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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落腳點

    (1)

    現在是午休時間,我獨自待在教室裏,沒有和菲菲出去,因為最近開始偏愛獨處的氣氛。

    離開夏家的時候我身上沒有帶錢,因此接受了裴凜藍的建議,在一個名為“桑蘭”的酒吧裏找了一份工作——兼職歌手。

    我平日聽的都是一些老歌,所以對“流行歌”的概念幾乎一無所知。

    裴凜藍把他的MP4借給了我,我帶着耳機成日哼唱着那些歌曲,以圖快速地學會,可以早日去工作。

    “砰——”門被一腳踹開,緊接着一個身影跌跌撞撞的跑進來。

    她才跑進教室,就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菲菲!”我驚叫道,跑過去扶起她。

    “你怎麼了?”我皺眉,她喘氣抬起頭——

    原本白淨的面孔此刻青一塊紫一塊,淤血從傷口處緩慢地滴落下來。她的裙子上沾滿了草屑和灰塵,衣服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你被誰欺負了嗎?”我瞪大眼睛,望着狼狽不堪的她驚慌不已,“要不要緊?傷口疼不疼?走,我們去保健室。”

    “哼,蘇妃夏那個賤女人!”她嘴唇顫抖着,乾淨的眸子裏冒着火。

    “蘇妃夏!”蘇妃夏——蘇?“是她欺負你嗎?她為什麼要欺負你?”

    “Summer,是因為Summer。”菲菲捂緊了拳頭,惡狠狠地説,“因為我在台上對Summer表白……她和一羣女混混把我攔住了!這個賤女人不讓我喜歡Summer,她説不然就要折磨死我。”

    説到這裏,她的瞳孔裏劃過一絲得意:“不過,我沒有屈服哦!我説即使Summer不愛我,我也要永遠愛Summer!”

    “然後呢?”

    “她打了我一巴掌,她身後的女流氓也跟着圍住了我,打我,揪我頭髮,踹我,踢我,讓我學狗爬!”她的眼裏冒出了火花,騰的站了起來,“她們憑什麼打我!我喜歡Summer有什麼錯?Summer又不是她們的,我為什麼沒有資格媳婦那?我就是要喜歡他!她們再打我,欺負我,我還是會喜歡他的!”

    “我們去找蘇妃夏!”我拉着她的手朝蘇的班級跑去,然而菲菲拽了拽我,我停了下來,下意思地望去,是他……

    一臉冰冷漠然的撲克樣的夏已爵。

    似乎永遠沒有什麼事可以令他傷心憔悴的夏已爵。

    我準備冷哼一聲,然後拉着菲菲走掉,可是腳卻在原地生了根。

    從遠處走來的,脆弱又可愛、冷漠又神秘的俊美少年。

    原本的憤怒而鼓脹地像一個碩大的紅色氣球的心臟,再看到他的那一秒,猶如被細小的銀針輕輕的紮了一下,嘛呢小的一針,卻引起了強烈的疼痛,於是心臟便不由自主地軟弱下來,癟成無力的模樣。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腳步拖沓,向我走近——

    在那麼千分之一秒,擦肩而過,漠然走開,視我為空氣……

    夏已爵頭也不回的進了教室,“砰——”門被重重地甩上。

    那一甩,幾乎將我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一起毀滅!我茫然地盯着教室的門,一遍遍想着他冷漠的神情、眼睛裏的不屑以及最後那倨傲侮辱的舉動,一股怒火猛然升起!

    夏已爵,你,究竟有嗎資格,對我這樣?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你自以為慈悲所賜給我的侮辱,我統統不要!

    我和菲菲將蘇叫了出來。

    她不耐煩地睜大了美目,看清找她的人是我和非法i,嘴邊揚起了一抹高傲的笑意。

    “你們啊……”她懶懶地靠在牆上,玩味般地看着我們,流露出若有若無的譏諷,“有何貴幹啊?”

    語氣也帶着一股鄙視的意味。

    “你憑什麼打她?”我靠近她,幾乎湊到她鼻尖上去了。

    “我打誰,還需要徵求你的意見嗎?”她誇張地笑了,妖嬈的眸子裏劃過意思更加濃烈的輕視。

    “她是我的朋友。”我注視着她,已經暗自握緊了拳頭。

    “就算是你朋友又怎麼樣?睡覺她喜歡Summer的!Summer,他是我一個人的!”她撅着嘴。

    “你忘了,他早已不是你的了!”我脱口而出,而後驚慌失措!

    聰明的蘇顯然察覺到了什麼,挪出一抹詭異陰險的笑意:“是啊!他早就不是我的了,他被你搶走了!我的男朋友Summer被向葵搶走了!”她故意大嬸的,響亮地叫道。

    菲菲握着我的手明顯地一震,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流露出瑟縮的目光:“葵葵,她,她説什麼?”

    我腳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蘇妃夏,你夠了沒有?”冷靜而含有怒火的聲音響起,Summer不知何時從隔壁的教室走了出來。他望着蘇,他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凌厲。

    蘇嬌媚的臉上劃過一絲嬌怯的神情,對Summer高高地昂起了頭:“我沒有夠!沒有有你,我這麼都不會夠!”

    她朝菲菲大聲地喊道:“你這個傻子,你被你的朋友騙了!她是個妖精,她從我的手中搶走了Summer,還要假惺惺地欺騙你的感情!Summer很早很早就開始喜歡向葵了!他之所以轉到醒江學校,也就是為了向葵!傻子!你最愛的男生,一直愛着你最好的朋友!”

    “你最愛的男生,一直愛着你最好的朋友!”

    蘇的這一句話,讓我也不禁呆住了。我如同被澆了一盆冰到徹骨的水,五臟六腑都開始麻木——最愛的男生,一直愛着最好的朋友!是這樣的!真的是這樣的!

    我,我欺騙了所有人的感情!我的菲菲,我的傻瓜要離開我了!

    菲菲精神恍惚,被我握在手心的小手剎那間冰涼冰涼,臉色慘白地喘着氣,看着Summer,顫抖着身體不可置信的問道:“Summer……你一直一直,都是喜歡向葵的嗎?”

