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鐘。
晚潮看着鍾,滴答滴答,耐心等待,荊劭一向準時。
一分鐘、兩分鐘……時間過得這麼慢,好不容易,才聽見樓梯傳來上樓的腳步聲。
晚潮從沙發上一個魚躍跳起來,奔向門口,一把拉開門,帶着一臉很狗腿的笑,“荊劭……下班啦?”
就只差沒像個日本女人似的,幫他脱外套,拿拖鞋。
荊劭正在低頭找鎖孔,冷不防門“呼”的一聲拉開,晚潮那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臉,燦爛地出現在門口。
“你……沒事吧?”他嚇一跳。
“來迎接你啊,還有什麼事。”晚潮套着他的大毛衣,太長,她在腰上打個結。
“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荊劭忍不住提醒她,這什麼世道,昨天洗衣店剛剛送回來,就被她霸佔去了。
“是嗎?”晚潮點點頭,“下次我幫你送去洗好了。”
荊劭不禁結舌,有什麼辦法,伸手不打笑臉人,“隨便你吧。”他又一次妥協,“有沒有什麼吃的先填下肚子,待會兒還要回診所去換思甜的班。”
“吃的?”晚潮精神一振,“有啊有啊。”
荊劭隨她進了門,還沒到餐廳,已經聞到撲鼻的肉香。真誇張,怎麼香到這個地步!
真的,會不會是他眼花,紫色小砂鍋裏滿滿的都是油亮噴香的紅燒肉。另一道菜是冬菇扒菜心,冬菇醇厚,菜心碧綠,看上去就十足鮮嫩,湯倒很普通,蘿蔔豆腐湯,不過湯色乳白純淨,配白玉豆腐、淡青蘿蔔,加上細嫩的蛋花和蝦米,十分悦目。
荊劭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進口,“唔……”
除了陶醉,無話可説。長這麼大,他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紅燒肉。
“怎麼做的?”他歎為觀止。
“做紅燒肉呢,最重要的是會挑肉。一定要肋條五花,夾精夾肥,至少要夾上五六層,所以行家都叫‘夾心肉’。這種肉一定要找熟悉的肉店才能買得到,一頭豬身上,最好的夾心肉絕不會超過兩條,剛好燒一碗,不是到處都能買到哦。”晚潮笑眯眯地説,“做紅燒肉,外面飯店的做法是先過油炸一遍,其實這樣不過樣子好看,味道就打了折扣,肉一炸就不會酥了,萬一火候不到,油走不掉又硬了。自家做,一定要有耐心,先過水,大火煮滾,小火煨湯,放一點幹山楂和料酒,浮沫一定要撇乾淨,不然影響成色。肉燒得酥了,才能放醬油,最好用那種加了焦糖的廣東老抽;然後再放糖,必須用冰糖,味道才會好,顏色才會正。等湯水慢慢煨乾,又不能太乾,湯稠了,肉酥了,油亮好看,就可以OK了。”
她這一席燒肉經滔滔不絕地説完,荊劭已經吃掉了半盤肉。
簡直停不下筷子,酥軟鮮香又不膩,入口即化。
“冬菇扒菜心就簡單多了,冬菇揀厚的買,用水浸軟,小火燜過才能下鍋,味道剛剛好。不過這道湯呢……”晚潮打住話頭,看見荊劭喝了一口湯,一臉驚豔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錯吧?”
“極品。”荊劭只説了兩個字。
“其實越是家常普通的東西,才越美味。”晚潮説,“這湯是用豬骨棒敲碎,加上雞絲、冬菇、火腿一起,用瓦罐慢慢地熬出來的,要文火熬上四五個鐘頭,再放涼去油。豆腐跟蘿蔔大火下,小火煮,吸收了湯的鮮味和香味,還有本身的清香,才夠味道。”
荊劭只剩下點頭的分。
“還有我的鎮山之寶——謝晚潮獨家秘製的圓葱燒麥!”晚潮打開旁邊的一隻小號竹籠屜,蒸氣和香氣一下子騰了出來。
荊劭大跌眼鏡,我的天,“你還會做燒麥?!叫外賣了吧?”
