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説:「左胸完全沒有肋骨,只有一團拳頭大組織,這是胎兒畸形發育。」
「確是一種先天性缺憾。」
「病人想怎麼樣?」
「他想有正常胸位,到沙灘可以脱下上衣。」
「其實──」一品欲言還休。
「是,我們替他做心理輔導,一再強調,一個人的外表不重要,但是,我們不是他,只有他才知道自幼遭人嘲弄是怎樣的痛苦。」
「首先要將多餘組織磨平,然後,訂做一個硅袋,填充凹位,最後才縫合。」
醫生們笑,「我們也這樣想,不過,打磨到甚麼程度,真需要一位米蓋蘭基羅來指點一下。」
「做立體素描,在計算機上做實習,來,馬上開始。」
一品全神貫注,沒留意到有人在門外凝視她。燈箱的藍光反映到她的雙眼ㄈィ她那專注的美幾乎帶瞪袷サ母芯酰熊在豪在門外看得發呆。
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他曾試過與男女同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在礦野ㄑ罷一石,吃足苦頭,有所獲時,大家擁抱歡呼,但倒在一切與救命無關。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妙齡女子指揮大局救治病人。
這時一品抬起頭來,看到了他。
她連忙對其他人説:「我去喝杯咖啡。」
她走到熊在豪面前,「你怎麼來了,」有一絲驚喜。
「看護説你一整天都不會回診所。」
「你有急事?」
「是,大學研究員發現了始祖爬蟲化石足荊我需即刻趕到愛爾蘭會合。」
「啊,那是甚麼?」
「生命來自海洋,繼而從陸地進化,魚類長出四肢,邁向大陸,-們的鰭足與我們臂骨構造相同。」
一品沒好氣,「與你相同才真,我是我由上帝創造,我最討厭進化論,你的祖先才是黑猩猩。」
「咦,這不像一個醫生説的話。」
「就因為我是醫生才這樣説。」
他興奮地告訴一品:「接擔地球才出現了脊椎動物。」
一品好笑,「你來告別?」
「正是。」
「祝你順風。」
「我倆都沒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有點遺憾。
一品安慰他:「現在公務員都起碼朝八晚六了。」
「科技再發達都好似不能挽救餘閒。」
「幾時返來?」
「説不定。」
一品惘然若失,「那麼,我們維持聯絡。」
「我一直在想,一品,愛爾蘭風光不錯,呃,你會否前來度假?」
一品微笑,「短期內我不打算放假。」
「我明白。」
他輕輕擁抱一品一下,靜靜離去。
人都十分自私,愛叫對方放下一切,移-就船。
一品回到會議室,繼續與同事商議手術事宜。
但是,連她自己都發覺,她的聲音,已失去一份起勁。
也許,是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度假,或者可能選擇愛爾蘭。
下午,他們見到了病人,他很年輕,才二十三四歲,瘦削,左胸凸起,像皮膚下藏狄桓鐾球。
看見年輕女醫生,有點忸怩,一品儘量使他舒服,向他解釋手術過程。
他忽然落下淚來。
一品輕聲安慰:「這是為瞪趺矗渴郎嫌植皇悄鬩桓鋈擻幸藕丁!棺砸皆撼隼矗她意外地接到熊在豪電話。
「一品,有一件事託你。」
「請説。」
「我答應送小貝洛一隻貓。」
「我可以替你辦。」
「我已經物色了一隻,自防止虐畜會處領養,不過,早些時候,發覺-有病,把-送到動物醫院治療。」
「哪一間醫院?我可以替你領回送返金宅。」
「叫你辦這種瑣事?」
「別客氣。」
「-在方舟動物醫院。」
咦,正是二晶工作那一間。
「你説是熊在豪他們就知道。」
「好,我一定替你辦妥。」
「謝謝。」
話已經説完,但是熊在豪卻一直沒有放下話筒,那一陣沉默代表了無限依戀。
一品也沒説話,這種時候,講錯一言半語,將來都要負責任。
「珍重。」他終於告別。
下午,一品抽空到方舟醫院領回那隻貓。
接待員認得一品,「楊醫生你好,你要的貓在這ā!