    Summer抿着嘴,眼眸裏漾開水一般的光波,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菲菲慘白的連,淡定而平靜地説:“不喜歡。”

    “那麼這個是什麼?”蘇妃夏猛地從Summer的口袋裏掏出他的錢包,將錢包裏的照片扯了出來,“這個,你怎麼解釋?”

    這張小小的照片,居然是我的大頭貼!

    大頭貼裏的我披着暖黃色的長髮,淡漠地笑,眼神漠然,幾乎與身後的向日葵佈景融為一體。

    “你怎麼解釋這張照片?如果你不喜歡她,為什麼那麼珍惜地留着拉的照片?”

    事實,終於無可掩埋。

    菲菲望着我,如同在審視一個陌生人。她看了我那麼久那麼久,慘白的臉愈加蒼白,眼淚從那雙漂亮純淨的眼睛裏傾盆而出。

    她悽楚一笑,哀怨而痛苦地望了我一眼,似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般叫到:“原來我從頭至尾,都是一個陪片的傻瓜!”

    瑞若的、崩潰的聲音。

    不不不!我看到她倉皇的逃離,淚水在剎那間湧上了眼眶。

    我回過頭對蘇督了一眼,對她悽慘地笑:“你又搶走我的東西了,你該多高興啊,表姐。”

    説完這句話,我飛快地朝樓下跑去。

    Summer追了過來,按住我在樓梯轉角處站定。

    已經上課了,丁零零的上課鈴聲傳到耳朵裏,變為模糊分散的單調音符。Summer就站在我眼前,我卻看不清楚他的輪廓——原來我早已淚流滿面。

    “放開我!”我拚命推開他。

    “向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Summer握着我的手,一個勁兒説着那三個字。

    “沒關係了!沒關係了!”我朝他喊道,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是的,沒關係了!和我有關係的一切,此刻都與我無關了!

    愛情,友情,全部與我沒關係了。

    淡綠色的高大細長植物在光想的襯托下呈現蒼翠透明的顏色,植物頂端衍生的淺粉色絨毛在風中輕輕的飛舞着,安靜美麗得像一團團小雪花。

    這裏,是我和菲菲的私有天堂。

    我的第一個朋友段段,毀了我的私有天堂。

    而我的第二個朋友菲菲,她的私有天堂被我給毀了。

    命運的絲線,蜿蜿蜒蜒,最終,該來的還是會碰在一起。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腦子裏不斷的響起這句話,然後瘋一樣去折那些細長的草本植物,將那些生長在植物頂端的粉色絨毛揪下來,拚命地折着,踩着。

    而後,我像察覺到了什麼,又驚叫着去扶起那些被我踩斷的植物,想傻瓜一樣徒勞地轉來轉去,最後眼淚一滴一滴打濕了我的臉。

    我不想再體會幸福來了又走的感覺,可是為什麼,它要對我如此無情?

    “傻瓜,你的手流血了!”就在這是,分外熟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緊接着,一雙手抓住了我的手。

    這是我才發現雙手在剛才那一番發了瘋般的舉動中早已鮮血漓漓。觸目驚心的鮮血順着白皙的手掌一滴一滴落到我的裙子上。

    “你為什麼永遠不會照顧自己?”是裴凜藍,他蹲在我身邊,用潔白的絲帕擦拭着我鮮血淋漓的掌心,“我都看到了,傻瓜,你瘋一樣往樓下跑,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裴凜藍緊緊地抱緊我,試圖將他的温暖傳遞到我身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無論怎樣,有我。”

    “不要再去想不開心的事情,好嗎?”

    “謝謝……”我近乎用乞求的語氣對他説,“請你,一直在我身邊好不好,就算是騙我,也這樣告訴我好不好?”

    我知道沒有永遠,沒有一直,沒有不褪色的諾言,可是這一次,我心甘情願地希望被欺騙,心甘情願。

    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無法習慣獨自一人成天孤獨。是因為已經有温暖駐進心窩了嗎?

    我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

    我做不到冷酷,做不到繼續假裝堅強。

    我做不到,我再也做不到。

    我無助地望着裴凜藍,淚水一偏又一偏反覆沖刷着臉頰,直到他心疼地抱緊我。

    “好……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2)

    菲菲已經一個星期沒有理過我。

    她調到了離我最遠的位子一個人坐着。每每我走近她,她便像一隻受驚的小鴿子,撲扇着翅膀飛快地躲開。

    逃課多日的“小桂圓”終於出現了,他顯得很憔悴,看着我頹然地笑:“向葵,我消失一個多星期了,你們女生的事情説完了嗎?那是不是可以帶上我一起玩?”

    他的話可憐兮兮,我勉強小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解釋連日來發生的事情。

    “小桂圓……”我正欲開口,“小桂圓”打斷了我。

    “向葵,如果我離開你們,你們會為我難過嗎?哪怕是一點點,會想念我嗎?會記得我嗎?即使是一點點也好,如果我離開……你們會為我難過嗎?”

    他白皙的面孔變得憔悴,他的眼神如此受傷,氤氲着一湖悲傷的湖水,他的長睫毛不停眨着,淚水似乎慢慢潤濕了眼睛。

    “別煩我,矯情死了。現在我不想和你開玩笑!”我沒好氣地打斷他,捂住了耳朵。

    沒有理會他,空洞而悲鬱的絕望笑容。

    (3)

    我已經開始在酒吧駐唱兩個星期了,因此現在我已經勉強可以應付酒吧歌手這個職業。

    晚上8點多,我又和裴凜藍來到了桑蘭酒吧。

    我輕車熟路地走進後台,換好衣服,桑蘭每天提供不同的衣服給酒吧歌手,今天是一件苧麻料的上衣,鑲着幾顆深色的藍寶石,領口是嫵媚的黛紫色,漫不經心又優雅,十分適合我。

    我上了台,和在舞台上唱歌的少女貝妮打了個響指,示意她下去休息一會兒,她對我嫣然一笑,將舞台讓給了我。

    昏黃色和水藍色的光燈在我身上灑下輕盈的光線,我裸露在外的肌膚甚至可以感受到燈光暖和如水般流灑的感覺。

    我坐在高腳椅上,擺出一個慵懶而漫不經心的優美姿勢。

    我看了看麥克風內側夾着的一張點歌紙,下一首。我應該唱張雨生的《蝴蝶結》。

    我微微一笑,輕輕地唱了起來。

    沒有伴奏,拿着麥克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

    “燙金的滾邊墨綠的絨面,對稱的折線貼緊中間的源,擱置在角邊不怎麼顯眼,卻讓我驚豔氣質的特別。燙金的滾邊墨綠的絨面,旋轉在高點格外地悽美,對稱的折線貼緊中間的園,急劇的下跌來不及反悔……”

