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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古霏霏在看報紙裏的分類信息。她得出去找工作了。

    本來,按照她的設想,回國後她想先當兩年的全職太太,在家照顧孩子,照顧老公。4歲的孩子正是啓蒙的時候,也是學東西最快的時候,她想向德國媽媽學習,很多德國媽媽在這個階段都是辭了職在家照顧孩子,她們認為,在孩子的這個黃金階段裏多陪陪他,多教他,多帶他玩,多認識自然,多交朋友,比掙那點薪水更有價值。古霏霏很認同這點。

    但是,眼下,她沒這條件。當全職太太是需要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條件,她一個都沒有。

    昨天,汪海洋拿回了工資條。工資條上的數目之低再次擊破她的承受底線。2018元!這是汪海洋的全部淨收入!

    古霏霏以為看花了眼,再看一下,建大講師總共4000來塊的工資,刨除税、公積金,其他亂七八糟的支出,怎麼也不可能只剩那麼一點吧?然後她看到了房租一項:她們居住的那50平米的單身公寓,租金1500元!

    天啊,這個房子還不是免費給他們使用的?

    古霏霏衝汪海洋大喊:“汪海洋,你有沒去問清楚啊?分你那麼小的房子也算了,怎麼住這樣的房子,還要付錢!”

    顯然汪海洋已經在學校裏經歷了一次據理力爭,但是沒成功。在古霏霏面前,他重複着房管處處長的話:這是學校規定,所有住那樓的人都要付房租,1500的房租,已經很便宜的了,放在杭州寸土寸金的地方,至少要2500……

    古霏霏幾乎要破口大罵了:“你被當做高級人才引進之前,他們告訴過你住大學的房子要租金嗎?他們不是説要分你一套房子的嗎?”

    汪海洋難過地替自己辯解了一句:“這不是我的錯……”

    古霏霏揮動着手裏的工資條:“2018,這就是你一個堂堂海歸博士的價值嗎?這樣的收入,還不夠付我們慕慕的幼兒園學費啊!”

    汪海洋説不出話來。

    説實在的,他今天的情緒已經夠糟糕了,當看到這樣一張工資條時,他也快要崩潰了,他當時想到的,與剛才古霏霏説的一模一樣:2018塊收入,相當於200歐元,這就是自己一個堂堂海歸博士的價值嗎?

    他拿着這張紙條去房管處,想問問是怎麼回事,但是,那個胖乎乎的處長只輕描淡寫地説:這是大學的規定,我也沒辦法……

    接着他又説:你多年在國外,可能不知道杭州的房價吧,這可是建大最好地段的講師樓啊……

    然後他説:建大的工資已經算高了,其他的一些大學,講師收入才1000多呢……

    最後又説:這房租啊,説句實在話,這樣的價格已經很照顧老師了……你回來了,就會慢慢習慣的……

    汪海洋愣在那裏。是的,在其他人眼裏,他這個海歸落伍了,他不知道中國城市發展有多快,他不知道杭州的房價已遠超過德國……但是,他知道,按照國際薪酬水平,他這樣的一位博士,到歐美任何一個大學,工資單上的税後收入絕不會低於2000歐元,而這裏,200歐元!

    汪海洋憤憤地想:這裏,既有“國際接軌”,又有自己的“中國國情”,住房付房租是與國際接軌,工資2000多塊,是中國國情。

    海歸博士汪海洋,在被引進的第一個月裏,還沒自信幾天時間,就懵了。

    古霏霏坐在牀上,心裏空空的,一點想法也沒有。火已經發了,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汪海洋站在那裏,臉色蒼白,他其實比她更難受。他是個好男人,已經很自責於一條都沒有實現老婆對自己的期待,可她自己還那樣給他壓力……古霏霏站起來,走近他,拉拉他的手,説:明天,我出去找工作。

    在老婆眼裏,汪海洋是輕量級男人,但在他人眼裏,汪海洋依舊是重量級牛人。

    詹小鵬給表哥打電話。

    詹小鵬在這城市裏實在找不到可以幫助他的貴人,只有表哥。

    “哥,你好嗎?”他問。

    儘管汪海洋一腔愁緒,但是在小表弟面前還得顯得鎮定和有力量。兄長如父,當兄長的,就是有責任和義務去關照小弟小妹,誰讓他們喊他“哥”了?哥就算累死撐死也得在眾小弟小妹面前保持着站立的力量和微笑的形象。

    “還行,就是比較忙。”汪海洋説。

    “哥,你現在在大學裏的局面打開了嗎?能説上話了嗎?”詹小鵬小心地問。

    “這……”汪海洋一時不知該怎麼説。

    若説得太滿,怕以後不好自圓其説,若説得太少,又擔心表弟懷疑。他不想他的假身份很快被家裏人知道。

    詹小鵬可一點沒覺察出老哥的虛弱心理,事實上,他更虛弱,因為,他有事要求着表哥。

    “哥啊,我這段時間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你那裏有沒一些機會啊?”詹小鵬的聲音裏透着希望和期盼。

    汪海洋沉吟一下。他肯定沒有機會能給他,因為他沒這個能力,但是,他當然不能那麼説。他想了下,然後走了一條最保險的路線,慢慢説:“小鵬,我才回來,所有的人事關係都是新的,我也很難開口,再説,我和你的專業方向,又實在太不一致了……要不這樣,你先找,我這裏也幫你留意,好吧?”