“真沒眼光。”晚潮被侮辱了,“外面哪有這種燒麥皮?外賣?又厚又硬而且皺巴巴的外賣,跟這個哪能比?這是我自己手捏的,看,皮薄又白,荷葉邊,裏面的圓葱配羊肉,絕對解饞。而且我還配了料碟,自制醬汁加上胡椒蘸料,提味又解膩……”
她還在激動地説着,荊劭已經半信半疑地捏起一隻小巧玲瓏的燒麥,送進嘴裏。
呵,美味自舌尖蔓延至頭頂,太好吃了,無法形容。
實在顧不得多?嗦些廢話,先大飽口福再説!不消片刻,風捲殘雲,桌上的食物已經沒了一大半。晚潮唇邊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這個男人……唉,真不敢相信,他就是竹青所説的,那個中心醫院腦外科,曾經眾目所矚的主刀荊劭。
只不過是這麼普通的家常小菜,他也吃得這麼驚喜滿足,可見他平常都是怎麼樣過日子的。
荊劭吃飽了,幾乎沒抬手擦把汗,往椅子裏一靠,呼!快要走不動了。
抬眼看見晚潮,她若有所思,眼裏一抹特別……温柔的神情。沒錯,是温柔。
荊劭怔了一下,會不會是他眼花了?要論八卦功夫,沒人敢跟她比高低,平常除了鬥嘴耍賴就沒一句正經話,温柔兩個字,可跟她不搭邊。
“吃完啦。”晚潮回過神,動手收碗筷。
“等等。”荊劭叫住她,“你不是堅持説不洗碗?”“今天是例外。”晚潮回頭,“我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見識我洗的碗有多麼乾淨。”
“為什麼?”荊劭懷疑地看着她,根據他的經驗判斷——“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求我幫忙?”
“幫你的大頭鬼!”晚潮白了他一眼。天底下怎麼會有他這麼遲鈍的男人,她這明明是、明明是——“我在跟你賠不是啦,白痴!”
荊劭恍然大悟。賠不是?她指的是上午在診所的事?一時間,想笑又笑不出。
他哪會介意。自從傷了手,他什麼樣的臉色沒見過,什麼樣的奚落沒聽過,晚潮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還用得着這樣大費周折地來道歉?
她還真是不嫌麻煩,要去熟識的肉店才能買到的肉、要用瓦罐燉四五個鐘頭的湯、要親手一個個捏出來的精緻燒麥……他還能有什麼話説?
“這是什麼?”
宋竹青和李思甜兩顆腦袋一齊湊到一隻竹編小藤籃上,異口同聲問。
精巧的手編藤籃裏鋪着條細格子餐巾,上面一隻白色骨瓷圓盤,盤裏不知道什麼點心,潔白細膩,灑着磨碎的松子仁,脈脈地散發着柔糯的香氣。
“這個啊,叫做狀元糕。”晚潮在她們身後笑,“是用松子、桂花蜜和糯米粉做的,本來應該是涼糕,晾透了才好吃,可是我等不及,早早就拿來給你們嘗新鮮。”
“給我們的啊?”竹青忍不住驚喜,“簡直雪中送炭,正好快中午,我跟思甜都在發愁叫什麼外賣……唉,這周圍就那麼兩家餐館,除了雞腿飯就是叉燒飯,天天吃這兩樣,真是倒胃口。”
“這個可不能當正餐,只不過是消遣消遣,小點心而已。我現在臉變成這個樣子,哪裏都去不了,天天悶在屋子裏,只好閒着沒事做地鼓搗這些。”晚潮東張西望,“以後就叫荊劭帶你們回家去吃飯好了,反正我有空,巴不得人多熱鬧點。咦,荊劭呢,大中午的又跑哪裏去了。”
“你……在荊劭家,一直住到現在啊?”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覷。上個禮拜不是都已經拆了紗布嗎,看晚潮臉上的燙傷,也癒合得差不多了,荊劭居然留她到現在!當初他帶晚潮回去的時候,一張臉沉得跟鐵板一樣,老大不情願,怎麼這會兒工夫,倒不捨得人家走啦?
“你們——相處得還好吧。”思甜問得小心翼翼。認識荊劭這麼多年了,這一根筋的傢伙就只懂得玩手術刀,他除了鍾採,眼裏哪還有第二個女人?晚潮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跟他和平共處這麼久,都還沒有被趕出去。
“勉強將就啦。幸虧我懂得自娛自樂打發時間,不然真的會被他悶死。”晚潮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桌邊,“假設哪一天我不開口,那屋子裏就完全沒聲音,他一天都説不到十句話。”
“他這兩年的確變了很多,沉默了很多,疏疏冷冷的。”竹青蹙起眉頭,“跟你相處那麼久,都還沒下逐客令,其實已經很難得了。”
“那是我勇於奉獻,每天都美味佳餚招待他的緣故!”晚潮嗤一聲,“不然現在還不知道在哪一家燙傷科醫院門口排隊呢。”
思甜仔細端量她的臉,“雖然癒合得差不多了,可狀況還是不大好,荊劭有沒有跟你説,下面怎麼辦?”