    我哼吟淺唱,聲音成冊而柔軟。裴凜藍説我唱歌時,一室便生起奪目燦輝。雖然只沒有他描述的那麼誇張,但我開始對自己的歌喉有個自信。

    服務生送上了一張點歌紙。點的是江語晨的《晴天娃娃》,我暗自慶幸——是一首比較熟悉的歌啊。

    然而當我瞄到點歌紙上的話時,不禁變了臉色。

    “裴牧牧,總有一天我會把全世界的晴天娃娃都買下來送給你,只要你開心,愛你的夏已爵。36號桌。”

    夏已爵,裴牧牧。

    我不由自主地逆着迷亂的燈光朝不遠處的他們望去。

    36號桌,在弱藍昏黃的光線中,少年絕美的惻影温暖而冷漠,模糊朦朧卻跟顯得神秘和俊雅。他懷裏躺着小巧玲瓏的裴牧牧。

    忍住眾多莫名的情緒,我開始唱起歌來:“門外的桂花香,飄進我的書桌前。我知道該起牀,媽再給我兩分鐘。拉開了窗簾,怎麼是下雨天……我討厭下雨天,親愛的你快出現,要不然我就告訴媽咪你偷牽我的手。我喜歡夏天,你穿背心的感覺,每天都想黏,都很甜……”

    原本是首歡快甜美的歌,但我並沒有用多甜潤的聲音去唱,而且僅唱了一遍,便乾巴巴地停了下來,開始讀出點歌紙上的句子。

    “36號桌的夏已爵對裴牧牧小姐説:‘裴牧牧,總有一天我會把全世界的晴天娃娃都買下來給你,只要你開心,愛你的夏已爵。’”

    我一字一句地將這句話從喉嚨裏逼出來,頓覺喉嚨痛的要命。

    有人騰地站了起來,是一隻坐在座位上的裴凜藍。我一驚,糟了,我忘記了他的存在。

    果然,裴凜藍憤怒地朝36號桌走去,將正依偎在夏已爵懷裏幸福的不可救藥的裴牧牧生生揪了起來。

    他的眼光冰冷而鋭利,憤怒的神情像火一般燃燒在眼裏!

    “啊!哥哥!”裴牧牧尖叫,顯然沒有預料到他會出現,“你怎麼會來?”

    “原來你的男朋友,是夏已爵,怪不得你不肯告訴我!”他一字一句地説,語調冰山一般寒冷,他的手幾乎掐進裴牧牧的肉裏。

    “我,我……”

    “啪!”清晰的巴掌聲!裴凜藍揮了她一巴掌!

    “我不是個你説過這一切嗎?你怎麼可以去招惹他?”裴凜藍大聲喊道,那陣勢幾乎要嚇死人。

    他原本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那雙蒼穹藍的眼眸也瘋狂地噴着火,裴牧牧開始小聲地哭了起來。

    “即使爵很危險,我也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他!我不怕惹禍上身!我就是要喜歡他!我愛夏已爵,我不相信你説的話!這是我的決定……”裴牧牧説的話讓我不明所以,甚至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明白。

    “裴牧牧,你如果還認我這個哥哥,你就離開他!”

    “我不,”她突然停止了哭泣,條件反射般宣誓,“我死也要在夏已爵身邊。”

    她説,死也要在夏已爵身邊。

    曾經的曾經,這應該是我和夏已爵的諾言……

    “你這個傻子!你忘記了嗎?你以為夏已爵喜歡你嗎?他不過是要報復我!你這個傻瓜!你被利用了你知不知道?你這個無知的傻子!我不准你再説愛他,也不准你和他在一起!”他拚命地搖晃着裴牧牧。

    “我不要!你騙我!爵沒有利用我,他是真心對我的!你騙不了我!我不中你的花招!我要愛爵,我是也要和爵在一起!”裴牧牧停止了哭泣,緊緊地抱着夏已爵,毫不畏懼地望着裴凜藍。

    “聽到了沒有?你妹妹説,死也要和我在一起哦。”夏已爵冷冷地笑了,抱緊裴牧牧,毫無預兆地吻了下去。

    呵——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小巧的裴牧牧仰着白皙的小臉,如痴如醉地享受着夏已爵的吻,大大的眼睛裏流露出沉迷的神情。她像一隻小玩偶,那麼卑躬屈膝地甘願被玩偶師操控——而那個神秘的玩偶師,就是夏已爵。

    骯髒極了。

    骯髒的要命。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出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酒吧那小小的舞台上,歌手突然停止了唱歌,在弱藍色和昏黃色的流水型燈光中,不可抑制地妖嬈淺笑。

    我一遍又一遍地試圖麻木自己,對自己説: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這不過是他們的電影,我聽不見,我看不見,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都與我無關,這是他們三個人的電影,我不過是一個局外人。局外人,僅此而已。

    我感到疲倦,於是我打了個響指,接替我的歌手Fred揹着大大的吉他上台來。

    坐在吧枱上,我不要命地大口灌酒。不知過了多久,視線開始迷離起來,曖昧不定的明豔燈光照射進我的眼睛裏,使我幾乎睜不開眼。我機械地喝着酒杯裏不知名的液體,一杯又一杯,快速得像在喝水,任由那股辛辣在我體內肆意逃竄。

    胃部開始瘋狂而不可抑制地疼痛起來。

    我一下白了臉,扶着椅子站起來,才發現眼前的事物都有了重影。我忍着巨大的眩暈感和疼痛走向衞生間。

    才到水池邊,我便大吐特吐起來。

    胃部的疼痛和腦部傳來的暈眩使我幾乎昏死過去,我扶着水池軟弱無力地嘔吐着,嘔吐聲在空蕩的公共衞生間裏顯得極其清晰和恐怖。

    吐完了,我勉強用水沖掉水池裏的污穢,無力地靠着水池蹲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雙手將我從地上抓了起來。

