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時候生活跟夢境交替,倒不知道哪一樣是真的。
剛剛還想着的人,突然就在眼前,她有點措手不及,傻傻地擋在門口。
他笑了:“不方便嗎?”
他知道自己的微笑多迷人,沒有人能夠真正拒絕這樣他。
多晴閃開讓他進來,而後機械地關門,看他把行李放在門口,從裏面拿出白色的家居服。他當着她的面脱衣服,外套,毛衣,接着是內衣,他幾近赤裸地在她面前,然後坦然到無恥地拿着家居服進了浴室。
而至始至終他表現得像個尊貴的主人,反而讓她拘謹地退到一邊。
等多晴回過神,他已經洗好澡換了乾淨的衣服出來,頭髮上滴着水,新鮮又精神。
他一邊擦頭髮一邊問:“吃過晚飯了嗎?唔,看起來還沒吃……冰箱裏應該有速凍水餃吧?”
説完不等她説話打開冰箱,從下層取出一袋水餃,在玄關後面的簡易廚房裏燒水,下餃子,完全不像第一次光臨。這種熟練倒讓多晴發憷,分辨不出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整個屋子都是他的傢俱,民族風的紅色大沙發,書櫃,甚至連陽台上脱了色的藤椅都是從他家裏搬過來的。
不對,應該説都是她撿回來的,整個屋子裏都是他不要的東西。
連同她都是。
“給你盛了十二個。”
他把盤子放在茶几上,盤腿坐在地板上,拿起遙控調到中央一台,正播放着春節聯歡晚會。還是那些熟悉的主持人,熟悉的演員,換湯不換藥的節目,如出一轍的笑料,還有坐在電視機前相同的兩個人。
多晴乖乖把餃子吃了,十二個果然是她的極限,他也是記得的。
他眼睛盯着電視屏幕:“把盤子收到廚房,待會兒我去洗。”
她沒動:“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下了飛機就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這裏,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的傢俱都在這裏,我家都是空的,你讓我去哪裏?”
“這些都是你不要的。”
“現在我又想要了。”他淡淡看着她,“不行嗎,我後悔了不行嗎?”
因為他想要了,後悔了,所以又回來了。
“行啊。”然後她用力抱住沙發角,認真又兇狠地説,“不過,你以為你後悔了就可以要回去嗎?休想!我的東西我不願意給誰都別想拿回去!”
“你要這些幹什麼呢?”
“我……我省錢!”
“那我給你買一套好不好?”
“我幹嘛要你給我買東西,你是我什麼人。”多晴把他當階級敵人,“有那些錢你給自己買一套多好?”
付雲傾幽幽看了她半晌,手指在沙發上摩挲:“不一樣的,我的第一次可是在這個沙發上失去的。”
多晴恨恨的:“我也是啊。”
他的笑意越來越深,眼睛裏的水都要溢出來似的。傳説中的勾魂豔鬼也無非是他這種樣子。可是越是這樣多晴的腦袋越清醒,知道再這樣下去,又要被他牽着鼻子走了。她用抱枕丟他:“你明天就走。”
他接住枕頭抱在懷裏:“我以為你現在就要趕我。”
多晴抱着膝蓋,屋子裏只有京戲的唱腔迴盪。
半晌,他聽見她説:“只有今天不會趕你,因為你沒地方去。”
無論過了多久,她的心裏還是有的他的,關於他的一切,她也都是記得的。他記得那天自己找了搬家公司,在飛機上就後悔了。等下了飛機,他心急火燎地給那個工頭打電話,卻聽那個工頭説,東西都被一位姓紀的小姐搬走了。
然後在東京的家門口看見紀多晴,他的心情無比複雜,只是一時間,他看不清渾濁的水面下的雀躍的欣喜。她是為了簽約的事情來的,至始至終都不是因為想念他,或者想見她一面。他真的氣得發昏,因為她的沒心沒肺。
她沒有他也是可以的,還是可以過得很好,可以幸福。
而他寧願她痛苦,也不願她看見自己還能帶着驚喜的笑容上來打招呼。
好吧,他不得不承認,他回來,像個強盜一樣闖進她的小公寓,惹得她炸毛,只為了確認他在她心裏還有個位置。而如今她坐在他旁邊噼裏啪啦地磕瓜子,就算是無聊的歌舞也能看得很認真,會因為俗套的笑料而笑個不行。
他覺得一切塵埃落定,一眨眼就是一生也不錯。
“我以為你會在家的。”
“……我哥去他爸家了。”
“那你媽呢?”