他把-抱出來,一品看仔細了,「咦,我認得你,你是那隻吞了許多角子的頑皮貓。」
「楊醫生記性真好。」
「我妹妹呢?」
「在手術室為一條罕有白蟒蛇開刀。」
「噫。」
「-誤會乒乓球是鳥蛋,吞了一整盒,-主人急得不得了。」
「甚麼樣的人養蛇?」
「是一位攝影師,養了有三年。」
「同她説我來過。」
一品拎了貓籠往外走,上了車,雙手放在駕駛盤上,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那次,是二晶特地把她叫去看這隻吃角子的玳瑁貓。
一品問:「叫我來,就是為嫡餳事?」
二晶説:「-的主人在外邊。」
啊!原來如此。
二晶笑:「幫幫眼。」
一品記得她説:「你自己喜歡便可。」
那主人,是熊在豪。
一品耳畔有輕輕嗡嗡一聲。
二晶看中的人是熊在豪。
一品立刻開動車子,把貓送到金宅去。
先替人辦妥了事情再説其它。
她與金太太寒暄幾句。
「貝洛上學去了。」
「學習進度如何?」
「不愛説話,可是書寫繪畫都無問題。」
「喜歡玩耍嗎?」
「比較畏羞,可是老師説同學都對她好。」「希望這隻貓會成為她的好伴侶。」
「可惜我們即將有遠行。」
「不要緊,貝洛如不喜歡-,你交還給我。」
「謝謝你楊醫生。」
自金家出來,一品胸腔仍似壓狄豢槭頭。
這種情況,已不必爭辯是誰先認識他,誰先看到他,唯一可做的,便是立刻退出,讓二晶有時間空間發展這段感情。
想到這ǎ一品如釋重負。
沒有選擇,往往便是最好的選擇,只得這條路可走;趁早與熊在豪擺脱任何關係。
作出決定之後,不由得有點心酸,只差那麼一點點,稍微大膽放肆些,身邊已經有個人。
不知怎地,她的理智永遠戰勝肉慾,她是個註定的失敗者。
一品沉默了。
回到診所,她看真自己面孔,吃驚了,這麼憔悴!
楊一品,楊一品,你又失去一次機會。
看護彭姑進來説:「楊醫生,已替你約了黎醫生。」
一品茫然抬起頭來,「約黎醫生做甚麼?」
「檢查胃部呀。」
「我不想見人。」
「楊醫生,你怎麼了?」
一品用手捧低罰「好好好,甚麼時候。」
「明天下午。」
接擔二晶的電話來了。
一品已經知道該怎麼説,反而沉燈鵠礎
二晶開門見山:「姐姐,你領走了熊∈詰拿ǎ俊
「是。」
「你認識熊∈冢俊褂鍥十分訝異。
「我認識貓的新主人,一個叫金貝洛的小女孩。」
「呵對,他説過貓會送給一個小孩。」二晶似鬆口氣。
隨即又問:「你覺得他怎麼樣?」
「誰怎麼樣?」
「熊在豪。」
「我在金家見過他一次,沒有太大印象。」
這話一出口,連一品自己都嚇一跳,語氣冷靜、清晰,像告訴一個病人,他已患上絕症。
「他好似不知我倆已是姐妹。」
一品終於問:「你們在約會?」
「我約過他幾次,他總是沒有空。」
「那麼,繼續努力。」
「他已離開本市,」二晶嘆口氣,「暫時不會回來。」
「啊,那麼,順其自然吧。」
二晶終於換了話題,「星期天陪母親吃飯可好?」
「沒問題。」
放下電話,一品發覺背脊已經被汗濕透。
啊!原來她喜歡熊在豪多過她自己想象,抑或,知道一定要把他讓出來,所以才忽然計較?一品啞然失笑,他又不是她的,如何出讓,況且,人都不在本市,這種事應該結束了,十天八天之後,大家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傍晚,一晶循例到醫院做手術,不知怎地,病人的千多萬謝已不能使她歡欣。
回到家,電話鈴響,咦,不會是熊在豪打來吧,這早晚他應該抵達碧海藍天的愛爾蘭了。
她會向他攤牌:「喂,你可知道兩個楊醫生是親姐妹?」
電話提起,那邊是把稚嫩的女聲:「師姐,我是李本領。」
「本領,好嗎?你人在哪ǎ俊
「雲南貴州,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特地問候師姐。」
「乖。」
「師姐,我想邀請你來參觀。」
「啊。」
「乘飛機四個多小時可到,我來接你,我們有宿舍供應,你如果週六來,星期天可以回去。」
一品沉哦。
「師姐,實不相瞞,我們有許多技術要向你討!
