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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燕子塢。這間坐落在舟江路上的茶室,隔晚潮新租的小屋只有一條街的距離,門口一個扇子形古色古香的木招牌,上書“燕子塢”三個大字。

    很晚了,客人不多,晚潮、思甜和竹青正圍在靠窗的位子上坐成一圈。那扇窗的外面,霓虹閃耀如銀河;窗裏面,三個人沉默地相對無言。方桌上擱着一隻楓葉紅的紙罩燈,晚潮帶着兩個黑眼圈,沮喪地趴在燈下的暗影裏,竹青手裏捧杯茶欲言又止,就只有思甜那沒良心的東西,還在有一口沒一口地偷吃盤子裏的蜜餞。

    “晚潮,不是我説你,幹嗎和鍾採鬧彆扭?現在可好,連自己都搬出來了。”竹青終於沉不住氣地埋怨,“事情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思甜嘆了口氣,拉長聲音:“這還用得着問,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嘛。”

    “別胡説!”竹青瞪她一眼,“不要冤枉晚潮,還説那麼難聽。”

    晚潮忍不住縮了縮腦袋。誰説的,誰説她冤枉?其實這幾天她也在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就是要跟鍾採過不去。那天,其實她從一開始態度就不對。開門的那個瞬間,甚至還摩拳擦掌地想着,總算逮到機會給荊劭出氣了,他嘴笨好欺負,打落牙齒和血吞,可她謝晚潮沒那麼好説話。

    但是現在想起來,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啊?荊劭喜歡誰,那根本是他自己的事,人家從來都沒説過,要她幫忙出頭討公道。再説荊劭還想着鍾採,她不是不知道,這個時候機會多難得,她應該努力想辦法幫荊劭挽回鍾採才對。真是太自私了。

    思甜説得對,不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嫉妒。嫉妒她的美,嫉妒荊劭心裏想的都是她。

    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一天,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心裏會覺得自己卑微。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做這樣的事,説這樣的話,在這個瞬間,忽然看不起自己。

    晚潮兩隻手撐起頭,對自己冷笑一聲,你還會爭風吃醋啊謝晚潮?真是失敬,失敬。

    “你那什麼表情?”竹青探頭看着她的臉,“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冷笑。”

    “我在笑,思甜説對了,我還真的是沒出息。”

    思甜“咳”的一聲差點被蜜餞噎到,好不容易順回氣,伸出一隻沾了糖漿的手,跟晚潮大力一握,“答對有獎!快教我做那個香蕉塔!”

    “別鬧了!”竹青把她撥到一邊,失聲問,“你説什麼?晚潮,你真的——喜歡荊劭?!”

    “你説呢?還什麼真的假的,就連瞎子都看出來了。”思甜受不了地搖着頭,“你還真不是普通的遲鈍。”

    竹青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晚潮……和荊劭?!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怎麼都沒感覺?”

    “這就是你不對了晚潮。”思甜也放下了那盤蜜餞,跟竹青一起看着晚潮,“大家都是好朋友,你什麼時候開始跟荊劭變成這樣,還瞞着我們?”

    唔?什麼時候?晚潮困惑地蹙起眉,還真的從來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剛開始,不是還看他不順眼的嗎,那麼落魄潦倒的樣子,脾氣又是那麼的壞。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天夜裏,他揭開她臉上的紗布,在燈下微微一笑的那一刻?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笑起來會有那麼好看。

    又或者,是他笨手笨腳給她洗頭的時候?還是他煮了那麼一碗難吃的面餵飽她的時候?如果都不是,那麼一定是在他狼吞虎嚥、讚不絕口地吃着她燒的那盤紅燒肉的時候。

    天地良心,其實一開始知道他心裏還喜歡鐘採的時候,她是想過放手來的。這麼一根筋的男人,要想他改變心意,哪有那麼容易?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還是不做比較好。

    可是誰叫他非要留她在身邊,誰叫他奇蹟一樣修復她的臉,誰叫他那個晚上抱她在懷裏!所以説嘛,愛上他,可不是她的錯。

    就算她手段卑劣地橫刀奪愛,那也都是他自找的,怎麼可以怪別人。

    “晚潮,要是這樣的話,你就更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搬出來。”竹青扼腕嘆息,“至少也應該找個機會,試探一下荊劭的想法,萬一,他也喜歡你呢?”