多晴噼裏啪啦地磕了半晌瓜子,伸手指着牆上:“我媽在那裏啊。”
他愣住了,相框裏是很年輕美貌的女子,是紀媽媽年輕時候的模樣,但是相片是黑白的,她笑得端莊優雅。
是遺像。
“什麼時候……”
多晴猶豫了一下:“四年前,是胃癌,去得很快,也沒什麼痛苦。”
他離開前不久,還去她家裏吃過一次飯,是紀媽媽邀請的。他記得紀媽媽很愛笑,跟保姆阿姨一起把他圍在中間問東問西,碎碎叨叨,多晴則在一邊悄悄翻白眼。現在想起來,他也只見過紀媽媽一次而已,三個小時,大多數是在講多晴小時候的事。
那就是他們分手不久後的事情。
他訕訕地不知怎麼開口,最後説:“對不起。”
“沒關係。”多晴説,“人總是要死的。”
2
林嘉一大早就聽見門鈴響,開門看見是付雲傾正要劈頭大罵。卻見他滿臉的陰翳,像是剛殺完人似的,氣都消了,摔摔打打地讓他進門。
“你怎麼回事,不是簽到其他社裏了,怎麼都找不到人,現在又來幹什麼?”
付雲傾燃了一根煙:“我找你問點事。”
“也要看大爺我有沒有心情説。”
“關於多晴的。”
林嘉瞪着他,忍無可忍:“付雲傾,我這麼多年都白認識你了,她得罪你了,你有完沒完?”
“她媽媽去世,什麼時候的事?”
“你剛走不久。”林嘉冷笑,“你準備出去進修時,她媽媽就查出癌症,這也是後來我才知道的。”
付雲傾沉默了一下,又點燃一支煙。
原來是那段時間,可是每次見她,她都像往常那樣沒心沒肺地笑。連同他的書房都是她整理好的。她笑着説,對你好些,讓你留點念想,會想着早些回來。他記得自己當時跟她乾巴巴地説謝謝,心裏為她的大度而氣悶。
見他沉默,林嘉不解氣,也口無遮攔起來:“那時候你走得多輕鬆,倒真把她當成鐵打的人,丟下就走了。你走後她倒也沒什麼,照樣上班下班,看起來也沒什麼兩樣。甚至她母親去世,她也只請了一天假去墓園。我準她假休息,她反而來安慰我説,你別想太多,我媽臨走時説,少了誰也要過日子,難過和開心都是一天,要不然怎麼樣,還不是得好好活着。那樣堅韌的用力去過生活的孩子,怎麼都會幸福的,你現在又來問這些做什麼?”
林嘉從小就有正義感,人雖然看起來隨便,對感情倒是比誰都認真。
當時他愛的女人離開他嫁給其他人,付雲傾沒少對他冷嘲熱諷,女人都是朝三暮四的,靠不住。
其實現在看起來靠不住的是他。
因為怕被拋棄而拋棄別人的他,不管初衷如何,都是林嘉最討厭的男人類型。現在回頭的他,本來氣勢洶洶的以為當時沒有留住自己的她也是有錯的。現在看來,因為害怕受傷害,而沒有給她一點信心的自己才是最惡劣的。
那時他沒有雪中送炭,而選擇了雪上加霜。
所以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顏面去重新打擾她的生活。
他説:“我昨天晚上跟她在一起。”
林嘉的眼睛越瞪越大。
付雲傾笑了:“你別急,我以後不會再找她了。”
林嘉愣了一下:“這又是什麼意思?”
“那麼堅韌的用力去生活的孩子,不跟我這種人在一起,反而會更幸福吧。”付雲傾攤開手,“如果你不説,我都不知道我是這樣惡劣的人,什麼都是一廂情願的,哪能有臉再跟她談感情。”
他頓了頓,又笑了,“這樣的結局也好,等她結婚你幫我捎個紅包給她吧。”
林嘉認識他這麼久,少見他如此温順服軟,一席話説得穩妥,仔細聽來卻像在訣別似的。他不知怎的有點心慌意亂,見他站起來,忙擋在面前:“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家的傢俱都丟了,不趕快去買一套沒辦法住。”
“你不回東京了?”