一品笑,「本領你何必客氣,我走一趟就是了。」
「唉呀,開心死我,我立刻叫朋友與你聯絡。」
她掛斷電話沒多久,電話又再響,生氣勃勃,比本領更起勁的聲音説:「楊醫生,我叫周炎,負責幫你訂飛機票,星期六早上六時正來接你。」
一品胸中悶氣已散掉一半,「需帶些甚麼嗎?」
「楊醫生,多買些糖果。」
「明白。」
一品忽然精神起來,立刻動手收拾簡單行李,並且親自到糖果店挑了許多種類的巧克力及棒棒糖,裝滿一箱。
她先推遲黎醫生的約會。
然後同二晶説:「週末我有事,母親那ǜ鈉詘傘!
「姐,你可有熊∈諳息?」
「誰?」
「沒甚麼。」
不要緊,三個星期後沒有人會記得熊在豪三個字。
一品決定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星期六一清早,那個叫周炎的年輕人準時來接她。
他英俊、機靈、笑臉迎人,但一直尊稱她做師姐。
也許,在他眼中,一品的確是個前輩,除出尊敬,沒有其它感覺。
一品惆悵。
在醫學院的時候,她一出現,十八歲到六十歲的異性都會問:那穿白衣白裙的女孩是誰,那時,異性彷佛不介意她只是個小女孩。
晃眼已尊為師姐了。
周炎的行李異常大件,重得不得了,報關時他解釋是藥品。
一品問他:「你是外科抑或內科?」
「不,師姐,我讀建築,這次行動,我屬義工。」
一品口氣像老人家那樣點頭讚許:「好!好。」在飛機上一品取出一本關於雲南地理環境的書本閲讀。
「師姐可喝武夷茶?」
「比較喜歡龍井。」
「可有聽過大理花?」
「好似就是芍藥?」
「師姐可知茶田附近種的玫瑰叫做茶玫?」
「這我聽説過,英人將之移植到英倫,佔為己有。」
「可不是。」
周炎很健談,一路上説説笑笑,殊不寂寞。
一品有點高興她離開了煩囂的都會。
「你花那麼多時間做義工,家長不反對?」
周炎苦笑,「這次,他們不能再説不。」
「啊?」
「去年,我愛上一個女子,她比我大八歲,離過婚,有一子,父母大力反對,人人都痛苦得不得了,終於,我倆顧全大局,決定分手,這次我休學一年,父母不好出聲。」
一品又啊地一聲。
「我清晰知道,以後不會再愛別人。」
一品不敢置評。
他無限感慨,「趁年輕,多做事多讀書,到中年才談戀愛吧。」
一品聽得笑出來。
周炎接鄧擔骸肝乙恢畢不賭曇捅冉洗蟮吶友:成熟、聰明、懂事,唉。」
他不願再説下去,顯然,感情傷口隱隱作痛,很難復元。
一品閉目養神,睡盜耍醒來,已抵達目的地。
原本以為穿鮮豔民族服裝戴狄器的少女會來獻花,但是沒有,當地似普通發展中鄉鎮,他倆由李本領接黨思甫車往總部。
「師姐大駕光臨,我們蓬蓽生輝。」
周炎推本領一把,「中文底子差就別亂用成語,班門弄斧,笑壞師姐。」
一品微笑。
車子駛往鄉間,環境就比較簡陋,可是臨時醫院十分整潔,令一品不習慣的是手術室天花板上有風扇。
那一天,她又看到了母親們焦急憂傷的面孔,她們的焦慮是無國界世界性的,不論國籍、膚色、年紀,但凡是母親,子女有事,她們就有那種絕望的眼神。
