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年前驕陽似火的盛夏,多晴剛滿二十歲,玫瑰花開的年紀。
那時候的多晴煩惱不少,其中的一個是總覺得她的名字取得不大好。
可是紀媽媽很喜歡,她説她看見多晴的那天是晴天,孩子安靜地躺在病牀上,睡得很乖巧。窗外的陽光落在多晴的臉頰上,像一隻長了細細絨毛的小桃子——上帝給了她一個像精靈一樣的孩子。
好吧,紀多晴承認除了損友洛洛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叫她的名字時,那些百分之兩百的回頭率,會讓她鬱悶到想一腳踹死他以外,這個名字的確是陽光又美麗的。
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像個小白臉一樣的總編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其實在多晴眼裏這個有點脂粉味的小白臉叫林嘉,是海棠動漫社的總編,算是業內低調的青年才俊。
林嘉拿着簡歷快速看了一遍,又站起身繞着她走了一圈。不知道為什麼,多晴覺得那臉上的表情很是輕佻曖昧。説實話他算是長得不錯,可是家裏有個蛇蠍美男的哥哥,眼前看見的便都是他們現出原形後露出毒牙的驚悚模樣。
多晴抿着嘴唇,挺淡定地看着他,眉頭越皺越緊,臉也縮成一隻鮮嫩的小包子。
“名字真好聽,自古多情空餘恨,挺有韻味的。”
“我媽説,她希望我的人生多數是晴天。”
“為什麼不是全部?”他很奇怪。
“人生就像天氣一樣,有晴天,也會有風霜雨雪,誰的人生能那麼完美啊?”
“你媽媽是哲學家嗎?”
“她是法官。”
“神聖的職業啊。”他笑了,這次卻少了那種曖昧,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她的簡歷。女孩規規矩矩地坐在他面前,眼睛直視着他,充滿着純真的侵略性,毫不畏懼。像什麼呢。林嘉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仔細看了遍簡歷才開口,“其實我們不需要實習生,雖然是美院的,不過你才念大三,我們需要的是能獨立完成作業的坐班編輯。”
紀多晴點點頭,抬頭看了看掛鐘上的時間。這個時候回去,她還能趕得及下午場的排練。
“不過……我有個兼職工作可以派給你,不僅有工資,而且對你這種學生來説,是個絕佳的學習機會。”他似笑非笑的,看得人發毛,“可是,你也要有本事過得了他的眼才行。”
動漫社的總編林嘉先生像皮條客一樣的口氣,讓人覺得他不是在招員工,而是像個媽媽桑在誘惑純真少女墮入風塵。
紀多晴愣了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內心騰地熱起來,眼睛張得更大,黑漆漆地灼灼發光,嘴唇也翹起來,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下倒是林嘉愣住了,他突然想起來,這表情,分明像是一隻盯住了獵物的小狼崽子。他不知道把這個孩子留下是不是正確的,或許對於那個人來説,他身邊應該有個這樣的孩子,讓他放下心防。
“我聘你做本社的實習編輯,但是你的主要的工作是做一個漫畫家的助理,聽他差遣。現在就過去他那邊,有問題嗎?”
非常的有問題,下午還有樂隊的排練,如果她不過去,何夕學長會拆了她的骨頭。
多晴猶豫了半秒鐘,立刻點頭:“給我地址,我馬上過去。”
於是五個小時後,她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公交車上的移動電視播出的天氣預報説,今天是北京入夏以來的最高氣温。熱辣辣的太陽將柏油馬路曬得泛着白光,多晴頭昏腦脹地走進五環外的一個大型住宅區,敲開了某棟高級公寓頂樓的房門。
在來時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一個名字,有點心潮澎湃。
付雲傾,筆名叫雲色傾城,海棠動漫社的簽約漫畫家,業內很有名氣。大二時的校慶,他的兩張手稿被拍賣,最後的成交價很驚人。因為他的粉絲是很多的,尤其是女生,追星是很瘋狂的。睡在多晴上鋪的祝平安同學已經把他出的單行本擺滿了書架,可是她從來沒看過。
祝平安總是説,你這個土包子,別丟我們美院的臉了,連付雲傾這種漫畫家的天王巨星都不知道。
她的生活裏除了家人,樂隊,畫畫,就什麼都不剩了,在別人眼中卻是枯燥乏味。
看見付雲傾的那一瞬間,她怔了一下,在她的想象裏他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中年人。可是面前的男人非常年輕,二十六七歲的光景,鏡片下有雙比黑曜石還沉靜的美眸,眼神很內斂,像夏日夜空裏傾盆而下的月光。
“請問你是付老師嗎?”
