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這個世界上所有事情的存在不過都是一場偶然。
付雲傾是這麼認為的。
什麼求神拜佛的東西,把自己的一切寄託到神的身上,真的是太可笑了。就算舉頭三尺有神明,那麼多人的心願神明也忙不過來的吧。
父親打來電話説,今天是十五,讓他去幫忙去寺廟裏上香。連拜神這種事都要兒子去代勞,連普通的誠心都沒有,會靈驗才怪。雖然內心嗤之以鼻,但是他還是要去的,因為那個完美孝順的好兒子形象還是很重要的。
幸好週六天氣不錯,付雲傾驅車剛走到半路就接到林嘉的電話。是他的單行本都送審了,才發現還沒有簽約,心急火燎地喚他去社裏。值班的女編輯在打盹,聽見大門前的風鈴響,一抬頭看見他,驚呼一聲低頭用鏡子檢查妝容。
付雲傾對這種事見怪不怪,斂着睫毛抿着唇,怎麼看都是個温潤如玉的謙謙君子,走進辦公室不經意地掃了一圈,都是陌生模糊的臉孔。掃視到最角落裏堆着小山一樣的讀者來信的位置。黑色柔軟的短髮,青灰色的襯衣,露出後頸大片白色的皮膚,蹲在椅子上耳朵裏塞着耳機,一點陶醉地隨着音樂的節拍點頭,一邊看信件,一邊喉嚨裏不時冒出類似的小獸“嘶嘶……”的詭異笑聲。
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他的助理小姐,面上維持的温和立刻有了裂痕。
付雲傾走過去,拽下她的耳機。
“林嘉那混蛋讓你來這裏幫忙看信?”
“反正也沒事做啊。”多晴看見他有點意外,頓時興高采烈,“你怎麼來了?”
付雲傾覺得自己很不喜歡在這裏看見她,他明明承認她是他的助理,為什麼會在這裏幹些打雜的工作。他説了句,你在這裏等我,沒等多晴回神,已經大步走到林嘉的辦公室裏。她有點奇怪他為什麼突然變了臉,困擾地撓頭。
一直想插話卻沒找到機會的蕭漫,有點不悦地走過來問:“你跟付老師説什麼了?”
多晴搖搖頭,覺得這女人的臉看多了還真是有點不好消化,於是立刻回過頭去看信。其實看讀者來信很有意思,都是些充滿了愛和鼓勵的句子,或者生活趣事,甚至是很小很小的不為人知的煩惱。她並不覺得無聊。
“別跟付老師胡説八道。”蕭漫接着説。
多晴扭過頭衝她吐了吐舌頭,蕭漫一口氣憋在胸口,總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怎麼都是軟綿綿的,情緒根本找不到發泄口。沒幾分鐘付雲傾就從林嘉的辦公室裏出來,後者一副被罵得精神萎靡的狼狽相。
剛戴上的耳機又被拽下來:“多晴,跟我走,晚上要加班。”
“啊?這麼突然?”她晚上還有演出呢。
“還有,以後不是林嘉那混蛋安排給你做的事,都不許做,知道了嗎?”付雲傾説着,若有似無地瞟了一下蕭漫,“其他人沒權利指使你做事,尤其是拆信這種事。”
蕭漫愣了一下:“付老師,不是這樣的,只是最近編輯部挺忙,其他人都抽不出時間來,紀多晴是我們社裏的實習編輯,所以我打電話讓她過來做力所能及的事……”
“她是我的助理,沒必要做這種事。”付雲傾彎起唇角,聲音卻沒多善良,“而且,蕭編輯好像每次都很照顧林總編給我找的助理,費心了。”
三個字輕輕地説出來,好似沒什麼分量,卻噎得蕭漫頓時啞口無言。
原來是吃醋擠兑的把戲,多晴真想搬着小板凳抓把葵花籽乖乖坐一邊看戲。還沒往後退兩步就被付雲傾抓住拉住胳膊,略低沉的音質不容拒絕:“走,我沒那麼多時間耗在這裏。”
蕭漫本來想解釋什麼,見到這個場面卻只能咬緊牙關止住翻湧而上的淚水。因為愛上一個人,想要得到那個人有什麼錯呢?
