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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他誰都不愛,我愛誰都可以

    白薯在MSN上發來消息:海棠動漫社簽約畫家白薯方面發來賀信,恭祝家編小狼寶貝舊情復燃快樂。

    多晴瞄了一眼,立刻把消息關了。

    不多久手機響起來,她瞄一眼,這次是白薯方面親自發賀電來了。她接起來,沒等那邊那個小子裝哭就好笑地罵:“白薯同學,請問你是姓三名八嗎?”

    果其不然,白薯這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傢伙絕招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如果是個女的,肯定是潑皮一隻,還在另一頭裝可憐:“小狼寶貝,你怎麼可以這麼説人家。要不是人家消息靈通,都不知道你舊情人回來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人生要跟我徹底劃清界限了嗎?”

    那邊自顧自地説着,多晴已經在這邊愣住了。

    原來以為白薯是趕畫稿趕得發神經,隨便來扯皮的。她的消息確實沒有他靈通,他們那個漫畫家圈子彼此都熟悉,所以一點風吹草動就知道得很清楚。沒想到那個人回來。他去日本進修,好幾年了,久到讓她好像快忘掉他了。

    當然也僅僅是好像。他的漫畫在雜誌上每期都有連載,實體書也一本接一本的出。她家裏的書櫃的整整一個格子裏都擺着他的書。人走了,可是還是無處不在的,忘記也沒那麼簡單。

    白薯説了半天,見電話那邊沒反應,停下來喊:“喂!寶貝你還在嗎?”

    “嗯。”多晴撓了撓頭,“他回來了嗎,其實我不清楚的説。”

    “啊?”白薯被噎了一下,他果然很三八。

    “白薯,我跟他已經沒關係了,你不要這麼草木皆兵好不好?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忘性大。這舊情,要是有才能復燃。連情都沒有,還復燃個鬼。你有心思管這些,還不如快點趕稿,若再向上期那樣莫名其妙畫死個高人氣男配,我就封殺你!”

    “好啦,你已經罵了一個月啦,人家在考慮怎麼讓他復活嘛。”

    “真的好想殺了你,總編室裏的那個王八蛋已經用眼神暗示我這個月的獎金要泡湯了,這麼下去我會短命的。”

    跟白薯的一大愛好是湊一起説總編的壞話。剛説到“那個王八蛋今天穿了條皮褲耶,屁股繃得緊緊的,簡直GAY得要死的”時,那王八蛋正好從總編室走出來。她連忙説了兩句掛了電話。林嘉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她的辦公桌上。

    怎麼看這個多晴口中的王八蛋都是個長得不錯的男人,眉眼清朗,跟她嘴上的奶油小白臉沾不上什麼關係。

    “多晴,今晚去我家。”為什麼此人能將普通的一句話説得那麼香豔曖昧呢?

    “請問你在進行辦公室性騷擾嗎?”多晴斜了他一眼,“託你的好友付雲傾的福,因為他每期都是拖到他的責編在電話這邊跪下來大哭才交稿,我們編輯部又要加班出片,你不能讓他準時一點嗎?”

    “出片讓其他人盯着吧,今晚我家有個聚會,真是託你的前男友付雲傾的福,我家又要被那羣人搞得雞飛狗跳。”林嘉邊説着邊挑眉,似笑非笑的,“多晴,你不會不敢來了吧?”

    沒有什麼不敢的。

    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即使長得高大,也不是從原始森林裏跑出來的,不會咬她,也不會打她。以那個人的脾氣,應該也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他怎麼形容她來着,對,污點。他四年前對她説,你是我人生最大的污點。

    把污點擦掉,乾乾淨淨往前走,他本來也不是什麼寬容忍讓的情人。

    不過在林嘉城郊半山腰的聯排別墅裏看見他的時候,對她來説還是有點衝擊性的。那個人拿着高腳杯,深紅的液體搖曳,推杯換盞間,他眼角微微下垂,帶着看似非常好脾氣的笑容。他還是老樣子,又俊美又討人喜歡,眼鏡在他臉上就是完美的偽裝,更添幾分文雅親和之氣。