“上次回東京是去處理點事情的,原本也是不回去了。”
再跟林嘉糾纏下去又是沒完沒了,他也沒有再説下去的興致,借了他的車直奔傢俱商城。付雲傾對牌子沒什麼講究,偏好又大又軟的沙發。在門店逛了一圈,買下了人家做樣品的一套布藝沙發,質地很好的深藍色,擺在客廳裏沉靜又大方,像淹沒了一半的海洋。
晚上躺在沙發上睡,身體陷入軟綿綿的沙發裏,用影碟機放着《千與千尋》。
記得跟紀多晴看的最後一部片子,只是那天他睜着眼睛什麼都沒看進去,滿腦子都想着怎麼開口跟她説進修的事情。
如今是他一個人看,身邊少了一個特別的存在。
也許少一個人也沒什麼的,畢竟紀多晴可以一個人活得那麼漂亮,而他四年來也是一個人。他突然想到紀多晴説過的一句話,她説,每個人都是一條直線,在這條直線延伸的時候,總要跟不同的直接交集,但是交集後總要奔赴各自的人生。
她説,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完全平行的兩條線的。
因為總有一個人會比另一人早死一點,然後兩條線交叉,一個人再往前走。
她還説,雲傾,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跟你媽媽一樣,起碼我不是,你相信嗎?她説,你不相信就算了。
他不相信,所以她就算了。
原來這句話就是他們故事的全部。
3
過了年很快就是三月,一年一度的書會在青島舉行。
對於這次書會社裏很重視,因為去年付雲傾被輝月社挖走後,先後又有兩個漫畫家被輝月社挖走。海棠社作為行業的龍頭,在業內的口碑頓時弱下去。俗話説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輝月社如今的確有勢不可擋的趨勢。
年後社裏開總會,蕭漫倒是推得乾淨,但總要有人擔着,紀多晴被上頭罵的很慘,要不是林嘉頂着,基本上鬧個引咎辭職也是有可能的。最後的處理結果是取消原本四月份的休假還有年終獎金。
書會前輝月社將付雲傾到現場籤售的新聞鋪得人盡皆知。因為海棠社與付雲傾的連載合約還有效,所以他也會去海棠社的展位上助陣。到時應該不少人趁這個機會來看海棠社的笑話,多晴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書會的前兩天海棠社的發行總監,兩個主編帶了幾個漫畫家還有助理,浩浩蕩蕩地去佈置展廳。每次書會都要安排一兩場籤售,今年也不例外,安排的是白薯,其他人友情助陣。
白薯是近幾年迅速躥紅的新人,畫風唯美活潑,頗受高中生的喜歡。四年前多晴遇見他時,他還是個雜誌的插畫師。因為喜歡一部古風的作品,一邊畫一邊在網上連載,被多晴看上在雜誌連載,接着出單行本,事業發展得順風順水。
這是他的第一場籤售會,籤售當天,他在衞生間一個人關了半晌,多晴擔心他死在裏面,正要敲門,卻見他衝出來,臉兒白生生的,都不用撲粉。
他一把抱住多晴,死死地抱了一會兒:“狼編,我昨天晚上做噩夢,我自己坐在籤售台上,一大羣人圍着我看笑話,沒有一個人找我來簽名。”
多晴拍拍他的背:“你放心,我花錢找了一堆人偽裝粉絲來裝門面,就算一個粉絲也沒有,那氣勢也能嚇死人。”
白薯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小狼寶貝,還是你對我好。”
多晴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子,拍拍臉,笑嘻嘻的:“乖,放心啦,我們家白薯這麼帥,往那裏一站女生們都愛死你。”
“你也愛死我了。”
“那當然,我是瘋狂的迷戀着你呢。”
“那你別結婚了。”
“成,咱倆過日子。”
白薯被這麼一鬨,連害怕也忘了,立馬高高興興地摟着多晴的脖子膩歪。到底是二十四歲的大男生,比多晴小一歲,長的清爽可愛,性格也活潑。倆人手挽手去了展廳,都是可愛系的,畫面也很和諧。
今年主辦方很給面子的安排了很好的籤售場地,多晴去場地做最後的佈置時,看見昨天對面還空着的場地已經支起了條幅,還有精美的大海報貼得到處都是。
多晴立刻找到負責人,説話都不穩當了:“付雲傾的籤售不是在上午嗎,而且不是在二樓的展廳嗎?”