是沒什麼錯。
錯的只是因為這種感情而刻意去傷害其他人,用手段逼走一個人又一個的同樣喜歡付雲傾,也有機會接觸他的女孩子,讓自己變成一個在沼澤裏越陷越深的失足者。
這樣的女人就像手機遊戲裏的貪吃蛇,妄想吃掉一切。
蕭漫也是,那個女人也是。
他皺眉,從口袋裏掏出煙來點了一根。
抽了半晌,才想起貓在副駕駛座上把下巴磕在膝蓋上的女孩子,扭過頭來,眼中帶了點抱歉。
多晴看出他的疑慮:“你抽吧,我哥也抽煙的。”
付雲傾笑了一下,在瀰漫的薄霧中看她灼灼有神的眼,時刻都處在捕獵狀態的神情。
“我哥很煩心的時候就會抽煙,他抽地很兇,而且品味很差,什麼都抽。我現在必須要攢錢才行。”
“為什麼要攢錢?”
“他得了肺癌怎麼辦?總得有錢治吧?”這話説得一本正經,臉上揉着無奈和苦惱的表情證明她不是在開玩笑。不過這句話的本質比笑話好笑多了。他彎起嘴角,心情頓時像被一朵嗡嗡亂飛的蜜蜂吻開的花朵。
可是紀多晴下一句話讓他立刻想拍死這隻煩死人的笨蛋蜜蜂。
“晚上真的要加班嗎?這是無理的要求,太突然了,我晚上還要排練的。”
他還是笑了,愈加的温柔,眼中的冰層卻裂開了。
上次紀多晴去陽台上接了一個電話,然後就開始煩躁不安,眼神飄來飄去。他趁她上廁所的時候偷看了她的手機來電顯示,她存的人物名字是何夕學長。這種偷看的行為是不怎麼道德,不過他的字典裏好像也沒有這兩個字。
他不經意地問起何夕是誰,紀多晴磨蹭了半天才説,是我現在喜歡的人。
因為他真的很忙,而且對於她喜歡誰,他也真的沒興趣,所以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印象裏雖然她表面看起來沒什麼兩樣,可是空氣裏瀰漫着一股靜默的消沉。那天很奇怪,他並不是個多麼體貼的人,卻神差鬼使的在她蹦蹦跳跳出門後看她乘電梯。
她站在電梯門低着頭,數字從一樓慢慢往上攀升,她面對着牆壁用額頭一下一下地磕着牆壁。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那副單薄的小小的肩膀就覺得很傷心。
如果她真的是一頭小狼,被人從小養大,估計也會比狗還乖,蜷縮在腳邊,甜蜜地磨蹭你的腿,温柔地舔着你的手指,那種冷漠兇狠是對着你以外的人。他就是這麼篤定,這麼想着,便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喜歡她了。
生活在這麼一個現實的世界裏的孩子,像她這樣現實目標明確才是對的吧。
他妥協了,為了這個孩子而在慢慢對他的原則妥協。
見他不説話,微側着頭看窗外,漂亮的食指咬在唇邊,好像很困擾的樣子。有幾縷長髮貼着修長的頸子,好像説什麼拒絕的話,都能傷害到他似的。
多晴幾乎一下子就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起來。
多晴突然哈哈大笑,推他一下:“哈哈,騙你的啦,當然是畫稿比較重要。我跟學長説一下排練延後,他可以理解的。”説完又像説服自己一樣,“他人真的很好。”
付雲傾從反光鏡裏看了她一眼,沒有説話。
車子開到寺廟,他像往常一樣去寫功德簿,送香火錢,當然名字寫的是他的父親。他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不會去跪那眉眼微磕泥身塑像。可是一轉頭卻見紀多晴在那裏跪着,雙手合十閉着眼睛嘴裏喃喃唸叨着什麼。
出來以後,他燃了一根煙笑着問:“你信那個?”
“信。”她説,“我還信上帝,聖母瑪利亞,安拉,為什麼不信?”
“因為神不存在啊。”
“你怎麼知道不存在?”
“那你怎麼認定神存在?”
