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澆灌森林,河水沖刷河道,隨之流逝的窸窸窣窣的回憶,它們在漫長的時光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一]
轉眼便到了和顏璐璐約好的日子。
那天是週六,洛媽媽也剛好放假在家,下午易昕來找洛子初,她們待在房間玩了一會兒,琢磨着待會兒買什麼禮物比較好,大概半個小時過後,房門被敲響了,洛媽媽推門而入。
“小初,媽媽要出去一趟,晚上八點才會回來,你和易昕好好玩吧。”
“媽,我和易昕晚上要出去的。”洛子初儘量讓語調保持自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誠惶誠恐,但是總歸Party上會有季栩成,這一點兒她不得不再媽媽面前小心翼翼。
短暫的沉默過後,媽媽問道:“呃?什麼事呢。”
“是這樣的,我們有兩個同學是雙胞胎,他們邀請我和易昕去參加生日Party。”事實確實是這樣的,洛子初説起來有條不紊,但是,語調中客氣的成分還是讓她在説完那些話之後,對自己是否露陷有些許質疑。
“那你記得早點回來。”媽媽沒有多問便答應了。
“媽,還有。”洛子初喊住即將要離開的身影,“那個,因為是通宵KTV……”
“不行。”媽媽不由分地打斷洛子初,接着她可能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臉色不太好,而且易昕又在旁邊,她不想破壞自己温柔媽媽的形象,等到再次開口的時候,已經換了口氣,“我是説,你一個女孩在外面過一晚上不好,還是回來吧,你們在哪裏吃飯,我讓老徐去接你。”
媽媽的話顯然是沒得商量,這讓洛子初的心涼了半截:“好了,我知道了,不用接我了,吃完飯我就會回來的。”洛子初有些倦怠了,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跟媽媽抗爭到底,可是人果然是不能犯錯的,一旦犯了錯就要為此承擔許多,放棄堅持,在阻撓面前低聲下氣,就像現在這樣。
聚會的地點,定在陽川一中不遠處的一家餐廳。
不過只是暫時的,在這裏吃完晚飯後,和之前約定好的一樣,大家一起去KTV通宵唱歌。
因為兩個人的生日是一起辦的,所以人比較多,顏景的朋友大多的男生,而顏璐璐的則是女生。
不過今天晚上有些特別——好久不見的彭晏也出現了,當然他身邊站着蔡婷婷,彭晏沒有考上陽川一中而是去了一所比較遠的私立高中,並且是在校住宿,一個月才會回來一次。蔡婷婷有種夫唱婦隨的感覺,在得知彭晏去了那所學校之後,她也二話不説去那所學校報了名。
顏璐璐帶來了她的男朋友,一個染着金黃色頭髮,面龐白皙,下巴比女生還要尖細的帥氣男生。
他的出現,讓洛子初覺得之前顏璐璐特地邀請她的這件事有了合理的解釋,她想要炫耀自己的男朋友,或者説她要讓人明白,她並不是非季栩成不可。他們表現得很親密,在去KTV的路上,男生一直攬着顏璐璐的肩膀,兩個人腳步遲緩地走在人羣后面竊竊私語。
而洛子初則和易昕、彭晏,還有蔡婷婷走在前面,季栩成和顏景他們一羣男生則有説有笑地走在中間。
“小初,你在新學校待得怎麼樣?”彭晏氣質儒雅地笑着。
洛子初有些驚訝,彭晏怎麼會露出這種笑容,看來一段時間不見的朋友,還是有很多變化的:“已經習慣了,我沒有在校住宿,所以還好啦,你看起來也不錯嘛。”
“他呀,軟玉温香,好得不得了。”易昕的語氣酸酸的,不過暫時還感覺不到火藥味兒,蔡婷婷也難道地沒有出來抬槓,只是在易昕説完之後往這邊送來一個白眼兒。
20分鐘後,洛子初一行人進入了中心街的一家量版式KTV,因為是週六的關係,KTV寬敞的大堂裏站滿了人。
沒個星期都是這樣,環境好一點兒的KTV一到雙休日八九點鐘左右就人滿為患了,所幸顏景他們早早拿到了排號,不一會兒便有服務員上前,朝着顏景欠了欠身,然後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穿過兩旁都是鏡面玻璃的走廊,一行人被引到一間大包廂的門口,服務員推開門,麻利地按亮了室內的燈光,交代了一句:“你們要的東西馬上就會送過來的。”
顏景的同學中,很快便偶人開始拿着麥克風吼歌,一開始還因為有幾個陌生的女生而不好意思大聲唱,所以努力地壓低嗓子,可是不一會兒就原形畢露了,在一羣人的叫囂聲中,那個首位充當麥霸的男生開始學着搖滾明星的樣子死命地咆哮起來,攜風帶雨,如雷貫耳。
洛子初看了看錶,已經八點半了,口袋裏忽然閃起藍色的光,她知道一定是媽媽的電話打來了,於是趕緊起身,來到走廊上,所幸這家KTV的隔音效果很好,洛子初確認電話裏聽不到之後才放心地拿出手機來。
“喂,媽——”
“小初,飯還沒吃完嗎?”