他點了一下頭,上下打量她。
那種探尋的目光讓多晴覺得自己是不是扣錯了釦子,或者牙齒上沾了一根韭菜。她不自然地撥了撥開額前被汗濕的頭髮,露出眼睛回望他:“我叫紀多晴,是動漫社的總編派我過來做你的助手的。”
他又看了半晌,不動聲色,跟那個林嘉一樣陰陽怪氣,臭味相投。在多晴以為快要丟人的熱暈過去時,他微微一笑,眼角帶着邪氣,髮梢不知被哪裏來的風吹起來:“請進。”
這兩個字重重地砸進她的心裏。
對於別人來説這兩個字只是一種禮貌或者善意,可是多晴卻抑制不住的對每一個對她説這兩個字的人抱有好感。
她道了謝,脱了鞋子,赤腳走在温柔的木地板上。
這是一棟頂層的複式樓,屋子的採光很好,異常的明朗。客廳的背景牆是深紅的底色,手繪着一顆梧桐樹。靠着牆訂做了一整圈的少數民族風格的沙發,原木的茶几上擺着筆記本電腦和手寫板,還有打印出來的零零散散的畫稿。
他在身後喊:“喝點茶好嗎?看樣子你快中暑了。”
“對不起,可以給我加奶嗎?”
“嗯。”
多晴在沙發上坐下,目光在他的房子裏溜了一圈,又重新落在他身上。他走到吧枱裏,從頭頂的櫥子裏拿出一個精緻的鐵盒子,是綠茶,用泡出的茶湯加上鮮奶。他的動作很熟練,挺複雜的一套動作卻是優雅嫺熟一氣呵成。
“你原來的助理呢?”
“走了。”
“為什麼?”問完以後多晴才發覺自己多嘴了,吐了下舌頭。
他只是挑了下眉毛,頗風情地斜了她一眼,什麼都沒説。
多晴接着他遞過來的茶杯,杯身上燒製着映日荷花,有些受寵若驚。如果祝平安同學知道他的偶像親手泡茶給她喝,不知道會不會想要把她的胃給掏出來,供在香案上。初一十五還會拜一拜。
“你的助理要做什麼?我沒有類似的經驗,不過我保證我學得很快。”
付雲傾又笑了,不可否認他笑起來真好看,又長又黑的睫毛微微翹着,顯得很温柔。也僅僅是顯得,因為那雙時刻保持警醒的眼睛不會騙人,他並不是一個熱情好客的新世紀模範先生。
“你會做飯嗎?”
“啊?”多晴有點懵,“會……會一點……”
“那就好,我趕稿期間不出門,你就負責幫我買東西,還有做飯。”
“其實我不是很會做,我只能把菜弄熟,還會煮泡麪……”可是它的味道她不能保證。
“沒關係,我不挑食,離交稿日期還有不到十天,這期間就麻煩你了。”
他鄭重其事,絲毫沒有開玩笑。這下多晴真有點頭大了,她是來做助理的,最後怎麼變成老媽子了。如果是祝平安一定會興奮地蹦起來,説不定會買套女僕裝過來演一下某精彩動作片裏的情節。
只是,多晴現在無比的煩惱,除了擔心自己做的食物會吃死人,更害怕的是晚上去酒吧面對何夕學長那張颱風過境的臉。
2
付雲傾做事都是親力親為,並不需要旁人幫忙。與其説是助理,倒不如説是笨手笨腳的兼職女僕。整個下午她替他泡了兩杯茶,有一杯他喝了一口皺了下眉,她把茶葉放太多了。而後她就霸佔着他的沙發看漫畫書,中間還睡了個午覺,不知道睡相糟不糟糕。
多晴下午傍晚五點半準時離開他家,剛趕到酒吧門口,就見洛洛靠着牆左顧右盼。多晴跑了一身汗,見他這副蔫不啦嘰的模樣,知道下午她無故缺席還關機,何夕學長那個不定時炸彈肯定已經爆發過了。而且威力還不小。
樂團是一年多前建成的,叫潮汐。
原本多晴不在他們之列。何夕是主唱,洛洛是貝斯手,老兵是鍵盤手,還有個鼓手。不過那個鼓手跟老兵合不來,倆人三天兩頭的吵,那個鼓手吵不過毒舌的老兵,於是自動退出。
多晴是在一次系晚會上打架子鼓被何夕發現的。
她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那些女生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談論的都是化妝品和漂亮衣服,要麼就是男朋友。她留着碎碎的短髮,額前經常有一小撮不聽話的頭髮驕傲地翹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人時從不知躲閃,愣愣的,永遠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幼獸一般無畏純真。
