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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從實招來。”

    “他好像不大認識你,但約莫知道那是不對的一件事,所以額外客氣,實則是希望速速了結此事。”

    我不出聲,父親十分為難,額角冒汗。

    但只要看到他安然無恙我已經很高興。

    我們要選購禮物:名貴手袋及西裝外套,多款電子玩具與水果糖果。

    王旭笑:“禮多人不怪。”

    連工共都有紅封包。

    一按鈴聽見少婦尖聲説:“家亮這樣客氣做什麼,女婿可也一起來了?”那肯定是繼母。

    坐定之後,我發覺沙發後不止一對亮晶晶眼睛偷看我倆,電光火石間我明白餘家又添了子孫。

    原來父親已是三子之父。

    看樣子他做到八十尚未能退休,我不由得駭笑。

    繼母胖了,一臉油光,對我挑選的禮物讚不絕口,口氣,神情,比母親還老。

    我微笑,父親終於得償所願。

    我們留下吃飯,女傭做的肉又乾又硬,湯太鹹,菜甚老,我一直往弟弟們碗裏夾菜。

    小孩一直問:“可以吃蛋糕沒有”,“玩具可以拆開嗎”,吵得耳痛。

    父親在飯後問:“打算結婚了嗎?”

    我與王旭點點頭。

    “祝福你倆。”

    繼母説:“記得照顧弟弟們。”

    王旭答:“願效犬馬之勞。”

    繼母笑得眉開眼笑,與王旭談笑甚歡。

    父親看着我,忽然説:“你媽媽做得很好。”

    我笑,“光是大學學費百多萬。”

    “王旭看上去有點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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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對我極好。”

    “那我放心了,女孩子最緊得人痛愛。”

    我又笑,“本身也得可愛才是。”

    父親忽然看了看繼母,不出聲,他可是想説“未必”?

    “爸,保重。”我拍拍他肩膀。

    “有能力請照顧弟弟們。”他也叮囑這一句。

    我點點頭,與王旭告辭。

    在街上王旭問:“想做什麼?”

    “找個地方吃艇仔粥。”

    王旭舉手贊成。

    我説:“都會變化甚大,燈太閃天太亮路太窄人太多。”

    “你那麼年輕,難道懷念上世紀七十年代殖民地風情?”

    “王先生,怎看餘家?”

    “中產,十分熱鬧,孩子活潑,主婦富泰,餘先生負擔略重。”

    “為什麼要我照顧弟弟?”我不忿。

    “因為我們是姐姐姐夫。”

    “他們都沒有照顧我。”

    “你比他們年輕力壯。”

    “王先生,我最敬重你肯吃虧這一點。”

    “往夏威夷大島,我們改乘輪船可好?”

    生活一切累節由他排,我已成習慣,這是我也知道,少了王旭,我定像跛子,所以我懂得珍惜。

    船往太平洋中央駛去,天連海,海連天。

    我與王旭熱衷甲板户外遊戲,曬得成棕人,有時在金色夕陽下索性熟睡,醒來時臉上沾滿露水。

    夜半醒來,我喚王旭看星。

    我倆緊緊依偎,“那是阿發森托里,最接近我們世界的一顆恆星,它的光,需六年多時間才傳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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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火星,用望遠鏡可以看到維多利亞隕石。”

    到了大島,母親到碼頭迎接我們,為我們圈上蛋黃花。

    她一點也沒有變,笑起來眼角多些紋路而已。

    “我可是要做丈母孃了?”

    但是李叔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嚴重,膝頭換了鈦金屬關節,重新學步。

    在蕉林下我們喝水果酒聊天,我忽然提問:“李叔,原來聖琪不是你女兒。”

    李叔答:“不,她並非我親生,她是我前妻之女。”

    那邊王旭與母親談得起勁,他對中老年太太似乎很有一手,她們都喜歡他。

    我用一把孔明扇替李叔走趕走昆蟲。

    我繼續問:“你見到聖琪時,她有多大?”

    李叔一一道來:“約莫六七歲,很懂事,小大人一般,絕不吵鬧,根本不覺得她存在,手動腳輕,十分可愛。”

    我微笑,“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吧。”

    “美?”李叔似乎詫異,“她母親才美,她一直乾瘦。”

    我越發好奇,“你與聖琪母親,如何認識?”

    “她在快餐店任職,見到華裔留學生,食物總給大份些,我們很感激。”

    我説:“世上除出孤兒寡婦,最慘是留學生。”

    “結婚時家人統統反對,但是我們很快活,直至她患病,好日子不多。”

    到今日李叔還有點唏噓。

    可憐的聖琪,我想,根本沒過過好日子。

    我問:“聖琪的生父是誰?”

    “我只知道他姓於,不知是否在世。”

    “你有聖琪出生文件副本嗎?”