負責人也很無奈:“原本是這樣的,是昨晚輝月社那邊臨時有變,説要推到下午。可是下午二樓的場地有個新書發佈會,只能安排到一樓。這件事我們也是沒辦法,真是不好意思。”
多晴聽得心裏憤怒,卻也不好説什麼難聽的話。
白薯一聽下午要跟付雲傾對擂,臉兒又白了一層,中午吃過飯抱着桌子腿不肯出門。
因為其他社的工作人員也是住在這個酒店裏,還是同一層,免不了互相串門刺探情報。於是一進門就看見兩個人坐桌子底下一本正經的講條件,像兩隻憤怒的小動物,又可笑又可愛,都被萌得不行,紛紛跑來拍照留念。
付雲傾下午到酒店做籤售準備,看見社裏安排的助理和編輯正對着筆記本屏幕笑個不停。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愣了一下,湊過去看。這麼一看,也忍不住笑了。紀多晴蹲在桌子底下,下巴磕在膝蓋上,表情認真,看起來就很有趣。
“付老師,這真的是海棠社的主編嗎,沒想這麼可愛,看起來好小。”
付雲傾又笑了,她是很可愛,他早就知道的。
等到了籤售會場,他一眼就看見紀多晴正站在對面的籤售台上,面色立刻冷下來,轉頭對身邊主編説:“為什麼海棠社也在做籤售,這是誰安排的?”主編正要解釋,有守株待兔的粉絲已經看見了他,大叫着“雲色傾城”,然後現場被混亂的尖叫充斥着。
紀多晴聞聲望過去,付雲傾穿着灰色的風衣,頭髮更長了,隔着鏡片也在看着她。
她這才發覺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了。
除夕後他離開就再也沒回來,電話也沒打過,徹底斷了聯繫。
他真是個反反覆覆的人,那些什麼後悔,什麼想要重新開始的話,根本就是隨口説説的。
他收回目光上了籤售台,換上完美的笑意,多一分嫌濃,少一分嫌淡,恰到好處。
白薯的籤售特意跟付雲傾的錯開了半個小時,只是連多晴都沒想到白薯的人氣那麼旺,會場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胸前掛着白薯後援會的徽章。仔細一詢問,竟不少是從外省跑過來的。
雖然粉絲人數跟付雲傾那邊沒辦法比,可是對新秀來説,已經很令人驚喜。
白薯趁籤售空檔,摟住多晴的脖子興高采烈地説:“寶貝啊,這些都是你找來的吧,真厲害哦,真把我嚇住了。”
多晴頓時笑了,揉了揉他的黃毛:“實話告訴你,其實我沒請什麼粉絲,社裏都快要給我停職了,我哪敢亂花錢啊。”
白薯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事情終究比預想的要漂亮。
他們離開時付雲傾的籤售台上還熱火朝天。蕭漫沒跟他們一起回酒店,藉着打探虛實的幌子跑過花痴。白薯今天精神緊張,一進酒店撲到牀上就睡。多晴等他睡了,看了一會兒電視,什麼都沒看進去,半晌,想了想還是出了門。
4
多晴打車到了棧橋,天已經擦黑,正是遊人退卻的時候。
她對着海站了半天,然後慢慢沿着馬路走。她也不知道去哪裏。兩邊都是鬱鬱葱葱的樹,像掛了滿枝翡翠。街邊都是賣貝殼製品的小店,門口掛着貝殼風鈴,被風一吹,不是清脆悦耳,而是破破碎碎的,像砸在瓦片上的雨點。
海風的味道是腥的帶着點澀味,沿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經不見了海,鼻子卻知道離海是不遠的。
她心裏層層疊疊地堆滿了思緒,不知不覺走了很久,天都黑了,路燈瞬間亮起來。光影掛在葉子上,投在她的肩上,再落到馬路上。這座城的地勢高低不平,遇見一個陡坡,她慢慢走上去,兩邊是用大塊的青石堆起來的高牆,滿牆都是綠色的垂掛下來的迎春花藤,還有一串串黃色的星星點點的迎春花。
時常能遇見樓梯通往建在高處的紅牆鐵門的房子,像童話裏的草莓醬小屋,讓她忍不住想看看那透出燈光的屋裏是不是住着公主。
她就這麼漫無目的走了半天,等走累了,才坐在路邊拿出手機看時間。
等拿出手機才嚇了一跳,二十幾個電話,都是同一個陌生號碼,打得手機只剩下一格電。下午在會場她怕打擾設置了靜音,一直忘記調回來。
“哪位?”
那邊靜了幾秒鐘,傳來付雲傾的聲音:“……你在哪裏?”
多晴看了看四周,挫敗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裏?”最終是往前走了兩步,知道自己是在黃台路。聽見這個地名,她愣了一會兒才報出去。半個小時後付雲傾看見她時,就是她坐在路邊,手指在地上劃來劃去寫着什麼。
“你在這裏幹什麼?”
“沒事,隨便走走。”多晴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籤售會順利嗎?”
“嗯。”付雲傾猶豫了一下説,關於籤售完畢後因為此事跟輝月社總編撕破臉的事絕口不提,“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社裏會這麼安排。”
“我知道。”多晴抬起頭來,漆黑的大眼睛帶着笑意,“我相信你。”
“為什麼?”
她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在問一句傻話:“因為你是付雲傾啊。”
他一震,什麼話都説不出,只是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三月的天氣不算暖和,又是夜裏,她的手像兩塊綿軟的冰。多晴慢慢把手掙脱出來揣進口袋裏,有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髮,她也沒去理,就讓它亂着。
兩個人默默對站了半晌,多晴突然説:“我記得這條路上有一個很長的階梯,往上走到一個很高的平坡上可以看見一片院子,每家門口都種着桑葚和月季花。”
付雲傾笑得很好看:“那我們找找?”