多晴永遠都記得,何夕學長站在女生宿舍樓下跟她説:“紀多晴,我們樂隊缺個鼓手,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可是她願意。因為學長的聲音很柔軟。記憶裏的棉花糖的味道。也像那天梧桐樹下吹過的微風。那是春天的風,令人心馳神往。
“我願意啊。”她説。
那一瞬間多晴想起電視裏播出的婚禮場面,在牧師面前,流着幸福的眼淚,許諾着一生的誓言。她那麼想着,伸出右手。這是個意義不明的動作,等多晴回過神,何夕已經握住她那隻手,露出唇邊尖尖的虎牙。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她念大二,何夕念大三。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何夕了,如此簡單,只因為他的聲音很温柔,簡單得令她絕望。或許她果真是多情的,甚至輕浮,否則為何那麼容易就一見鍾情。她原本覺得愛情小説裏的情節不過是作家們一廂情願的杜撰。
“多晴!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現在何夕學長正變身為獅子怪獸,可別影響了夜場的演出質量啊,我正等着錢給我女朋友買生日禮物呢。”洛洛雙手合十,“拜託了,多晴,看在我下午替你捱罵的份兒上。”
多晴皮糙肉厚,何夕只會兇巴巴地一頓吼,像關在鐵籠裏的獅子,看着嚇人,倒也沒什麼殺傷力。
她進了酒吧後面的小化妝間,何夕正在畫煙燻眼妝,老兵在一旁跟朋友煲電話粥。看見多晴進來,撓着腦袋很苦惱的樣子,他忙走出化妝間,把戰場留給他們。
多晴覺得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快,他還在認真化妝,不露聲色地從鏡子裏看她:“下午去幹什麼了?”
“……我去找了個實習工作,在海棠動漫社,進去很不容易的。”
“嗯,那你什麼時候退出?”
多晴直直看着他:“學長你真的想讓我退出嗎?”
何夕沒説話,慢慢畫着妝。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練習和演出無故缺席,這是樂隊成員必須要遵守的規定。多晴的心一寸寸涼下去,這樣悶熱的暑氣裏,連手指都是涼的。那眼神看得何夕終於裝不下去,把眼影刷狠狠一摔,拳頭砸在化妝桌上,格外嚇人。
“他媽的,你要是再敢無故缺席,就給我滾,小廟裏養不起你這尊菩薩!”
説完他就拿起外套出門,走到門口還狠踹了一下門框。
多晴走過去撿起眼影刷,默默把自己收拾好,戴上銀色的假髮。鏡子裏的她像個清秀的分不出性別的少年。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子的?
就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後,替他撿東西,為了看他一個笑容而通宵練習,替他哄女朋友,聽着那女孩一臉幸福的説他如何體貼紳士——然後,只能看見他的背影。
可是能這樣默默在他身邊,看他的喜怒哀樂,也是一種幸福。
這天晚上的客人很慷慨,當然是女客,買了很多的酒,他們樂隊拿了不少提成。可是何夕的狀態很不好,後來她才知道,何夕在跟他的女朋友的冷戰。原因是何夕把約會的時間拿來排練,可是那個下午多晴並沒有去。
她覺得非常抱歉。
反正多晴當和事佬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她打電話給何夕的女朋友,連打幾次都是急促的忙音。保姆阿姨已經做好了飯,紀媽媽也跟着裏裏外外張羅着。多晴泄氣地往沙發上一倒,聽母親問:“喲,這表情,失戀啦?”