    他轉過頭,看見她正在用坦然正直的目光盯着自己。

    多晴走過去,舊情人相遇的場面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尤其是這些以窺視□為樂的無良漫畫家。她露齒一笑,一對稍尖的虎牙很是可愛:“付老師,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沒幾天,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要是你按時交稿就更好了,我們編室每個月出片就像打仗一樣,這種行為真的好討厭啊。”

    付雲傾簡直被她那種沒心沒肺的坦然給震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連笑都忘了。原來以為她這幾年會有點長進的,可惜還是半點神經都沒有。眼看着躲在沙發後面偷聽的倆人已經笑抽過去了,他咬牙切齒:“既然紀主編做得這麼不開心,我會考慮跟貴社解約的。”

    “不要啊,林嘉那王八蛋會廢了我的。”

    付雲傾似笑非笑:“那跟我什麼關係?”

    説完端起酒杯就去了花園,外面正支了架子烤肉。是啊,那跟他什麼關係。已經是擦去的污點了,難道還要重新回去蹭自己一身泥巴嗎?

    這個污點在屋子裏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電視,白薯到得比較晚,因為他開車迷路了。只有他見了污點會飛撲上來,摟着脖子湊過來親了兩口,然後兩個人拿了一堆烤肉鑽進林嘉的視聽室看《網球王子》。

    晚上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一點,那天晚上多晴輾轉反側,失眠了。

    那個人回來了,腳踩在同一片土地上,抬頭能看見窗外相同的月亮,她真的能夠當做視而不見嗎?

    週末多晴接到婚紗店的電話,她訂做的婚紗和禮服都已經做好。此時紀多瀾在海南出差,北方還下着冷颼颼的雨,他卻在那邊穿着沙灘短褲曬太陽,看穿着比基尼的美女吹口哨。

    紀多瀾接到她的電話時,會議剛進行到一半,他去茶水間衝咖啡。

    “哥,海很漂亮吧,沙灘上的漂亮比基尼美眉多吧,一夜情要注意安全的説。”

    “你以為我是來泡妞的嗎?”

    “不不,你是公務纏身順便泡妞,我聽白薯説什麼掛着粉紅色簾子粉紅色燈光的屋子裏,有穿着清涼的泰國妹妹做椰奶浴……”

    “紀多晴!”

    “有!”

    她總有辦法把他惹毛,紀多瀾捏着咖啡杯:“別忘了你七月份就要跟我結婚了。”

    現在才十二月,不急,婚紗倒是做得挺快,因為要等紀多瀾抽空去國外度假時拍婚紗照,就當提前蜜月。

    她説:“報告領導!不敢忘!”

    “少貧,我要去開會了,你快去試婚紗吧,找人陪你去。”

    “遵命,我攜伴娘同去,等我勝利歸來的好消息吧!”

    多晴嘻嘻哈哈地把電話掛了,收拾好東西剛出樓道口,就看見李默然開車從車庫裏出來。李默然是她的手帕交,倆人從小在一個院子裏長大,就在前棟樓。小時候倆人不對盤,後來又好得像連體嬰兒,女生之間的友情總是那麼莫名其妙。

    李默然現在不跟父母住,北京這樣的城市上班跑兩個小時是很平常的事情,她住在同學家裏,離單位很近。今天特意跑回來陪多晴去試婚紗,用她的話説,一輩子就這麼一回,還不趕緊巴結着伺候,順便婚禮上搶一下風頭,要不會後悔一輩子的。

    以前多晴不懂,因為太年輕,腦子裏除了吃和睡,都是擔心掛科,哪裏懂得感情。

    現在懂了,才知道不懂的好處,聽着李默然的話忍不住心酸。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傻子總是笑呵呵的,因為傻,什麼都不懂,所以才快樂。

    婚紗是很簡潔的款式,她身材嬌小,下襬像綻放的層層疊疊的百合花,腰間的紅緞帶在腰後打個蝴蝶結,就像一份包裝好的美麗的禮物。

    伴娘的禮服是米白色的小魚尾裙,□,倆人站一起,都漂亮得很。

    “小狼崽子啊,人家一換上婚紗,那整個都是一個□樣兒。你瞧瞧你,跟要被圈養的寵物似的。”

    “臭烏鴉!變着法的罵我不是?”