    “你以為我沒試過?”晚潮又趴回桌子上。

    “結果怎麼樣?“竹青跟思甜一起湊了過來。

    “我教他泡妞,他以為我在幫她追鍾採;總不能我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子跟他説,來追我吧來追我。”晚潮氣餒,“我甚至還拿出鍾採的照片,要他幫忙把我這張臉,改成鍾採的樣子。”

    “不會吧!你真這麼想?”竹青嚇了一跳。

    “我吃錯藥啦?”晚潮沒好氣,“我怎麼會無聊到那個程度。你想一想,我拿着他的心上人的照片,説想要變得跟她一模一樣,這是什麼意思?還不算明顯?我這根本就是在暗示,不對,何止暗示,簡直就跟表白沒分別。”

    “那真的是……用心良苦啊。”竹青同情地感慨。

    “更離譜的事還在後面。有一回,我們在露台上聊天喝啤酒,我不知怎麼的有點醉,就打了個盹,誰知道他把我抱回房裏去。哪有女人在這個時候都還不醒?我又不敢動,就是裝也要裝着睡啊,結果,他居然,真的把我放在那裏就走了!”晚潮憤慨地拍着桌子,“你們説,他到底是不是男人?我明示,暗示,犧牲色相勾引他,到現在居然他都還沒反應!如果他不是智障,就一定是裝傻。”

    “荊劭應該不會裝傻那麼惡劣吧?”竹青趕緊搖頭,“他如果知道這件事,就只會有兩個反應,要麼娶了你,要麼讓你走。他那麼老土的人……哪會玩什麼花樣。”

    “所以我也一直沒説,萬一真的鬧僵了,大家連朋友也做不下去。”晚潮手裏的茶杯緩緩地轉動,“我以為想個辦法,讓他自己明白就好了,可是,到現在我總算看出來了,對荊劭這種人,你説什麼都是沒用的,暗示沒有用,明示也沒有用,辦法只有一個,説——出——來!”

    “你真的打算跟他表白啊?”思甜的耳朵豎了起來,“打算怎麼説?”

    “我才不!有句話説得好,最寶貴的東西,是得不到與已失去。”

    得不到、與已失去?思甜剛想問,竹青已經明白了,“晚潮,你是不是擔心,得來太輕易,他不會好好珍惜?”

    “不,我只是想説,鍾採在荊劭心裏,就是那個‘已失去’。他要是不能放下她,我就算天天向他表白,講再多道理,也是沒用的。”晚潮看着窗外夜色裏閃耀的霓虹,“本來我是打算給他時間,慢慢體會,可誰知道鍾採突然找上門來,我一時忍不住,就……不過天地良心,我可沒有跟她説,我是荊劭的女朋友,我也沒有開口趕她走。”

    “你不過就是‘暗示’她一下而已,我知道。”竹青微笑起來。

    “我就不覺得晚潮有錯,鍾採是不講義氣,當初荊劭手傷了,陷入困境裏,在這個時候她扔下荊劭一走了之,現在又跑來吃回頭草?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思甜打鼻子裏一哼。

    “人各有志,她為自己爭取前程,也不能算錯。”竹青埋怨她,“還説呢,要不是你那麼大嘴巴到處去説,荊劭的手已經恢復過來了,鍾採怎麼會找上門?”

    “其實,我能體會鍾採的心情。”晚潮忽然開口,“感情,本來就是很難用理性去控制的東西。那天她來的時候,身上還有酒氣,想必是遇到什麼不開心,所以想在荊劭這裏尋找一點安慰吧。”

    “晚潮,你該不會是想要把荊劭讓給她吧?”思甜緊張起來。

    “我像是那麼有同情心的人嗎?”晚潮抬頭一笑,“瞭解歸瞭解,這種事可不能隨便讓來讓去。看着吧思甜,荊劭早晚都是我的人。”

    “你都已經搬出來了,還有什麼戲好唱!”思甜嘆氣,“這下怎麼辦,再灰溜溜地回去?多沒面子。”“我太清楚荊劭,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我們鬧翻了,他那個人外冷內熱,很好哄的,隨便説句好話,他就心軟了。我們的問題出在,他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重視過我的存在。”晚潮擱下手裏的杯子,“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回去找他。”

    “那怎麼辦?”思甜沒招了。

    “當然是想辦法讓他自己來找我啊。”晚潮説得倒輕鬆,“放心吧,我有辦法。不過……好幾天都沒見荊劭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

    “沒怎樣,天天在診所裏忙。現在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這麼多人,排號開刀,診所像個菜市場一樣從早擠到晚。”思甜想起來就頭痛,“我跟竹青都吵着要他增加人手,擴充門面,把樓上那層也乾脆買下來,再多找幾個助手,可是他聽不進去,説沒時間。”

    “我看,他是沒心情吧。”竹青笑,“前一陣子明明精神奕奕的,從晚潮一走,立刻就被打回原形,好幾天穿同一件外套,襯衫不換領帶又不結,有一陣沒一陣地對着一屋子人發呆,我還聽到他打電話去房屋租賃中心問,晚潮有沒有在那裏登記……”

    是嗎?他有嗎?晚潮不禁握緊了手裏的杯子。他有沒有一點想念她?有沒有?可是,她真的,很想他。

    想起他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刮鬍子,換襯衫,她在客廳沙發上,舉着報紙,偷看他的背影。她最喜歡看他漫不經心地系皮帶,也喜歡看他不耐煩地擦皮鞋。

    荊劭真的很粗心,他就一直沒發現,從沙發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洗手間的鏡子。不然她怎麼會那麼湊巧,每次都坐在那裏“看報紙”?