“沒呢,還有一會兒,待會兒要切蛋糕,給同學過完生日我就會回來的。”
“怎麼弄那麼晚呢?要不要我讓老徐去接你?”
“不用啦,我自己會回來的,讓別人看到還以為我多嬌氣呢。”
“好了好了,你九點左右一定要回來,別太晚了,不安全。”
“知道了。”
伴隨着“嘟”的一聲,手機那方被掛斷,洛子初嘆了口氣推開了包廂的門。
“是阿姨的電話嗎?”易昕往旁邊挪了挪,給洛子初騰出位子。
“嗯,是啊。她讓我趕緊回去。”洛子初無奈地説道。
“唉。”易昕嘆了口氣,“那怎麼辦?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別啊,我一個人走就好了,你在這玩吧,好歹今天也是小景生日呢。”
“那你呢,我們都在狂歡,你一個人待在家裏?”
“你不要這次刺激我嘛。”洛子初鬱悶得都快哭出來了。
“怎麼了?”顏景突然湊了過來,“小初,你哭喪着臉幹嗎?”
“我媽打電話來讓我回家,今天不能給你過生日了。”洛子初説完從身後的包包裏掏出兩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盒,“這是生日禮物,生日快樂,小景。”
面對洛子初甜甜的笑容,顏景很不給面子地拉長了臉:“喂喂,我一年也才一次生日,你都不留下,那有什麼意思?”
洛子初知道顏景這是在挽留她,他沒有伸手去接她的禮物,可是她已經倦怠了掙扎,於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燦爛。她拉過顏景的首,將禮品盒放到他的手中:“我知道提前走是我不對,可是母命難違,你就理解我一次吧。”
季栩成蹙了蹙眉,眼神微微閃動着,不知道在想什麼,他靠過來:“你要回去了?”
“嗯,媽讓我回去。”
他微垂眼睛:“知道了,我送你吧。”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季栩成微微閃動的眼神帶着些許悲涼的意味。
“還是我送小初吧。”易昕朝季栩成露出微笑,“我還有話想同小初講,對不起啦,季栩成。”
就點鐘的街道還是有很多人,易昕挽着洛子初的手,路燈在她們的腳下鋪出綿延的金黃色。
“小初,我覺得你變了。”易昕的聲音彷彿帶着夜的憂傷。
“哦?”洛子初有些奇怪地抬頭。
“從前的你絕對不會就這樣丟下我們的。”易昕的口氣像是抱怨,“難道這就是長大?”
洛子初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可能很多時候是我想得太多,不過媽媽的話我是一定要聽的。”洛子初知道易昕不僅僅是怪她提早回去那麼簡單,“你回去吧,我自己打的回去就行了。”
“我幫你叫。”易昕説完走到路口處攔了一輛出租車。
坐進車之後,洛子初朝易昕擺了擺手。
“到家了記得給我打電話。”
“嗯,知道了。”
“拜拜,小初。”
不知道為什麼,洛子初覺得今天晚上大家都有些傷感。季栩成、易昕、彭晏,還有自己,還是其實只是她一個人在自怨自艾,眼前的所以才籠罩上悲涼的色彩?洛子初一時有些不明白。可是易昕還是以前的易昕,季栩成還是從前的季栩成,彭晏還是彭晏,他們沒有變但卻又有哪裏不一樣了。
洛子初突然想起在哪裏看過一句話來——原來我們依舊是孩子,只是多了許多心事。
的士歪歪扭扭地行駛在公路上,司機像喝醉酒了一樣在前面哼哼唧唧,洛子初坐在後座上提心吊膽的,她總感覺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呸呸呸!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
忽然,一陣尖鋭的喇叭聲響起,洛子初被嚇一跳,口袋裏的手機這時響起來:“喂?”