“哪是‘不大好’,根本就是慘不忍睹。”晚潮嘆着氣,“每天早上都不敢照鏡子。荊劭説現在就應該準備做什麼Z字整形術,那是什麼東西?”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專門修復深層傷疤的一種手術,改變傷口深層肌肉的受力方向,可以不用植皮,改善皮膚的癒合狀況。”竹青説,“不過我也只是知道個皮毛而已……這種手術雖然不大,可是十分的精細,而且不容許有絲毫的瑕疵,想要做得完美,難度僅次於一台腦科手術。”
“是啊,好像能做這種手術的醫院也沒幾家。又那麼費勁,又不像切腫瘤換心臟那麼賺錢……”思甜也附和。
“那不就是沒希望了?”晚潮不禁泄氣。
思甜隨口説了一句:“如果荊劭的手沒有受傷,他一定能修復你的臉。”
“真是廢話,如果荊的手沒有受傷,他怎麼會跑來這裏開診所,又怎麼會遇見晚潮?”竹青嘲笑她,“你就不能提一點有價值的建議?”
晚潮卻一時無語,心裏一動。
思甜説得沒錯,假如荊劭的手沒有受過傷……好吧,假設不成立,但就算受傷,也不是沒可能復原吧?他給她換藥的時候,那雙手一直很穩定,到現在她還記得,他彷彿帶有魔力的十指,如同春風拂面,讓她炙痛的臉和慌張的心,都慢慢安寧下來。
甚至如果竹青那次沒有提起,她都完全想不到,荊劭的手曾經受過嚴重的傷,嚴重到讓他失去了再拿起手術刀的能力。
“喂。”思甜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發什麼呆?”晚潮抬起頭,“思甜,你説荊劭的手,當初真的傷得那麼厲害?過了兩三年了,都還一點起色也沒有?”
“我不知道。”思甜一怔,“這種事,我怎麼敢提?反正他自從那次手術失敗之後,就沒再動過手術刀了。”
“我倒覺得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信心出了問題。”竹青插了一句,“他是那種成名早沒輸過的人,一旦輸一次,就沒辦法原諒自己。再説荊這個人,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責任感氾濫,他一直就覺得那個小姑娘的死,不是因為腦瘤而是因為他。”
“是啊,動手術可不是一件鬧着玩的事。”思甜也同意,“腦科手術尤其要緊,這一刀下去,立刻見生死,只要有一絲錯,輕者殘重者亡,誰敢大意。荊劭也不見得是手上的傷還沒恢復,我覺得他是不肯再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
“可是,怎麼才能證明,他的手到底有沒有復原呢?”晚潮不禁犯愁。
竹青推了她一下,“又不關你的事,你在這裏長噓短嘆的幹嗎?如果荊劭他自己不肯,還有誰能證明他的手到底恢復到什麼程度!”她搖了搖頭,“也難怪,誰有這個膽子,冒險躺到他手術刀底下去試一試。”
晚潮低下了頭。是啊,又不關她的事,她在這裏緊張什麼。
或許並不是為了荊劭,是因為她自己的臉,她才希望他的手恢復如初。一定是這樣。
可是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她的心忽然蠢蠢欲動,她就是有一種本能的直覺,荊劭是可以回到從前的。只是,需要想個辦法去證明……
“好啦,不要再説這麼沉重的話題了。”思甜拍了一下桌子,“看你們兩個,那什麼表情?幹嗎,荊劭還好端端地在這裏開診所呢,不動刀就不動刀,咱們也不見得就會餓死了。來來,咱們別隻顧着替他發愁,這才叫皇帝不急太監急,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再説。”
一邊説,一邊拈起一塊狀元糕,送進嘴裏,含混地邊吃邊説:“以前的事,過去就算了,反正也沒辦法彌補……唔……”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停住口。
“怎麼啦,是不是吃太急,噎住了?”晚潮擔心起來。
“不是……”思甜深吸一口氣,閉起眼睛,“只是太好吃了而已!”