    我軟軟得靠着那個人的懷裏,卻麻木得彷彿是懸空的。

    我感覺到那雙手輕輕佻起我的下巴,我睜大茫然的眼睛,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焦點。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漸漸的隱約看清眼前的人。

    笑容殘酷似冰,眼眸裏帶着強烈的蔑視的夏已爵。

    “你來幹嗎?”我憤怒地喊叫,但實際上聲音卻軟而輕得像一縷煙。

    他用手狠狠地捏着我的下吧,將我拉到衞生間的鏡子前。

    視線逐漸清晰,夏已爵懷裏帶淚的少女——頭髮凌亂,皮膚潮紅,眼神迷離,衣服因為剛才的嘔吐而凌亂不堪,甚至露出了大半個肩膀。

    我對鏡子裏的字毫無理由地笑了——

    難看,真難看。

    我在他懷裏無望的笑,愈笑愈猖狂。

    他愈加抬起了我的頭,我腦袋無力地靠在他胸口。

    他的聲音清晰而冷冰:“向葵,你和姓裴的同居,在酒吧駐唱,還喝的醉爛如泥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髒?”

    一字一句,狠狠地敲進我心房微小的罅隙裏,一陣刺痛感。一陣冷意油然而生。

    你現在有多髒

    你現在,有多髒

    那時將心臟擰得支離破碎的巨大麻木感。

    麻木,麻木

    我抬起頭對妖媚的笑:“在髒,也與你無關”

    他捏的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子裏劃過一絲驚愕和失望。

    就在這時,裴凜藍走了過來。他抱住了我,示威般掰開夏已爵搭在我身上的手。

    “你把她傷夠了嗎?夏已爵,你真可笑,愛一個人,卻連信任都做不到。”裴凜藍冷漠地説,抱起我離開。

    午夜一兩點的街道,路燈也疲倦黯淡了,青色達到旁粉色的花朵在樹上大團大團地盛放,流下哀傷的淚滴,打在我的睫毛上。脆弱的睫毛承受不住如是的重量,淚水從睫隙掉落在我的臉上,愈我不知何時氾濫的淚水混在一起。

    早已分不清是花朵的淚,還是自己的淚。

    我大聲地歌唱,聲嘶力竭地歌唱,早已不懼怕暴露自己的狼狽愈脆弱。我的聲音沙啞了,早已失去甜美愈柔弱,但我依舊一臉淚水的在街坊發泄着。

    “向葵,你不能再唱了。”裴凜藍扶着搖搖欲墜的我,“好了,這些事情我們以後再去想吧。”

    “不!你不懂!”我發狂般捂住自己的腦袋,揉亂那些我愛惜無比的頭髮,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下來,“為什麼一切都要重新來一遍?一次還不夠嗎?為什麼一切都要重新來一遍?我不要我不要……”

    “傻瓜,你越來越不能偽裝自己了。”

    “嗚嗚……不要在重來一遍……”

    “好啊,回家吧?”

    “不回家……嗚嗚,別離開我……”

    “不會離開你,回家啦。”

    “嗚嗚,不會去……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

    (3)今日,晴。

    放學的鈴聲又歡快地響起。最後一節是活動課,大家早已整理好書包,幾乎在鈴聲響起的同時爭先恐後地衝出教室。

    因為前幾日醉酒的緣故,我這幾天頭都是昏昏沉沉的,四肢也懶得動彈,再加上裴凜藍被他的「皇后媽媽」千年等一回地召回了家,所以我並沒有急着離開教室。

    我將腦袋擱在課桌上,半迷糊半清晰地發着呆。

    原本喧鬧的教室此刻很沉寂,混混的風從半敞的窗子吹進來,帶着還未散去的熱意,吹過一排排整齊安靜的桌椅。

    空蕩蕩淡黃色的寂靜。

    「小桂圓」又連消失了好幾天,菲菲照樣沒有理我,再加上我本不擅長和他人相處,因此這幾天,我一直是形單影隻地待在喧鬧的氛圍中——真不知道什麼樣的苦澀的感覺。

    不知做了多久,待天空逐漸被石黃的色澤一層一層染深,待遠方黑色翅膀的鳥羣在我視線中完全消失後,我終於慢慢的起身下樓。

    我被這「匡威」牌的包包,很慢很慢的走在寂靜的校園中。

    數目已然成了黯淡的綠,從罅隙擠進來的黃昏顏色,被切割陳不規則的斑點,投射在我嶄新的白球鞋上。我盯着球鞋似乎凝固在斑點發證。

    走出校門的時候,一輛黑色的寶馬車鳴響了喇叭。

    淡茶色的車窗搖了下來,是夏已醒温暖儒雅的臉。

    「進來吧,等你好久了,你們老師放學很慢呀。」夏已醒柔聲對我説。

    「呃……你怎麼來接我?」我驚訝。

    「爵説你在朋友家玩並住在那裏,但今天一定要帶你回去……奈茶説很想見見你。」説到這裏,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臉上露出了一抹喜悦,「我和她下月初就要結婚了。」

    我乖巧的點了點頭,打開車門,正欲進去,卻看見夏已爵坐在裏面,漫不經心的聽着iPod,依舊是冷漠俊美得要命。

    我愣了一下,最後還是坐了進去。

    我們生疏而默契地將彼此距離拉的遠遠的。但是再怎麼遠,依舊能聞到他身上很淡的香氣,輕盈而熟悉,柔和而神秘。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車內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很尷尬。

    「在朋友家過的好嗎?」夏已醒問我。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怎麼突然去朋友家住了?爵沒有欺負你吧?」