電話裏傳來季栩成焦急的聲音:“小初,易昕暈倒了。”
“叭!”司機突然間按響喇叭,洛子初的耳朵裏頓時像無數的飛蟲在鳴叫。
“吵死了!”她大叫道。
司機訕訕地收回手,朝後座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生望了一眼。
“你們趕緊送她去醫院,我馬上就來。”
在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充當一個大人。聽到易昕出事的那一瞬間,洛子初並沒有想到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易昕的父母而是交代着要送她去醫院,如果沒有大事便不用通知大人們讓他們擔心,這是洛子初條件反射想到的。
“司機掉頭。”
這段路程不算長,可是中途響了好幾個電話,都是媽媽打過來的,洛子初接了第一個,後來的便都沒有接。
“媽。”
“你怎麼還不回來?”
“易昕突然暈倒了,我要去醫院看她。”
電話那頭有短暫的沉默,媽媽的聲音忽然響起:“既然已經送去醫院了,你就趕緊回來吧,這些事兒,你們孩子也操不上心。”
洛子初的心涼涼的:“媽,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誰允許的!你晚上必須給我回來。”
“可是,易昕還躺在醫院裏,我要去看她。”洛子初執拗道。
“你在哪裏也於事無補。”
“可是我總該看看她吧,你不能連這點兒時間都不給我。”
“你怎麼不聽媽媽的話,我説是這樣就一定沒錯,你快點兒回來。”
“嘟。”洛子初切斷了電話。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來,洛子初直接按了掛斷,之後又響了好幾次,她心煩意亂,索性把電池了取了下來。
媽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那麼專制?只是這一點點兒的時間也不給她,她難道以為自己在騙她嗎?洛子初有些悲哀地想,她又不是要跟誰私奔,媽媽幹嗎整天緊緊地捆着她,真是好笑,過兩年她就是個大人了,為什麼還要被人這樣捆着。
車子停到了醫院門口,顏景已經等在那裏了。
“小景,易昕怎麼了?”
“不知道,她一進包廂的門就暈倒了,我們剛剛把她送到急救室。”顏景的臉色有些蒼白,本來應該是開心的日子,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快進去吧。”
急救室外的走廊上,季栩成背靠着牆壁站在那裏,洛子初走過去的時候,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醫生剛好從裏面出來,他戴着口罩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狐疑地打量了洛子初他們一眼之後問道:“誰是她的家屬?”
“我們是她的朋友。”
“快點兒聯繫家屬,我們要安排患者住院。”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説完這一席話,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正像密集的鼓點一般敲擊在眼前的幾個年輕人的心上。
“醫生,我朋友她怎麼了?”怎麼會嚴重到要住院?洛子初有些不安地想。
“請把家屬找來吧,病人的情況有些複雜,我不便和你們説。”醫生説完便走了,急救室的燈剛好熄滅了,易昕被推出來,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蓋着一個氧氣罩,緊閉着雙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洛子初站在原地,眼眶突然一熱,這是怎麼了?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情況?她手忙腳亂地摸出電話,電話那頭響起一道渾厚的男聲。
“喂?”
