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陸絲跨出車外,踢一踢爆掉的右前胎。
七月盛夏把紫外線威力發揮到極致,滿身大汗的她繞了車子一圈,剛才的爆胎害她衝出路面,右邊的車頭也撞凹了。
手機很順應天理的收不到訊號。反正她已經倒楣透頂兼破錶,手機沒有訊號只是開胃菜而已。
可惡!累積了許久的挫折感終於到達頂峯,她對著整片壯麗的山景放聲大叫。
“啊——”
迴音從四方震盪回來,啊啊啊啊——整座山也陪她一起憤慨。
叫完力氣也用完了,她垂頭喪氣地坐在路邊。
她記不起來上一次和來車交會而過是什麼時候。這裏不像是大馬路,比較像私人的產業道路,幸好現在是大中午的,應該不會有人出來打劫。
“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陸絲,想想看早上表舅是怎麼告訴你的。”
你往門前的那條路開下去,你會先往上走一小段,然後才通向下,一下了山很快就會回到南投市區了。
上路的第一個小時,車子果然往上爬,陸絲很正常的認為自己開在正確的道路上。
第二個小時,車子還在往上爬,她才想起自己忘了問親戚,他們口中的“一小段”是指多長。
到了第三個小時,眼看路勢沒有一點“往下走”的趨勢,陸絲開始有危機意識。當時路邊還有一台小貨車在兜售水果,所以她就停下來問了一下路。
“你要回市區?那你走這條就走錯了,這條是上山的。”水果司機好心地跟她説:“你聽我説,你現在往前面直直開,就會看到一個岔路,然後再直直開,就會看到另一個三岔路;你不要走右邊那條,右邊那條是去阿里不達村的,也不要走左邊那條,左邊那條是去不達阿里鄉的,你就走中間那條。然後你再一直開一直開,會再看到一個岔路。你就不要轉,因為那條是去天不吐鄉的,你就一直走,再走下去你就會看到一個轉彎,那個轉彎你就要轉,因為你不轉就會掉到山底下,然後轉了彎之後再一直開下去,就會有一個岔路,那個岔路你也要轉,然後你就會經過……”
那個人一口氣講了十分鐘!
聽得頭昏眼花的她,抱了一大袋四百多塊的柳丁芭樂和西瓜,乖乖回車上繼續開,一直開,開開開——
然後她就來到這裏。
“……”
好吧!現在沮喪也無濟於事。放眼望去,都是彎彎曲曲的產業道路。路的左邊是一整片陡峭的山壁,路的右側,是一整片更險惡的斷崖。她都已經開了三個多小時了,再開下去都要玉山登頂了——這是説如果她知道玉山在哪裏的話。
陸絲用力吹開飄落的髮絲,拿起隨身包包決定先往回走。
“半個小時前經過的那個岔路好像有個路標,説不定附近有什麼山產店,回去看看吧!”
每當事情不如意時,她便會開始喃喃自語。心理學説,這是因為自已發出的聲音可以帶來熟悉和信任感,心理上便會覺得不那麼孤單。
孤單。像是她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似的!
從小到大,她最熟悉的感覺,就是孤單。
“陸絲,哪個天才會在七月天的正午,穿著三吋高跟鞋在南投山區健行?”
答案是:一個沒事把自己搞到快崩潰的天才!
她,從小就是人家口中的“天才”!
她指的不是那種比其他同學成績好一點的小聰明,而是貨真價實的天才。
當同齡的小朋友還在玩家家酒時,十二歲的她已經跳級讀完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十三歲半已經讀完高中。她醫學院畢業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而已——這還是因為指導教授不讓她跳級。
從小到大,她過關斬將,唸書如吃飯一樣容易,十五歲那年甚至有媒體採訪她。
一個學生所能得到的矚目,她都提早得到了。
可是父母親卻看出了她的不快樂。
因為陸絲從小到大沒有過朋友。
其實,想想這也是很正常的,當你是個精力旺盛的十六歲高中生,你會對班上那個十三歲的小鬼頭感興趣嗎?比起其他正值發育期的如花少女,月經才剛來的她幹扁得就像一根木柴。
後來上了醫學院,她的存在對其他同學就像一記耳光。他們每個人那麼努力才能擠進這道窄門,而她呢?才幾歲而已就輕輕鬆鬆踏進來了。她的存在簡直是為了提醒其他同學他們有多平凡!