多晴嘟起嘴,苦惱地撓着漆黑的短髮:“媽,我做錯事了,今天下午我沒去排練,學長也沒約成會,那個系花跟他鬧分手呢。估計她把我的電話設置成拒接了,惆悵死了。”
“人家吵架你瞎操心什麼勁兒,快去樓上叫你哥下來吃飯。”紀媽媽覺得自己這個女兒心眼有點直,也跟着在旁邊瞎出主意,“唉,要麼趁這個機會,你把那個學長搶回來得了。”
多晴撇撇嘴,心想着人民法官怎麼能有那麼惡毒的心思啊。
“小壞蛋,別在心裏罵你老孃。”紀媽媽一個帶着殺氣眼神掃過來。
多晴吐了吐舌頭甩腿上樓上書房跑。聽母親説哥哥的裝修公司新接了個大項目,一個小區的住宅樓精裝修,他們分了一杯羹,接了兩棟房子,肥得流油。因為這個項目,哥哥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多晴在門縫裏看見穿着簡單的藍襯衣畫圖的男人,似乎瘦了一些,臉色在日光燈下透出不太健康的蒼白色。
紀多瀾遺傳了父親的性格,從來都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吃的用的都很講究,又懂得養生,很少把自己搞成這副龍體欠安的慘德行。多晴心疼得不行,倚着門撓頭,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紀多晴,你又在鬼鬼祟祟的幹什麼?”紀多瀾手中停了一下,又繼續動起來,“説過多少次了,我工作的時候,你必須在我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來。”
多晴呲呲牙,眨眨眼睛:“哥,你好厲害,你又聞到我身上那股狼窩裏跑出來的危險的氣息了嗎?”
“哼!”就她那哼哧哼哧的喘氣聲,聾子才聽不見。
“哥,該吃飯了,你要是病死了,我媽就沒兒子了。”
説完她沒種地抱着頭往樓下跑,一隻抱枕承載着怒氣從樓梯上滾下來,多晴撿起來拍了拍,咧嘴大笑。紀媽媽從小見他們打打鬧鬧早就習慣了,滿心的只有嘆息,哥哥沒有做哥哥的樣子,妹妹也沒有做妹妹的姿態,讓她操碎心的倆孩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懂事。
3
半夜裏多晴起夜,看見母親抱着暖水袋坐在沙發上,多瀾正在翻藥箱。
紀媽媽有老胃病,她工作量大吃飯總是沒規律,以前還能仗着年輕死扛着,上了年紀就扛不住了。母親最近的口頭禪從“出門注意看紅綠燈,不要跟陌生人説話”變成“要按時吃飯,否則你媽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頗有革命先驅為後輩子孫英勇捐軀的姿態。
母親的恐嚇對多晴來説,還是有威懾力的。
她那個金枝玉葉的主顧,如果被她養出個胃出血來,怕真的要以死謝天下。可是付雲傾好像並沒有很在意嘴巴里吃的是什麼,連着吃了兩天的方便麪後,連眉毛都沒皺過一下。讓多晴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根本沒有味覺。
多晴洗好碗,膽戰心驚地坐在沙發上瞅着那個坐在工作台前垂首畫畫的男人。
他的頭髮長得有點長了,用皮筋隨意鬆散地扎來腦後,幾縷頭髮散在耳邊,銀邊的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樑上帥得很邪氣。再仔細看半晌,發現那男人在思考時會習慣性用食指摩挲着嘴唇。指節修長分明,襯着粉唇,分外性感。
等多晴回過神來,發現男人也在盯着自己,微微眯着眼,不聲不響地打量。
她又吐了吐舌頭,撓了撓頭,帶着傻傻的孩子氣。
“看什麼?”
“太無聊了。”多晴伸個懶腰,大着膽子,“能不能給我點事做,嗯,打掃屋子也行。”
鐘點工阿姨每天上午準時來敲門,絕對是專業素養,一絲不苟,連衞生間的馬桶的水都能用來煮咖啡了。女孩的手細嫩潔白,指甲泛着健康的嫩粉,怕是在家裏連碗都沒洗過。現在的女孩子都嬌生慣養,你能指望她們做什麼呢。
付雲傾興味盎然地笑:“你覺得這個屋子哪裏還需要打掃?”