    “姐姐是在讚美你,瞧瞧姐姐比你大三歲,現在男人都沒一個,滄桑得不行。”

    “上次你媽的同事給你介紹的那個呢?我覺得挺好,人家是清華研究生呢,也挺老實本分的。”

    “得了吧,長得也太磕磣了,晚上醒來不嚇出毛病來。請我吃了三頓飯,第一頓在海底撈花了一百五。第二頓吃的自助火鍋,花了五十。第三頓直接就街頭麻辣燙了,你説跟他有好日子過?而且我最討厭人家吃飯吧唧嘴,説不定睡覺還打呼嚕。”李默然每次説起她那些相親對象都滔滔不絕,滿臉都是想起屎殼郎滾糞球的厭惡表情。她説了半晌,見多晴張着漆黑漆黑的大眼在默默看着她,臉上的笑容都沒了,有點為難似的。

    “烏鴉,説實話,你是不是恨我?”

    “對,恨你,恨你讓任何人幸福,就是不讓自己幸福。”李默然瞧着這雙無辜的眼睛,就覺得心裏發酸,“如果你很愛多瀾就算了,可是你不愛他。我都知道。如果我的神經像大馬路那麼粗,你就是沒神經。你從小就一直把他當哥哥,這樣能幸福嗎?”

    多晴搖搖頭,對着鏡子整理裙襬。鏡子裏的女孩臉上都是明亮的笑容,眼睛裏都是小動物一樣率真不帶絲毫隱瞞的快樂。

    “不是的,烏鴉,你不懂,我覺得很幸福。”她慢慢地説,“我誰都可以喜歡,所以我跟誰在一起都沒關係。”

    李默然説不出話了,多晴跟自己不一樣,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很清醒自制。像她這樣的孩子,小時候吃過苦,絕望過,也得到過幸福,所以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到手的幸福。就像一個小小的守財奴,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她都抓得牢牢的,誰都搶不走。

    而那些她覺得不屬於她的東西,也從來都不去看。

    默然週末還有活動,她的好朋友跟丈夫帶着兩歲的兒子從國外回來,她跟同學要去接機。多晴週末要加班,所以試完禮服,她開着她爸的那輛老爺車把多晴送到社裏,才去她同學的店裏。

    多晴坐在辦公室忙到很晚,等抬頭看見時鐘的指針已經是七點。出門發現前台的值班編輯已經下班了,她鎖好門,走到樓層保安處照例請保安送她下樓。她有幽閉恐懼症,不能一個人乘電梯,幸好寫字樓裏的保安素質很高,服務很到位。

    “紀小姐,又工作那麼晚啊。”

    “是啊,拿一分錢就要賣一份命的説。”

    “你們總不像我們賺的賣白菜的錢,操的賣白粉的心。”

    多晴哈哈大笑,覺得這小保安真有意思。她何況不是賺的賣廢鐵的錢,操的賣航空母艦的心。小保安也跟着笑,嘴上抱怨着,看起來對這份工作不無滿意。

    “紀小姐,要不要幫您叫計程車?”

    多晴剛要道謝,不經意地抬頭,卻見一輛越野車泊在路邊。車門上倚了一個人,抱着肩面上絲毫沒不耐煩的樣子。只是面無表情,看着多晴出來的方向。她往周圍看了看,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由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付雲傾見她傻里傻氣的樣子,絲毫不懷疑假如自己不説話,她一定會撓撓頭走掉。那天在林嘉的家裏已經充分見識到了她的沒神經,他也不指望她能説出什麼有營養的話。只是她怎麼可以在他面前跟那個痞裏痞氣的小子又摟又抱,還一起鑽進視聽室裏關上門,不知道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簡直是不知廉恥。

    畢竟他也是前男友吧。

    其實他也知道前男友什麼都不是,她以前就不在乎他,現在更是不在乎,否則就不會那樣坦然的對自己笑。

    所以他也不在乎她,就算是四年前,也是他提出的分手,他甩掉她。從頭到尾,他都是佔上風的那一個。可惜她並沒有多少被拋棄的覺悟。

    “付老師,真巧啊。”多晴跑過去笑嘻嘻的,“你在等人嗎?”