    “喂,晚潮——”竹青疑惑地敲敲桌子,“你坐那裏發什麼呆?我們總得商量一個辦法,讓你跟荊劭擦個火花出來啊。”

    思甜補充:“而且一定是天雷動地火,轟轟烈烈的那種。必要的時候,我幫你在他的茶水裏下顆麻醉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迷翻他再説!”

    “你怎麼不叫我來個霸王硬上弓?”晚潮氣結,“感情是很神聖的事,不要侮辱我。”

    “神聖?可是我在你眼睛裏,怎麼就只看見‘陰謀’兩個字?”思甜嗤之以鼻。

    “是……嗎?有那麼明顯嗎?”晚潮臉一紅,“其實也不算陰謀……不過就是要讓他認識到我的重要性而已。為了這個目的,手段卑鄙一點也是沒辦法的事。”

    思甜和竹青對視一眼,“你打算怎麼樣?”

    “要離開他,可是又不能完全地消失;我要他每天的某個時候,都想起謝晚潮這三個字。”晚潮恨恨地一拍桌子,“我就不信他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思甜和竹青面面相覷,“哪會有這樣的辦法?你當自己是如來佛?”

    晚潮提起茶壺,往自己的杯子裏斟着茶,“雖然我不是如來佛,但是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據説就連佛也抵禦不了它的誘惑……聽説過沒有,壇啓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這樣東西,就是傳説中的佛、跳、牆!”

    “晚潮……”竹青剛要開口,卻被晚潮嚴肅地打斷,“你們兩個那什麼表情?當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小看我。”

    “不是,我沒有小看你,但……”竹青受不了她了,“晚潮,怎麼你都沒感覺?你那壺茶水都斟到桌子上去了!”

    兩個星期後。

    終於到了這一天,思甜和竹青一齊向荊劭請假。

    “請假?”荊劭正在繫上醫生袍的扣子,外面候診室的玻璃門外,黑壓壓坐滿了一片等着開診的病人,這個時候聽見身後那兩個異口同聲地一句“今天我請假”。他有點遲疑地停下手,是不是昨天晚上沒睡好,精神不濟,所以出現了耳鳴或者幻聽?

    定了定神轉回頭,看見竹青和思甜一臉笑容,如出一轍。

    “荊,我有個朋友,今天新店開張剪綵,恐怕不能在診所幫你了。”竹青看上去很抱歉的樣子。

    荊劭看向旁邊的思甜,“你又什麼理由?”

    “正好竹青那位朋友,也是我的密友,所以……”思甜攤開手,“其實我也很想留下來工作,但做人怎麼可以不講義氣,你知道的。”

    “那外面那一大羣排隊看病的人怎麼辦?上午還有兩個預約的手術。”荊劭坐下來,想要生氣,可是又提不起精神,這怎麼回事,連生氣都氣不起來了?一定是這幾天太忙太累,所以對外界任何刺激都失去了反應。

    “有你在啊。”思甜輕鬆地回答,“一定可以應付的,沒問題。”

    “就是,我們相信你。”竹青也十分誠懇。

    “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好像在演雙簧?一搭一唱的還這麼默契。”荊劭蹙起眉,懷疑的感覺逐漸爬上來。她們兩個真被晚潮帶壞了,居然學會跟他耍花樣!可是沒理由啊,前天才剛剛給她們加了雙倍薪水,思甜還發誓要為了診所赴湯蹈火、肝腦塗地,話音都還沒落,就又開始偷懶了。

    “荊醫生!都到了開診時間了,怎麼還不開門?”外面有人等得不耐煩,“我們從一大早就來排位子,等了半天了!”

    荊劭還沒來得及安撫一下,就聽見外面街上忽然一片敲鑼打鼓,鞭炮齊鳴。

    這誰家辦喜事啊?荊劭向窗外看了一眼,真誇張,連鼓樂隊都請了來,還這樣大肆放鞭炮,弄不好待一會兒連消防車都被驚動來了。

    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荊!我們這就走了,這邊交給你沒問題吧!”

    荊劭一回頭,還來不及説話,她們兩個的背影已經飛快地閃出門外,阻攔不及。

    “李思甜——”荊劭徒勞地叫了一聲,忍不住挫一挫牙關,這兩個丫頭都瘋了嗎?居然就這樣一起蹺班?要是不扣光她們這個月的紅包,以後他這個老闆都不用混了!看樣子,得趕緊找幾個人手回來幫忙,就指望他一個人孤軍奮戰,診所早晚也要關門大吉。

    可是最近真的太忙了,幾乎就連吃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更何況還要到處打聽晚潮的消息……

    想起晚潮,荊劭再也忍不住,暗暗嘆了一口氣。

    不習慣。驀然發現,整個生活突然變得不習慣。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晚潮混得爛熟的,其實他跟她,兩個人完全不搭調。認識她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最新一季流行哪一款洗浴用品、不知道龜背竹要隔幾天澆一次水、也不知道十七樓B座的鄰居原來有一對雙胞胎。

    跟晚潮在一起混久了,日子忽然變得有聲有色熱鬧忙碌起來,要學習應付她的耍無賴,要提防她偶爾獻殷勤的背後到底有什麼小花樣;抽煙的時候會到處找不到打火機,最後在卧室牀底下發現它被綁上一張“吸煙有害健康”的紙條;早晨出門的時候,會有人含着牙刷警告他,“回來晚了要你好看”;為了一條魚是清蒸還是紅燒,她也會跟他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真不敢相信,他荊劭也有這樣的一面。完全就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他自己!