“要不我幫你上色吧,或者有什麼指定的部分,我應該可以做。”
不知道是不是付雲傾的錯覺,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女孩子漆黑的眼突然閃閃發亮。本來想拒絕的話到了嘴邊換成:“那好,不要給我添亂就好。”
這句話在兩個小時以後徹底推翻,紀多晴不是多高的個子,看起來不安分,也不是多靠譜,做起事情來卻是很潑辣,色彩拿捏得剛好,不焦不躁的性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細算起來他們也相處了一週多,可是説過的話卻不超過五十句,機靈和安靜兩種迥然不同的氣質在她身上出奇的融洽。
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隨時差遣,存在感弱卻又無處不在的人。
所以付雲傾覺得很舒服。
付雲傾抓着畫稿的沉默讓多晴很是緊張:“啊,不行嗎……我可以重新來……可是我覺得不錯啊……”
紀多晴腦子裏正想着糟蹋大師的畫稿會不會被祝平安掐死之類,沒想到那男人不陰不陽的表情卻驟然陽光普照,從未見過的整齊細碎的牙齒露出來:“挺能幹的嘛。”
她眩暈了一下,覺得那張臉的周圍像動漫里美貌的貴公子那樣開滿了玫瑰花。
很久以後,多晴總是想,如果自己沒有聽到他的讚美,如果繼續做他的保姆而不是助理,如果與付雲傾這條平行線沒有向她傾斜,那會是怎樣的人生。
與他擦肩而過的,在彼此的生命中只留下一條淺淺的痕跡的人生,會不會讓她幸福。
那天多晴回家以後,吃過晚飯,心情還在雀躍着。連面對哥哥不太善意的瞪眼,她都好脾氣地笑回去。記得念小學的時候上美術課,她仿着美術課本上的圖臨摹了一副畫,被美術老師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表揚為好有天分,將來一定是畫家。於是她便開始學畫畫。
小時候剪了個短髮,被鄰居家的姐姐説,多晴的小尖下巴配短髮真的好可愛。於是便留了十幾年的短髮。
用母親的話説,她就是個愛聽好話,不經誇的人,要是在古代做皇帝,絕對是個昏君。
反正紀媽媽的説話風格她已經從小習慣了,石破天驚的層出不窮,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合時宜。
第二天多晴一大早就出門,穿過大半個城市,去了付雲傾的家。
她已經無法享受到趴在沙發上看漫畫那麼清閒的差使了。多晴整整跟他忙了大半天,等到忙完後喘口氣的時間,她一抬頭,發現已經是下午三點。
這期的連載畫稿已經準備完畢,因為有紀多晴的幫忙,他還多畫了一些。這次林嘉總算做了點靠譜的事,沒有塞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或者男人給她。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多大?”
“二十一。”
“談過幾次戀愛?”
多晴莫名其妙:“暗戀算不算?”
他挑眉:“怎麼説?”
“如果暗戀也算的話,那就是兩次,一次十一年,一次兩年。如果不算暗戀,那就是沒有。”
真是石破天驚的答案,他忍不住發笑,眼角微微垂着,看起來很好脾氣。看着那張有點皺皺的沮喪的臉,他的心情好得一塌糊塗。而那暗戀之王卻不在意,擄起袖子就往廚房裏走。他拉住她:“幹嗎?我不要吃方便麪了,你真以為我沒有味覺啊?”
她理直氣壯:“可是我不會做別的。”
也不指望她會做別的,付雲傾甩了甩手上的車鑰匙:“出去吃。”
4
中國人的感情是飯桌上建立起來的。這話一點都不假。尤其是隔着一鍋熱騰騰的火鍋,好像連人心都變得熱騰騰,親密無間。席間有人打電話過來,兩人面對面,他也絲毫沒回避地接起來。
是林嘉的號碼打來的,那邊的音樂非常混亂,一聽就是在酒吧之類的地方,尋歡作樂。打電話的卻是個女人,有點略嘶啞的聲音,很有特點,是海棠社的首席編輯蕭漫。
“付老師,總編喝醉了,麻煩你來接他一下好嗎?”
整個動漫社是個人都知道總編和漫畫家雲色傾城關係匪淺,他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學,後來林嘉來動漫社做總編就把雲色傾城簽了下來。反正總編喜歡請喝酒,而且每喝必醉。也只有總編喝醉了,編輯部的女編輯們才能見到傳説中的付雲傾。
這次付雲傾來了,出乎意料的帶了一條小尾巴。
多晴進了酒吧就看見那個小白臉總編正抱着一個男服務生嘟着嘴巴要親,那服務生嚇得臉色都僵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看起來挺可憐。旁邊圍着的那羣男女卻是擺着看熱鬧的姿態,想笑又不敢笑,表情也挺滑稽。
付雲傾走過去,有個長髮的女人站起來熱切地打招呼:“付老師,這邊坐。”
有些人多晴見過,面試的時候,在辦公室裏。只是一面之緣,她卻記住了這女人的臉。她叫蕭漫,是社裏資深編輯,也是付雲傾的責編。
“不用了,我這就送林嘉回去。”
蕭漫眼中有失望一閃而過,然後就看見付雲傾身後探頭探腦的女孩子,個子嬌小,黑漆漆的眉眼,像個高中生。
“這位是……”
多晴還沒開口,付雲傾已經漫不經心地開口:“我現在的助理,紀多晴。”
助理?蕭漫面色一僵,她曾經被派去做付雲傾的助理,可是做了幾天就被趕回社裏。更不要説讓他親口承認。即使現在是他的責編,她跟他的交流,也僅僅限於他把東西交給她時公式化的交接,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你好。”多晴説。
“你好,我是蕭漫。”她馬上就笑了,很是親熱地把手伸過去,帶着點開玩笑的口氣,“看來付老師對你評價很高哦,你是用什麼方式打動他的鐵石心腸的?”