    「呃……怎麼會?」我支吾道,望了一眼夏已爵,他依舊是一臉「與我無關」的表情。

    夏已醒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就知道你們會相處的很好的。」

    相處的很好……我不再説話,盯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淺淺地笑。

    來到夏家,那裏的空氣一如既往地清新,被黃昏染罪的花朵在温吞的風中緩慢的搖曳,一個美麗的女子正站立在夏家門口,看到我們出現,立刻小跑過來。

    她有一頭濃密的捲髮,睫毛硬而黑,有幾分混血兒的感覺,笑容十分甜美,二十三四歲。

    「你是向葵吧?我叫奈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奈茶熱情地抱住了我,親了親我的面頰。

    我受寵若般笑了,任由她像孩子似的拉着我又蹦又跳。

    「向葵長得3好漂亮哦!向葵有男朋友嗎?」

    「沒,沒有。」

    「啊,小爵也沒有女朋友!那就把你許給小爵啦!」奈茶開心地將我的手放進夏已爵的手裏。

    我觸電般一怔,想要將手從他的掌心裏抽離,但是夏已爵突然緊緊將我的手拉住。

    他骨節分明、血管清晰的手緊緊包裹着我的手,我的手在她掌心裏像一朵綻放出清香四溢香氣的花朵。

    他望着我,神色恍惚而迷惘,彷佛我是匪夷所思的存在。

    而後,他又不自然地鬆開我的手,迷惘的神色散去,頭也不回地朝家門走去。

    「奈茶,別玩了,他們還是小孩子呢。」夏已醒拍了拍奈茶的頭,像在愛撫一直不乖的小動物。

    「向葵和小爵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呢……」奈茶遺憾地撅着嘴,朝我曖昧的笑,「今天請你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哦!」她一蹦一跳的走開了。

    「哥哥的未婚妻好可愛呢。」我望着奈茶充滿活力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是啊,很想一直一直都在她身邊呢。」夏已醒也笑了,儒雅的臉上有名為幸福的神情蔓延。

    「那麼你和爵呢?」他突然轉移了話題,清亮的眼眸裏是若有所思的神情,「爵……很傷你的心吧?」

    「呃……什麼?」我不自然地微笑。

    「不用瞞我,這點異樣還是看的出來的……不是住在朋友家,是他把你氣走了吧?」

    我默不作聲

    「爵還是個孩子呢,魯莽又任性,性格也很暴躁衝動,愛人的方式又那麼偏激和霸氣……如果他傷害了你,那麼一定是他在害怕,不想暴露自己的恐慌愈脆弱,不敢過多的暴露就的愛,才會主動去攻擊別人。」夏已醒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他,有一顆很敏感脆弱的心,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全副武裝起來。你也是這樣的孩子,愛得很辛苦吧?」

    我垂下眼瞼點點頭,沒有解釋——因為在這麼睿智、洞悉一切的夏已醒面前,實在沒有什麼好掩飾的。

    「小時候沒有做一個好哥哥,才會讓他那麼孤獨,現在真的很後悔呢……讓他受那麼多傷、」

    「傷?」

    「快點進來吧!開飯咯!」奈茶的聲音傳了過來。

    「先進去吧。」夏已醒説,我點點頭,隨他一起走進了家門。

    法式的黑白復古留聲機上,禁止的唱片重複旋轉着,一圈又一圈地機械旋轉,放出憂傷而年代久遠的法語歌——《EsIstEinSchneeGefallen》,音符在犯賤裏緩慢的堆砌。

    燈全部關掉了,拉上了酒紅色的窗簾,做工精緻的金色燭台上白色蠟燭燃燒着明媚的火焰,帶出一股淡淡的玫瑰精油芬芳。

    奈茶像擺弄娃娃似的安排我坐到了夏已爵的身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開飯吧!」她高興地説。

    我慢慢地站起來,蒼白着一張臉抱歉地對她笑:「奈奈姐姐,我胃不舒服,先上樓了。」沒等她開口,我變離開餐桌,朝樓上走去。

    不要靠近他,不要接觸他。

    會害怕,會受傷,會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為什麼,離得再遠,還是可以聽到他輕細温暖的呼吸,還是可以聽到他櫻桃色的心臟跳動的聲音?

    我就按身體慢慢的傾斜,仰卧在窗上,望着模糊不清的夜色發呆。

    晚霞已經逝了,夜色畫面那地從天邊蓋下來,將堆在蒼穹中的愈多染成奇異的深藍色,底部的雲朵則沒有被夜色大面積親吻,還殘存着黃昏的痕跡,因此呈現着淺薄的黃藍相間的顏色。

    肚子很餓,胃部有些疼痛,我用雙手抵着胃,依舊固執地不肯下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一接通,裴凜藍興高采烈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我懶得將手機貼到耳邊,便按了揚聲器。

    「向葵,你在家嗎?」

    「我在……夏家,已醒哥哥的未婚妻想見我,所以我就回來了。」

    「這樣啊……那你有沒有想我啊?」他故作可愛的嚷嚷。

    「沒有啊!」我裝傻。

    裴凜藍在電話那頭受挫般大叫:「怎麼可以這樣?你説我不在你身邊時,你會把每一秒的時候都用來想我的!」

    「是你逼我發誓的耶,又不是我主動説的。」

    他哇哇亂叫:「向葵,如果你這麼不乖的話,下次我會撲過來親你哦。」

    我的臉微微紅了:「不行!」

    「那裏説你想我。」

    「我想你——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

    我一連説了幾個「很想」,他委屈的聲音又變了個調,興高采烈起來:「既然你這麼想我的話……我就只親你嘴唇好了。」

    我笑的不可抑制,手一抖,手機從掌心裏滑落下來。

    我從窗户上翻下來,正欲去撿手機,才發現有人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後。

    不用抬頭,便可知道他是誰。

    他不知站了多久,估計揚聲以後裴凜藍的聲音也同樣聽得一清二楚……

    「奈茶叫你下去。」

    「哦,我不餓。」我冷漠地回答,轉身背對他,手腕卻被他緊緊拉住。

    他幾乎就按我抱在懷裏,我的胸口愈他的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起,異樣的感觸令我的臉開始發燒。

    「放開我!」

    他按住我的頭,狠狠地吻下來。

    我無法支撐他的重量,向後倒去,他也隨着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夏已爵壓着我霸道地吻我的唇,舌頭在我的口腔內橫衝直撞,像如飢似渴的幼獸,輕輕地顫抖着,捕食着最後的獵物。