一品幾乎即時幫起忙來。
她檢查了幾宗嚴重裂顎個案,用手術前後的照片給母親們看,叫她們不必憂慮。
她提高聲音説:「孩子們正常可愛,只要不嫌棄他們,愛他們更多。」
這時,她帶來的糖果發生了鎮靜劑作用,哭鬧的孩子忽然都靜了下來。
一品的出現對師弟師妹起了很大鼓勵作用,中午時分,大家坐下來吃飯,他們忙蹈一品夾菜。
鄉民捧來糕點請醫生。本領説:「在這ó肪昧耍真不想返回都市。」
「是,有點了解為甚麼史懷惻醫生久留非洲。」
「這ㄐ枰我們呢。」
「受到神一般的尊敬。」
「可惜師姐明日就要回去。」
「門外有個大嬸一直哭訴,周炎,你去看看。」
周炎放下筷子。
一品好奇跟等ァ
只見一個少婦站在診所前哭泣,手ūЛ狄桓靄裹,分明是個嬰兒。
一品踏前一步,「給我看看。」
少婦反而退後一步。
一品柔聲説:「你不是找醫生?醫生在這ǎ給我看看。」
少婦眼神恐懼。
「我是醫生,我見過許多病例,我不害怕。」
少婦緩緩解開包裹。
噫,大家都低呼一聲。
包裹內是對連體嬰。
一品連忙説:「請進來喝杯茶,我慢慢同你解釋。」
她若無其事立刻抱起嬰兒,帶少婦走進診所。
本領,你與她説一説連體嬰形成過程,同她説,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上天要懲罰甚麼人。」
她檢查過那對嬰兒。
本領説:「得立刻轉送市立醫院,她一直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這對嬰兒存在,可憐的女人。」
嬰兒眼睛烏溜溜,腹胸相連,四手四腳擠在一起,一品不但不覺突兀,反而憐惜有加。
「叫甚麼名字?」
少婦搖搖頭,「無名。」
「已有三個月大,怎麼可以沒有名字。」
「請醫生送兩個名字。」
一品沉哦。
「品姐,叫她們甚麼名字?」
一品想一想,「尖下巴的叫自愉,胖些的呼己欣。」
周炎點頭,「對,做人至要緊自己高興。」
本領回來説:「我已與市立醫院聯絡好!」
那少婦搖手急説:「我不去,我不去。」
一品蹲下來,握住她雙手,「我陪你去。」
少婦一時不信天下會有那樣好的醫生,忍不住哭泣。
周炎説:「我做司機。」
回來的時候,已經旁晚了。
本領前來問:「怎麼樣?」
周炎答:「萬幸,嬰兒各自擁有心肺脾臟,只不過肌肉相連,手術比較簡單,可望完全康復。」
一品獨自站一角,忽然嘔吐。
「師姐,喝杯温水。」
一品勉強笑,「我大約是患了胃潰瘍。」
「師姐,我來替你看看。」
一品覺得好笑,沒想到跑雲南來看胃病。她平躺下,由本領替她仔細檢查。「品姐,胃部有硬塊。」
一品不經意,「原來多年的不如意積聚在該處。」
本領也笑:「品姐,回去後照一照胃鏡。」
她讓師姐服藥。
一品説:「喂,別叫我白走一趟,我們快去為人民服務。」
「師姐真有趣。」
那天,她與其它醫生工作至深夜,稍微休息一下,天蒙亮,又再進手術室。