    “不巧。”付雲傾從容不迫地彎起嘴角,眼角微微皺起好看的笑紋,“等的就是你,上車。”

    “我可以自己叫計程車。”

    “四年沒見了,不賞臉請我吃個飯嗎?”

    多晴抿住嘴唇,他已經打開車門。前五分鐘都是沉默的,幸好收音機的交通頻道一直在播開心時刻,那些俗套的段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不至於冷場。不過車內氣氛壓抑得像多晴這麼沒神經的人都笑不出來,看了一會兒窗外,又打量他的車,最後從反光鏡裏偷偷看他。

    他一點都沒變,好像還是四年前的那個人。而他們現在也像從前那樣,他開着車,她在旁邊做鬼臉搗亂百無禁忌。

    吃飯的地方也是他們以前最喜歡光顧的火鍋城,連包廂都是最熟悉的包廂。多晴有點不明白付雲傾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或許她四年前送他上飛機時,那句,我們以後見面還是朋友,不是騙她的。

    藉着繚繞的霧氣,對方的臉都是有點模糊不清的。

    “你年前最新開的那個連載很好看,不過你要是能按時交稿就更好了。”還是多晴先打破沉默。

    付雲傾不知道心裏什麼滋味:“謝謝,紀主編還真是負責,竟然兩次的開口頭一句話都是説的同樣的話題。”

    雖然是用調侃的語調,可是口氣裏的促狹卻是怎麼都掩飾不住的。多晴把肉和菜撈出來放在碗裏,沾着醬料,等它們涼透。好像有什麼温度也跟着流失。她用力吸口氣抬起頭:“付老師,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對我。”

    “怎麼説?”

    “我們不應該再見面了,我們見面並不開心,而且你也不想見到我,這對我們都沒好處。”多晴有點困惑似的,“為什麼要互相折磨呢?”

    互相折磨?她竟也知道什麼是折磨?

    付雲傾臉上僵住,卻還是似笑非笑的:“跟我見面有那麼難受?”

    多晴搖搖頭,目光清澈:“我不想做沒意義的事情。”

    她還是老樣子,那麼清醒現實得令人討厭。付雲傾隔着水霧慢慢笑了,温潤的牙齒襯着粉唇,一字一字地説:“紀多晴,既然是這樣,那就讓我們來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吧!”

    一般他連名帶姓的叫她,都是他生氣或者做某種決定的時候。

    多晴猛然閉上嘴巴,內心裏有什麼湧上來。如潮水。是悲哀,是回憶。從單方面的折磨到互相折磨。總以為沒有什麼分量的,她絕對不會記得的東西。

    那是陽光很好的一個冬日正午,她靠在他身邊看着宮崎駿的動畫片剝瓜子。瓜子肉堆在茶几上,像個小墳頭。付雲傾接了一個電話沉默了半晌,然後走過來攬住她的肩,湊過來親了一下她的臉,多晴癢得咯咯笑。

    “紀多晴,我要去日本進修了,下週就走。”那口氣就像平常在討論晚飯吃什麼,沒什麼區別。

    她手停了一下,又繼續剝,動畫片演到千尋找回自己的名字那一段,她看得入神:“哦,要進修多久啊。”

    “目前確定的是三年。”

    “好久啊,你是準備定居了吧。”

    “會有這個打算,紀多晴,我們還是分開吧,我也不耽誤你。”