    李叔説:“我知道你一向關心她,我去找一找。”

    我與他進書房,他啓動電腦,示意我閲讀。

    我看到聖琪零碎資料:她與生母合照,她幼兒時生日照片,以及成績表及出生證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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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生父叫於紅升。

    我立刻把資料記錄在手提電話上。

    “自聖琪母親辭世之後,只剩我與她,共處一室,十分尷尬,她離得我遠遠,從不接近,我只得把她送出去寄宿,總算畢業,那時我幸運地認識了你母親,要把她接返,她又不願,只説想升學,接着的事,你也知道了。”

    這時王旭自園子回來,這樣説:“夏威夷羣島其實是露出海平線的火山尖頂,人們就住在那小小陸地上,你説奇不奇。”

    李叔問我:“聖琪與你一直有聯絡?”

    我點頭。

    “同她説,她隨時可以來住。”

    我答:“我代她多謝你。”

    王旭看我一眼,不出聲。

    那天晚上,我倆借宿李家,忽然之間,整張牀上下顫動,接着左右搖晃。

    王旭比我先醒,奔過來拉着我鑽進牀底。

    他用身體遮住我,這樣説:“屋子如果塌下,救護人員發掘,會發覺,我保護着你。”

    我忍不住大笑,這時母親推門進來,“什麼事如此好笑,你們不怕嗎?”

    這在那時,電燈閃了一閃,熄滅。

    “喲,”母親説:“這回熱壞人,你倆回到船上去吧。”

    冷氣一熄,開始聽見昆蟲鳴叫聲,別有風味,窗一開,梔子與晚香玉的香氣也襲人而至,我與王旭坐下藤椅子裏靜心低欣賞夜色,我們不願離去。

    “心靜自然涼。”母親出去了。

    那晚又有一兩次餘震,第二天中午,電力恢復,皆大歡喜。

    母親説:“你倆該走了,王旭有生意需要經營,女兒,你要自力更生,媽媽支持你。”

    我笑,“有人撐腰,怎叫自力更生。”

    我與王旭在夏威夷正式訂婚,只與家人吃了一頓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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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高興得落淚,“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會,她捶着胸説:“我放心了。”

    我倆回到船上,繼續航程。

    訂婚與未婚無甚分別,我們仍似老朋友,只不過現在王旭時時會響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聲未婚妻。

    回到家,我們把公寓鄰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邊,他那邊中式傢俱,楚河漢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東京,我一人在家為他準備資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誰?”我時沒聽出是誰。

    “阿利揚,我是聖琪的朋友,記得嗎?”

    啊是,那個英俊健碩的運動員。

    “真好,只有你家電話恆久不變。”

    “有什麼事嗎,聖琪她好嗎?”

    “我到你家説話可好,現在可有空?”

    我顧忌,“你不妨在電話裏講一講,看我可做得到。”

    “我們需要五千現款。”

    我一聽心中明白,這不是聖琪有急用,這是他本人欠下賭債或是其他債項。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遠。

    “家亮,請你到十四街與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門口等你,我不進來了。”

    “半小時後見面,記得帶錢。”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一次,告訴他只一次,以後不可再麻煩我。

    我在地圖上找到Q酒吧,駕車前往,看到英偉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蟬翼般薄的白色長袖襯衫,一條爛卡奇褲,看到我點點頭,“你確如聖琪所説,夠義氣。”

    我啼笑皆非。

    這是他背後出現一個濃裝西裔少女,急急問:“有沒有?有沒有?”

    我看着他倆,輕輕説:“只此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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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利揚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裏取出一隻信封遞上。

    阿利揚當面數清款項,交給那少女,那少女落淚,忙不迭用英語及西語道謝,捧起我手親吻。

    阿利揚喝道:“還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揚説:“我也是為朋友,一個月還你,兩分利息,可以嗎?”

    我籲出一口氣,“且不急還債,那少女是誰?”

    “普通朋友。”

    “聖琪知道你有這些普通朋友嗎?”

    他回答:“聖琪是醋罈,不可讓她知道。”

    我説我明白。

    他説:“謝謝你,放大鏡心,只此一回。”

    “聖琪好嗎?”

    “她開了一片小店,店後是工場,她現在對錢十分謹慎,説快要老了,必須貯蓄。”

    一隻粉蝶口中竟説出這樣話來,叫人震驚。

    我説:“保重。”

    他説:“後會有期。”

    我沒好氣,“別再找我!”

    他有點無奈,看着我上車離去。

    那是一個恐怖地帶,有人探頭敲我車窗,“小姐,兩百,陪你整夜,保證滿意。”

    我連忙把車駛走。

    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我很怕阿利揚再打電話給我。

    王旭自東京回來,不到一會,又往新加坡。

    他們這些人,把乘飛機時間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幫他打理業務,很快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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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個多月後的一個黃昏,我獨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門口等我。

    半透明襯衫,破爛卡奇褲,濃眉大眼的阿利揚。

    我即時止步,臉上露出驚疑之色。

    他舉起雙手,“別怕,家亮,我來還錢。”

    我覺得汗顏,尷尬地站住。

    他還我一隻信封,我打開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餘鈔票還給他。

    “啊,”他意外,“那麼,我請你吃頓晚飯,我不喜欠人情債。”

    我説:“聖琪也來的話,我願意出席。”

    “明晚,這個地址。”

    我一看,訝異,“這是什麼地方?”