於是,同學們從來不吝惜讓她知道,她只是個格格不入的怪胎。而如果別人對她不好,自尊心超強的她就越努力在功課上把他們打敗。
這顯然不是一個改善同儕關係的方式,到了醫學院的後幾年,陸絲變得越來越閉塞。平時除了唸書之外,幾乎足不出户,任何同齡女孩應有的社交生活她統統沒有,家裏也從來不會有同學打電話來找她出去看電影。
當她開始跟想像出來的朋友説話時,她的父母終於發現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天才女兒。
既然在台灣不快樂,那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好了。
於是醫學院一畢業,父母就幫她申請到南加大的醫學院繼續攻讀,他們也陪她一起來美國。
果然,全新的環境裏雖然也沒有朋友,起碼不會再有人用那種看“天才兒童”的異樣眼光,繼續看她。
陸絲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她是南加大的醫學博士,加州地區醫院的外科醫生,並且參與好幾項受人矚目的醫學研究。她的精神狀況好轉一些,也漸漸學會武裝自己,不要太輕易受傷。
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她優異的課業表現迅速引起恩師努特博士的注意。她一畢業,努特教授便將她安插在自己擔任副院長的加州地區醫院,擔任臨牀醫生,同時加入他的醫學研究小組。
此後陸絲一路平步青雲,不是在門診就是在實驗室裏,每天設法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不讓自己想到她的生活有多麼孤獨。
這些年來,她不斷催眠自己:她的事業成功,她廣受敬重,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很快樂!她一定要快樂!她不能不快樂!
直到上個月,她在巡房的途中昏倒,她終於明白,豈只不快樂而已,她根本是堪堪與過勞死擦身而過。
“親愛的,你才二十六歲而已,人生還這麼漫長。”努特教授憂心地拍拍她的手。“給你自己放個假吧!沒有什麼工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陸絲當然不願意。她怎麼能休息?她的研究怎麼辦?她的病人怎麼辦?所有依靠她的人怎麼辦?她的人生就是活在這些成就和榮耀裏。少了這些人對她的依賴,她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教授強迫她先休息三天。
三天後,陸絲自己回醫院提出留職停薪的請求。
讓她回心轉意的,是張世明的死訊。
張世明是個馬來西亞華僑,和她一樣,也是個不世出的絕頂天才。他十三歲那年就考上麻省理工學院,成為MIT有史來最年輕的學生,十五歲那年進入康乃爾大學攻讀博上學位。
但是,隨著年紀越大,巨大的工作壓力、同儕排擠效應、以及“天才”這個名號所帶來的異樣眼光,終於漸漸摧毀了他。
他的性格越來越退縮孤僻,最後終於承受不了壓力,情緒崩潰,被父親接回馬來西亞。
三十一歲那年,這位名噪一時的天才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陸絲看著這些報導,仿彿看到自己的人生寫照。
對環境不適應。過高的自尊心。極度壓力。精神缺乏寄託。沒有朋友。和家人疏離。缺乏安全感。孤僻冷漠……這都是在説她啊!
她最近一次打電話給父母是什麼時候?
她最近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是什麼時候?
最近一次約她出去吃飯的朋友是誰?
這真的是她要的生活嗎?
她嚇到了。她真的嚇到了。她害怕五年後人們在報紙上看到的是另一個天才的殯落,只是名字換成了“陸絲”!
她不要這樣結束她的一生!