“我也不知道。”多晴説,“不過,如果有的話,他就在那裏看着,什麼都能看得見。”
2
多晴早就在編輯部聽説付雲傾下個月要去東京參加一個交流會。除了他,還有兩三個名頭不小的動漫畫家和有潛力的新人。社裏陪同人員的名單裏除了林嘉和蕭漫,其他的人員都是待定狀態。
雖然説是出差,但是行程安排得很鬆散。甚至社裏為了犒勞這些財神爺們還安排了豐富的旅行活動。秋天京都寺院裏的楓葉已經紅得好似煙霞,在紅葉下泡温泉,吃壽司刺身。而且有美男在側,編輯部裏的女編輯們早就已經是半瘋魔狀態。
多晴這麼個對外界完全不感興趣的人,想不知道都難。
付雲傾是標準的工作狂,工作起來就忘記時間,多晴也忘記了,她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等預計的部分忙完,多晴抬頭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為了防止有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工作,她把手機設置成了靜音,十幾條來電顯示也是意料之中。
以何夕學長那隨時被獅子靈魂附體的脾氣,十幾通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她看了一眼還在收尾的付雲傾,輕手輕腳地跑去衞生間打電話。這個時間何夕絕對不會睡覺,她打過去響了一下就被掛斷,她打了幾次,那邊終於不勝困擾地關了機。每次做錯事情才想要祈求原諒的小孩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在衞生間裏抓了半天頭髮,剛出門就看見門神一樣的付雲傾倚在門框上,眼神漠漠地散着看她。
“你那個學長不接你電話嗎?”
她搖了搖頭:“才不是給他打電話。”
“你這樣是不行的,男人都是這樣,你越貼着他,哄着他,他越不在乎你。”
“我又不希望從他那裏得到什麼,他在乎不在乎有什麼關係?”
“就這樣單戀一輩子?”
她又搖搖頭:“不會很久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會很久的,自己還會喜歡上別人,因為她經受不住別人給予的任何一點温暖。只要她得到了,她就想要還。她欠得已經夠多了,已經快還不上了。多晴心裏微微唏噓了一下,忙集中極力做事。
可是付雲傾明顯感受到她的魂不守舍,雖然做事還是滴水不漏,可是用文藝點的話説就是,他感覺不到她在這裏。一點都不。他也知道為了什麼,所以不自覺心下微微地皺起來。這孩子總有種晴雨表的氣場,不知不覺地影響着身邊的人。
紀多晴離開時已經是凌晨,他體貼地問:“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雖然這麼説着,卻是懶洋洋地靠在門邊,一點也沒有行動的意思。
“不用的,地鐵站很近。”
她在門口穿上鞋,像小孩子那樣用鞋尖磕了磕地。
“嗯,你這個樣子晚上還要去酒吧演出嗎?”
“是啊,今晚是酒吧每週一次的狂歡夜,我們要靠這個機會多賣點啤酒啊。”
“好啊,假如我晚上有空的話就去捧場。”
十五個小時後,在迷離幻彩的酒吧燈光中,多晴在一片歡呼聲中看見那個穿着淺色上衣的男人,才知道那句“有空晚上去捧場”説的不是場面話。他不僅是自己來,還帶了朋友,有男有女。他朝她的方向舉了舉酒杯,桌子上赫然碼着整齊的一片啤酒瓶。
或許因為今晚的客人特別的慷慨,所以何夕並沒有朝她發火,只是不理她而已。她也不想自討沒趣。等他們樂隊表演完,換上另外兩個抒情女歌手。她來不及卸妝就飛撲下台,三兩步蹦到付雲傾面前,還差點被台階絆倒。
這種冒冒失失的模樣令他頓時哭笑不得,那滿臉的驚喜卻是很受用。
“付老師,謝謝你來捧場,還買了那麼多的酒!”
“都是他們喝掉的。”付雲傾看了看旁邊正在划拳的朋友,“你要謝他們。”
用酒瓶子的數量來衡量,這羣男女,絕對是一羣酒鬼。那個穿玫紅色連衣裙,口紅脱色的美女突然拽過她,用朦朧的醉眼看着她嫵媚一笑,揪了揪多晴的銀白色假髮説:“來,小帥哥,你剛才唱的太好了,姐姐給個獎勵。”
還沒等付雲傾回過神,烈焰紅唇已經捧着紀多晴的臉狠狠地親到她的嘴上。
……
這下桌上一半的人都傻了,從換衣間出來的洛洛和何夕也傻了,連多晴都傻了。
付雲傾一把拽過她使勁用袖子擦她的嘴,多晴被擦得嘴唇生疼,卻也不敢説話。那肇事女子卻帶着奸計得逞的表情狂笑兩聲,一頭扎到桌子上沒了聲響。
洛洛衝過來“你你我我”了半天,驚慌失措地比劃着,對一個女人還是一個醉鬼竟然連火都發不出來。何夕翻了個白眼,把衣服往肩上一甩,走了。多晴推了洛洛兩下,他這才帶着賣兒賣女的表情一步三回頭的去追何夕。
“剛才主唱的那個小子是你那個學長?”