“喂,易叔叔,我是小初,你,你快來醫院吧,易昕出事了。”她的聲音隱隱帶有哭腔,把接電話的中年男人嚇壞了。
“你們現在在哪兒?”男人從原本氣定神閒的語氣中回過神來,壓抑着內心的慌亂沉聲道。電話那頭甚至傳來小心翼翼的女聲,洛子初知道一定是易昕的媽媽。
“中心街醫院。”
“好,我們馬上就來。”電話被掛斷了,整個走廊突然沉入一片寂靜。
易昕的爸爸媽媽很快就來了,看到昏迷不醒的易昕之後,易媽媽號啕大哭起來,易爸爸則皺着眉頭進了醫生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色更難看了。
他徑直走到病牀對面的椅子上,撐着額頭,不一會兒他的肩膀開始小幅度地抖動起來,他哭了。
“怎麼回事?”易媽媽握着易昕的手,看着易爸爸含淚問道。
她剛問完,易爸爸就開始放聲地哭起來。
對於洛子初來説,爸爸們都是神祗一樣的存在,他們從來都是無所畏忌的,不論什麼困難都可以輕易解決,可是現在,易昕的爸爸哭了,沙啞着嗓子抽噎着,看起來真叫人揪心。
洛子初忽然眼眶一熱,她知道,事情很嚴重。
“醫生説,昕昕患上了血癌。”
[二]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媽媽正在開着燈坐在沙發上。
洛子初徑直走過去,喊了聲:“媽。”
“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咩?你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不接我電話就算了,居然還關機!”
洛子初覺得好累,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麼,你現在連跟媽媽説句話都懶得説嗎?”
“媽,你能不能不要一回來就罵我,你能不能關心我究竟遇上了什麼事?”洛子初頭昏腦脹,她覺得一身的力氣都快被抽光了。
“哼,你能有什麼正經事?你做的哪件事是對的?居然還希望我理解。”
洛子初有些哭笑不得,為什麼有時候大人反而像孩子,一直耿耿於懷過去的事,她一定是認為我在找藉口吧,洛子初在心裏冷笑一聲,索性什麼也不解釋。
洛媽媽見洛子初沉默不語的樣子,心當下涼了半截,語氣酸楚地説道:“好了好了,我是管不住你了,你現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還管你做什麼?你小時候明明那麼乖,長大怎麼變成這樣,長大了怎麼就這樣呢?”
她一直重複着這些,像個年近半百的女人不停地嘮叨着。洛子初聽得心煩意亂,她想回房去躺下來休息,可是她怕她要是一走,媽媽估計會從沙發上跳起來,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她一定會認為自己要造反了。
“我説了你也不聽,你到底要我説什麼,我天天乖乖地聽你的話,你卻偏要説我在撒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洛子初忍無可忍,她是生氣媽媽為什麼總説那些無意義的事情,她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令媽媽滿意?
“你就是説真的又怎麼樣?究竟是多重要的事,你倒説説看啊?”
“易昕病了,病得很嚴重,身為朋友的我,去看看她也不可以嗎?”
“我説過這種事你也管不了,她的父母會照顧她,你是學生操心的是學習,其他的事你不用管。”
洛子初覺得如坐針氈,根本得不到理解的對話只會讓人心增厭煩,回到房間她將門反鎖,任憑媽媽在外面大發雷霆。
口袋裏的電話適時地響了,洛子初接起來,是季栩成。
“到家了嗎?”他問。
“嗯,剛到。”洛子初的語氣中有一絲不堪的疲憊。
“我剛回來媽媽就發脾氣,我發現我越來越難和她溝通了,她總認為我在撒謊。”
電話那頭有短暫沉默,季栩成的聲音又響起來:“別擔心,你媽媽也是生一時的氣,你明天來醫院嗎?”