“我先給你一個月的長假,你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延長你的假期。”一直視她如女兒的老教授拍拍她的肩膀,放手讓她去飛。
突然之間,陸絲很想回到那個孕育她的海島——台灣。
一切的起始都在這裏,她在這裏是如此的不快樂,她突然感覺,只有回來面對這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她才能浴火重生。
事實證明,尋根之旅顯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的,看看她現在落得什麼處境!
陸絲停下來,靠著路邊的石墩拚命喘氣。
“陸絲,你在唬誰?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沒有水,在日正當中的時候走上幾十公里?”
她引以為傲的嫩肌已經變成火紅色,米白色的真絲襯衫和寬管長褲悽慘無比地黏在她的身上,讓她完全飄逸美麗不起來。
“水,我要水……”流在山溝裏的水看起來突然可口無比。
普嚕嚕嚕——一輛藍色小貨卡優哉遊哉地晃過來。陸絲大喜,跳起來對它用力揮手。“哈囉!哈囉!”
車子慢慢晃到她旁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一個六十多歲的黝黑駕駛衝著她呵呵地笑。
“小姐,你一個人要去哪裏?”
“謝天謝地,我的車子在前面拋錨了……”她哽咽得説不出話來。
“原來路邊那台白白的玩具車是你的?那種車開我們這種山路不適合啦!”這位阿伯看起來好和善。
“我現在知道了。”她沮喪地垂下頭。“請問你可不可以載我到有人煙的地方,我想借個電話,找人來拖我的車。”
“好啊,沒問題,上來吧。”阿伯爽快地答應。
一爬上車,從冷氣孔吹出來的涼風幾乎讓她落淚,陸絲髮誓,她再也不敢把生命中的小事視為理所當然了。
“你叫我勇伯就行了!我跟你講,這條路不是大路,你開到這裏來是一定開錯的。”
“我看不出來‘大路’和‘小路’的差別……”她覺得她開來開去,路明明都是那一條。
勇伯笑了起來。“這條路是通往後面那個蓋了一半的度假村。前幾年經濟不好,建商蓋到一半就捲款潛逃了,所以這條路的後半段幾乎沒有什麼人會過來,幸好你遇到我,不然你就要走好長一段路,到前面那個地方才比較會有人經過。”
“真是太感謝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陸絲感激涕零。
“來,這罐水給你喝。我待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所以就在前面那個路口放你下車。”勇伯説。“你彎進去走個五、六分鐘就會到‘橘莊’了,其實更過去一點還有一個‘清泉村’,比橘莊更熱鬧,不過你若只是要借個電話,橘莊就夠大了,而且他們那裏還有一個會修車的師父。”
“那就太好了!謝謝,謝謝你!”
果然人間處處有温情。她有個感覺,接下來的一切一定都會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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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會變好嗎?
站在橘莊的街口,陸絲開始感到懷疑。
橘莊長得就像一個普通的山區小鎮,房子的建築也很隨興。主街的兩旁大多是兩層樓的矮房子,灰灰舊舊的,倒是旁邊七弄八岔的巷子,有一些看起來像民宿的房子,稍微有趣一點。
但是整體來説,這裏實在就是一處貧瘠不毛的山村野地而已。
幾個在路邊踢球的小朋友先發現她,齊齊停了下來,眼珠黑溜溜地衝著她瞧。
“嗨……”陸絲吶吶地抬手打招呼。她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狼狽!
小孩子們你推我擠,嘰哩咕嚕笑鬧了一陣,一個孩子王模樣的男生被推舉出來,負責向她問話。
“你要找誰?”
“你們村子裏的修車廠在哪裏?”她小心翼翼地問。
“要找於老大的!要找於老大的!”一羣小孩騷動起來。
“我去跟他講有人要找他!”
“她是漂亮小姐啦!我們帶她去,於老大看到心情一定會很好!”
“對啊!然後他就不會趕我們回去寫功課了,快快快!”