“嗯。”
“他對你真不怎麼樣。”
“我又不指望他對我怎麼樣。”多晴後知後覺地用手背抹嘴唇,“我喜歡他,又不關他的事。”
付雲傾藉着燈光看見她的嘴角還沾着殘留的口紅,又扳正她的臉,小心地用指腹去擦。這個動作在周圍的人眼中看來不亞於看見絕種的史前動物在大跳草裙舞。又長又密的睫毛,黑曜石般的眼眸,好不容易離這麼近看,似乎能看清楚一些。
多晴有點驚奇:“啊,你眼睛裏長了個痣!“
“是啊。”
她在仔細觀察他,付雲傾覺得很受用。
“人家説眼睛裏有痣的人,一生桃花不斷而且情路坎坷。”
“是嗎?”他微微歪頭,看起來純真又可愛,“可是我從沒談過戀愛,這個不算數。”
她瞪大眼睛,他笑了一下低頭點煙,反正也沒有人信,他也不在意這個。
“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沒談過啊。”
……
他嗆了一下,隔着薄薄的煙霧看她露出的兩隻小虎牙,心裏莫名一熱。好吧。原本他也沒指望她能説出什麼正常邏輯的話來。
“你真的很……”他垂下眼,心情愉悦的笑了,“很可愛。”
3
多晴是半個月後得到社裏的通知,這次出行交流會她要以付雲傾助手的角色陪同。從日本回來以後,她就成為社裏的帶薪實習編輯,畢業後立刻轉正。她知道付雲傾在這裏面肯定起了個推波助瀾的作用,忙第一時間打電話道謝。
他口氣淡淡的,只説,你做好你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可以了,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而已,你不要多想。
任是她再愚蠢也知道“多想”是什麼意思,她才沒有多想。
這件事在家庭餐桌上一提,紀媽媽立刻用大得不得了的力氣拍着女兒的肩膀説:“不愧是我家女兒啊,真有出息。”
多晴被拍得嗆個不停,轉頭朝哥哥看,他目不斜視只管夾菜。
“哥,你要按時吃飯,不要為了工作犯了胃病,再讓媽為你擔心。”
“閉嘴,吃你的飯。”
她“哦”了一聲,一邊低頭扒飯一邊興高采烈地跟母親討論東京的美食。只是現在去的時間不對,若是春天就能看見遍地都是櫻花的壯觀景色。三個女人一台戲。紀媽媽,多晴還有保姆阿姨不時發出“喲”“吼吼”“啊啦”之類的恐怖的魔音。紀多瀾覺得每次吃飯都像在打仗一樣,不自覺地心情煩躁,吃完就起身拿車鑰匙。
“剛吃過飯你去哪?”紀媽媽問。
“去爸那邊.,晚上不回來吃飯了。”
“去吧,注意安全。”
若不是紀多瀾每星期都要抽空往父親那邊跑,多晴差點都忘記了自己的養母,不是喪偶而是離婚。而且聽説那是個相當幸福的家庭,還有個十三歲的小女兒。紀多瀾把這個小妹妹當做掌上明珠一樣的寵着,當然,跟對她是有天壤之別的。
不過也可以理解,一個是血濃於水的,一個是八竿子打不到的撿來的。
血緣這東西真是奇怪,明明在一起相處了那麼多年,她也努力想要做最好的妹妹,可是他還是覺得不行。到底什麼時候行呢,多晴偶爾也會很苦惱。
不過這種苦惱放在祝平安的眼中就是一種晴天霹靂。
“天啊,你竟然都有苦惱,看來2012真的要來了,大家一起去見上帝吧。”
“是個人都有苦惱好不好?”
祝平安嚴肅地看着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説:“紀多晴同學,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是沒有苦惱的,第一種是腦子壞掉,第二種是天生沒有腦子,而你,就明顯屬於第二種。”
她咬着包子抗議:“我很聰明,上學期還拿了獎學金!”