    過了半晌,她後知後覺地“嗯”了一聲,還沉浸在動畫片的情節裏。付雲傾揉了揉她的頭髮,把她剝的瓜子肉全吃光。他走的那天,多晴和林嘉去送機。付雲傾走的那天穿着灰色的雙排扣大衣,圍着很長的格子圍巾,他抱了她一下:“紀多晴,以後我們見面還是朋友。”

    她笑着使勁點頭,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安檢口,她還在扯着嘴角。

    這些無意義的東西多晴很少記得,只有那天記得清楚。大概是因為隔了那麼久,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那些遙遠的記憶就如同春風般迎面撲來。

    多晴瞪大眼睛看着他,那張美麗的時刻在散發着危險氣息的臉。

    那張臉越來越近,在她的面前停下,微微俯視着,眼瞼將她覆蓋,款款一笑:“多晴,這幾年我一直想着你,其實你也沒忘了我吧?”

    多晴不躲不閃地迎着他的目光。

    “現在我回來了,我在這裏,我不走了。”付雲傾將頭壓得更低,氣息噴湧在她的唇邊,“我們重新開始吧,這樣難道還不夠有意義嗎?”

    我們重現開始吧。

    多晴一時間內心無限的感慨,曾經她就是這樣俯在他臉上,用盯着獵物的眼神望着他説:付雲傾,我們談戀愛吧。如今的情景那麼不同,卻也那麼相似。那時候付雲傾稍猶豫了一下,就拉下她的脖子吻住她的嘴唇。

    而那時候,她也太年輕了,無所畏懼。

    “對不起。”多晴把手抵在他胸口上,推開他,“付老師,對不起。”

    付雲傾皺了一下眉,握住那隻手。

    “不願意?”他説。

    “我快結婚了。”多晴抽出手,“對不起。”

    從國外剛回來,需要見的人極多,讓付雲傾不自覺後悔自己的莽撞。他那麼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每日都酒氣沖天,林嘉不放心他把車開得像騰雲駕霧,再得個胃穿孔,索性就讓他來自己家住。

    半山腰的空氣好,高聳的雲杉扶搖而上,花園裏保加利亞玫瑰只剩下張牙舞爪的乾枯枝椏。

    因為太安靜,他彷彿聽見有“唧——唧——”的蟲鳴散落在草叢的角落裏,頭頂是密密麻麻的繁星。那個傻里傻氣的傢伙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形容,説就像無數個小蟲蟲在黑布上咬了無數個小洞洞。

    林嘉從屋子拿啤酒出來,看見付雲傾躺在搖椅上,圓睜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去了日本四年,回來變酒鬼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付少爺在那邊生活不如意借酒澆愁呢。”林嘉拉了拉外套,“別在外面坐着了,感覺快下雪了。”

    付雲傾斜了他一眼,把啤酒接過來:“她要結婚了。”

    “誰?”

    “還能有誰?”付雲傾有點冷笑了。

    “誰知道你説的誰,這人到了年齡可不是都要結婚嘛。我可不結婚。女人啊,離了就想,靠太近就煩,每天都問,你愛不愛我啊。你説愛吧,她不信。你説不愛吧,那肯定就一哭二鬧三上吊,鬧個雞飛狗跳。”林嘉裝傻地自顧自地説着,“小云,咱可不能犯傻,這男人跟女人一樣蓋上那個戳,一樣也貶值。”

    他怎麼就沒遇上這麼一個女人。正確的是説,她不是那樣的女人。

    四年前是他提出的分手沒有,在外人看來也是他瀟灑的拋棄她,甚至連那個笨蛋都那麼認為吧。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她露出一點點軟弱的眼神,他們就不會是今天這樣形同陌路。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轉過頭去看那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林嘉。

    “好歹多晴她跟我也是朋友,她要結婚我還是要送禮的,你總該告訴我一聲。”

    “有必要嗎?”林嘉微微皺眉,“你從沒問起過她,我怎麼知道你還那麼情深意重。而且她也從沒提過你,你覺得還有必要嗎?小云,聽我一句,不要招惹紀多晴。你不適合她,她也不適合你。你們從未真正的信任對方,那沒有信任的感情經不起任何考驗。”與平時那個有點輕浮的紈絝公子不同,這一席話他説得格外嚴肅認真。