一羣小孩興奮地討論完,簇擁著她往路邊一條小巷子裏鑽進去。
陸絲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些小皮蛋怎麼辦,只好被他們推著走。
突然,有人拉拉她的衣服後襬。
“你的衣服好漂亮。”一個小女孩眨著又深又圓的黑眼睛,輕輕撫著她的真絲衣物。
“謝謝……”
“你也很漂亮。”小女孩講完,害羞地跑走。
其實她知道這真的不是自己最美的時候,但是小女孩的真誠,讓她也不禁露出微笑。
在這個粗獷的山城,她看起來真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吧。
高姚纖細的她就像一株開錯了地方的百合花,天然鬈的長髮隨著風,在後身輕輕地舞動。因為生命中少數能由她完全掌控的,就是她的外表,所以她很精於此道,雖然妝大部分糊了,衣服也不再那麼光鮮,但是她本身的條件就不錯,眸亮如水,眉秀如山,鼻挺如玉,肌膚嬌嫩如花,看起來活脱脱一尊芭比娃娃。
她微微一笑,終於在小朋友們的笑鬧聲中放鬆了一些。
“那位於老大很會修車嗎?”
小朋友們看她一笑,臉都紅了,幾個小男生指指彼此又唏哩嘩啦互相取笑起來。
“於老大很厲害喔,他什麼東西都會修。”
小男生們一定都很喜歡鉗子、螺絲起子那些工具,難怪這位修車師父如此得到孩子們的愛戴。
最後,孩子們領她來到一間修車廠前。陸絲一看便讚歎出來。
修車廠本身很尋常,就是一間黑黑的屋子,門前一大塊空地,旁邊堆著許多廢棄的輪胎和舊零件,但是它的環境實在太美了。
它的後面依傍著整座山,旁邊就是一整片森林,一條小路往森林裏蜿蜒而去,消失在林蔭深處。幾隻飛鳥偶爾振翅,從樹梢飛起,四周的野花叢裏有著夏蟲熱鬧地喧鳴。
她舒暢地深呼吸一下,滿腹的哀怨都消失無蹤。
“哈囉!請問有人在嗎?”她對著敞開的修車廠叫喚。
叫了半天,沒有人出來應聲,陸絲回頭問那羣小孩兵團:“你們知不道……嗯?”
不知為什麼,那羣小孩咚咚咚退後三大步,隔著一段距離亮晶晶地望著她。
……為什麼她有一種被陰了的感覺。他們不是很愛戴那個於老大嗎?
猛然一聲熊喝!
“你們想幹什麼?”
譁!小孩兵團一聲呼喊,砰砰咚咚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太驚人了……”陸絲讚歎不已。不愧是山野裏訓練出來的反應速度啊!
一個龐然大物突然從樹林裏鑽出來。兩個跑得最慢的小鬼腳下一空,已經被人一手一個撈在半空中。
“啊啊啊啊——”小孩尖叫。
不過臉上的表情倒是興奮大過於懼怕。
“你們這羣小鬼不回家寫暑假作業,還敢跑來我這裏搗亂?”那個龐然大物竟然是個人類。
陸絲嚇得退後一步。目測他起碼有一百九十公分,胸膛厚實,手上的肌肉又粗又大,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完全沒有降低他的威脅性。陸絲只看得見他的後腦,過長的黑髮雜亂地垂在衣領上。
“不是啦!有人要來找你啦,我們好心帶她來的!”小鬼急急表明自己的清白。
“是山下來的漂亮小姐喔!”
“哦?”嗓音在那個寬闊的胸膛裏低沉共鳴。
他手一鬆,兩個小鬼終於從熊掌下得生,忙不迭追在同伴的後塵一起跑了。
名聞遐邇的於老大終於轉身,面對他的不速之客——
其實,長得沒那麼可怕嘛!