原本沿着路走的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多晴覺得空蕩蕩的心裏又被填滿了,覺得這樣走下去,一直能走到海邊,如果再一直走下去,能走到什麼地方?
多晴想着,就這麼一直往前走,不停歇地往前走。
遇見她形容的台階就往上走,深夜街上沒什麼人,安靜又美麗,兩個人不多不少,剛好。走上那個長長的台階,多晴的腿開始發顫,因為坡太陡太長,她中途歇了兩次。坡上豁然開朗的空曠,接着她看見了已經發芽的月季花藤還有枝繁葉茂的桑葚樹。
只是這片房子已經沒有人住,破破落落的,斑駁的牆磚上寫着大大的“拆”字。
這片住着十幾家,多晴緊着往前走了幾步,藉着銀色的月光,她走到一個門前停下。綠色的漆都已經爆皮,落了的鎖已經鏽跡斑斑不成樣子,門前的台階上都是碎玻璃,隱約能看見裏面的牆上有紅色粉筆寫着“米三十二斤”“面五十斤”的字樣。門前有棵桑葚樹,上面已經長了青色的小果子,還沒有轉紅。她摘了一個放到嘴巴里,像硬硬的小棗子,記憶裏是澀得讓人嘴巴發麻的味道。
多晴捂住嘴,苦着臉,吐了。
付雲傾少見多晴的苦臉,記憶裏她總是笑,好像天大的煩惱的事情都惹不住她。
只是在來書會之前,他接到林嘉的電話,那個打着跟他絕交旗號的傢伙叮囑他,到了青島拜託你留心她一些,聽説狼崽子的家就是那邊的。關於多晴的身世他斷斷續續從林嘉那裏一些,細枝末節卻是誰也不清楚的。
而如今觸摸到這些細膩的部分,多晴出生的地方,他篤定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
他也摘了個青桑葚嚼了嚼,也苦起臉:“好澀。”
她立刻就笑了:“我以為我是錯覺呢,原來是真是澀的。”
“你能嚐出味道?”
她舔舔嘴巴回味了半晌,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餓了。”
“想吃什麼?”
“薺菜包子。”
付雲傾眯了眯眼,她馬上改口:“蛤蜊疙瘩湯。”
5
他們很快在路邊的街角找到一個很小的私家菜館,桌角都磨成了圓的,綁着一次性的桌布。付雲傾隨意點了幾個小菜,包括蛤蜊疙瘩湯。其實吃半個月方便麪都不會吐的她,吃什麼不是吃。旁邊桌子上有年輕人在用青島話大聲的聊天,説到歡樂處,也顧不得場合地鬧成一團。多晴側耳聽着,偶爾跟着他們笑。
付雲傾拿過勺子嚐了一口她碗裏的湯説:“完全涼了,吃吧。”
“你用我的勺子?”
付雲傾挑眉。
“……想用就用吧。”
多晴又挫敗下來,關於他的那種坦蕩,她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跟他認識那麼久,也知道他是個外表柔軟內心堅硬的人,性格里有種近乎獨裁的霸道。這是缺陷。林嘉説,那是因為他想要温柔的時候沒人願意給他,當有人願意給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想要了。
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麼,就這麼過,不好也不壞的。
“你不要多想,我本來也沒有多耐心。”付雲傾説,“我説過,再見還是朋友。我的朋友是不多,可是我對朋友也不差的。”
多晴笑了:“我知道,付老師你是好人。”
他跟好人什麼時候沾上邊了,這他倒不知道。
“剛才去的那個地方是你以前的家?”