    回憶在他吻我的那一剎那衝破閘門,充盈了整個腦袋。

    PS:下文為小字。

    「你給我滾出這個家……」

    「裴牧牧,我要把全世界的晴天娃娃都買下來……」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髒……」PS:恢復大字

    「放開我!」我大聲地喊着,推開他的身體,搖晃着從地板上爬起來。

    「是啊,我怎麼可以親吻聖女貞德的嘴唇呢?」他戲謔地託着我的下巴,笑容冰冷,「弄髒了可怎麼辦啊?」

    我瞪着他,氣的渾身發抖,但我依舊高傲地揚着頭,不停地告訴自己:向葵,你是驕傲的!向葵,你是勇敢的!向葵,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認輸。

    「向葵,你怎麼不説話了?還在想我嗎?」

    摔落在地上的手機傳來裴凜藍的聲音,我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已經被夏已爵拾起,甩出來窗外,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銀白色的弧線。

    「你到底要幹什麼?」我朝他吼道。

    「向葵,我好恨你!」他背對着我,發泄般狠狠的超窗户捶去。

    「刷啦」一聲,玻璃窗居然被他擊碎,無數透明的玻璃渣子朝我飛來!

    回過神來的時候,玻璃碎渣已經片片扎進我的皮膚!

    來不及尖叫,來不及逃跑,老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細微而尖鋭的疼痛從臉上蔓延開來,蔓延開來,一陣又一陣地疼痛。

    我伸出手摸了摸連,幾篇玻璃渣子狠狠地刺進我的手心。

    夏已爵瞪大眼睛,臉色蒼白,我從他背後的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上緩慢滲出了血。

    「你……就那麼恨我嗎?」我輕言細語,視線逐漸變透明。

    他漆黑的眼眸裏一閃而過柔軟無助的神情,像孩子似的看着我。

    在那一剎那,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掌打得極其用力,我看到他左半邊臉飛快地紅腫起來,而我的手也持續地發麻,發疼。

    「那,讓你恨個夠吧。」

    我推開門,在夏已醒和奈茶驚訝的目光中飛快地跑走。

    (5)

    翌日,大雨。

    毫無預兆的大雨,墨色的雲朵被氣流壓得低低的,鈍重的雨點迫不及待地從雲隙裏破空而出。緊接着,一道白色的閃電跨越天際,將天穹撕成兩半。

    裴凜藍所在的教學樓離這裏很遠,而且剛剛我接到他的電話,班主任拖堂了,他等一會兒才能過來,因此我沒有急着往下走,而是扶着走廊,看拿着花花綠綠傘的同學們在樓道里湧動。

    繽紛而雜亂。

    過了一會兒,放學的高峯期過去,走廊裏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偶爾有學生匆忙跑下樓,也只帶起一陣寂靜空洞的腳步聲迴響。

    「向葵!」突然,背後響起一抹甜甜的聲音。

    我回頭,一個女生披着一頭很公主的長髮,箍着草莓色圓點的髮箍。

    是裴牧牧。

    「有事嗎?」

    「啊,沒事。」裴牧牧故意用手輕撫着劉海,於是她手腕閃着銀光華美異常的「XYJ」三個英文字母便嵌入我的眼睛。

    她很開心地笑,笑容裏有一抹純粹的炫耀和驕傲,「向葵,爵是我的了哦!我把他從你身邊搶走了耶!你會不會很難過?」她得意地湊近我,像小狐狸一樣打量我。

    我冷笑了一聲,背向她不去搭理。

    「向葵,你説你很難過!」裴牧牧嚷嚷,眼睛裏冒火,她搖着我,突然發脾氣。

    「你找死麼你?」我煩躁地喊了一句,回瞪她,「閉上你的嘴!」

    她的大眼睛因為憤怒而迅速盈滿淚水:「你一定要説!説你難過!説你求饒!説你認輸!」

    「閉嘴!」

    「我不管,你説你説你説!你搶走我的哥哥,別想再搶走我的爵!他是我的我的我的!」

    我被她搖的頭昏腦脹,好不容易掙脱開,我皺着眉問:「我什麼時候説過要搶走你的夏已爵?」

    「你的眼神告訴我的!你不要那麼的志在必得!我討厭你那麼得意的眼神!你很驕傲嗎?我不准你驕傲!」

    「你簡直有病。」我對她的無理取鬧感到厭倦,朝樓下走去。

    「向葵,我討厭你!」她解氣般狠狠推了我一下。

    我一腳踩空,剎那間從高高的樓道上滾了下來,迷亂的星火從眼前飛速掠過。墜地的巨大疼痛感壓迫着我,膝蓋不知道劃到了什麼東西,開始噴湧而出温熱的血液。

    鮮豔的温熱液體至我的小腿,順着腿部的曲線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哀豔而狼狽。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古怪地笑了。

    這是我,本月的第二次流血,而且這兩次受傷,竟出自情侶之手,真可笑。

    簡直滑稽透了。

    「我……不是我推的!不不不!,是你活該!」裴牧牧站在樓道驚慌失措,當她看到我膝蓋上愈加猖狂地奔湧而出的鮮血時,慘白着臉發出了駭人的尖叫,從樓道里消失。

    膽小鬼。我不屑地督了督嘴,咬着唇扶着樓梯沿邊站起來,慢慢地朝樓下走去。

    「不要走出去,外面在下雨。」正當我準備跨出教學樓時,身後淡淡的熟悉聲音令我不禁一震。

    身後的少年像江南雨後的一抹温暖彩虹,無聲無息地凝在天穹,美得令水墨畫般的江南水鄉全然失了色。僅是驚鴻一督,便令人沉迷而無法自拔。

    他匪夷所思地出現在我身後。

    我賭氣般對他冷笑:「你管得着嗎?」然後我毫不後悔地走進雨幕。

    「向葵,你受傷了,不要和我賭氣。」夏已爵將我抱回教學樓,自身的一半已浸早雨中。

    「這麼關心我?這是你的作風嗎?走開。」我推開他,大步向前走,卻忘記了自己的膝蓋正在流血,於是一陣鑽心的刺痛從膝蓋傳遍整個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我狼狽地跌落在雨中。

