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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老方將來會與小愛梅親密相處,她一定對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沒有留意母親的申訴。唉,瞎忙,老方罵得對,成日對牢一具電腦做事業,老闆升我一級,給一點甜頭便興奮得似揀到骨頭的小狗般吠叫起來,樂得團團轉,把身邊最寶貴的東西全忽略了。

    讓我看。

    老方今年約三十歲,五十年後他也不過八十歲,在我出生那年,他應是五十四歲。

    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跳起來,心都涼了。

    只有一個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

    那意思再簡單沒有。

    他沒活過五十四歲。

    我呆住,多麼可惜,這麼活潑爽朗能幹的一個人才,如果能夠長命百歲,一定對社會有貢獻。

    即使在五十年後,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好朋友,他這種性格的人,越老越可愛,越老越風趣,不但與我能玩在一起,甚至與我的孩子們也能相處。

    我為老方難過起來。

    “陸宜。”

    我轉頭,老方沒睡着。

    我強笑,“不是説明天要開會?”

    “陸宜。”他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觀,一額的汗,我一驚,他不是笨人,難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陸宜,我不會有機會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動,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勉強的説:“也許你同我母親鬧翻了,也許你沒有良心,在我母親成年後就與她失去聯絡。”

    “不。”

    “別太肯定。”

    “以我這種脾氣,即使失散,尋到天腳底,也要把你找出來。”

    “可是或許你忙着談戀愛呢,沒有空去找一箇舊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着我的手,“陸宜,或許四十歲也夠了,甚至三十五歲也可以,生命只要好,不要長。”

    我卻深深傷懷,故意找藉口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後來你娶了個惡妻,不准你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傳説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親驅逐出家門……”

    “我是那麼愚昧的男人嗎?”老方説。

    “男人要為一個女人傾倒起來,是一點都沒有辦法的事。”

    我説。

    他凝視我:“你説得太正確。”

    我鬱鬱不樂,“象你這樣的人,應當活到一百歲。”

    “謝謝你陸宜。”

    “或許你應當注意心臟,人造心臟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説。

    “不是現在。”老方説得很平靜,“現在靠人造心活着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發展武器的精力拿來——”“——發展醫學,”他接下去,“人類早已長生不老。”

    他笑起來。

    方中信真是一個豁達的人,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他隨遇而安,珍惜他所擁有的,不去妄想虛無縹緲的東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決不影響他活着的樂趣。

    我深為感動。

    將來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為我擔心。”他説。

    我假裝不經意,“才不會,我自顧不暇。”但聲音已經出賣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麼豐足,”他説:“行樂及時,別去想他。”

    説罷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開他的房門去看他。

    一點也不是假裝,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樂觀。

    我輕輕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沒有聽見。

    我放下一顆心。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去上班。

    我一個人坐在方宅,有點六神無主,看到他的司機在門口等,便上車去。

    司機轉頭問我:“是去看畫展吧。”

    我點點頭。

    一路上驕陽如火,行人揮着汗。

    我閉上眼睛,害怕會再度聽到那神秘的聲音。

    但是沒有,我過慮了。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來到公眾場所,展覽會中眾人彬彬有禮,遞飲料給我。

    我指指那種綠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氣的礦泉水。

    氣氛那麼平和,我安閒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藝術,但一切藝術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觀者賞心悦目,只要看得開心就行。

    我的眼光觸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苗條優雅。

    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來,這是那位先生的伴侶。

    “夫人,”我驚喜的叫她,“你自南極洲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淡妝的臉略表訝異。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我雀躍。

    “你,還沒有回去?”

    “沒有。”我看看四周圍的人。

    她與他們敷衍幾句,與我走到僻靜角落。

    這麼高的温度,她穿着套裝,卻冰肌無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這麼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麼消息?““方中信説,你們會給他消息,但你們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們早同他聯絡過了。”

    我張大嘴。方中信沒跟我説過,他提都沒提過。每次我説起,他盡是推搪、支吾,顧左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親,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壞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難過。

    “可是有絕大的團難?”

    “幸虧我們一個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沒同你説?”