多晴把頭轉到窗外,在喧鬧的餐廳裏聲音有些模糊:“我從小記性就很好,背書也很容易,所以考試總是得高分。可是沒想到好到這種程度,只是試着找找,沒想到就找到了。跟記憶裏一個樣子,只是已經沒有人了。”
“我寧願你記性差一點。”
“我也是。”多晴看着他,“付老師,你乾脆失憶好了,你這麼好,要是不這麼變態肯定是個完美的人,對誰都很好,可以很好地愛別人。”
這話聽在人耳朵裏,本是惹人生氣的,他卻忍不住笑了:“你夸人的時候總是那麼與眾不同,我竟然也習慣了。我的脾氣一向不大好的,卻忍你了那麼久,看來真的是變態了。”
“有些話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不能説,怕傷到你。”
“現在就不怕傷到我了,因為分開了……唉……我就知道女人不可靠,沒心沒肺。”
“大概我們比較適合做朋友吧。”多晴捧着湯,頓了一會兒又説,“你總想知道我為什麼常不出味道,其實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很小的時候,我偷吃蜂蜜,我爸就用熱水幫我洗嘴巴。那時候真是小,記吃不記打的。等舌頭好了,又想吃,就再去偷吃。我爸也是個有耐心的人,一遍一遍地給我洗嘴巴。直到有一天,我偷吃蜂蜜的時候,發現一點甜味都沒有,那水真的太熱了,能燙出泡來呢。”
他看着她,目色明淨。他想過這是因為被虐待落下的毛病,聽見是這樣的結果,本沒太多的驚訝。可是聽她這麼認真的説,才發現知道和親耳聽説是兩碼事,只覺得手心裏握出一層汗,連背上都發潮。
“那時候因為我不乖,所以總捱打。他們去北京打工也帶我去,因為想讓我上更好的學校,長大有出息。我們在北京住的地方很小,是工地附近的一個工棚,我跟爸媽睡的牀只拉上一條牀單。半夜裏,我總聽見我爸媽在算賬,吃喝用度,我的學費,還要存錢往家裏寄。他們經常吵架,我媽老是哭,因為有時候我爸的工錢要不回來。他們那麼辛苦,我卻連做個飯都不會做,洗個衣服都能把我爸攢了好幾天買酒的幾塊錢洗爛。所以捱打也是應該的。”
多晴沉默了一下,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搓着桌面。
“對了,我原本應該有個弟弟的。”
付雲傾心裏一顫。
“也許是個妹妹,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我媽很高興説李家有後了。我爸那段時間對我也特別好,還會買麥芽糖給我吃。那真是我的好日子,我很饞嘴的,很喜歡吃甜食。那時候我應該是覺得偷隔壁工棚大嬸家門外曬的地瓜幹也不會被打,所以去偷了。”多晴説到這裏,忍不住又笑了,“可是我真的太貪心,偷了一次不夠,又去偷第二次。那真的是很少的地瓜幹,隔壁大嬸留給她兒子吃的。後來她站在我家門口罵,我媽心高氣傲氣得哆嗦,那個孩子就沒了。我爸從那以後脾氣越來越差,沒事就打我。笤帚疙瘩啊,棍子啊,柳條啊。其實柳條看起來沒殺傷力,抽起來最疼了。我還是喜歡我爸用棍子,打一下就懵了,再打也不覺得疼。”
桌子上的菜都已經放涼了,誰都沒去動。
付雲傾看着那雙獸類的眼睛,野心勃勃,怎麼都不會害怕似的。
“以前……你都不肯説。”
“以前我媽問過……嗯……我是説養母……我就説了,她傷心地吃不下飯。前些年在一起時你還是……喜歡我的,我説了,你肯定會難過,我才不要你難過。在我媽把我撿回家以後,我就決定做最乖最好的孩子。這麼多年,我發現,只要我努力想做到的事情,都可以做到,並不是一個只會給人帶來不幸的人。
多晴看着他,臉稍稍紅了:“那時候你愛我,所以我發誓做個最好最乖的女朋友,我做到了嗎?”
他需要她的時候,她都在。
他不需要的她的時候,她就笑着看他離開。
付雲傾迎着她的眼睛,慢慢搖了搖頭,心裏不是滋味:“……不夠,還差得遠。”
她有些失望,搓了搓鼻子,重新端起湯。
他説:“你要是再貪心一點就好了。”
多晴不懂,可是他已經低頭吃菜,不願意多説,她也就不問。
吃過飯他們又沿着街漫無目的地走,這座城市很乾淨,到處都是綠色。同樣是繁華的大都市,如果説首都是美人端莊挺秀的鼻子,上海是美人嬌豔欲滴的嘴唇,那麼青島就是美人不染塵埃的眼睛。
等回到酒店已經是深夜,怕落人口實,也只能一前一後地進酒店。
半夜多晴睡不着,翻來覆去間收到付雲傾的短信:我把我的貪心給你一些,這樣就好了。
多晴回了兩個字:晚安。
回完以後心裏空落落的,悵然若失,身體裏四處遊走着風,怎麼都填不滿。
她想,當你想到一個人會餓,怎麼都吃不飽,那就是愛情了。
6