臨走之前,她感慨地説:「室不在大,有仙則靈,你們都是天使。」
本領説:「師姐有空時時來看我們。」
「一定。」
「我送你去飛機場,師姐這次回去,幫我們募捐。」
「必然。」
周炎送出來。
一品笑問:「下一站你又去甚麼地方?」
「本來想去科索沃,可是家母一聽,失聲痛哭,算了。」
一品伸手拍拍他肩膊。
臨上飛機之前,本領又叮囑:「品姐,記得看醫生。」
一品點點頭。
回程只得她一個人,有點寂寥,下飛機時已經很累,回到家才發覺過去兩日未曾洗頭淋浴,不禁失笑。
洗了澡她倒在牀上入睡。
半明半滅間她問自己:還記得熊在豪嗎,嗯,對那強壯雙肩仍有記憶,不過,已經淡卻下來。
接擔是不住的電話鈴。
一品自夢中驚醒,她一生從不留戀牀笫,可是今日例外。
是看護訝異的聲音:「楊醫生,病人在等你。」
「甚麼,幾點鐘?」
「上午十時。」
「我馬上來。」
在等她的是一位大眼睛女士,一見醫生,便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鼻頭,「我不要這個大鼻子。」
一品邊喝咖啡邊微笑。
「有人取笑我眼睛雖大,鼻子也大,還有一句沒出口,就是嘴巴更大。」
「人家説甚麼,何必理會。」
「我自己也嫌鼻子不好看。」
一品説:「你可信中國人相學?鼻頭圓大,財運亨通,尤其主中年一段時間富貴,人家求之不得呢!試想想,人到中年,若沒有一點積蓄,那多慘。」
女士躊躇,「醫生,你信相書?」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可是─」
一品看鄧微笑,「回去想一想?」
「楊醫生,她們都説你是著名『回去想清楚』醫生,我覺得你真難得。」
一品説:「鼻側打點陰影,亦可使鼻子看上去小一點。」
「謝謝醫生。」
看護送走人客,苦笑説:「又少做一單生意。」「都會豐衣足食,可是女士們卻缺乏信心。」
「楊醫生,週末你去了甚麼地方?」
一品把遊蹤告訴她。
「呵,」看護聳然動容,「你一共縫合幾宗兔唇?」
「十五宗,有些家長乘十小時車子趕來。」
「這個多小時的手術將改變他們一生。」
「是,所以特別顯得有意義,據説鄰村還有一間牙醫診所,也造福人羣。」
「相形之下,醫生你一定覺得為女明星抽腹部脂肪十分慘白。」
一品微笑,「醫生也要吃飯。」
「那班年輕醫生真正難得。」
一品點點頭。
「黎醫生叫你有空與她聯絡。」
「我這就去看她。」
「對,另一位楊醫生給你留言。」
「她説甚麼?」
「她説她有急事到愛爾蘭去一趟。」
一品怔住。
「到愛爾蘭去幹甚麼?」
去看熊在豪當然,楊二晶比她姐姐大膽,她簡直有點鹵莽。
一品不發一言。
她回孃家去看母親,楊太太正與一班朋友在學剪紙圖案,請了師傅來大家分攤學費,一桌紅紙,十分熱鬧。
可是,一品感覺十分辛酸,這是另類古佛青燈,儘量想些玩意兒來做,消磨生命,漫無目的:今日學計算機,明日習大字,後日耍太極拳!