多晴認真想了想説:“大概我的方便麪煮的好吃吧。”
她的花樣很多的,放青菜,放香菇,放香腸,偶爾還會從廚房裏翻出些奇怪的食材加進去,營養滿分,每天都是驚喜。
蕭漫怔了一下,笑起來:“你説話真有意思。”
什麼叫有意思,她以為是在開玩笑嗎,是真的好不好?
直到付雲傾和他的小尾巴扶着總編出了酒吧,蕭漫才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天應聘的女孩子其中的一個。她的簡歷本來不合格,大學在讀,也沒工作經驗。也就是因為她篤定她不合格,所以她才把她的簡歷送上去的。
她不想任何人接近付雲傾,她愛他,已經很多年了,用什麼辦法也好,她也只想他看見自己而已。
關於蕭漫的心思,付雲傾也是知道的。
那雙眼睛遇見他時的神采飛揚,MSN上試探又謹慎的詢問,偶爾一個公式化裏壓抑着熱情的電話。女人費盡心機的靠近,他看得清清楚楚,卻冷眼旁觀。就連她看多晴的眼神,他都感覺到了那和善之下洶湧的嫉妒。
出了酒吧,把林嘉放在後座扣好安全帶,付雲傾打開廣播,正放着周杰倫的中國風的《發如雪》。多晴聽見林嘉在後面嘟嘟囔囔地跟着唱,聲音清冽發音標準,完全不像個醉鬼。根本就是為情所困的德行。
多晴在某些方面簡直敏感得要命:“總編怎麼喝成這個樣子?他這是失戀了嗎?”
付雲傾給了她一個讚賞的眼神:“你真聰明,他要是在這方面有你一半聰明,就不至於這個德行。”
“其實我也不是很聰明的,要是聰明我就不至於是萬年暗戀君。”
付雲傾俊美的眼角又挑起來,帶點哄騙的口氣:“哎,那你怎麼不表白?”
為什麼不表白?
多晴被這個問題梗住了。若不是他問,她一定不敢去想找個問題。在她成長的歲月裏,她喜歡過兩個男人。一個不可能喜歡她,另一個喜歡着別人。可是這並不是她不表白的理由,她也不是沒有去爭取的勇氣。
而是——
多晴用黑眼睛盯着他,不知為什麼看着就挺傷心的:“我覺得我太容易愛上別人了,只要對我稍微好一點的人,我大概都會喜歡上的吧。所以我沒關係,我挑老公的標準只有兩個,第一,我媽喜歡,第二,活的。”
二十一世紀的女性哪個還有這麼三從四德的擇偶標準?
付雲傾最討厭朝三暮四的女人,可以説深痛惡絕。可是這種坦率又讓他討厭不起來,只是心裏發悶,覺得她的話裏很怪,卻又説不出哪裏怪。或者説這個女孩本身就很怪,整天張着眼睛,像只貪食又純真的幼獸,內心卻沒有她這個年紀的女生該有的風花雪月。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缺點,也知道自己要什麼。再過幾年她長大些,在社會上經歷些風浪,就是變成付雲傾最討厭的類型。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對這沒長大的小崽子嗤之以鼻。
其實多晴説完就後悔了,付雲傾的口氣真的太善良温柔了,她完全被牽扯鼻子走。而且他聽了以後,面上淡淡的嫌惡絲毫沒有掩飾。這也很正常,知道後不討厭的人品才有問題吧。
她忙閉上嘴巴,轉頭去看風景。
5
多晴開學後並沒有很忙碌,大三的時光還是很清閒的。眼看着剛入學的新鮮蘿蔔頭們穿着迷彩服在操場上跑,在食堂裏擠來擠去,還會恭恭敬敬地叫學姐,就想起自己大一剛入校時的情景。
那天的天氣不是很好,下着小雨,門口卻不冷清,飄着一朵朵的傘。
紀多瀾把車開到校門口,因為她申請了宿舍,所以哥哥來幫她搬東西。他已經從這所學校畢業的三年,報道和找宿舍都是輕車熟路。紀多瀾拎着行李在前面大步走,她在後面吃力地跟着。
只有一把傘,哥哥撐着,絲毫沒有顧及她。多晴淋得潮乎乎的,覺得很難受。多瀾一直討厭這個妹妹,私下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態度更是冷淡惡劣。早上是紀媽媽罵着“你這個混蛋小子,不去送你妹妹,你就給我滾出家門”,所以他擺出這種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的姿態,她也一點都不意外。
“其實你上大學是件挺值得高興的事。”他説。
多晴驚訝地瞅着他,心裏雀躍了一下,卻又覺得讓紀多瀾説出這種除非他鬼上身。
不出所料,他笑得像朵花:“起碼我不用每天對着你這張討厭的臉了,可喜可賀。”
哎,她就知道,內心翻了個大白眼。
現在想起來自己那時候是鬆了一口氣的,如果那時候紀多瀾突然跟她打温情牌,估計她會做壞事的。是的,多晴知道自己一定會經受不住誘惑做壞事的。她翻了個身,牀吱嘎吱嘎兩聲。下鋪的祝平安一腳踹上來:“喂,寶貝你思什麼春,翻來覆去的我都被你連累的睡不成覺了!”