回到北京又是週而復始的忙碌。
關於跟付雲傾那晚漫無目的地流浪,在林嘉小心地詢問下,她也只是笑着説,沒什麼,那天我迷了路又餓,一起去吃了頓晚飯而已。
只是怎麼都吃不飽,平時連飲料都少喝的人,在辦公室裏堆滿了零食。
四月份的休假被老頭子取消,原本計劃的去希臘度假拍婚紗照的計劃也落空,紀多瀾好容易抽出時間來,不免有些遺憾,在飯桌上説:“乾脆你辭職算了,我又不是養不起你,你要是無聊就來公司上班,專業也算對口。”
“我喜歡這個工作,沒有換的意思,婚紗照以後補拍就好了。”
“還有三個月,我已經已經在清點賓客人數了,你有什麼朋友也趕快確認一下,還有酒店也需要確定。”
週末多晴正在網上跟白薯交流故事的最新進展情節,李默然又開着他爹的老爺車停在樓下喊她的名字。每次李默然扯着嗓門喊她,她都想起羅密歐與朱麗葉。於是紀朱麗葉蓬頭垢面地把腦袋伸出去喊:“羅密歐同志,黨考驗你的時刻到了,給奴家十分鐘思考要不要跟你私奔。”
其實哪用十分鐘,這些年李默然出門還要撲個粉底遮黑眼圈,偏偏紀多晴嫩得像小水葱,整齊的齊眉短BOBO頭用手扒兩下就光滑亮澤。出門隨便往白T恤上套個衞衣外套,幼齒又清秀的少年一枚,去個酒吧都要被查身份證的。
李默然的好朋友今天在家裏煮火鍋,非要拎着她,説是路上説話解悶。其實多晴知道,李默然怕她在家裏悶壞了,恨不得走哪裏都把她栓褲腰帶上。
千算萬算沒想到李默然他爹的老爺車半路拋錨,氣喘吁吁地吐着煙。
李默然抱着車頭,無比深情:“老爺,您辛苦了,請您安心地去吧。”
“當年這部車還是你媽拖着我媽去買的。”多晴笑着説,“我媽都不在了,它也要報廢了。”
這麼多年,只見她笑,從沒見她有什麼不開心。
別人都覺得紀多晴堅強積極,卻沒有人想過,有哭有笑才是真正的人生。當年紀媽媽臨走前,她在病牀前哭得不能自已,多瀾紅着眼睛説不出話。多晴握着母親的手,微微翹着嘴角。明明是二十歲的孩子,説出來的話卻是比七老八十的老太太還穩定,她説,媽媽,你放心去吧,什麼都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哥的,也會照顧好自己,跟你在的時候一樣。
紀媽媽一輩子都順當,又生性樂觀,見人三分笑,當年深愛的丈夫跟她離婚,她也沒落淚,只當走不下緣分不深。
見多晴這麼懂事,卻哭着拉着她的手説,多晴,媽這輩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你,你長這麼大從沒讓我操過心。當年笑話我為了個孩子離婚的鄰居後來都羨慕我,説你懂事又孝順。可是媽媽寧願你皮一點,會哭會鬧,偶爾也像你哥那樣惹我生氣,或許早戀打架什麼的都好。但是你這麼乖這麼好,什麼都要做給媽媽看,做什麼都要讓媽媽高興,媽媽走了你怎麼辦?
多晴低頭摩挲着媽媽的手,那乾枯的手卻越來越濕。
這樣的情敵,真是讓人恨都恨不起來。
李默然嘆口氣:“慢慢都會不在的,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
多晴沒聽清她嘟囔什麼,趁李默然等拖車,她去對面的便利店買水和零食。回來看見李默然愣愣地站在車前,臉白一陣青一陣。正好路口有紅燈,多晴看見一輛熟悉的車,車牌號也是熟悉的。
“烏鴉,那是我哥的車。”多晴嘆口氣,“看見你這樣,我真覺得我罪大惡極。”
李默然的臉還是白的,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中午在李默然那個綠眼睛的混血美男老師家裏吃的火鍋,幾年前多晴還參加過他們的婚禮,尤記得大紅色的條幅,新郎何落凡,新娘幸月萱。他們男才女貌站在一起那麼登對,李默然喝得伶仃大醉。可是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他們的兒子都已經兩歲多。小孩子根本就是他爹的翻版,一頭大狐狸加一頭小狐狸。
可是小狐狸人小鬼大,氣定神閒地在女人圈裏轉了一遭,趴在多晴的懷裏就不動了。小手摟着多晴的脖子,小嘴也在她臉上熱情地“啾啾”獻吻。那個叫藍冰的假小子指着小狐狸的鼻子無比嫉妒:“何明若,你有異性沒人性!再也不給你帶巧克力蛋糕了!”
何明若小狐狸卻無比淡定地嘟囔着:“漂亮哥哥,我要漂亮哥哥。”
原來何明若小狐狸最粘的是藍冰還有他的舅舅林莜,如今見色忘義,又移情別戀上了紀多晴。藍冰勾着幸月萱的脖子裝哭:“阿萱,完蛋了,我已經知道你兒子帶朋友回家吃飯你最害怕聽見什麼話了。”
孩子的爹俊美不凡穩若泰山,孩子的娘非常不感興趣還是裝作很感興趣地問:“什麼?”