    這種改變來得太快太強烈,以至於晚潮忽然一下子遠離了他的生活,日子會過得這麼不習慣。屋子裏忽然變得沉寂黑暗,開門的時候再也沒有撲面而來的温暖燈光,沒有聲音,也沒有晚潮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眼前,一天三餐恢復吃泡麪跟罐頭,下班之後再也不用急着回家。這種日子,他已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怎麼現在一下子,就覺得陌生起來?

    常常在寂靜裏,忽而聽見晚潮房間裏好像有動靜,好像她就要套着他的大襯衫,懶洋洋地從門口晃出來,對着他氣頤指使:“廚房的水龍頭壞了,還不趕快去看一看?”

    但是沒有。一切奇怪的幻覺,都是因為四周太過份的安靜。

    晚潮,謝晚潮,他真是出了毛病,居然每天每天,對這個名字牽腸掛肚地想念。

    她的臉還沒有完全復原,不知道懂不懂得按時更換硅膠貼片?有沒有去好一點的醫院做個複查?她現在有沒有地方住?平常小氣成那個樣子,買菜的時候都會跟小販堅持立場砍價到底,不知道會不會捨得多花一點錢,租間好點的房子。

    “噼裏啪啦!”外面又一波的鞭炮聲,驚天動地地響起來。荊劭震了震,忍不住蹙眉,開個業而已,有必要這麼招搖嗎?還嫌他不夠煩?

    嘆口氣看看外面,街對面,那排正對着診所的店面,正有一家在慶賀開張,一圈人正圍在那裏放鞭炮,掛招牌。荊劭回過神,外面還有一大羣人在等着他開診,都是衝着他來的,心情再差,也不能耽誤了診所的生意和他們的病。

    可是,剛剛回過頭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按鈕打開候診室的電動玻璃門,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剛才,剛才看見的那幾個背影,怎麼恁地眼熟?

    忍不住再度把目光轉向窗外,荊劭的目光忽然在街對面凝住了。那是傢什麼店?看上去很小的樣子,窗子和門都是玻璃的,有一格一格白色的木格,門口搭着個小小的藍色遮陽蓬,窗下放着張復古的木質長椅,深秋的陽光金黃温暖,灑在上面,美麗如同油畫裏仙德瑞拉的小木屋。

    圍着店門口,正在七手八腳地掛招牌的那堆人,居然……居然……謝晚潮?!

    荊劭一把推開了窗子,迎面而來是鞭炮燃盡的硝煙味,燻得他一陣喘不過氣來,沒錯,是晚潮!他這一陣子正滿世界找的那個,沒心沒肺的謝晚潮。

    只隔一條街,就在他對面,晚潮正在背對着他打量剛剛掛上去的招牌,那招牌上面只有三個珠圓玉潤的大字,“佛跳牆”!

    什麼叫佛跳牆?她在這裏做什麼?荊劭看見站在晚潮旁邊的竹青跟思甜,她們不是説朋友開店,所以請假跑去祝賀的嗎……朋友開店!他心裏一跳,不會……那個所謂的朋友,就是晚潮吧?!一定是。除了她,還有誰,會讓竹青跟思甜這麼大的膽子,蹺班跑去幫忙?

    她開店,就在他對面,連竹青和思甜都知道,就只有他一個,被矇在鼓裏!

    晚潮那個背影,穿着清爽的白襯衫和粗布裙子,陽光照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泛起一層美麗的光澤。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晚潮也會穿裙子。也許就因為這樣,那個温暖熟悉的背影,在這一刻,在他遠遠地眺望裏,忽然帶來一陣陌生的心動。

    其實跟晚潮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少留意她的背影,所以不知道原來是這麼的好看。倒是她,總在他背後嘀嘀咕咕,大聲小聲的。

    竹青跟思甜一左一右在她的身邊,不知道誰説了一句什麼,三個人一齊笑彎了腰。荊劭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她就這麼開心?完全把他忘在腦後?難道這些日子,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裏坐立不安地惦記着,就只有他一個人心煩意亂?

    是啊,沒錯,忘記他,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然還能怎樣?他只不過是她的醫生而已,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朋友,即使那天沒有鍾採這回事,晚潮也遲早都要搬走的。怎麼可能,她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錯的那個人其實是他,明明平靜清閒的日子,怎麼就不肯好好地過?嫌泡麪太難吃,嫌電視節目太無聊,嫌房子裏太安靜……到底他是怎麼了?