祝平安的高分貝讓宿舍的其他人同時哀嚎一聲捂住腦袋。對面飛過來一個枕頭,氣急敗壞:“祝你平安,閉上你的嘴快點睡覺,你不睡我怎麼睡得着?”
“那你讓紀多晴快點睡覺!”
多晴的聲音在黑暗裏很無辜:“我不困啊。”
眾人又是一聲哀嚎。多晴差點笑岔氣。要知道大一入學時,因為祝平安打呼嚕,幾個人鬧着要換宿舍,曾經一度鬧得很僵。其他宿舍的人自然也不願意換,那時候高大壯碩的祝平安還幾次哭倒在多晴懷裏,差點沒把她壓死。
而現在,宿舍大部分人聽不到祝平安的呼嚕,就睡不好覺。最嚴重的一個暑假回家睡不着覺,竟然半夜趴她爸媽門口聽一會兒呼嚕再回去睡。把宿舍的一干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跪下齊喊,您贏了。
“不如我們去網吧玩通宵吧。”祝平安提議,“網吧裏有很多可愛的小網站可以看無碼日本動作片噢。”
“靠,祝你平安,你太猥瑣了,出去千萬別説你跟我一個宿舍!”
“就是就是,太丟人了!”
幾個人一邊説一邊開始跳起來穿衣服。她們住在一樓,最南頭的窗户的鎖是壞的,大家心照不宣的深夜出入,竟沒被管理員阿姨發現。這説明如今未來的棟樑們簡直太團結了,以後不國富民強都難。
而學校附近的網吧從來都是人滿為患,小包廂的機器不夠,像多晴這種對動作片無感的純潔寶寶就淪落成去便利店買零食的跑腿小工。時值夏末秋初,深夜微燻的風吹進來,帶着點泡桐樹葉乾枯的香味。
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多晴按照列好的單子找零食,本來挺安靜的店子突然聽見店員突兀的聲音:“不好意思先生,你這張錢缺角不能用,麻煩你換一張。”
……
“不好意思啊,你這張錢也缺角。”
“怎麼會缺角?”很熟悉的那種帶着温柔哄騙味道的聲音,“好像真的缺了一點呢。”
多晴提着籃子走過去,柔韌偏瘦的身形,略長的發,眼鏡下的眼睛總是帶着點危險的笑,好像要引誘別人做壞事似的。是付雲傾。他正拿從錢包裏拿出粉紅色大鈔遞給那個男店員。男店員接過以後在收銀台看了一眼説:“唉,怎麼找不開呢,看來只好用缺角的了,還要去銀行兑換的。”
男店員口氣很是無奈困擾的樣子,卻是很能博得人的同情。就在付雲傾皺了下眉要將遞回來的鈔票塞錢包裏時,紀多晴抓住了他的手。
“……紀多晴?”
“付老師,這張錢是假的。你是給我們換回來,還是要我們現在就報警?”
這是學校附近的小便利店慣用的伎倆,店員拿到小面額鈔票時迅速扯掉一點角,直到顧客換成大面額鈔票,他們便迅速換成假鈔對顧客説找不開,還是用那張缺角的小面額鈔票。這種貓膩多晴遇見過好幾次根本不在話下。眼看男店員變得手足無措,面色青了又白,一言不發的把鈔票換了回來,付雲傾剛要説什麼,已經被紀多晴扯着走出便利店。
“就那麼饒過他了?”