    天際淡藍色的閃電在我跌落的那一刻在天穹劃出凌厲的光弧,雷聲轟鳴。

    我驚恐地想向後挪,卻生了根般坐在雨幕裏,任由傾盆大雨「闢裏啪啦」地打疼我的身體。

    空曠的雨幕裏,油然而生被遺棄般的落寞感。

    「向葵,你沒事吧?」夏已爵抱住我,檢查我的膝蓋和肩膀,他的聲音在轟隆作響的雷聲中顯得格外脆弱。

    「玻璃嗎?取出來了,你不怕毀容,我怕。」我故意扭曲他的本意。

    他聽了我的話,怔了怔,伸出手指,似乎要觸碰我臉上被玻璃劃出的眾多細小傷口。

    「別碰我,碰了髒女人,也會變髒的!」我朝他吼道。

    他不説話,默默地抱住我,將我塞進懷裏,替我擋住雨。

    漆黑的眸子裏是脆弱無比的憂傷神情,在長長的被雨打濕睫毛的掩蓋下朦朧而美麗。

    我帶着那抹諷刺般的微笑,等待着他下面的話。

    「一直都想和你説,對不起。」他像個孩子,垂着頭,雙手交迭,不安地變換姿勢,「我為那次説的話道歉。」

    「那次?哪一次?是讓我混出家的那一次,還是説我髒的那一次?或者差點毀了我的臉的那一次?」

    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辜而迷惘,像個因做錯事而懺悔的聖徒:「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因為彼此陌生是不需要道歉的……『對不起』,只有朋友才配説。」

    我們站在雨幕裏,身體靠近了,靈魂卻如此遙遠。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我不會那麼任性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向葵,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抱着我,柔弱地吻着我的唇,一遍又一遍囈語。

    此時此刻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有的只是刻骨的恨意和麻木。

    「向葵,我來了。」裴凜藍撐着傘從前方走過來,推開夏已爵,,温柔地擦擦我的唇,寵溺地揉着我濕濕的長髮。

    夏已爵頓時臉色煞白。

    「裴凜藍,你給我滾!」他一字一句地説。

    「你主宰不了。」裴凜藍淡漠地昂頭看着他,雨幕中充滿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如果你敢讓一切重新來一遍,我會親手殺了你。」少年抿着唇,神情凜冽。

    裴凜藍嘴唇輕動:「你知不知道……你所瞭解的一切,都不是事實。我很重視你,不想傷害你……而且是我,寧願承擔一切。」

    「不要打啞語,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不可能去篡改。」

    裴凜藍還想説什麼,我拉了拉他的長袖,對他暖暖的笑:「我們走吧。」

    裴凜藍用蒼穹藍的眸子注視着我,然後無比疼惜地點了點頭。

    我依靠着他慢慢地向前走。

    「呃……先扶我回去。」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他説道。

    他睜大眼睛,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但還是乖乖地扶着我回到原地。

    夏已爵墨色的髮絲在雨水中浸染下早已濕透,看到我回來,他迷茫的眼眸裏閃現一絲光亮。

    「向葵……」

    我撩開長髮,將向向日葵耳墜從耳朵上摘下,攤在掌心,然後掌心緩慢地旋轉360°,原本珍惜無比的向日葵耳墜無力地掉進了腳邊的水坑裏。

    連回聲都沒有,在轟隆作響的雷聲中悄然沉入水坑深處。

    「夏已爵,這樣就……真正結束了呢。」我狀似雲淡風輕地説出這句話,夏已爵剎那間垂下了嘴角。

    雨點刷啦啦從雲的縫隙裏墜落,到這巨大的衝力狠狠地砸向地面。

    淡灰色的徜徉起憂寂的雨霧,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們結束了。

    我們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

    腦海裏不斷迴響着這句話,巨大的回聲撞擊着我的腦袋,襲來一波一波的空洞感。

    我和裴凜藍轉身離去。

    我們,會不會也是一場虛無的舊電影呢?

    此時此刻,如同老電影離別的鏡頭輪迴上演——他在原地定格,在灰色的雨幕中望着她熟悉的身影逐漸遠去,伸出手在半空中徒勞地想抓住她,而留於掌心的只是一抹不存在的霧氣。

    他的眼眸一片空白,雨霧裏她的身影模糊,一會兒就不見了。

    (6)

    夜深了。

    閉上眼,就可以看見那時他哀傷而清亮的眼眸。

    睜開眼,就被無邊無際濃重孤獨所包圍。

    無論是閉眼還是睜眼,都如此難以忍受。

    我終於從穿上爬了起來,走出卧室,站定在裴凜藍的房前。

    猶豫了一下,放在門把上的手還是慢慢縮了回去。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門開了。裴凜藍到着温暖的笑,蒼穹藍的眼瞳清晰無比。

    「你怎麼知道我在門外?」

    「一直在等你,總感覺,此刻的你,或許會需要我……素以,沒有睡,一直等着你來敲我的門,放下偽裝和堅強,完完全全地屬於我。」

    完完全全地屬於我……

    裴凜藍再説這句話的時候,我已不由自主地投入他的懷抱。我第一次將他抱得那麼緊那麼緊,這樣的擁抱,甚至可以讓心跳停止,呼吸停頓。

    睫毛上已經凝起了淚滴。

    偽裝在此刻如同失去效果的糖衣,褪去了不可一世的光豔亮麗。暴露出原本最真實的面目。

    他拍拍我的頭,温潤地笑:「去天台吧。」

    天台。

    裴凜藍撐着一把鵝黃色的傘站在一邊。

    我出神地凝望着傘面淡淡的鵝黃色。

    我如同向日葵一樣掉下了一大顆大顆的眼淚,聲嘶力竭的將美麗的面孔哭的蒼白。嬌嫩的面龐便褪去了深深的温暖的色澤,變成如此狼狽和憔悴的鵝黃色。

    我情不自禁地用指腹輕輕摩擦着那把鵝黃色的傘,傳遞到指間的卻不是期待已久的温暖。

    呵……鵝黃色,無論有多像掉了色的向日葵色澤,也始終無法替代那種明媚與温暖。

    就好想心中的位置,一旦有人搶先坐下,那麼縱使他離去,那種朦朧淡雅的芬芳,也依舊索繞於心,揮之不去。

    我的向日葵傘,已經離開我多久了?