“你啊。”竹青沒好氣地抱怨,“嚇死人不賠命。”思甜喊冤:“我哪有?不信你自己嘗一嘗,真的很好吃,有點粘又不太粘;有點甜又不太甜;很軟又很有韌勁的感覺,還帶着一點松子和桂花蜜的清香味……”
“是嗎?”竹青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塊糕,“我來嘗一嘗。”
晚潮還在那裏琢磨剛才説到的話題。
從小到大都不喜歡醫生,一進醫院,自己就好像變成一個病例、一具標本,醫生都有着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道,職業化的語氣,職業化的冷淡,跟那些冰涼的醫用器械一樣,不帶一絲感情。
但是荊劭,他卻是一個例外。他暴躁也好不耐煩也好,就算情緒再怎麼惡劣,只要他的手觸到了病人的傷口,立刻就變得不一樣。
那是一種絕對的投入,絕對的全神貫注,心無旁騖。
她喜歡看他那一刻的神情,真的,彷彿他的臉,也因為認真到極致,而隱約生出一種生動的光輝。真的很想親眼看一看,當年在中心醫院腦外科,那明亮輝煌的手術枱上,他指揮若定的風采。
“這一塊是我的,你還沒吃完不許搶啊!”旁邊的思甜眼疾手快地把盤子裏最後一塊糕搶到手裏,十分得意,“看什麼看,誰叫你吃東西還那麼斯文。”竹青吃得慢,搶不過思甜,只得恨恨地瞪她一眼,“還説什麼講義氣,到這種時候就靠不住了。”
她們兩個吵吵嚷嚷的,打斷了晚潮的想入非非,這才一回頭,赫然看見盤子裏已經空無一物!
“喂!”晚潮瞠大眼,不敢置信,她明明做了三人份的,才不過這麼一轉眼的工夫,怎麼連個渣也沒剩?!
“荊要是回來看見,我們一點都沒留給他,那咱們兩個就要捱罵了。”思甜一邊吃,一邊往門外看,“晚潮,你不準告訴他啊。”
晚潮還沒來得及回答,外面已經響起荊劭的腳步聲,“糟啦糟啦!”思甜慌忙把手裏最後一塊狀元糕塞進嘴巴里,努力嚥下去,可偏偏又噎着了,面紅耳赤。
荊劭推門進來,看見晚潮,先一怔,“你怎麼來了?”
“我……”晚潮心虛地看了思甜一眼,“我來看看竹青和思甜,沒有別的事。”
竹青“撲哧”一笑,“算啦,還幫思甜打什麼掩護,人家晚潮是特地來送點心給你,結果被思甜這饞丫頭都吞到自己肚子裏去了。”
“不是不是!”晚潮的頭搖得好像顆潑浪鼓,“本來就是給你們的,誰……誰會特地跑來送點心給他!”
“咦,都臉紅啦?”竹青捏了捏她驀然燒紅的小臉,隨便開句玩笑,她怎麼就急了。
“李思甜,今天你留下,加班兩個鐘頭。”荊劭看了一眼桌上空蕩蕩的盤子,面無表情地宣佈。
“咳!”思甜本來就噎着了,這下子整張臉都皺成一團,“不、不用了吧,一塊糕而已……”
“荊劭。”晚潮把他拉過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這給你,不用這麼小氣吧,人家才多吃你一小塊點心。”
“這什麼東西?”荊劭疑惑,他要思甜加班,那是因為下午有人約診,他總得留個人幫忙吧?跟她偷吃一塊點心有什麼關係!
“是我珍藏版的鳳梨酥。”晚潮把手裏的紙包塞進他的外套口袋,“不準再跟思甜找彆扭了啊。”
“我哪有……”
荊劭還想要分辯,她已經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明白,但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她明白什麼?荊劭差點吐血,他真的是因為有事才叫思甜加班,他完全不是因為跟思甜搶點心,到底她明不明白?
“我走了。”晚潮給他一個“理解”的眼神,開心地收好她的手編小藤籃,幸好她還留了一個鳳梨酥,不然,豈不是要看着荊劭跟思甜一場火併?