    “舍下,我親自做西菜給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這男生,怪不得聖琪會同他在一起。

    “問你借錢的女子叫西西莉亞,那筆錢,用來給偷運人口的蛇頭,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謝你助她渡過難關。”

    不知怎地,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時見。”

    他瀟灑騎上一輛偉士小機車離去。

    第二天我準時到那個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稱小馬德利的舊區,他住二樓,聽到車聲自露台探出頭來招手,“這裏”,露台上種滿紫色流浪玫瑰,情調十足,我抬頭看到他的濃眉大眼。

    我問:“今晚做什麼菜?聖琪到了沒?”

    他奔下樓來,雙手繞在胸前,“沒有聖琪,這純粹是你我之間的事,況且,我告訴過你,她是醋罈,你可要上來,看的是你了。”

    我遲疑,其實,他是個陌生人,進入他家,門一關上,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犯得着冒險嗎,我輕輕説:“相信你一次。”

    他展開燦爛笑容,牙齒雪白,我跟着他上樓,在他背後,可以欣賞到他長而卷黑得油亮的頭髮,很多人會想摸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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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華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揚德路,聖琪叫我阿利揚,簡單些。”

    “你是運動員?”

    “我打回力球。”

    打開木門,小公寓十分淺窄,還供着聖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他説:“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進露呆住,“哎呀,”原來桌子鋪上白枱布,點燃蠟燭,以及一個用的銀餐具。

    他為我開啓冰鎮的紅酒,斟半滿,“試一試這瓶梅洛。”

    我意外問:“你不與我共餐?”

    “今晚,為着感恩,我侍候你進餐。”

    他為我拉開椅子,讓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來。”

    我轉過頭問:“是什麼?”

    “給你驚喜。”他笑笑。

    “紅酒是配紅肉吧。”

    我抬起頭,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黃昏,華燈初上,景觀甚佳,真沒想到阿利揚這樣會生活。

    他在小廚房又切又做,沒多久捧着一隻白色碟子出來,我一看,竟是韃靼牛排,現代人已少吃紅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還有一隻生蛋黃,茹毛飲血,我笑説:“這會吃死人。”

    “你試一試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點放入口中,“嗯。”我説:“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為我斟茶遞水。

    我讚不絕口,“何處得來絕技?”

    “家母開餐館,我自幼學得。”

    他鑽進廚房做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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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完香膩滑的生肉,他捧着極薄的班戟,我怔住,蘇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鍋添上一點拔蘭地,用打火機點燃,鍋中冒出藍色火焰。

    我沒聲價道謝,“難忘這一餐。”

    我幾乎連舌頭吞下肚子,完了雙手取起碟子,舔淨汁液。

    阿利揚大笑,“你同聖琪説的一般可愛。”

    “聖琪為什麼不來。”

    “她不明白男人與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這是我吃過最好一頓,有什麼餘興?”

    阿利揚蹲到我面前,“你會跳舞嗎?”

    我搖頭,“連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飽。”

    我忽然説:“教我阿根廷探戈。”

    “為什麼?”他意外。

    “因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揚點頭,“好選擇,不過,現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説:下次等錢用再找我,兩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發着濃郁香氣,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誘人。

    女子一過了廿一歲很快褪色,一般樂觀的想法是,只要能幹,四十之後還有生命,實際上大不同,倘若有學識智慧,中年還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輕輕問花:是不是,現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語。

    “可要坐我的偉士牌兜風?”

    我在極大銀盤似月亮下拒絕:“我要回去了。”

    阿利揚吻我的手,“再見。”

    我上車,往家裏駛去,兩次駛錯路,終於開户口極少用的導航指示,電腦女聲嚴肅地告訴我:“用勝利路往前直駛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轉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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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到家。

    躺在牀上,我深深呼吸,什麼叫誘惑?剛才一幕便是,難怪許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腳踏下去,實在是因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温柔太少。

    要費多大的勁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機車!自此我對熱情過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愛上阿昨揚?不不,當然不,只是貪戀被異性寵愛感覺。

    我終於入睡。

    接着兩日,鼻端都似聞到浪浪玫瑰的濃香。

    一個女子,一生人總得坐一次偉士牌機車,頭上縛一塊絲巾,嘟嘟嘟兜風,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後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來,我會叫他陪我。

    可是,話還未出口,已經遲疑,他不是小機車司機,他不是任何車司機。

    他已是那種手持文件袋衝進車廂由司機接載前往機場的中年人。

    接着,王旭又往紐約,他打算搬寫字樓,今日,工程最簡單,不過是移一移電腦終端機。

    星期六一早,我剛起牀,正在收拾衣物洗滌,門鈴響起,我不是不小心,大聲問:“誰?”

    “是聖琪。”

    聖琪,我心裏一陣喜悦。

    一張望,果然是她,我才打開門,她雙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蹌後退,她接着撲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亂冒,眼前一黑,眼淚鼻汰噴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騎到我身上繼續打,我覺得生命有危險,奮力推開她,奔到廚房,搶過一把鋒利肉刀。

    我大吼:“你給我站住!”

    我鼻子噴血,連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鐘多些,她已經把我打得遍體鱗傷。

    我用刀指着她,“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做錯什麼,一上門就毆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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