀟灑。”

    “但你們是華裔。”

    寫意問:“為什麼華裔人士有那麼多責任?”

    電話鈴響,石子去聽,“何宅。”

    “有無一位石子女士?”聲音陌生。

    “我正是。”

    “這裡是加拿大皇家騎警,你可認識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請你速來本那比醫院。”

    “發生何事?”

    “她遭人毆打昏迷,我們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馬上來。”

    石子耳畔嗡嗡作響,一顆心似要自喉頭躍出來。

    她吩咐馬利幾句,立刻趕出門。

    一路上超速駕駛,經公路直抵醫院。

    搶進病房,發覺碧玉已經甦醒,女警正在錄口供。

    石子聽見碧玉微弱斷續地說:“我不小心摔交,與人無尤。”

    警察說:“女士,你不幫我們,我們無法幫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臉腫如豬頭,眼角嘴角都有縫針痕跡,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於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譁一聲衝到腦袋,漲紅了面孔,激憤莫名,她握緊拳頭。

    女警不得要領,見到石子,轉向石子問話。

    石子說出已有一個月沒有見過孔碧玉,“發生什麼事?”

    “孔女士‘摔交’受傷,欲赴醫院療傷,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廈電梯大堂昏厥,由司閽報警。”

    石子不響,握緊碧玉的手。

    “兩位女士,最好是與警方合作。”

    女警離去。

    石子低聲問:“誰,誰做的?”

    碧玉閉上雙目。

    “說出來,不然還有下一次。”

    “給我一支菸。”

    “醫院裡不準吸菸。”

    “那麼酒,給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誰?”

    碧玉不語。

    “是那個人嗎?”

    “別亂講,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獨身女失蹤,一年後頭骨被人棄置在馬路上,這個城市也有它的陰暗面,讓我幫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幫我,石子,你泥菩薩過江,如何幫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間,多年委屈積聚到心頭,她忍無可忍緩緩流下熱淚,她伏在碧玉身邊,哭出聲來。

    碧玉輕輕說:“我會好的,我沒事,只是,生活越來越沉重,我都不想應付了。”

    石子抹乾淚水,仍想鼓勵碧玉幾句。

    “回去吧,我過兩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誰。”

    “千萬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來,脫離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牽牽嘴角,“到何處去?福臨門、大上海,抑或是麥當勞家鄉雞,還是與你一樣,替人做保姆帶小孩打理家務?”

    “我們會出頭的,碧玉,我們會出頭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嘗不是,但是我不能功虧一貫。”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會殺死你。”

    “不會的,殺人償命,他懂計算,還有誰的性命比我的賤。”

    “碧玉,現在你氣餒,醒了你會好的。”

    她別轉面孔,像是累到極點。

    石子只得告辭。

    女警在病房門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說什麼?”

    石子搖頭。

    “你可猜到是什麼人?”

    “我亦不知。”

    女警無奈,她已習慣這種困難。

    石子離開醫院,一看時間已到,只得直赴福臨門開工。

    就是那日,她叫開水燙到腳背,痛入心扉。

    回家脫了襪子一看,只見一串水泡,破了,一個個血紅的小洞,她敷了藥,忍痛入睡。

    半夜醒來,只覺得自己似一個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對,可會有一日通到地面見到光明。

    地道長且窄,悶又熱,她站不直,透不過氣,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掀開膠布視察傷口,信不信由你,鮮粉紅的新肉已經填滿瘡疤,生命力竟這麼強!石子惆悵,看情形那條地道會有機會鑿穿,她在等待第一線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剛巧碰到她出院。

    一輛黑色麥塞底斯來接她,司機替她開車門,工人扶著她進車。

    就在關車門該剎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擺擺手,上車去。

    臉上尚未拆線,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強力膠黏上,裂痕處處。

    車子絕塵而去,石子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轉頭離開。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聘請保姆,前來應徵的人相當多。

    每位撥出時間來見工的人均獲五十元車馬費。

    石子選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選人。

    何四柱說:“我要走了,你負責約見吧。”

    “什麼?”

    何四柱說:“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這責任背上身。

    孩子們仍不習慣父親來來去去,懊惱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電話,那邊忽然問:“你是誰?我聽到你的聲音多次了。”

    石子奇問:“我是何家保姆,閣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們的母親。”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這就去叫何小姐。”

    “慢著,你是幾時來上工的?”

    “才個多月,曹小姐。”

    對方見石子十分有禮,警戒之心也就減低,“孩子們好嗎?”

    “還好。”

    “叫寫意來。”

    石子立刻去喚寫意。

    大小姐正在畫水彩,立刻放下畫筆取過電話與母親說起來。

    石子當然甚有感觸,人人有不同命運,曹女士恁地好運,不但完全毋需理會三個孩子飲食起居,離婚之後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別忘了,她已另結新歡。

    運程苦差些,拖著幾個孩子,又離開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嘆口氣,不用想那麼多,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任何時間,電視新聞片上都有難民扶老攙幼離開家鄉逃避戰爭尋找生機,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鴻,就認為目前生活仍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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