    “沒有信任的感情經不起考驗?你是在説那個一聲不吭丟下你去跟別人結婚生孩子的女人?”他的聲音帶着惡質的嘲諷,“想在我面前説教就先把自己的爛攤子處理好。”

    林嘉像是被誰狠狠打了一巴掌,面色都是鐵青的。

    他知道自己不該用林嘉最痛的地方傷他,可是他何嘗戳的不是自己的痛處,即使好友他也絲毫不肯相讓半步。付雲傾閉住嘴巴,仰頭灌了幾口酒,將易拉罐狠狠地扔到角落裏。鐵罐在深夜裏的空洞得迴響,蟲受了驚嚇,連夜都變得安靜起來。

    半晌,林嘉站起來:“早些睡吧,別喝太多,你胃不好。”

    在他走到門口時,付雲傾突然説:“林嘉,你別怪我。”

    他以為付雲傾是為剛才的事道歉,便頭也不回的進屋。第二天醒來付雲傾已經不在,保姆説付先生一大早就走了,行李也收拾乾淨,看樣子是不打算回來。

    他們昨晚鬧得不太愉快,付雲傾也有自己的房子,回去也不奇怪。

    直到下午律師事務所的李姓律師打電話過來,要求明日來貴社代付先生處理解約事宜,他才知道昨晚那句“你別怪我”的真正含義。平心而論,付雲傾籤給海棠動漫完全是因為林嘉的關係,有兩家可以與海棠齊名的動漫社花重金挖人都無功而返。

    他想留,沒有人能挖走他。同樣他若想走,也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紀多晴下午便感覺到總編室內散發出來的詭異的低氣壓。有編輯進去拿選題去簽字,出來時都戰戰兢兢的。最近市場不景氣,各社之間明爭暗鬥甚至搞些不上道的小動作,上個月出來的數據,幾本漫畫的銷售都不理想,所以林嘉的壓力也很大。

    多晴敲門進了他的辦公室,屋子裏都是嗆人的煙氣,平常不怎麼用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她怔了一下,瞧這架勢比書賣不出去堆積成山還糟糕。難道是失戀了,可是也沒見她跟什麼女人走在一起。

    如果這些都不是,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她咬了咬嘴唇,走到辦公桌前,目光堅定:“總編,説實話吧,你是不是——”林嘉知道這個小狼崽子非人類的思維也靠譜不了哪裏去,果然聽見她吭吭哧哧地説,“你平常就愛泡吧,生活習慣也混亂……你……是不是得癌症了?”

    她是韓劇看多了吧?!癌症?還失憶呢!

    被她這麼一攪和,鬱卒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林嘉差點拿煙灰缸砸她腦袋上:“小狼崽子,以前就詛咒我下面某個部位爛掉,現在就盼着我早死,真是上輩子欠了你!”他把一疊子文件扔在桌子上説,“你看看吧,這是剛剛錄師事務所傳真過來的文件。”

    多晴拿起文件奇怪地看了一眼。

    接着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凍結:付雲傾先生,解約,賠償。幾個關鍵詞已經讓她徹底傻住了,腦子亂哄哄的失去了方寸。

    “付雲傾要解約?!”多晴説出來,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他為什麼要解約?他去年剛開了一個新連載,而且我們社裏給的待遇絕對是最好的,為什麼忽然要解約?”

    好像面具裂開個縫隙,再也無法合攏。

    她太冷靜自制了,上一次看見她失態是四年前送付雲傾上了飛機後回去的路上。本來在副駕駛座笑着跟他説工作上的事的紀多晴,在聽他無意間提起付雲傾的名字時,突然面色蒼白。他靠着路邊停車,她衝下車狂吐。直到連膽汁都吐出來,臉上都是亂七八糟的淚水,狼狽得厲害。接着她蹲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捂着臉,小小的身子在寒風裏縮成一團,肩膀聳動着,卻始終沒發出聲音。

    紀多晴的編輯名叫小狼,那期雜誌的編輯手記,小狼在致讀者的年終發言裏寫着:我誰都不愛,所以誰也不要愛我。我想要的誰也給不了,所以誰也不要招惹我。新的一年,我還是不會回頭看,我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小狼崽子,你們還會愛我嗎?