荊劭叫她一聲:“喂……”,卻看見她擺出一個V字手勢,一溜煙地跑出門。門外午後的陽光,照在明淨的玻璃上,映着她藍色毛衣的背影一閃而過,好像一尾小魚,倏地滑進了水波里。
那麼的快樂無憂。
如果不是她臉上斑駁的燙傷,她的笑,一定美麗燦爛,一如暖春的花開。
荊劭的手伸進外套口袋,觸到剛才她硬塞給他的那團紙包。是還沒有涼透的鳳梨酥,帶着微温,空氣裏依稀還留着她手上那一絲誘人的甜香。
這一刻,忽然心思動盪。
如果……如果他還是當初的荊劭,就算晚潮的臉傷得再嚴重,他也一定想辦法,重現她飛揚的笑顏。
可是……荊劭啞然一笑,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的如果。
星期四,晚潮做了一桌極其美味的糖醋敲排骨,清炒筍尖和鳳梨豬腳湯。
誰知道宋竹青和李思甜這兩隻貪吃鬼,居然真的跟了來,還沒等荊劭看清楚桌上到底什麼菜色,她們兩個已經歡呼一聲搶上去,二一添作五地大快朵頤。可憐荊劭跟晚潮兩個,站在門口面面相覷,臉色青了又綠,綠了又青。
結果那天半夜,晚潮不得不再做一個洋葱柳橙煎牛排,安慰荊劭空虛的胃。
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原來打死都不肯加班的思甜,開始用各種拙劣的理由拖延工作,熬到六七點,再理直氣壯地聲稱加班耽誤了吃飯,一溜煙跑去荊劭家蹭飯吃。
連一向温和敦厚的竹青,都被她帶壞了。
荊劭那間冷落多年的餐廳和廚房,終於空前的熱鬧起來,三個女生一台戲,直到大半夜還在聽着音響吃點心;不然就上班時間在電話裏討論怎麼做白斬雞、又怎麼做鍋巴燒牛肉,電話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佔線。
只不過兩個禮拜,荊劭已經連眼圈都黑了。
思甜還在嘲笑他:“荊,是不是家有美女,晚上心臟怦怦跳,睡不着啊?怎麼連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今天晚上不準去我那邊吃宵夜!”荊劭警告她。
其實單是吃宵夜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晚潮會在她們走了之後,強迫他吃思甜剛學會做的那一海票食物,比如烤得焦黑跟炭一樣的蘋果派,煮成面片湯一樣的所謂上海雲吞等等。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做菜也需要天賦。
晚潮那丫頭,看上去懶兮兮的,可偏偏有一雙生花巧手,她能把冬瓜燒出燉肉味,把豆腐燒出螃蟹味,一隻普普通通的白蘿蔔,她可以做出十七八種花樣。還有在西餐廳也未必吃得到的西式料理、像模像樣的日式芝麻海苔飯糰、色香味俱佳的韓式魚鍋泡菜……思甜到處蒐集來的一大堆菜譜,晚潮只要看一眼就可以倒背如流、如數家珍,而且還提出無數個改進意見。如果被寫菜譜的人聽見,弄不好就會跑來拜山學藝。
思甜跟竹青兩個,大概是天賦不足,學了這些日子,廚藝不見長進多少,八卦功夫倒是一日千里。荊劭有時候甚至開始懷疑,當初他陰差陽錯地用錯了藥,會不會就是她們三個串通好要惡整他的?
惟一覺得安慰的,就是每天有各色美食可以期待。以前從診所回來,一進門就往牀上倒;現在下了班,只要一出電梯就能聞見樓道里瀰漫的香氣。連住對門的鄰居,都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地問他:“荊醫生,你家請了廚師嗎?”
“不是廚師,是食神。”他居然破天荒地跟人家開玩笑。
更誇張的是,那天下班,看見樓下的鄰居大嬸正一臉崇拜地從他的家門口走出來,碰個正着,原來是上門向晚潮討教怎麼做西湖醋魚!
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晚潮從門裏探頭出來,看見荊劭,跟他打個招呼:“回來了!”一邊還不忘跟下樓的鄰居大嬸交代,“慢點走,小心樓梯……還有,別忘了清蒸魚的時候薑片不要放太多,會蓋掉魚的清鮮味。”
荊劭站在門口調侃她:“要不要乾脆在門口幫你掛一個招收學徒的招牌?”