他比陸絲想像中年輕,完全不是什麼修車老阿伯。他看起來頂多三十出頭,剛才的出場方式讓他看起來很嚇人,轉成正面之後,他的相貌反而讓身材的壓迫感小了一點。
他看起來是個很常笑的男人,眼角留下淡淡的笑紋。不過當像他現在眯起狹長的眼睛看人時,看起來就有點可怕,很嚴厲又威迫的感覺。
幸好上天給了他得天獨厚的一張嘴,下唇較為豐潤,唇角微揚,神奇地軟化了太過鋭利的五官。
總的説來,這是一張不算典型的帥、但是非常有味道的男性臉孔。
“你有什麼事?”於老大低沉地開口。
“我的車子爆胎了,停在外面那條產業道路上。”陸絲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原來那輛玩具車是你的?”於老大的黑眸閃了一閃。
剛剛勇伯也叫她的車子是玩具車,陸絲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解一下。
“那是我親戚借我的!”
於老大揉揉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頓。
後山有一條捷徑連接清泉村和橘莊,腳程只要十幾分鍾,他剛走回來的時候,從山上看到她那台敞篷車了。説真的,會在正午時分還開著敞篷的人,如果不是缺少常識,就是太喜歡招搖。不曉得她是哪一種?
“我先幫你把車子拖回來檢查看看。”
“你們這裏有適當的設備吧?”陸絲小心問。“那輛敞篷車是我向我堂哥借的,貴得不得了,我得儘量把它回覆原狀才行。”
“即使沒有,你還有其他選擇嗎?”他好笑反問。
嗯,她總覺得有點風險。”……不然麻煩你先幫我車胎換好,我開回台北,再送進原廠維修。”
他眼中的興味變濃,陸絲開始覺得自己像一隻肥羊,而握著刀的屠夫正在盤算要怎麼宰割她,比較划算。
“先拖回來看看是什麼情況再説。”他終於放下搓下巴的手,眼中的光彩還是怪怪的。
陸絲只好陪他跳上一台老爺拖車,顛顛簸簸地開向目的地。
由於成長過程特殊,她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擅長經營人際關係。她最常見到的陌生人就是她的病患。她和他們中間卡著醫病關係,所以她才能自在地與那些人相處。
這是她第一次因為自己本身的需要,而被迫向陌生人求助。想到自己和一個不知是正是邪的男人,關在一個小小的車廂裏,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讓她不適地想逃走。
幸好他的味道並不難聞,是一種混合著陽光、山林與汗水的味道,聞起來很……OK啦!
“你是做什麼的?”於老大突然問。
要不要跟他講她只是個餐廳女侍就好?
“……我是個外科醫生。”陸絲還是説了實話。
“醫生?”他又流露那種怪怪的神情,好像……很滿意?
陸絲的背心又浮起剛剛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於載陽。”於老大突然説。
“嗯?”
“我。”他快速瞄她一眼,眼底浮上一層笑意。“我的名字叫於載陽。”
陸絲有點意外,於載陽是個很好聽的名字,她一直以為在這種淳樸的地方,村民若不是叫志明志堅,就是金土阿火。他的名字倒是挺威武的,很符合他本人的形象。
“我叫陸絲。”
接下來他們沒怎麼交談。
開到目的地,於載陽輕輕鬆鬆地把敞篷車吊在拖車後方,兩人又搖搖晃晃開回橘莊。
回到修車廠,他把跑車卸下來,打開引擎蓋東巡西看,最後鑽到車子底下去拉拉扯扯一陣子。
最後,大師終於從車子底下鑽出來,從口袋裏抽出一條破布,擦擦滿手的黑油。
“除了爆胎和車頭的部分,機油該換了,煞車皮也磨得差不多。能修的我先幫你整理一下,最好一回平地趕快進廠維修。”
陸絲鬆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那車子什麼時候可以修好?”