    看看現在,晚潮已經在對面開店了,他還傻瓜一樣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她開店,不關他的事?不用他幫忙?宋竹青跟李思甜的腦袋裏,到底都裝些什麼東西,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居然還瞞得他滴水不漏。

    謝晚潮,她有種,居然真的就只當他從來不認識!

    “喂!邢醫生!”有人突然在他身後,大力地拍他肩膀,“外面有什麼,看了這麼半天?”

    荊劭一回頭,背後一張紅光滿面圓圓胖胖的臉,正笑得眼睛都不見了,“這些年原來你跑這裏躲着來了,難怪我回中心醫院去找你,都沒人知道你下落。”

    荊劭不禁愕然,這是誰?明明不認識,還説得這麼熟絡,兼且熱情萬丈地拉着他的手,就差沒撲上來擁抱了。都不等他回答,這位老兄還在那裏滔滔不絕地説下去:“幸好前些日子,遇見一個朋友,他説這邊有間診所實在不錯,只動一次刀,就治好了他這些年到處奔波也沒治好的老毛病。正好我這陣子也頭疼,就問了一下是哪一家,結果他説是荊劭外科診所!呵呵,總不會是同名這麼巧吧?所以我二話沒説就跑來看看,嘿,運氣還不錯,真的是你……”

    “等一等,等一等!”荊劭總算等到他説話稍有空隙的時候,打斷了他,“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得我了?!”對面的老兄比他還要驚訝,“我啊,荊醫生,我是宋英勳——三年前,就快死了送到中心醫院急診室,他們連夜把你叫回來做手術的那個啊……你不記得了?怎麼會?就是、就是顳動脈腫瘤的那個宋英勳!”

    荊劭找回一點印象,是好像有這麼回事……不過那個顳動脈腫瘤的病人到底叫什麼,長什麼樣子,他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也難怪你認不出來,這幾年,我足足胖了五六十斤。”宋英勳拍着自己的肚子,“腰圍都三尺半了,那羣朋友都叫我宋胖子。沒辦法,誰叫我這輩子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吃呢?”

    荊劭沒心情跟他扯這些陳年舊事,回頭再看窗外,晚潮她們已經不見了。

    “荊醫生,這次來,我是有要緊事跟你商量。”宋英勳又開始聒噪,“知道你忙,但是無論如何先借我五分鐘。”

    荊劭只好聽着。先借五分鐘?這位宋英勳一開口,就足有五分鐘以上不停歇,他不借也不成啊。

    “有句老話説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那場要命的病被你治好之後,就跟幾個朋友去了俄羅斯做汽車生意,好好撈了一票,存夠本錢,又回來炒地皮……老實説荊醫生,荊老弟,我不是當初那個手術費都交不起的窮光蛋了。想想那時候,差一點被人家直接塞到停屍房裏去,幸好你幫忙擔保了手術費,不然,我哪有今天?”

    “那都是分內的事,經常遇見,沒什麼的。”荊劭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嗦,外面還有一大堆人等着看病,“外面……”

    他的話還沒説完,又被宋英勳打斷:“好了別的先不説,言歸正傳——是這樣,荊老弟,這兩年地產生意不好做你也知道吧,我就一直想做點別的買賣,現在聽説你的手傷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打算,不如找你合夥開一家外科醫院,你看怎麼樣?”

    荊劭看了他一眼,“找我合夥?你知道開一家外科醫院要買多少設備,招攬多少人手?”他笑了笑,“我連這部分投資的千分之一都未必拿得出來。”

    “兄弟一場,你跟我説這個?”宋英勳不滿,“我要的就是你這個人,你這雙手。錢我有的是,只要你肯,一分錢都不用出,股份算你一半,這總可以了吧?”

    “外面的外科醫師多得是。”荊劭沒興趣,什麼時候他多了個兄弟了?“更何況我自己的診所還開得好好的。”

    “荊老弟,你這荊劭兩個字,就已經是金字招牌了,別人?別人就算能撐起醫院,也未必闖得出這個名氣。”宋英勳極力遊説他,“再説我也就只信得過你一個,我一個大老粗,醫院裏的事什麼都不懂,隨便抓來一個人,我也不敢跟他合作。你想想,一分錢都不用出,就拿一半的乾股,這個條件已經很優厚了吧?”他環顧荊劭的診所,“説到你的診所嘛,看樣子早晚你也要擴充的,如果你答應,我們乾脆就在這個基礎上直接改建。”

    “我考慮一下。”荊劭敷衍,如果今天一直不答應,看樣子宋英勳是不會走的了。

    “哪還用得着考慮,這簡直是別人盼都盼不到的好機會……”宋英勳還想繼續努力遊説,診所的大門忽然一開,竹青跟思甜有説有笑地進來,一人手裏端只盤子,才剛進門,香氣已經瀰漫開來。

    “你們還敢回來?”荊劭幾乎沒跳起來,“剛才去哪裏了?”