    詹小鵬一聽,有點失望,但他還是牽住了最後的一線希望:“行,哥,你這裏有信息的話,立即告訴我一聲哦,我去應聘……”

    汪海洋説,好的,我知道,你的事我肯定放心裏。

    然後汪海洋問了一下詹小鵬的近況。

    詹小鵬愁眉苦臉。

    汪海洋不忘一番鼓勵。給人工作機會是需要實力的,但是,只給人口頭鼓勵,那是不需要成本的。

    為了彌補自己沒有盡到當兄長的責任,汪海洋説:什麼時候出來,我請你吃飯?

    詹小鵬一聽,大喜:耶,我都好多天沒好好吃過大魚大肉啦,老哥的飯局,我不客氣了哦!

    當晚,汪海洋為兩人支付了150塊錢的餐費。吃不完的,讓詹小鵬悉數打包。汪海洋還許諾:以後想打牙祭了,就隨時給表哥打電話……

    沈思雨在網上看新聞。

    網絡上,“一個蘿蔔十個坑”的話題還在熱烈討論着。這段時間的最熱門話題就是這個了,莫語的訪談一直放在首頁位子沒撤下。只不過,這個話題下,多的是關於小三和婚外戀的探討。

    沈思雨在谷歌上搜了一下莫語的一些信息,顯然,他是一個很有爭議的社會學教授,有人高捧有人痛扁,當然,他也是個很受媒體寵愛的公眾人物,風度翩翩,氣質儒雅,同時經典語錄眾多,一出場就極有人氣。

    沈思雨看着莫教授那張自信微笑的照片,鬱悶地想,可能自己給他的郵件早被扔進垃圾堆了。自己是誰呀,一個小小的大學女生,竟然相信號稱“男人心理指南”的師太王倩的蠱惑,什麼認識莫教授是上帝特意留給她的機會,什麼她的半個工作位子已經到手,屁話,她在莫教授的眼裏,就是當時的一朵小白雲,與他談了一席話,讓他賞心悦目了一陣,很快過眼雲煙,飄散得無影無蹤,在他頭腦裏,一點記憶都沒有!

    叮地一聲,電腦上有個提示,她有新郵件。

    沈思雨去電子郵箱查郵件,點擊進入,突然,她愣住了。

    Hotmail收件箱上的電郵主題一欄上的內容提示:莫語回覆。

    沈思雨半信半疑地打開:

    小沈:

    你好!

    因為我這段時間工作繁忙,沒有及時回信,請諒解。

    很高興認識你。你是一個善良又美麗的女孩,與我認識的很多女子非常不一樣。

    期待我們還有再次見面的機會。若你願意,下次來信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我來杭州開會時可以聯繫你。

    祝開心!

    莫語

    沈思雨幾乎不能相信。

    這不是一封客套性應酬性的回覆,這是一封有着明確指向的郵件:我們可以繼續交往。

    難道不是嗎?

    “你是一個善良又美麗的女孩,與我認識的很多女子非常不一樣。”這意味着她在他心裏不僅有記憶,而且記憶深刻,印象良好。

    “下次來信告訴我你的手機號碼,我來杭州開會時可以聯繫你。”這更是意味着,他願意她給他寫郵件,而且,他希望她能給他電話號碼,他願意與她進行聯絡。

    “期待我們還有再次見面的機會。”這究竟是客套話還是真心話,放在這樣一封信的語境裏,只要不是白痴,誰會不明白呢。

    沈思雨有一時簡直忘記了呼吸。這封信是不是意味着像王倩所説,她真的快要走進一個圈子了?她明年的好工作真的一半已經搞定?

    沈思雨狠吸了一口氣,那時她真想高喊:王倩,你真的是個預言師太,你太偉大了!