洛子初注意到他用的是“來”,而且那頭還隱約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你,還沒走嗎?”剛才在醫院,易爸爸一再地勸他們回去,説父母會擔心,季栩成默不做聲,他們到醫院門口就分道揚鑣了,原來他還沒走。
“嗯,我還在醫院門口。”電話裏傳來幾聲咳嗽。
“你快回去啊,那裏那麼冷,你連個外套也沒帶。”洛子初嗔怪道。
“嗯,知道了。”電話裏季栩成的聲音很輕,“我明天還過來看易昕,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不用了。”洛子初急切地説道,媽媽現在看她看得那麼緊,季栩成來了萬一被她發現了就不好了。
“好了,知道了。”這段時間他們之間的對話更多的是嘆息,“你快睡吧。”
“嗯。”洛子初也不知道説什麼,剛剛她那麼急切地拒絕,一定傷了他的心吧,“你也快點兒回家。”
“嗯,掛吧。”
她知道他在等她先掛斷,雖然很不捨,可是當下又不知道説什麼,算了,心裏很亂,也許睡一覺起來就會好的,這樣想着她於是説道:“那我去洗洗睡了,晚安。”
“晚安。”
氣温一夜之間跌了好幾度。
洛子初六點多就醒了,她收拾東西,換好衣服打算今天去醫院看易昕。當她看到窗户上的霧氣,於是伸出手探出窗外試了試温度,有點兒冷,於是轉身又從櫃子裏取出一件厚一點兒的外套。
她揣好零錢包,看了一眼裏面夾着的大頭貼心裏一陣熨貼。小心翼翼地換完鞋子出門,發現門外的景色又和窗户外的大不一樣,幾縷薄薄的天光流淌在頭頂上空,微微帶着濕意的涼風突突地將衣袖灌得滿滿的。
此時她算是頂着夜色了。
太早的關係,路上沒有幾輛車。她邊走邊攔的士,好在車雖然不多,但同樣人也很少。上了車便交代着去往中心街醫院。
醫院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陰冷冷的,此時人很少,所以走廊陰森森的,洛子初加快了步子走到易昕所在的病房。
房門虛掩着,她推門而入,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牀的旁邊還坐着一個人,是季栩成。
一時間她愣在原地,季栩成為什麼還在這裏,就算是關心朋友也好,但是守在這裏的為什麼是他?洛子初的手裏提着保温瓶,裏面是她給易昕買的早餐,簡單的稀飯加煎餅,真的很簡單,她想病人應該也吃不了什麼。
她強壓下心頭的胡思亂想,她知道季栩成也許是不想回家,畢竟住在冷冰冰的單人公寓未必比守着生病的朋友更好。
她走過去,將自己的厚外套脱下來蓋在他的身上,無意中卻驚醒了他。
“小初。”他蹙了蹙眉,還因為自己看錯了。
“你醒啦?”洛子初在一旁坐下來,“易昕一直沒醒嗎?”
季栩成搖了搖頭,重新將身上的外套給洛子初披上:“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他十分關切的問道,柔和的眉目染上星星點點的晨光。
“我怕再晚一點兒就出不來了。”話音剛落,她便落入一個温暖的懷抱裏。估計是在病房裏坐了一夜,他的懷抱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真想帶着你走。”他道。
洛子初聽後心裏像擂鼓一樣,她眼神複雜地望着他,心裏沁出莫名的感動,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樣密密麻麻地攀附上心臟以及每一根血管。
[三]
中午的時候,易爸爸被易昕的主治醫生叫去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面如死灰。當他淡淡地吐出“已經確診是血癌”這句話的時候,易媽媽當場哭暈了過去。
易昕患的是白血病。
就在今天早上他們還坐在易昕病房內的椅子上,洛子初安慰易昕的媽媽,説還沒有確診所以不要太悲傷,可是現在,此時此刻,他們坐在房間裏,整個病房如同隆冬的洞穴一般冰冷。易媽媽醒了之後便坐在易昕的牀邊,把臉埋進被子裏泣不成聲,易爸爸不停地揉弄自己的頭髮,好像這樣就能拔走三千煩惱絲。洛子初看着沉睡的易昕,也忍不住哭起來。
她那樣好端端地睡着了,卻有着隨時被奪走死命的可能,事情怎麼會來得這樣突然呢?易昕一向都好好的,身體健康,還那麼聰明,怎麼會突然病倒了,還患上了絕症。
這個過程中,季栩成一直坐在旁邊默不做聲,看起來面無表情,可是洛子初知道他也很難過。
就在洛子初胡思亂想時,季栩成喊了她一聲:“小初,我們出去。”
季栩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病房,洛子初跟上去,他們一路走到外面的水池邊。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洛子初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打顫,這是恐懼吧,身邊的人隨時會被桑葚帶走的恐懼。