    “對面啊,你沒看見?”思甜一臉無辜,“還發什麼火,就因為要趕回來幫你,我們兩個才匆匆忙忙跑回來的。”

    “別多説了,外面還有那麼多人等着,先快快吃完再説。”竹青把她拉到一邊,“先嚐嘗我的蒜蓉鳳尾蝦。”

    她手上的那盤蝦,金黃酥脆,鮮香四溢,她用竹籤穿起一隻,送進嘴裏,“真服了晚潮,這鳳尾蝦外面酥酥脆脆的,裏面居然這麼嫩,而且原汁原味,真是沒話説。”

    荊劭看着她們兩個,臉都青了,可是什麼都沒説,坐回自己椅子裏。

    “還是先吃我選的這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思甜也坐到沙發上,放下盤子,叉起一小塊牛排,細細嚼着,享受地閉起眼睛,“唔……真是剛剛好,又滑又嫩,火候一流啊,還有煎木瓜的香味……”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開心;一邊的荊劭卻低頭看資料,一言不發。

    只有宋英勳一個,不明白這中間的端倪,還不識趣地湊過來問:“這是哪一家買的?”

    “什麼?”思甜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這胖子是打哪裏冒出來的?

    “我是説,這道鳳尾蝦和木瓜煎牛排,是哪一家酒店的菜色?”宋英勳偷偷地嚥下一口口水。對美食他一向最敏感,這兩道菜,色香味俱佳,絕對是難得一見的好手藝。

    “這個啊……”竹青一笑,“不然你也嘗一口?”

    “那怎麼好意思?”宋英勳嘴上這樣推辭着,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先吃一條蝦,接着又嚐了一口牛排,眼睛細細眯成一條線,嘖嘖讚歎,“這味道,真是不一樣……有星級酒店的水準,又帶一點家常的味道……”

    “我們一個朋友做的。”竹青有意無意地瞟了荊劭一眼,他倒是沉得住氣啊。

    “朋友?”宋英勳不禁好奇,“是哪位名廚?説出來我也許認識的。”

    “她可不是什麼名廚。”竹青説,“不過她平常喜歡下廚,做幾道家常小菜而已。今天就是她新店開張的日子,免費酬賓,你也可以去湊個熱鬧。”

    “什麼店,在哪裏?”宋英勳已經等不及了。

    “就在對面,佛跳牆。”思甜故意大聲回答,“因為店面小,所以開的是私家菜館,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價錢雖説貴一點,可是絕對物有所值,每道菜都是獨家密制,外面吃不到的。不過,還有自制的小食和飲料限時外賣。另外,那裏每個週末下午都開設烹調課,歡迎試聽,教的都很實用呢,包你兩個月下來就是個廚房能手了……”

    宋英勳還沒等她説完,已經一溜煙地跑出門,臨走還不忘回頭向荊劭撇下一句:“荊老弟,咱們説的那件事,你可已經答應我考慮了。”

    荊劭連頭也沒抬一下。竹青和思甜對視一眼,奇怪,怎麼他都沒反應?

    “吃完了沒有?”荊劭的聲音很平靜,“吃完幹活。”

    “哦……”竹青跟思甜悶悶地答應。

    荊劭拿着筆在病例記錄上寫字,字跡潦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東西。佛跳牆?私家菜館兼廚藝教室?晚潮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她開店就在對面,只隔一條馬路,卻連個招呼都沒打,明擺着就是當他不存在。

    謝晚潮……荊劭驀然停下筆。

    潦草的記錄寫到最後,簽名檔上,他赫然簽上了“謝晚潮”三個大字!真是糊塗了。

    “嘶”的一聲,荊劭蹙着眉把那頁紙撕了下來,狠狠地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偏偏一個不留神,連手裏的那支筆,也跟着一起飛了進去。

    “荊……”竹青幫他從垃圾桶裏撿出那支筆,遞到他面前,一臉同情,“你臉色不大好哦,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荊劭沒説話,就連一向厚道的竹青都被晚潮教成這樣了。他為什麼會這種臉色,她跟思甜會不知道?!裝無辜!

    思甜躲在一邊,舔淨手指上最後一滴牛排醬汁,抽張面紙擦了擦,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按出一條短信,“荊劭的筆被他扔進垃圾桶。”大功告成,發送!

    街對面,佛跳牆門口的太陽椅上,一個穿粗布裙子,正悠閒地吃着自制陳皮果凍的女子,低頭翻開掌心裏握着的手機,看了一眼,粲然一笑。

    下午的太陽可真是好,金黃温暖,只可惜有人心情不好看不到。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

    思甜在門口掛出“休息中”的牌子,跌進沙發裏癱了下來,“終於可以喘口氣,呼,又累個半死,再不坐下來,腿都斷了。”

    竹青也是一頭細汗,“不行啊荊劭,這樣下去大家都熬不住,你得趕緊再加幾個幫手才行。”

    “我已經在報紙上預訂了聘人的廣告。”荊劭往後一靠,“再堅持幾天,就會有人來面試了。對了思甜,中午的外賣叫了沒有?”