“這個建議值得考慮。”晚潮知道他是調侃,笑眯眯地給他一記白眼,“不過還是等我的臉好些再説吧,不然上門的學徒也會嚇跑了。”
一提她的臉,荊劭立刻噤聲。不知怎麼的,他無端端地心虛,好像晚潮臉上的傷之所以還沒有復原,完全是他沒本事的緣故,他荊劭就是毀了她這張臉的罪魁禍首。
“你不是答應過的嘛,我臉上的傷一定有辦法修復?還説都包在你身上?”這句話簡直就變成了晚潮的口頭禪。剛開始的時候他當然是辯解,那不過是為了安撫她當時激動的情緒,他不過是外科醫師,又不是整形醫師,這關他什麼事?更何況他不能做手術,她也是知道的。
但晚潮從來就多的是大道理,“不是我説你,荊劭,如果當初……那麼……”
天天被她提着耳朵嗡嗡地強制灌輸這種觀念,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疑心,當初他收了晚潮的醫藥費,又沒有避免她的臉留下疤痕,根本就是一件沒有良心沒有醫德,性質十分惡劣的事情。
“燙傷疤痕那是人體的自然生理反應,每個人皮膚組織修復能力都不一樣……”他每次想要解釋,晚潮就立刻一臉不屑,“生病會死人也是生理反應,那還要你們醫生做什麼?”
敢情她是認為,只要有醫生,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死人了。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可説的?
“喂!”晚潮伸手在他眼前晃,“不進來在門口發什麼呆?”她拖他進門,從圍裙大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要不要嚐嚐,我自己炒的,鐵板燒味道,別處可吃不到。”
“這種玩意,有什麼好吃的。”荊劭搖頭。
“那這個呢?”晚潮又掏出一把杏仁,“這是咖喱味道的大杏仁,獨家秘製,一塊錢賣給你一粒。”
“你怎麼不去搶銀行?”荊劭啼笑皆非,“你那口袋裏到底還裝些什麼?”
“還有陳皮梅、甘草杏跟茶葉米果。”晚潮回頭自顧自地往廚房走,不管身後的荊劭一臉瞠目結舌。
荊劭順手關了門,温暖的燈光迎面而來,可是有點奇怪,今天沒有聞見熟悉的飯菜香。
“要等一會兒才有得吃。”晚潮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今天我跟樓下賀嬸一起去了超市買東西,回來還跟她聊了一會兒烹調經,所以耽擱了。不過菜單可以先預告一下,是臘肉冬菇煲仔飯,配酸辣鱔魚羹——怎麼樣,很有創意吧。”
“想一想已經流口水了。”荊劭拍她馬屁,一邊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脱下襯衫,裏面是一件白色棉質T恤,“我先去洗個澡。”
晚潮從廚房探頭出來,“只給你二十分鐘——”咦,還真沒看出來,他穿白色T恤很好看啊。
電飯煲開始滋滋地冒出蒸汽,米飯跟臘肉、冬菇的香味瀰漫開來。鍋裏的鱔魚羹也開始“噗噗”地輕響。嗯,火候應該差不多了。晚潮一邊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調,一邊拿起調羹,掀起鍋上的蓋子,應該嚐嚐味道了……
“謝、晚、潮!”
浴室那邊,突然傳來荊劭的一聲大吼,晚潮手一抖,調羹差點掉進鍋裏。
“你又鬼叫什麼!”她氣沖沖地走到浴室門口,“尾巴被踩到啦?”
“那瓶洗髮水、那條毛巾,還有香皂盒,怎麼統統不見了?!”冷不防門一下子被拉開,荊劭圍着條大浴巾,滿臉水珠臉色鐵青地出現在門口。
晚潮還從來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嚇得一呆,退了一步,忽然又笑了。
“笑什麼?我在問你話。”荊劭的臉色,不是普通的難看。
“我是在笑,真看不出來,剝下你身上那堆垃圾衣服,噫!你身材還蠻好的嘛。”晚潮打量着他的肩膀和胸口,結實的肌肉,健康的麥棕色皮膚,雖然水淋淋的,可是真的很養眼。
“謝晚潮——”荊劭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他上輩子一定欠了她的,才招了這麼一隻掃把星迴來。看她那色迷迷的眼神!
“不過這裏、這裏還是不夠有型。”晚潮指一指他的上腹部,“看過本屆亞洲健身教練賽沒有?昨天電視上還重播一遍,人家都有六塊腹肌,比你漂亮多了。”
荊劭瞪着她,什麼!她還敢在這裏批評他的身材?