季栩成點了點頭:“一個月前,小昕昏倒過一次,那個時候去醫院看,就已經確診,了,她只是沒告訴別人。”
“一個月前,你為什麼沒告訴我?”洛子初很想狠狠地罵季栩成一頓,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穩重的男生會想不明白,如果他們一直不知道的話,易昕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了,她的父母該有多擔心,她的朋友該有多擔心。
原來季栩成早就知道了,難過昨天晚上的時候他會露出那樣恍惚的神情,在他眼裏,除了難過,更多的是後悔吧,如果易爸爸和易媽媽一直不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後悔死的。
“是易昕不讓你説的對不對?”洛子初突然變得異常敏感。
季栩成突然抬起頭看了洛子初一眼,然後淡淡道:“她説不想讓更多的人跟着難過。”
洛子初吐啊讓你感到一陣悲涼,這種感覺好像她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裏有人在她面前放了一面玻璃,將她和她最親愛的人們隔開來,她成了局外人,玻璃那邊的世界與她無關。
她突然感到害怕。
“小初,你怎麼了?”季栩成走上前,將洛子初擁在懷裏。
原來她竟在不知不覺中蜷縮成一團,她的腦海開始盤踞着一個領他懼怕的猜想,而她又因為這個猜想感到強烈的自責與不安。
“你別擔心了,小初。”季栩成摸了摸她的臉,他的指尖帶着沁涼的濕度,可是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直到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易昕終於醒來了。
易媽媽有些激動地上前問道:“小昕,你醒啦?你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易昕蒼白的唇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那笑容脆弱得就像花瓣,輕而易舉就可以撕碎,她搖了搖頭,説道:“我沒事,就是有點兒餓。”
“好好,你先躺會兒,我去給你弄吃的。”易媽媽説完便匆匆地跑出去。
洛子初上前坐到易昕身邊,為她掖了掖被角,勉強地笑了起來:“其實我早上帶來了一點兒粥,恐怕現在有些涼了,我看看。”洛子初説完,從牀頭櫃上取來保温瓶,扭開蓋子後倒進了碗裏,所幸粥還沒有涼,猶自冒着絲絲熱氣。
“看,還可以吃,我餵你。”
“嗯。”易昕點了點頭,“小初餵我最好了。”
鼻子一酸,洛子初忍住想流淚的衝動:“其實還有煎餅,有點兒涼了,我就是不曉得你能不能吃那些油膩的。”
“又沒有毒的,我當然能吃啊。”易昕説完,自己伸手去拿,手上的輸液管因此被牽動得直晃。
天漸漸暗了下來。
今天是週日,第二天洛子初有課。
毫毫無意外地,媽媽的電話又來了,洛子初出了病房去接:“喂?”
“快回來吧,你明天還有課。”媽媽説話的語氣淡淡的,洛子初能想象出她的表情來。
“好了,我知道了。”
洛子初又重回到病房裏,一般般因為要上班所以離開了,易媽媽正守着女兒給她削蘋果。
“要走了嗎?小初。”易昕問道。
“嗯,我明天還有課。”洛子初勾起嘴角,“你好好休息,我一有時間就來看你。”
“記得給我帶好吃的。”
“嗯,我記得!”易昕喜歡吃糖炒栗子,特別喜歡吃,每次路過炒栗子的推車她都會忍不住買好多,如果因此上火冒出痘痘她又會懊悔得不得了,發誓再也不吃了,可是下一次她看到了還是照樣會買。
洛子初開始習慣每個星期五一放學便直奔醫院。
每次她都不忘帶上一包糖炒栗子,易昕總是沒有吃完,不過沒關係,最近她發現顏景也喜歡吃,那個傢伙總是承擔着掃蕩工作,很好。
只有是這個時候,洛子初都會覺得易昕生病這件事其實只是他們的幻覺,想想看,現在他們多融洽,顏景時不時地和易昕講笑話,逗人開心是他的本事。季栩成總是默默地坐在一邊給易昕削蘋果,他習慣用拇指按着刀側,然後一點兒一點兒小心翼翼地將水果片削下來,連成一串兒。易昕靠着病牀,或被顏景逗笑,或安安靜靜地看書,陽光總是不忘在此時送進來一些温暖。
而洛子初她自己,她也想不到她要做什麼,所以往往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們,情不自禁地許願易昕的病其實只是醫生誤診,畢竟她看起來那麼健康,尖細的瓜子臉上那雙烏黑的瞳仁依舊明亮,沒有什麼不一樣,除了她總是躺在牀上,或者唇色偶爾淡到讓人擔心。
所以她總是僥倖,易昕會好起來,會健健康康,因為她比任何人都該擁有幸福,她那麼美好善良。