    “幫你叫了雞腿飯。”思甜看他一眼,“真服了你,天天吃炸雞腿都吃不膩。”

    “總比泡麪有營養。”荊劭其實也是不愛吃,可是有什麼辦法,這邊的外賣餐館也就只有雞腿飯和叉燒飯可以選。選什麼還不都一樣?真是懷念以前晚潮……“咳。”他咳嗽一聲,怎麼又想起晚潮來了,真沒出息。

    “叮——”玻璃門外,有人按鈴。思甜跟竹青都趴在沙發裏一動也不動,荊劭只好自己去開門,這種老闆,真是不當也罷。

    “現在是午休時間,麻煩下午再來。”他跟門口那按鈴的小男生説。

    “我知道。”那小男生朝他笑,“我是對面的,晚潮姐叫我來送外賣。一份是給李思甜小姐,一份是宋竹青小姐,麻煩兩位簽收一下。”

    荊劭愣在門口。

    思甜跟竹青一骨碌爬起來,飛撲過來,搶過餐盒。

    “啊!海鮮一品煲,青豆蝦仁炒飯!”

    “還有檸檬燒鴨脯!”

    “我們免費送甜湯,很好喝的雪梨銀耳湯,清涼去火。”那小男生遞上湯桶,“也是二人份。”

    思甜愉快地簽單子,“謝謝!下次麻煩再早來十分鐘,就更好了。”

    “沒問題。”那送外賣的小男生收起單子,揚長而去,“我會跟晚潮姐説一聲的。”

    一直站在門口的荊劭,看着他大搖大擺地哼着歌一路走出診所,穿過街,到了對面,佛跳牆那道白格子木門開了一扇,依稀有個熟悉的影子在門邊一閃,又隱去不見。

    謝晚潮。荊劭挫了挫牙關,心裏絞成一團,算你狠。

    街對面,佛跳牆的門後面,晚潮正一把拽過送外賣的小沙,“他怎麼説?”

    “誰?”小沙慢條斯理地放下手裏的提籃。

    晚潮伸出一根手指,對着他鼻尖,“少跟我賣關子!”

    “晚潮姐,你這麼緊張是不行的。”小沙嘆了一口氣,“荊大哥都還沒什麼,你自己先撐不住崩潰了。”

    “我哪有緊張?”晚潮嘴硬。

    “還説你不緊張?眼睛都快豎起來了。行了,我説還不成嗎,是荊大哥來給我開的門,看樣子他很意外。”

    “然後呢?”晚潮追問。

    “然後……沒有啦。”小沙無辜地攤開手,“我送完外賣,總不能賴着不走。”

    “他什麼都沒説?沒問?也沒發脾氣?”晚潮把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就只差沒拿把菜刀來逼上他喉嚨,“叫你看他什麼反應,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啊?”

    “我哪敢跟他?嗦?你沒看見他當時那種臉色!”小沙叫苦連天,“就連思甜跟竹青都閃得遠遠的,我要是再不走,就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是……嗎?”晚潮若有所思地鬆開手。掌心裏居然都是汗。

    昨天到今天,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越等越急越心慌。該不會是算錯了吧,又或者,她不管做什麼,他心裏都根本不在乎?

    “嘀……”口袋裏手機一響,晚潮飛快地掏出來看,是思甜發來的短信,“中午的雞腿飯,他只吃了一口,整盒倒掉。”

    呼。晚潮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原來他還是在乎的。可是這個瞬間,分不清心裏是甜還是苦,原來他還記得,誰是謝晚潮。可是隻有記得是不夠的,她想要的更多更多……幾乎沒有耐心再這樣跟他耗下去了,想念像水一樣蔓延,無處不在,睡醒時想起他的臉,買菜時想起他説話的語氣,洗手時想起他襯衫上好聞的味道。

    晚潮咬了咬嘴唇。不能心軟,小不忍,則亂大謀。如果這個時候,回到他的身邊,那麼他依然只會把她當朋友。

    第二天,佛跳牆的超值外賣,依然準時送上荊劭的診所。

    照舊是二人份午餐,加上免費湯。小沙還特別好心地介紹:“那道牛肉炒河粉倒是沒什麼,可這個三味春捲真的很費工夫。我看着晚潮姐做的,春捲皮都沒去外面買,她嫌不好,是自己用米粉做的,大米要提前泡上兩天,然後用碾子碾得細細的,再抹在竹篦上,一張一張地曬出來,還要在新鮮的葦葉上晾透,晚潮姐説了,這樣春捲皮才會有一種類似粽子的清香味。餡料是肉蓉蝦蓉蛋末粉絲,還特別加了一點魚露,味道特別的鮮。不信你們嘗一嘗!”荊劭坐在桌邊,裝作沒聽見。

    第三天,肉醬蒜頭通心粉,檸檬汁西芹沙拉。

    “我還以為晚潮就中餐最拿手。”思甜驚歎,“原來不是,她炒的通心粉才是一絕!”

    “荊,要不要來嚐嚐?”竹青看着荊劭,雖然……跟晚潮都串通好的,可這樣下去到底他們兩個要僵持到什麼時候?