“NONO,天才和白痴只有一步之遙,紀多晴同學,你就在這一步中間走來走去不消停。而且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就堅定不移地站在白痴的那個行列裏了。”祝平安特苦惱地撓撓頭,“所以你快點選一個差不多的人來喜歡,何夕那噴火暴龍不適合你,而且你等多久也不會喜歡你的。”
每次遇到關於戀愛的問題,祝平安都像個戀愛專家。
不過對於她這種聯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經驗豐富卻革命尚未成功的猛女,指導一個隔岸觀火,火上澆油的反戰分子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我沒有等他喜歡我,我也在努力喜歡別人啊。”
“我信你我就跟你姓。”
“你休想跟我姓紀啊。”多晴哈哈大笑,“我是説真的。”
“啊,真的啊,這次是哪個倒黴蛋?”
多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捉弄這個沒口德的傢伙:“……這個人其實你也認識的。”
“你別説是那個尾巴朝天走路的校草,他每天都在學校裏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砸中,笑死我了,就差被丟磚頭了。這年頭長得好看也不容易啊。”
“是啊,這世界上像你這樣長得平安又安全的女人已經不多了啊。”
“……紀多晴,你找死。”祝平安發火是很恐怖的,壯碩的身體砸死她兩個都沒問題,凶神惡煞地掐住她的脖子,“到底是誰,要是打我男人的主意就把你從窗口丟出去。”
“啊啊,小心把我丟出去正好砸中你的校草哥哥!”
“沒良心的狼崽子,快點説!”
多晴的腦海裏一下子閃過付雲傾的臉。那時刻像在微笑的眼睛,比黑曜石還深的瞳色,隨時都像盪漾着一汪春水。工作的時候戴着眼鏡微微繃着唇,認真的側臉線條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是因為最近常常見到他的緣故,所以很自然就想起他。
她的朋友圈很單純,交好的男性全部加起來也用一隻手可以數得清。唯一走得很近的洛洛太熟悉,如果説要喜歡他,別説祝平安,就連她自己都要笑噴出來。
“是付雲傾。”
祝平安一愣放下手,半天才被踩了尾巴似的又跳起來:“好啊,你敢耍我!”
多晴揉着被沒輕沒重掐紅的脖子説:“是真的,我應聘上了海棠社的實習編輯,現在是付雲傾的助理,半個月後的交流會我也要跟他一起過去。”
祝平安呆若木雞地看着她,雖然多晴這個傢伙平時有點惡劣,甚至有點沒良心,可是不會撒謊。
“你今天沒發燒?”
“體温三十五度半。”
“你很正常。”
“對。”
祝平安又傻了一會兒才倒在牀上翻滾起來:“你不要喜歡他,他是痴心妄想的級別,我把校草哥哥讓給你,讓我來痴心妄想吧,多晴,我是為了你好!”
付雲傾的確是痴心妄想的級別。
若不是這次跟祝平安開玩笑,她也壓根沒想過。
相處了那麼久,一個骨子裏沒有任何崇拜主意的人慢慢的被他的認真和嚴謹吸引,因為他的工作態度而欽佩不已。若不是私下的他總是帶着柔情似水的偽善面具,説不定,在她二十年的生命裏,他會成為她第一個提起來就肅然起敬的人。
或許對於付雲傾來説,只有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讓他頭髮花白,面容的慈祥的時候。他的粉絲才真正的把那一絲不經意的貪戀心思收起,只剩下敬重。
晚上在酒吧,何夕還是沒有理她,不過面色已經舒緩很多。
洛洛這個和事佬很高興地忙來忙去,還很狗腿地幫何夕化了眼妝,不停地説起多晴多厲害,過了日子就要跟大漫畫家去東京參加一個很重要的交流會。
何夕聽到這裏才回過頭説:“確實很厲害啊,要去多久。”
多晴咧開嘴:“半個多月的樣子。”
他點點頭又轉回頭去忙自己的事情。
因為是陰雨天,酒吧生意不好,他們的收益也不好。洛洛抱怨着今天連打車的錢都賺不到,被何夕狠擰了一下胳膊。多晴對着鏡子擦臉上的粉,卻從鏡子裏看見有輛車從開過來,車牌挺熟悉。
付雲傾按了按喇叭,探出頭來。
他的頭髮已經長得夠長了,可是很柔順微微卷曲,一點都不顯得邋遢,偎着頸子垂下來,非常的好看。多晴雖然信奉“美男都是毒蛇猛獸”的真理,還是心下忍不住為這個禍水的美貌讚歎了一把。
“來得剛好,還怕你走了。”付雲傾把臉轉向其他兩個人,好脾氣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好,看來雨沒那麼容易停了,要不要送你們回去?”