“他大概是我們學校出來打工的學生,日子不好過,幫老闆做這種事賺點外快啦。如果報警的話,他很可能被退學好不好?”
付雲傾聳了聳眉:“那別人就活該當倒黴蛋?”
多晴瞥了他一眼,滿身低調卻金光閃閃的名牌,從氣質看也是個宰一兩百也是毛毛雨的大肥羊。她露齒一笑,好像自己是犯罪同夥似的:“他們不會拿我們這些窮學生開刀的,他們騙的都是財大氣粗的有錢人。”
好像有錢人的錢就該救濟貧困一樣,付雲傾朝她的腦袋上狠敲了一記。
“好痛!”多晴揉揉腦袋,齜牙咧嘴,“早知道就讓你被騙好了。”
付雲傾作勢又要敲,她捂着頭,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手勢落在頭頂的時候換了個姿勢覆上去揉了揉。女孩立刻放鬆地眯起眼,像放下防備的小動物一樣,可愛得緊。
“這麼晚你怎麼會在這裏?”
“今天是我老師的生日,她家的啤酒不夠了,我出來買的。”付雲傾轉念間,想起她剛才滿籃子的零食,“你們宿舍該熄燈了吧?現在怎麼會在這裏?”
“哦,今晚是我們宿舍的網吧通宵之夜。”
“別回去了,跟我去買啤酒,然後去吃宵夜好了。”付雲傾説,“啤酒很重,我搬不動。”
多晴知道啤酒很重,所以根本沒想過他一個大男人搬上一箱子啤酒還是綽綽有餘的。她想就沒想就點頭,樂於助人的好青年的模樣。付雲傾是她高了好幾屆的學長,他的老師必定是學校裏的教授。被付雲傾稱作許老師的女教授胖胖的,皮膚很白。她好像在學校裏撞見過,這也不稀奇。只是沒想到在許老師的家裏,會撞見另一個人。
紀多瀾正好幾個打扮時髦的男女湊在一起划拳,看見紀多晴明顯的怔住。
多晴撓了撓頭:“哥,好巧啊。”
巧個屁,被抓包了。
紀多瀾點點了頭,接着就轉過頭去繼續喝酒。
今天在這裏的大多都是許教授的得意門生,付雲傾不怎麼參加這種聚會,所以跟他們不熟也聊不來。出去買東西抓了個好玩的東西回來,還遇見了那東西的哥哥。可是那男人未免太冷淡了些,一般自己的妹妹大半夜跟男人亂跑,他應該跳起來大罵一頓才怪吧?
“你哥哥?”
“嗯。”
付雲傾笑了:“不像親的。”
多晴斜了他一眼:“本來就不是親的。”
多晴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哥哥時的情景。那時她還不叫紀多晴,是另外的名字。那是個週末,因為哥哥在家做功課。她第一次來到那個家時的樣子,都記得很清楚。
她從前就覺得漂亮的大院裏漂亮的紅磚樓房裏,地板上一定是鋪滿了充沛的温暖的陽光。陽台上都簇着大蓬大蓬的牛牛花,深深淺淺的粉和紫,伸出來的竹竿上飄着洗得褪色的花牀單。有個面容安靜慈祥的女人在晾衣服,唱着黃梅戲,小女孩的碎花裙子滴着水。
當這一切都實現,她彷彿瞬間就陷入一個自己編織的夢境裏,覺得不真實。
她坐在沙發上,保姆阿姨洗好各種水果放在透明果盤裏,電視機裏放着貓和老鼠的動畫片。她有點不知所措,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吃那些看起來很漂亮的水果,那個在她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少年就走了出來。
他長得很高,站在瘦小的她面前,就像一片迎風而來的烏雲。他什麼都沒説,只是狠狠瞪她一眼又回到房間,晚飯都沒有出來吃。從那以後他就一直保持那副厭惡礙眼的模樣。其實多晴知道他討厭自己也是應該的,所以並沒有什麼怨恨。
相反,她希望他能比任何人都幸福,只要他想要的,她能給與,便在所不惜。
付雲傾有點意外,仔細打量了一下坐在日光燈下面孔含着隱約媚氣的男人,又看了看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少根筋的傢伙,確實沒發現任何相似之處。
“不過……”多晴仰起臉,齜牙咧嘴,“他以為不是親的,他就能逃脱給我糾纏的命運了嗎?”
這是哪裏跑出來的頑固不化的野蠻人?!
那一瞬間,付雲傾卻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傢伙在身邊,又野蠻又直接,妙趣橫生。
放着嘮嗑解悶也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