“不要再喝啤酒看球賽了,改喝健怡可樂吧荊劭。”她好心地給他意見,“不然再過個一兩年,啤酒肚就會凸出來了。”
“我只不過是問你,我的洗髮水、毛巾、香皂盒都為什麼不見了?”荊劭咬咬牙,忍着氣,把話題拉回來。
“扔了啊。”晚潮輕鬆地一笑,“你實在不是普通的過時,連那瓶洗髮水也是過期N年的,毛巾都磨禿了,還有那個香皂盒!一個大男人,用那種鑲金邊蘭花型的香皂盒,你以為自己是埃及豔后啊?”
“扔了?”荊劭不敢置信,“你……扔了?!”
“對啊。我給你換了一套新的,阿迪達斯新上市的男士運動裝,很漂亮有型的藍色瓶子,就放在毛巾架上面,你沒看到?”晚潮熱心地介紹,“這可是今年最熱門的一款!花了我幾百塊,差點賠掉我全部家當。這可是看在你提供白吃白住、又免費換藥的面子上。”
“謝晚潮,你能不能記住一件事?”荊劭終於忍無可忍,“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東西!你扔掉別人東西之前,是不是應該問一下我的意見?”
“有什麼好問的。過期洗髮水、禿毛巾、舊香皂盒,收垃圾的大叔都不要。”
“我用什麼東西什麼牌子,那是我的事,還得徵求你的同意嗎?”荊劭沉着臉。
“我可是一片好心,還沒要你付錢呢!”晚潮也忍不住動氣,本來還以為他至少説聲謝謝,想不到他居然這種惡劣態度!
“你扔去哪裏了?”荊劭不耐煩地追問。
“垃圾筒。”晚潮挑釁地宣佈。
“你……”荊劭火了,垃圾筒?她居然把它們扔進垃圾筒!“要麼你立刻給我把東西找回來,要麼你就立刻收拾東西打包走人!”
“你瘋了!”晚潮幾乎沒跳起來,“就為了那什麼……過期洗髮水,你要趕我走?!”
“你懂什麼!那都是鍾採的東西!”荊劭脱口吼了回去。
晚潮驀然呆住了。
鍾——採?難怪那個香皂盒是那麼柔媚的造型,難怪她第一次批評那瓶洗髮水的味道就惹惱了荊劭,難怪他現在會這樣暴跳如雷。
原來那都是鍾採用過的東西。他心心念唸的鍾採。
氣氛陡然僵住了。荊劭臉上有掩不住的懊惱,晚潮則是怔怔地啞在那裏。
荊劭走出浴室,順手撿起沙發上的襯衫套上,點起一根煙,悶聲不響。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提起鍾採這個名字了,可是剛才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就這樣衝口而出。
“我又不知道。”晚潮想要道歉,可是話一出口,語氣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生硬,“再説你留下那瓶洗髮水又有什麼用!人都已經變了心,你總不能抱着一瓶洗髮水過一輩子。”
荊劭剛剛按下去的火氣,又“呼”的一下躥上來,一把拎起外套,“我出去一下。”
“去哪裏?”晚潮追問。
“出去吃飯!”他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
“砰——”晚潮瞪着反彈回來的門板,不敢置信,他這什麼態度啊?平常再怎麼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也沒見過他這種臉色。鍾採、鍾採,每次只要一扯上這個名字,他就變成顆地雷,一碰就炸。
還居然一個人跑出去吃飯!他這明擺着就是不把她放在眼裏嘛。
對了,吃飯——晚潮驀地一拍腦門,糟糕了!她的鱔魚羹還在鍋裏,只怕都變成鍋巴了。
果然廚房裏一片黑煙,焦糊味撲面而來。晚潮撲過去關煤氣,打開窗,拿起鍋鏟奮力地鏟着燒成焦炭的鱔魚羹,豈有此理!再幫那混蛋做一頓飯,她這謝字就倒過來寫!
這不知好歹的傢伙,沒出息到極點,人家鍾採早就甩了他八百年了,他還在這裏念念不忘。鍾採到底有多美?他為了她,傷了自己的手,毀了自己的前程,弄成這樣,居然還不思悔改,為了那女人用過的舊毛巾舊皂盒,不惜跟她吵到翻臉!鍾採種採,她真的很討厭這個名字。
這一刻,晚潮忽然無限氣餒。
真虧她還一天到晚費盡心思地想着,怎麼幫他重新站上手術枱,她雖然八卦一點,可是從來就沒有惡意,如果有人膽敢侮辱荊劭,她一定第一個跳出來維護他……可是,他拿她當什麼?
她甚至還不如人家的一箇舊香皂盒。恥辱啊,謝晚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