那笑容下似乎也沒有多少誠懇。
何夕與他靜靜對視兩秒:“不用了,謝謝。”
4
深夜下雨總有種説不出的愜意,或許因為落雨的聲音掩蓋了世界的喧囂。也只有這個時候世界才是最安靜的——靜得可以聽見對方心裏的聲音。
車子在雨夜中靜靜前行,不是去付雲傾家裏的方向,也不是去多晴學校的方向。
“你不問我來找你什麼事?”
“你找我肯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啊。”
真是典型的紀多晴式的答案,他稍稍高興了一些:“那你不問我帶你去哪裏?”
“你肯定有要去的地方啊。”
“你很容易信任別人。”他沉默了一下,“這樣很不好。”
紀多晴笑起來:“你又不是別人,你是付雲傾啊。”
付雲傾不是別人,這是什麼邏輯。這種毫無理由的信任讓他的心升起異樣的暖意。幾個小時之前,他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那麼多年過去了每次看見她的臉還是想要逃走,會覺得窒息。
每次都是開着車在街上漫無目的走,好像要尋找什麼似的。當車開到酒吧附近的時候,他突然強烈的感覺到紀多晴是在那裏的。以往的時候,他不允許任何人看見他這副沮喪的模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覺得她在那裏,為什麼會想要見到她。
大概是因為他心中隱約有種感覺,她一定有辦法讓他高興起來。起碼心裏的暗影會因為她那雙乾淨的眼睛稍微稀釋一些。
其實他也沒有想去的地方,每次都是漫無目的。
“你想去哪裏?”
“我嗎?”多晴想了想説,“想去山頂看星星,點小煙花,吃烤玉米。”
付雲傾望了望窗外越來越大的雨,連路燈的光都被雨霧簇擁成一捧朦朧的光源。什麼都看不清,所有的車都放慢了腳步,像是怕驚醒了什麼似的。
“山頂的雨只會更大。”他笑了,原來她腦袋裏也會裝這些浪漫到不行的橋段。
“下雨也可以看星星的。”她説,“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見的。”
她的眼睛灼灼發亮都是雀躍,剝掉那層被現實的外衣,她不過也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都是任性的,他討厭任性的女生,可是小孩子任性是天經地義的。被她這麼無厘頭的一鬧,彷彿他也變成十五六歲為了給心愛的女朋友捉螢火蟲撿貝殼而上山下海的稚嫩少年。
實際上他並沒有經歷過。
因為他沒有交過女朋友,那些女孩子寫的情書他一封都沒看過,跟女生怎麼能認真。她們的偶像天天換,每天都是至死不渝。所以他誰都不相信。林嘉信了,也認真了,所以他才那麼慘。
車子開到半山腰,於是越來越大,已經有了暴雨的趨勢。付雲傾不得不把車子泊到路邊,靜靜地等着雨勢緩一些。
“我剛才以為你要把車子強行開上去的。”多晴突然説。
“什麼意思?”
“我經常看見報道暴雨天路滑,盤山公路又窄,很多車會衝到山下去,車毀人亡,有些連屍體都找不到。”她説得很認真,漠漠地看着搖來搖去的雨刷,“你不知道吧,這一路上你的表情都有種要去赴死亡約會的感覺。”
他的表情有那麼難看嗎?
不過他奇怪的是:“你不怕嗎?”