    “沒有。”我心都涼了。

    耳邊嗡嗡響,方中信騙我。

    他説他會設法,他説那位先生正在進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為什麼騙我?有什麼不良企圖?正當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時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腳下。

    夫人温柔的説:“陸小姐,我想還是由你向他問清楚的好。”

    那麼斯文的一位太太,當然不肯夾在我們之間。

    “夫人,請告訴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難?”我儘量問得婉轉。

    “有可能做得到,況且你那邊也不會放棄,一定會搜索你,把你帶回去。”夫人説。

    “你都告訴了方中信?”我説。

    她點點頭。

    我蒼白着臉,不用多説,方中信出賣了我。

    “陸小姐,我想你該回去同方中信説清楚。”

    回去?我還回去幹什麼?

    我還去見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涼,象一塊玉,接觸到她的手有安撫作用,我抬眼看着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來,都以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堅強的在陌生的環境支撐着,都因為有他做支持。

    沒想到他會把這等大事瞞着我,欺騙我。

    我作不了聲。

    夫人卻開口:“陸小姐,我認識小方有十多年,他為人略為衝動,卻不失真誠,你且莫忙,跟他談談再説,他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的。”

    我低下頭。

    “他不會傷害你。”

    “你怎麼知道?”

    她揚起一道眉,很詫異,細細的看我,象是不相信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夫人,我在這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要緊關頭,可否與你聯絡?我答應你,非必要時,絕不騷擾你。”

    她温柔的説:“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隨時可以來。”她把通訊地址與一個號碼寫給我。

    我感激不盡,“謝謝你。”

    “陸小姐,做朋友呢,是長期論功過的,雖然只認識小方短短十來夭,他對你怎麼樣,相信你比誰都明白,切勿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誼。”

    “是。”我低聲説。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頭。”夫人説。

    “你自己要當心。”

    “是。”

    夫人與我握手道別。

    我下樓上車,一顆心緊張如絞,平時的組織能力與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裏。

    這個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該怎麼辦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個聲音同我説: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機説:“麻煩你,我要去見方中信。”

    司機應聲是,把車子掉頭,往廠方駛去。

    就是這條路,不過十多天,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條經過的馬路便是這條雙陽路。

    真的才十多天?彷彿已經一個世紀,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開談判?

    我迅速的盤算一下:我此刻一無所有,外婆與母親等着我援手,除此之外,舉目無親。

    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與男人賭氣,還可以假裝失蹤,讓他擔心事、着急,其實人在親友家吃喝聊天。

    現在我到什麼地方去?

    總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負擔。

    還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輕舉妄動。

    車子駛入糖廠,那陣甜香的糖霧降到我身上,如進入童話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鎮靜自己。

    我上寫字樓的時候,方中信剛下來。

    他開完會,正要回自己的房間,見到我,先是意外,隨即雙眼閃出喜悦,完全不是假裝的。如果這一切都是演技,那麼方中信這個人太可敬可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領到他的寫字間。

    “怎麼想到來看我?”他喜孜孜的問我。

    我不響,坐下來,桌上有銀製的碟子,放着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丟進嘴裏。

    方中信看我一限,“曄,面如黑炭。怎麼一回事?”

    真沒用,七情上臉。

    在我們的年代,為了節省時間,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關係,人們可以專注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們,善於掩飾,懂得隱藏喜怒哀樂。

    “怎麼一回事?”方中信詫異,“什麼地方不高興?”

    我問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他有點不安。

    我憤慨的看牢他,氣得雙眼發紅。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還想補救。

    他試探地問:“可是外婆那邊有什麼不妥?”

    “外婆很好。”

    “小愛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攤攤手,勉強的笑,“那你幹嘛象來大興問罪之師?”

    他真聰明,一上來,起碼把事情猜到九分,我無謂含蓄,素性攤牌好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去?”我問。

    他一聽便曉得我説什麼,表情僵在那裏,動作也停止了,整個人似被魔術師用定身法定住,非常滑稽誇張,但我沒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兩隻豎起毛、弓起背的貓,隨時相撲撕咬。什麼涵養忍耐都不管用了,我先發制人,大喝一聲,“方中信,你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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