他回屋子裏,從一團亂的桌上拿起一個記事本開始寫東西。以一個身材如此高大的男人而言,他的動作真的非常優雅,一點都不笨拙。陸絲不禁多瞄了一眼他翹挺結實的窄臀。
他突然轉過身,將她偷瞄他屁股的模樣逮個正著。陸絲雙頰火辣辣的燒紅,趕快假裝若無其事地四處瞟來瞟去。
“今天晚上可以修好,不過你路況不熟,冒著黑下山太危險了,還是明天早上來拿車吧。”他沒有多説什麼,可是眼底的笑意更濃了。
“那……請問鎮上有沒有旅館?”陸絲窘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好清了清喉嚨,盡力擺出道貌岸然貌。
白牙閃了一下,“你可以問問村長,他們家是開民宿的。”
話還未説完,幾個有點年紀的老伯伯突然衝進來,嘰哩咕嚕全部搶著同時説話。
“小於、小於,你評評理!這件事實在太過分了!”
“大漢他們這樣不夠意思!”
“我們也是想到他們的梁醫生做人很好,平時常常幫附近的小朋友看病,所以對他們很客氣,他們簡直得寸進尺!”村長忿忿不平地抱怨。
陸絲在旁邊聽了一陣子,約莫聽出一點門道。好像隔壁村子裏有個叫“大漢”的人物,跟村長為了某種權利劃分的事鬧得不可開交,而其他三位則是橘莊的耆宿,大夥説到氣憤之處,一起跑來找這年輕的修車師父幫腔。
“等一下,這個漂亮小姐是誰?”終於有人注意到她。
“我只是過路人,來修車的而已。”陸絲連忙搖手。
“這輛白白的玩具車是你的?”
又是“玩具車”!這些人對進口的敞篷跑車到底有什麼意見?
村長立刻換上熱心的笑容。“小姐,能來到這裏也是有緣,你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我……就是要修車而已。”她對於太主動的陌生人向來有些害怕。
“你是打哪兒來的?做什麼工作的?”
“我從美國回台灣探親,我是個醫生……”
“醫生?”
“醫生?”
“醫生!”幾個村民突然眼睛一亮。
她説錯了什麼嗎?陸絲惴惴不安,不禁瞟向年紀比較相近的於載陽。他也不插手,只是興致盎然地站在旁邊觀看。
幾個老伯突然圍成一圈,熱切地交頭接耳起來。
“其實我們也可以……”
“可是已經有梁醫生……”
“她下個星期要回台北生孩子……”
“聽説坐完月子才要回來……”
“算一算也要好幾個月……”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一連串激烈的討論蔓延開來,時不時談到一半,有人陰惻惻地抬起頭來,瞄她一眼,再回去繼續加入對談。
陸絲的背心越來越毛。
“於先生,我還是先到鎮上找間民宿住一晚,明天再來拿車好了,再見。”她急急轉頭離開。
“什麼?你要找地方住?”村長突然從討論羣中脱離,熱情十足地拉住她。“那太好了太好了!我家有一間房子是專門租給遊客的,你跟我來就好。”
“呃,沒有關係,不然我在車子裏窩一夜……”
“哎呀,車子不會那麼快修好的啦!”村長看也不看地踢輪胎一腳。“這種進口車隨便叫個料都要等一、兩星期吧!放心,我們橘莊環境好,空氣佳,老百姓善良,風景又漂亮,你一定會喜歡的!”
“可是於先生剛剛説了,車子明天就可以好了!”
所有人緊急煞車,陰陰地盯著於老大。
“小於,你自己跟她説,車子還要修多久?”一個鎮民代表拍拍他肩膀,笑得像鯊魚。
“嗯,經你們這麼一提……”他摸摸下巴,慢條斯理地道,“車子的火星塞好像也有點問題。”
陸絲倒抽一口冷氣。
“你胡説!剛才明明沒講到火星塞!”
“我現在不就説了嗎?”他的壞笑讓人有一拳打掉的衝動。
“那你再講講看,她的車子連維修帶叫料,大概要多久可以好?”
陸絲用力瞪著他。不要鬧了!不要——
於老大白牙一閃,慢慢伸出食指和中指。
“兩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