“我不怕,假如你真的要死,我陪着你也可以的,一個人難過真的太可憐了。”
付雲傾眼前一熱。
他慢慢爬在方向盤上,疲倦地喘氣,許久沒有説話。
被看穿了。
他小心翼翼偽裝了那麼多年的最深的念頭一下子就被看穿了。這個孩子絕對是個恐怖分子。他一定要離得她遠遠的才好。
多晴看着那柔軟的頭髮,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把手覆蓋在他的頭上。她每次難過,母親都是這樣安慰她的。母親還會擁抱她。沒有感覺到他的拒絕,多晴大着膽子蹭過去,雙臂環過他的身體。
她很温暖,像一頭皮毛柔軟的幼狼。
“我媽今天來過了……呵……我媽……”他的聲音模糊地傳出來,“他現在找我只是為了錢,拿着我賺的錢去養野男人,去養她和野男人生的雜種……媽……呵……那種女人怎麼有資格當人家的母親……”
多晴將他抱得更緊些,他皮膚透着滑膩的涼,像條蛇。
“不要恨她,她也不想那樣的吧。”
任何人聽了這種故事,都會是這種千篇一律的安慰,他都知道,所以他不跟任何人提起,即使最好的朋友面前,他也不會暴漏出這種軟弱。
“不過,如果恨他能讓你快樂,你就恨吧。”多晴下巴磕在他的手臂上,抬頭笑,“可是付老師,你恨他會讓自己更難過,所以,你就把她當個屁,放了她吧。”
……
付雲傾看着她的臉,頓時五味雜陳。
她鬆開他,頓時笑起來:“怎麼樣,現在好一些了吧。以前我想哭的時候,我媽就是這麼安慰我的。”
“摸摸你的頭,抱抱你。”
“對啊。”
被她當成小孩子,他還真是哭笑不得。不過她真的很温暖,而且她也有個温柔耐心的好母親。
“你説的是你的養母吧,你是親生母親是怎麼樣的人?”
親生母親,如果不是這麼問起,她根本忘記現在的母親是養母的事實。多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茫然地搖搖頭。
“忘記了?”
“沒有。”多晴撓了撓頭,“只是……有點想不太起來了。”
忘記和想不起來有什麼區別?
這時雨勢稍微緩了一些,付雲傾重新啓動車子往山頂上走。等走到山頂雨已經差不多快停了,車子裏格外的安靜,原來多晴已經睡着了,微微仰着頭露出一點點尖尖虎牙。他把車座放平,又拿了毯子將她蓋好,這才打開車門走出去。
深藍的天際慢慢氾濫開淺白,雨後的山頂氾濫着生機勃勃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香味,五臟六腑都像被清泉洗過一遍。接着耳邊的鳥鳴聲越來越多,像在舉行大型的森林演唱會。當太陽從天邊慢慢躍起,一絲絲的金色像温柔的天使的小手透過眼睛撫摸着心臟。
好像一切不好的東西都因為這一場大雨而洗得乾乾淨淨。
什麼都是新的,完全好起來了。
而紀多晴什麼都沒看到,她睡得很香,還流了幾滴口水。朦朧中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説謝謝,熱乎乎的氣息噴湧在耳邊,讓她忍不住地躲。
等她醒來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張放大的臉。
眼角微微下垂,温柔又禮貌的好青年低聲説:“午安,小朋友。”
5
自那天之後付雲傾都沒有過見過紀多晴。
要出門之前瑣碎的事情總是很多,父親朋友的女兒來北京工作,於是打電話要他照顧。他只記得那女孩小時候無法無天的在他家裏吃完喝完,走的時候還要拿着的彪悍摸樣。不過已經隔了十幾年,他也不是那個會惡劣地將鹽巴撒到她蛋糕上的小鬼。
女孩叫安靜,比他小兩歲,名字取得跟她本人一比就是個莫大的諷刺。在機場一見,他就被她黑色的指甲油和煙燻妝鎮住。她是個閒不住的人,他把她送到酒店,又帶她去吃飯。聽説付雲傾要去動漫社就要死要活地跟着,完全就是把“厚臉皮”三個字的含義發揮到了一種極致。
不過也能理解,畢竟安靜小時候走到哪裏都抱着她喜歡的《美少女戰士》。進了動漫社看見滿書架的動漫書,安靜立刻忘記了付雲傾的存在。在辦公室裏大呼小叫上串下跳,把所有的編輯都鎮住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嘉很頭痛:“你怎麼帶了只猴子來,你如果説她是你女朋友,我立刻去死。”
他挑眉:“你這是在向我表達吃醋的意思?”
林嘉故作驚慌地掩住嘴:“天啊,被發現了嗎?那你也知道我每次去你家都會偷你的內褲那件事嗎?那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付雲傾心裏猛嘆氣,這麼愛演為什麼不去做演員?