她靜坐一旁不出聲。
二晶是對的,喜歡那人,追上去,無論結局如何,總算償了心願。
楊太太抬起頭問:「你回來了?」
「是。」
「二晶在英國。」
「我知道。」
「過來看看這張老鼠嫁女,我們學了三天才剪成雛形。」
一品説:「你們請繼續,我還有事。」
一品到黎醫生診所,只見兩間候診室人頭湧湧,坐滿病人,看來都市中十人有九個患胃病。
她優先見到黎醫生。
「一品,許久不見。」
「無事不登三寶殿。」
「一品,這邊來。」
一品知道黎醫生已婚,所以向她請。骸溉綰撾持工作與家庭間均衡?」
「無可能,」黎醫生苦笑,「兩個孩子全由保母帶大,中學已出外寄宿,大學畢業後也不回來,十分生疏,只遙遠地尊重我。」
「有無想過放棄事業?」
「我有我的生活,一品,你會有點不舒服,張開嘴。」
一品乖乖做個好病人。黎醫生説下去:「有無內疚?一定有,可是——」
她忽然停住,眼睛凝視熒幕,那是胃鏡下一品胃壁。
「一品,有腫瘤。」
一品愕住。
「我替你取黏液化驗。」
一品想坐起來,黎醫生將她按住。
稍後程序完成,黎醫生説:「一品,為甚麼遲至今日才來看我?」
「我以為──」
「你自己是個醫生,明知病向淺中醫。」
「是……」
「回去好好休息,別再忙了,我一有消息馬上同你聯絡。」
「是。」
一品離開診所,走到街上,覺得太陽十分歹毒,曬得人要起泡,立刻躲到陰暗處,她站在街角,過了很久不動,終於叫了車子回家。
她開電視看新聞,聲音嗡嗡響不集中,又隨手關掉。
到廚房泡茶,卻失手打爛杯子。
她用手撐低販⒋簦心中一片麻木,不知如何應付,事情比她想象中嚴重。
噫,終於嚐到做病人的滋味了。
以後,對病人要體貼一點,每一具患病的肉體ǘ加寫噯醯牧榛輳戀戀紅塵,不甘罷休。
這時,身邊有個人就好了,不……一品不是想同他訴苦,或是借他的肩膊靠道純摶懷。她只想他靜靜陪她下一盤棋,或是聽一首歌。
那晚,她蜷縮鄧了。
第二天早上,看護彭姑打電話來。
一品問:「我又遲到?」
「不,黎醫生請你去一次。」
「她説甚麼?」
「只叫你立刻去。」
「可有病人等我?」
「我會應付他們,你去見了黎醫生再説。」
一品抬起頭,深深吸進一口氣,挺起胸膛,梳洗更衣。
黎醫生在等她。
「一品,坐下來,化驗報告出來了。」
一品也是醫生,一聽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一品,不必再尋求別的意見,我馬上凳痔婺闃瘟疲惡性囊腫已進入第二期。」
一品頹然低頭。
「一品,可以治癒,做完手術,進行化療。」
一品喃喃説:「真討厭,我手頭不知有多少事趕狄做,如今都得耽擱下來。」
黎醫生温和地説:「忙了那麼久,當放一次假吧。」
一品情緒墮入谷底,抬不起頭。
「一品,人生便是這樣,出其不意,峯迴路轉。」一品輕輕説:「家父患同一類腫瘤。」
「啊!」
「治癒後不久復發,終於失救。」
「彼時醫藥同今日不能比。」
「我記得很清楚,家人患病,一切時間精力用來照顧他,再也沒有餘暇,妹妹不懂事,還偷黨鋈タ吹纈埃被我嚴責,時時吵架。」
黎醫生耐心聽她傾訴。
「我不會把病況告訴母親。」
「恐怕瞞不過她。」
「我們不同住。」
「那又好些。」
一品別轉面孔,她並沒有落淚。
「一品,你一向堅強,我安排你做手術。」
一品站起來,雙膝有點軟。
「明早入院。」
一品想多見一次母親。
楊太又看見女兒,訝異説:「又是你?」
一品佯裝生氣:「這是甚麼話?」
「來,坐下,吃點水果,鄧伯母送了枇杷及紅毛丹來。」
「媽媽,告訴我,我小時候有甚麼趣事。」
「自幼你最乖,眾親友最羨慕我這個女兒,老是説:『你看人家楊一品如何如何』,是天生的吧,每張卷子都是滿分,每年校試省試均是首名,毋須父母操心,初中連跳兩級,仍然應付自如。」