[四]
然而上帝並非總是那樣大愛無私,他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公正,他經常忘記了真正需要祝福與庇佑的人。誰説神無所不能?他其實和人一樣,經常會一不小心就錯過一些事情,忘記一些事情,總是無意中帶給別人悲傷。
那個週日的下午易昕再一次暈倒了,因為白細胞增多的緣故,需要緊急輸血,病房裏頓時亂成一團,那個向來冷着一張臉的醫生此時站出來,平靜地告訴護士門現在該做什麼,要準備些什麼,終於穩住了大局。
洛子初到的時候,她看見易媽媽站在牆角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她的眼底沒了力氣,蒼白的唇不停地抖動着。洛子初也愣在原地,她忽然感受到生命的喜怒無常,它是那樣任性,以隨時離開為威脅妄圖得到加倍的珍惜。
易昕一睡就是兩天一夜,彭晏街到消息匆匆從學校趕過來,他看到易昕的時候忍不住流下淚來,他想到從那麼小的時候便膩在一起的妹妹也許在某一天就要離開人世,突然間漲滿胸口的難過讓他無法忍受。
好在易昕在輸完血的六個小時之後終於醒過來。
那時洛子初因為第二天有課所以在六點左右便回家了,媽媽最近不再那樣嚴厲地限制她的行蹤,大概是終於能理解她的苦衷了吧,洛子初想。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了洛子初的意料。
那個週六,洛子初一如既往去醫院看望易昕,到的時候剛巧顏景打電話給季栩成説學校裏有事,要他趕緊回去,季栩成匆匆道別後便離開了。洛子初看了易昕一眼,見她睡得很沉,於是小心翼翼地將剛買的水果擺好。
手上的動作還未停,媽媽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把洛子初嚇了一跳。
她的手裏提着一個水果籃,還有一些補品,像是來看望病人的樣子,然而臉上卻浮動着隱隱的怒色。洛子初想到,不出意外的話,季栩成和媽媽應該會在同一條走廊上相遇,畢竟季栩成離開不過先媽媽一分鐘而已。
“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絲不確定。
洛媽媽進門後一聲不響地將手上的東西放好,然後徑直朝門外走去,她背對着洛子初,冷冷道:“你出來。”
洛子初驚出一身冷汗,她的媽媽,從來都不會這樣和她説話,剛才媽媽喊她的時候竟然沒有喚她小初,恐怕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過去了。
這條走廊的病房住的都是重症患者,很多時候他們都陷入冗長的睡夢中,所以大多數時候這裏都很安靜。
洛子初站在媽媽的對面,只覺得腳心都是涼的,地班滲出的寒氣直鑽入她的皮膚和骨骼,她僵硬在那裏一動不動。
“你一直都在和小成聯繫嗎?”媽媽的聲音冷冰冰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道:“是的。”
“你是不是我的話你從沒聽進去過?”洛子初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她聽到媽媽波瀾不驚的聲音中分明透着一絲絕望。
洛子初呆愣在原地沒有説話,不知道該説些什麼,這個問題媽媽問過很多次,她也回答過很多次,關於她們從來沒有達成一致過,直到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你現在都懶得回答了是嗎?”她有些自嘲地笑笑,接着道,“你總是埋怨我,總是在這種問題上和我頂罪,可是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
洛子初看了媽媽一眼,午後的光線從走廊明淨的玻璃窗透進來,她的眼底湧動着複雜的情感,被日光折射得七零八落。
“你不説,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她淡淡道,內心卻因此而變得像被浪頭拍打着,激動莫名。
良久,媽媽深吸一口氣:“這關係到小成的身世,我一直覺得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洛子初的心裏咯噔一下,她一直以為媽媽之所以反對她和季栩成,只是因為他們年紀還太小,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另一層原因。
她悄悄握緊了手,祈禱着不要是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才好。
“我們換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