    説詹小鵬租住的這棟公寓是個大蟻穴真沒錯。同蟻穴裏的結構一樣,大蟻穴裏還分小蟻穴,各個小蟻穴裏安靜地住着高智商的小蟻民們。

    不同蟻民,志向不同。

    小房間裏的四人,詹小鵬和路光明是打零工然後等候機會找穩定工作位子,小羊一心考建大,説考建大是他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路光明對小羊考研很不以為然,小羊是個窮人,路光明認定窮人讀研讀博都是隻會路越走越窄。路光明算了一筆賬:看他現在那麼辛苦複習,每天兩包方便麪三個白饅頭,頭懸梁錐刺股地把所有時間都花在看書上,就算他真的考上了什麼建大的研究生,首先是1萬多一年的學費,叫小羊從哪裏拿這筆錢?然後是生活費,説起來研究生可以給導師打工,但現在的大學教授好多都是精明的資本家,學生是那麼好的被剝削機器怎麼會不去設法榨乾他們的最後一滴血汗?真的,如今世道,不是所有老師都是蠟燭春蠶了!還有一個問題,就算小羊九死一生跑到了讀研的終點站,能保證他那時候就真能找到好工作?經濟發展是事實,但是還得正視另一個現實:淘汰的速度高於積累的速度,現在本科不值錢,兩年後碩士不值錢,3年後博士不值錢,那麼3年後成碩士5年後成博士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是小羊有他自己的賬:先不管怎樣考上建大,然後貸款交學費,再怎麼樣,就算貸款5萬好了吧,拿出建大的碩士文憑後,找個一年8萬年薪的位子不算過分吧?花兩年時間把大學貸款還掉,然後繼續貸款,那是下一個階段的貸款了,該買房就買房,該買車就買車。小羊認定,人要拼搏,必須要學會投資,學會貸款,要懂得利用後5年的錢來打前5年的基礎,因為,路是越走越寬的,後面的錢只會越來越好掙,若一直像路光明這樣的悲觀想法,那麼5年後依舊是個蟻民。

    路光明説不過小羊,小羊説不過路光明,詹小鵬在旁邊聽着,不説話。

    不過,他覺得他還是認定小羊的觀點更對一些。人要學會投資,要學會使用5年後的錢為現在一窮二白的自己打基礎。目前看來,小羊的日子最苦,但是小羊意志滿滿。

    對了,還有小趙。

    儘管小趙在這個蟻穴裏比他們住得都要久,但小趙在路光明眼裏一直是個“一根筋到底”的嫩孩子。他畢業一年多,住了一年多,基本都是默默無聞,早上出門,晚上回家,有問必答,無問就很少説話,只是笑呵呵地與大家相處。

    “這個小屁孩,還説現在在做銷售呢,怎麼做銷售啊?看他那軟綿綿的樣子,我才不會買他推銷的東西……但是,這個孩子還來得倔,一根筋到底,真是不合時宜!”路光明憤然地對詹小鵬説。

    在路光明的眼裏,來這個蟻穴裏都一年多的話,怎麼也是半個元老了,怎麼也得有點江湖地位了,不能憑空被人欺負,但是,這個小趙,什麼都不爭,什麼都不搶,就這麼温吞水一樣地過着日子,這樣的一根筋,真是讓他看不下去。

    詹小鵬聽得哈哈大笑,這路光明雖然有點流氓痞氣,但實在稱得上夠意思的好朋友,願意為兄弟操心。連小趙來了這裏一年多了還沒確立起江湖地位這樣的事情,他看了都要心焦。

    但是,小羊悄悄告訴過詹小鵬,雖然小趙看起來很軟,温吞水一樣,可他很有韌性,據他所知,小趙這一年多來在外面幹過的活,都超出30份了,什麼快遞員、餐館服務員、大樓保潔員、家教、促銷員、必勝客宅急送、打字員……凡是能想到的,他都會去做,而且,都做得毫無怨言,整天笑眯眯的。小羊説,這就是一種本事,我們誰都沒有這種牛皮糖一樣堅韌的本事。能吃苦,什麼都能做,而且樂意從最底層做起的人,一旦有機會,必成大器!

    小羊的話讓詹小鵬呆了很久。為此詹小鵬還特意觀察了一陣小趙。

    真的,若單獨看小趙,那麼瘦弱的一個背影,哪像一個意氣風發的大學生?他總是背一個布質的斜跨揹包,揹包的肩帶已經磨出了破洞,他身材瘦小,但他每天笑眯眯的,他言語不多,但是真沒聽過他説空話放空炮,至今他們也不知道他的理想啦志向啦人生目標啦,因為他只聽他們説,他自己不説……對了,與他們都不一樣的,小趙的牀鋪、書架和身上,怎麼都是乾乾淨淨的。

    路光明不喜歡小趙的軟和弱,最主要是住在這裏一年多了還被人欺負,考公務員明知是南牆不撞死不罷休,不聰明,這令他對小趙“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同情他時又捎帶着看不上他。

    詹小鵬喜歡路光明,喜歡他的仗義,喜歡他那種江湖之氣的“橫”,還有那非常分明的喜和恨,可詹小鵬又覺得,他們三個,在堅韌上誰都比不上小趙,路光明不該看不起小趙。

    這就是他們這個小集團,大蟻族裏的4個小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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