藍冰無比沉痛:“阿姨你好,我是你兒子的男朋友!”
孩子的爹孃都對她的白痴習以為常。可是他們誰都沒料到,在白痴這方面,強中更有強中手,多晴奇怪地問:“那還會不會留他吃飯?”
……這不是重點好吧?!
李默然至始至終都沒發一言,聒噪的她少有這麼安靜的時候。回去的路上她突然問:“你對同性之戀怎麼看?”
多晴説:“只要是真心相愛就值得尊重。”
李默然笑了一下,有些狼狽。在今天之前,她也是這麼認為的。只是這一瞬間她混亂了,心亂如麻,感覺自己瞬間就老得不成樣子,再一個一瞬間就腐朽成灰。
7
紀多瀾晚上接到李默然的電話,説是要好好談談,約在家裏見面,強調是多晴不在的時候。他基本上也知道她要説什麼,上午在路口遇見紅燈,她一定是看見他了。這種事對她來説衝擊肯定不小。
果真李默然的狀況不是很好,不止不好,還滿面的憔悴。他讓她在客廳裏坐下,給她倒了杯水。李默然本來篤定要問的,看見他那張漂亮的臉,突然有種轉身逃走的慾望。只是腳挪不動,從小就喜歡他,已經那麼多年,或許已經喜歡也能成為一種無法控制的慣性,怎麼都無法停止。
“今天上午,我看見你在車裏跟別人親熱……也許……也許是我看錯了。”
李默然看着他,心裏哭着叫囂,快點否認啊,告訴我是我看錯了,告訴我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是輸給了時間,因為多晴的陪伴比較久,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愛她。
紀多瀾沒否認,只是看着她,半晌把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喝點水吧。”
“多瀾,我是不是……”
紀多瀾搖搖頭,有些疲憊似的揉了揉眉心。
有種天翻地覆的絕望掩埋了她,好像天與地之間調換,什麼都變了,這些年的期許也都變成假的。而小狼崽子試婚紗時笑着説很幸福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她跳起來:“紀多瀾,你馬上就要跟多晴結婚了,還跟別人糾纏不清,而且還是個……男人!你竟然跟男人!”
她目呲欲裂,不得不承認,紀多瀾長得一張男女通吃的臉,只是她從沒想過,自己竟然從起跑點上就輸了。她曾慶幸自己是他的異性,如今為了這種優越感而悲哀可笑起來。
紀多瀾拿出一根煙:“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從高中就認識,後來總在一起,不知怎麼回事,大概是昏了頭了,我們都沒想過會變成這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鬼打牆一樣……”
“那……那多晴……你讓多晴怎麼辦?”李默然覺得他很可怕,“你就這樣隨隨便便就毀了她的一生嗎?”
紀多瀾愣了一下,形狀姣好的唇噙着若有似無的霧。
“多晴什麼都知道。”
李默然這才徹底傻了,跌坐在沙發上。
“多晴有愛的人,可是那個人不愛她,所以她也不愛他了。她説她大概不會結婚了,可是一個單身女人在社會上生活會很艱難的。而且我跟那個笨蛋大概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改不了了。你也知道這種關係會很辛苦,起碼,我們不可能有孩子。而多晴一直很想要個孩子,所以我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
他從小到大從沒拿正眼看過這個妹妹。
一直到幾年前他看見別人拍下來的地鐵站的視頻。他才知道,即使恨也好,討厭也好,時間長了,也是一種震撼人心的情感。他看見她差點沒命,覺得魂飛魄散。那時他才發覺,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多晴都是他生命裏最親密的人之一。
猶如一塊強制移植到他身體表面的皮肉。
從那以後他開始關注她,學着慢慢愛她,看她受寵若驚,看她因為高興而漲紅着臉不知道跟他説什麼好。看她收到他的禮物就像個小孩子般整夜睡不着覺一趟趟跑廁所。看她某天晚上躲在衞生間裏赤紅着眼睛,他覺得她很痛,在流血,可是他無法阻止那個傷口。
她笑着對他説,哥,我以前很容易喜歡上一個人,那是因為我把喜歡一點一點地拿出來,所以失去也在乎,因為我還有很多喜歡可以揮霍。可是這次我把喜歡一點一點地拿出來,拿得太多了,都拿光了。可是他卻走了,你説我是不是很笨?
他説,如果你看見他還能很理智的把喜歡一點一點拿出來,那就不是愛情了,那隻不過是好感。
他説,多晴,原來你也是會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