接着他們就發現門口站着個呆若木雞的傢伙。紀多晴抱歉地撓撓頭,轉身正要走,被林嘉捂着嘴拖進門。編輯部的人只看見紀多晴掙扎着被一臉凶神惡煞的總編拖進辦公室,又是一陣膽戰心驚,紛紛跑到門口的財神爺面前燒了三炷香拜拜。
“把你剛才看見的都忘掉,那不是真的。”
“嗯,我不會亂説的。”
“……”
多晴神秘一笑:“總編你説不是真的,我就當不是真的。”
林嘉簡直要被她打敗了,可是看付雲傾倒是挺得意的,看着她的眼神專注而温柔,讓他隱隱約約有種奇妙的預感。不過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畢竟付雲傾是個不戀主義。這麼固執的一個人想要改變也是很難的。
尤其是聽説前些日子他聽説付雲傾的母親來過。
每次他見到他母親都像在提醒着他,關於以前那段愚蠢的過去,和他愚蠢的存在。
以往每次見過他母親,付雲傾都很陰沉,關掉電話也不在家,他根本就找不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只能不停地撥他的電話。可是那天他打電話去,付雲傾壓低聲音説:等等,我去客廳裏説。
他覺得奇怪,開玩笑似的追問:你卧室裏藏了一個女人嗎?
付雲傾笑了一下説:是養了只危險的寵物呢,在睡覺。
林嘉才知道那天付雲傾是跟紀多晴在一起的,他唯一知道付雲傾在哪裏,跟誰在一起的一次。或許他的預感是對的,紀多晴這樣的女孩在他身邊,不足夠改變他,卻在一點點的影響着他,滲透着他,不知不覺地吞噬着他。
“我真的不會説的,你不要用看肉骨頭的眼神看着我啊。”
林嘉挫敗地搖搖手,這種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溝通方式真讓他差點要給紀多晴跪下。付雲傾卻覺得很有趣,整個編輯部的人都很怕林嘉,畢竟他是上司,可是紀多晴就完全免疫。真不知道她是少根筋還是什麼,會把老虎當貓看。
“過兩天就出發了,你準備好了嗎?”
“是啊。”
她打量了一下他,又是那副風和日麗的模樣,知道他也不錯便不再詢問其他。她是來送資料的,送完資料就趕着回家嘗母親最新學的香草烤雞。付雲傾本想問她晚上去不去酒吧,被安靜拽出去跟編輯討了書,回來她已經不在。
晚上他跟林嘉帶文靜去吃了全聚德烤鴨,見識完能把烤鴨吃得像烤全羊的人,也算是讓他們大開眼界。吃過飯文靜不想回酒店,付雲傾稍稍猶豫便把他們帶去紀多晴演出的酒吧。
剛到酒吧門口就看見小黑板上寫着“潮汐樂隊”的演出招牌。
“小云,你什麼開始喜歡樂隊的,我怎麼不知道。”林嘉目光幽怨,“唉,現在我們之間已經有不可跨越的溝壑了嗎?”
付雲傾翻了個白眼,豈止是溝壑,他們之間從愛好到興趣再到性格完全是隔着一條科羅拉多大峽谷。
安靜拍桌子抗議:“喜歡樂隊有什麼不正常的,像你這種整天坐辦公室裏對着少年漫畫流眼淚的小白臉才不正常吧!”
“喂,少侮辱人,快奔三的女人看見少女漫畫還會轉圈圈的才是變態吧。”
“變態?一個偷小云內褲的傢伙有資格説我變態?”
“……”
兩個人的臉上根本就是印着“八字不合”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不過等樂隊出場時,也沒有人再有功夫嫌他們這桌太吵。付雲傾本來準備等着看林嘉瞅見多晴時被雷劈到的表情,可是一行人走出來。林夕還是林夕,洛洛也還是洛洛,鼓手的位置卻換了個年輕的男孩。也是戴着紀多晴經常帶着的那頭銀白色短髮,卻不是紀多晴。
鼓聲響起來時,安靜站在椅子上歡呼起來。
何夕很少見這麼瘋狂的女客人,眼神掃過來卻看見付雲傾稍顯淡漠的臉。
幾乎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那頭小狼崽子被徹底踢出局了。
他扯住林嘉:“我們換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