    後來有同事聚在一起聊天故意問她為什麼跟付雲傾分手。問題擺明是故意給她難堪的惡劣。那個孩子卻不惱,露着陽光燦爛的小虎牙,坐在桌子上雙腿盪來盪去笑嘻嘻地説:他誰都不愛,我愛誰都可以,所以他走了,我留下了,我哪裏都不去。

    她的心哪裏都不去,就留在她的身體裏,誰都帶不走。可是紀多晴,你現在看看,你的心真的還在那裏嗎?

    多晴下班後還是魂不守舍,等地鐵時差點被打鬧的中學生撞下去卧軌,在車上發呆時又坐過了站。她懶懶的不想動,一直坐到了終點站。在地鐵的通道里遇見唱情歌的流浪歌手,她丟了一百塊錢到他的牛仔帽裏。

    她不想回家,可是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恍然間好像回到很小的時候,喜歡沿着路走,去哪裏都沒關係。等多晴再抬起頭時,已經到了一棟住宅樓下,竟是到了付雲傾住的地方。

    她在樓下站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走進電梯。

    電梯裏的數字慢慢上升,她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來,因為他解約嗎?可是他解約跟自己有什麼關係?難道因為林嘉那句,不管你信不信,他解約是因為你,你跟他到底説了什麼?

    她只是説,她要結婚了,她要嫁的是她從小就想給予幸福的男人。

    林嘉平靜地説:他這次走了,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她跟付雲傾之間在四年前就已經結束,那麼她見了他要説些什麼呢。

    電梯門打開,門口站了兩個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衣服上印着安心搬家公司的標誌。多晴一眼就認出他們彎腰要搬的東西是付雲傾客廳裏的沙發。無數次她趴在沙發上打瞌睡,還會流口水,印子留在上洗不掉,他也不嫌棄,總拿來嘲笑她。

    多晴像炸起了毛的狼崽子,攔在電梯門口:“你們要把東西搬到哪裏?”

    兩個工人面面相覷:“這都是付老闆要丟掉的東西,他這棟房子要罵了,房子裏能丟的東西全都丟了。”

    “不許丟,搬回去。”多晴快要瘋了,“馬上搬回去,不準動!”

    “可是付老闆剛剛已經去機場了,走時讓我們隨便處理這些舊傢俱。”

    “我給你們錢,馬上搬回去!”

    瞧多晴這架勢,工人都把她當做了房子的女主人,應該是夫妻二人離婚分家產在意見產生分歧,一個要賣房一個不要賣。瞧這女主人像是隨時要咬人的架勢,兩個人對了個眼色默默把東西往回搬。等工人把東西放回原位,她火急火燎地打車往機場趕。

    他去機場了,他又要走了。

    他明明跟他説,我回來了,我不走了,我們重新開始吧。

    那表情就像是人販子拿着美味的糖果在誘惑稚嫩的孩子,她也知道他只要再温柔一點,自己就會神差鬼使的跟他走了,就像被他下了咒一樣。

    當年既然走了,為什麼要回來。既然回來找她,為什麼半途而廢?

    多晴在機場茫茫的人羣裏穿梭着,各色的皮膚和頭髮,各種各樣的表情,沒有一個是付雲傾。機場廣播裏提醒去往東京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她心如死灰,在安檢口慢慢地蹲下身,像個小孩子一樣捂着頭,抵抗傷害的姿勢。

    付雲傾,我開始恨你了。

    可是為什麼當年初遇的那天,卻永遠牢牢的記在我的腦海裏,好似陽光下甦醒的玫瑰,如此晴朗。你打開你世界的門對我做出邀請:請進。

    請進到我的世界裏來。

    於是二十歲的我一直到現在還在你的世界裏,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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