    而我心中的少年,也已經離開多久了?

    我將手放在心臟上,嘴邊掠過一絲悲傷。

    裴凜藍突然温柔地拉起我的手,長長的睫毛眨動着:「向葵,還記不記得,那次唱歌比賽,我有一句話未説完……」他温柔地靠近我的左耳,「那個時候想告訴你,『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優點就是——你是向葵』。」

    「因為你是向葵,可以脆弱,可以堅強,可以勇敢,可以暴躁,可以任性,可以幼稚,可以粗魯,可以寂寞,可以孤單的向葵……真不知道,怎麼會這麼突然地。就輕易喜歡上你了呢?」

    還沒等我完全消化他的話,他便再度輕輕開口:「做我女朋友吧!」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他。

    他安靜地看着我,嘴邊調皮温和的笑容消失,眼眸明亮,一臉認真。

    夜色靜蕪。

    他温暖潮濕的蒼穹藍眼中倒映出我的模樣。

    我聽到我的聲音,如短暫黑夜裏白光的悸動,帶着清晨露珠般的明亮,輕輕地説:「好。」

    那一剎那,他開心得像個孩子,雀躍地攬着我,輪廓柔和的臉龐輕輕靠近我的臉,靠近我的唇……

    然而,卻在凝視的瞬間微微一笑,將我輕柔地抱進懷裏。

    匪夷所思的舉動。

    「你為什麼不吻我?」我語無遮攔地問了出來,隨後紅了臉。

    裴凜藍調皮地笑:「那麼想被我吻嗎?」

    「哪有!」我假意揮舞着拳頭。

    他將我更加輕柔地抱緊:「只要抱着你,就已經很滿足了。若是再貪心地奢望更多的幸福,我怕會失去你。所以,只要抱着你就夠了……」

    「向葵……我不想失去你。」

    夜色如煙瀰漫在半空,小小的雨滴墜落,宛如水晶破碎的聲音……

    少年的囈語。尾音的拖曳。

    夜色。雨煙。水珠。鵝黃色傘。眼神。凝望。淺笑。

    此夜如此美。

    (7)

    次日,天空完全沒有受昨日大雨的影響,快速地回覆了純白湛藍的模樣。

    這節體育課男生打籃球,女生打羽毛球。

    因為腿受了傷,我安靜地坐在巨大的花壇上,沒有參加他們的運動,百般無聊地看着純白的羽毛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的弧線。

    就在這時,羽毛球偏離了軌道,朝我身後的花壇飛過。

    「向葵,撿一下羽毛球!」同班的女生喊我,我望了望自己已經止血的膝蓋,朝她點了點頭。

    然後慢慢地翻進花壇,撿起那個羽毛球。

    然而我低估了膝蓋處的傷口,下蹲的時候,原本貌似癒合的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

    我蹙緊眉頭,慢慢地彎下腰去,膝蓋處有血滲了出來,裸着的小腿已被慢慢染紅。

    「向葵,快一點兒哦!」女生好像等得不耐煩了,催促道。

    我立刻蹲下身從兩盆花的縫隙裏找出那個羽毛球,緩緩地從花壇中爬出來。

    傷口又一次裂開,温熱的液體不一會兒就流滿了小腿,滿目鮮紅。

    「啊……」同班女生瞪大眼睛,望着蹣跚走來的我,驚慌失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我微笑着搖了搖頭:「沒事,等會兒去保健室就可以了。」

    可是那種撕心的巨大痛楚……

    我蹙着眉頭站在原地,有些無法移動步伐,但還是很堅強地微笑,慢慢地後退,不想暴露此刻的自己有多軟弱無助。

    就在這是,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而後,我看見菲菲本能地向我奔來,速度快得像一團小火球。

    她抱着我,驚恐得望着我的小腿,不停地問道:「怎麼了?怎麼會這樣?你怎麼會受傷?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疼不疼?我們快點兒去保健室……」她扶着我,試圖帶我去保健室。

    我怔怔地望着小火球一樣毛躁的菲菲……輕輕地伸出手,温柔地撫摸着她亂蓬蓬的頭髮。

    她僵住了,突然發現自己在做什麼,那種小鴿子般單純而驚恐的戒備神色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她生硬地放開我,朝反方向走去。

    畢竟……還是無法回到過去啊……

    「曾經説過……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現在,我們卻這樣了……」我苦澀地望着她離我遠去,輕輕地説道。

    走出幾步的菲菲腳步停頓了一下,回頭迷茫地看着我,然後飛快地跑過來,一臉淚水地撲到我身上:「不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葵葵,我不要這樣了,是我錯了,是我太小心眼了,我不要你離開我,我好喜歡你……葵葵,我們和好吧!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菲菲急急地説道,聲音委屈而柔弱。

    我推開她。

    「葵葵,你不要推開我,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發脾氣了,你不要這樣……」察覺到我推開她,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臉上滑落。

    「啊……我推開你,四不像把你的白裙子弄髒。」我指了指鮮血淋漓的腿,又指了指她染上血跡的白裙子,無辜地笑。

    「什麼嘛,嚇死我了。」她破涕為笑,又湊了上來,將頭埋進我的脖子上,柔軟乾淨的短髮散發出嬰兒般的乳香,「我不介意,我要在你身邊,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她像一個可愛的孩子,聲音軟軟地撒着嬌:「剛才看到你流血,一下便什麼都忘記了。看到你明明流了血還要裝出沒關係的樣子,我的心都快疼死了!」

    我無辜得望着她,面對突如其來的和好不知所措。

    她突然又軟軟地粘着我,委屈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到我的脖頸裏:「就算Summer喜歡的人是你,我也不生你的氣,我不要怪你,也不會怪你!因為你,向葵,是我的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我以後不會再任性,也不會再幼稚!再也不會這樣了!」

    菲菲緊緊地抱着我,我也同樣緊緊地抱着她,那麼緊那麼緊。對於這份失而復得的幸福,我們都不會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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