「真的嗎?」一品微笑,「我都不記得了。」
「學甚麼都又快又妥,過目不忘;打球游泳下棋樣樣都行,可惜——」
「終於想到我的缺點了。」
「可惜沒有男朋友。」
「有是有,不讓你知道。」
楊太太搖頭,「不,那是二品,她才多男友。」
一品説:「二品勝我多多。」
「確實有人這樣説。一品一本正經,應該拿高分,可是二品吊兒郎當,居然得同樣成績,更加了不起。」
一品説:「高下立分。」
「可是,女孩子淨是讀書好,彷佛有點不夠。」
「媽媽吹毛求疵。」
楊太太嘆口氣,「老伴不在了,無論甚麼樣的快樂都大打折扣,我希望你們快快找到終身伴侶。」
一品不出聲。
「彷佛我想檔鬧揮姓餳事,你們倆一定偷笑多次。」
一品説:「還有呢,除出乖,還有甚麼?」
「時間過得太快,日日難過日日過。」
一品笑了。
「下午我與吳太太到託兒所去做義工。」
「那多好。」
「是,孤兒們最希望有人探望,摟一摟他們。」
「媽,我走了。」
一品回診所安排事務。
她同彭姑説:「能夠親自辦妥後事也是好的。」「楊醫生,這是甚麼話。」
「趙小姐與錢太太介紹給孫醫生,李先生巫女士薦到辛醫生處,其餘人找我,只説我放假在歐美,你每早回來五小時即可,薪水照支。」
看護雙眼紅了,「楊醫生,下午我來照顧你。」
「不,我不需要你,我有家務助理。」
「那麼,我來坐一下即走。」
「也好,你可以向我報告業務。」
看護還想説話,忽然之間,診所門被人大力推開。
一品詫異,「二晶,你怎麼來了?」
二晶臉色非比尋常,她也顧不得有看護彭姑在,一進門便冷笑説:「真沒想到自己親生姐妹會在背後做那樣鬼鬼祟祟的事。」
一品心情本來差到極點,一聽這種口氣,不覺反感,「有事説清楚,不必兜圈子。」
二晶怒説:「你明知我喜歡熊在豪,是我認識他在先,我明明向你説過。」
一品看得妹茫骸肝葉運沒有意思。」
「可是,要我到了英國,才知道原來他與你非常熟絡。」
「我重申這個人在我生活中一點地位也無,你不該輕率把自己送外賣到他身邊,叫人佔盡便宜。」
二晶怒不可遏,「你指我下賤?」
一品忽然心灰,「你我同胞而生,本是親生姐妹,相處二十餘年,一同做家課玩遊戲,怎麼忽然為一個陌生男人同我反面?」
「你錯在先。」
「我並不知道他是你喜歡的人。」
「你狡辯。」
一品失望難過,一口氣上湧,用手去掩住嘴,已經來不及,她嘔吐起來。
看護連忙取毛巾接住,是二晶先叫起來,「血,血。」
一品頹然卧倒在沙發上。
看護説:「我立刻召救傷車。」
二晶大驚,「怎麼一回事!」
「切勿告訴母親。」
然後,一品發覺視覺聽覺都模糊起來,終於失去知覺。
説實話,她真不願醒來。
昏迷中像是與父親重逢,他一點也沒有老,仍然四十多歲,叫一品「小公主」。
「爸,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小公主。」
「爸,請告訴我,我這次會脱險嗎?」
「你會無恙,小公主。」
「爸。」
一品靠在父親胸膛哭泣。
忽然,她感覺到一陣炙痛,一品呻吟,這種痛很快佔據全身,似被烈火燃燒。
她輾轉呼痛。「一品,醒醒,醒醒。」
一品睜不開眼睛,「誰,我在甚麼地方?」
「我是黎錦暉醫生,剛替你做了胃部手術,效果良好,你此刻在醫院ā!
啊,已經切開,並且縫合了。
「這樣痛!」
「皮肉受苦,當然痛。」
「請給我止痛。」
「已經注射過。」
「不行,加強藥劑,我痛不欲生。」
黎醫生失笑,吩咐看護取藥來。
一品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