    “他這兩天胃口不好,不用管他。”思甜替他回答。

    荊劭額上的青筋慢慢浮現,雞腿飯吃到嘴裏,像石子般噎在喉嚨裏咽不下。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難吃的雞腿飯!

    第四天,茄汁釀蘑菇,南乳煎生蠔,配鱈魚豆腐湯。

    第五天,鳳梨咕K肉,豆豉油麥菜,配紫菜排骨湯。

    荊劭簡直就要患上午餐恐懼症。滿屋子都是誘人的香氣,思甜跟竹青還一邊吃一邊嘖嘖讚歎,他就算再怎麼餓,也總是吃不下去。

    飢火中燒。又或者,是妒火中燒。沒出息到了極點,他居然跟竹青和思甜這兩個丫頭吃起醋來了!她們可以每天遊哉優哉地出入佛跳牆,可以在電話裏跟晚潮有説有笑,就只有他,眼睜睜地看着卻無計可施。

    好幾次都差點撐不住要去找晚潮,可是這成什麼話?她根本就擺明了跟他一刀兩斷。她喜歡跟誰來往就跟誰來往,喜歡為誰燒菜就為誰燒菜,他管得着嗎?

    終於到了下班的時候,荊劭一眼看見竹青和思甜正早早地收好了東西,準備往門外蹭。

    “慢着!”他叫住竹青,“這麼急,去哪裏?”

    “去對面啊。”竹青順口答,“我答應晚潮去試她的新菜。”

    “今天不行,你們兩個都留下來加班。”荊劭面無表情。

    “為什麼?!”竹青和思甜面面相覷。

    “外面一堆病人還沒走光,你們都近視了?看不見?”荊劭的語氣不善。

    “可是以前你一個人不是也可以應付……”思甜忍不住抗議。

    荊劭手裏的資料“啪”的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那是以前!今天不行。今天不加班也可以,明天后天你都不用再來了。”

    “你這……”思甜剛要跟他爭辯,竹青偷偷一拉她的衣角,在她耳邊小聲嘀咕:“算了,這個時候你幹嗎跟他來硬的?幫晚潮是要幫的,可也犯不着這樣找死嘛。”

    “哦。”思甜只好作罷,但是猶自有點不甘心,還在小聲嘟囔;“就會朝我們兇……那咱們不去了,晚潮怎麼辦?她今天晚上要招待客人、還要做菜、小沙又要出去送外賣……”

    “那也沒辦法,佛跳牆剛剛開業,鋪子租金又那麼貴,怎麼請得起夥計。”竹青嘆口氣,“我看晚潮手裏的錢就快不夠週轉了。”

    她們兩個在牆角小小聲地説話,荊劭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表面上是正襟危坐地寫着方案,其實一口大氣都不敢多出。她們説什麼?晚潮的佛跳牆不夠錢週轉?

    她到底懂不懂做生意啊?明明就沒什麼錢,還敢開店!

    “荊醫生——”旁邊正在等他診斷的病人,疑惑地看着他的筆尖在紙上停頓不動,他怎麼了?

    荊劭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問竹青:“你剛才……説什麼?”

    “沒有啊。”竹青否認,“我在勸思甜留下來加班。”

    荊劭只好咬咬牙,要忍耐。這會兒工夫跟她們打聽晚潮,叫他面子往哪兒擱?再説,他明明知道,問了也沒用,她倆哪會透露晚潮的消息給他?

    他身邊那位舉着腿一動也不敢動的老兄,急得汗都快下來了,今天荊醫生是怎麼了,他沒事吧?明明叫他過來換藥,腿都舉了半天,他都好像沒看見!“荊、荊醫生……”他不得不再次小聲提醒荊劭。

    “什麼事?”荊劭回過神,按下心裏的浮躁,鎮靜地看了一眼對面的病人,“藥換完了嗎,慢走,換下一個。”

    “荊醫生!”對面那位終於忍無可忍地慘叫,“還根本沒輪到我換藥啊!”

    “哦。”荊劭尷尬地站了起來,“那……換藥是吧,這邊來。”

    竹青跟思甜傻眼地看着他,這個玩笑真是開不得了,再這麼下去,非鬧出人命來不可。竹青搖了搖頭,嘆息:“你看看荊,真是……唉。”

    思甜拿出手機,“我給晚潮打一個電話。”

    對面佛跳牆的廚房裏,晚潮正在把點心坯子放進烤箱裏,按了開關,卻忘了按下定時鈕。看着烤箱上紅色的指示燈亮了起來,忽然想起那天夜裏,荊劭在沙發上抽煙,那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裏一閃……為什麼每一件事每樣東西,都好像能令她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那些莫名其妙的細節?

    靜靜地靠着烤箱發呆。都已經一個星期了。開這間佛跳牆的時候,不過是開給荊劭看的;可是真的開業了,生意居然比預計的好很多,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打電話訂桌子了。現在外面就還有一桌客人,他們觥籌交錯的熱鬧喧譁,隔着廚房門都能聽到。

    可再怎麼熱鬧,也不能叫她歡喜,因為她等的那個人,還一直沒來過。

    “嘀——”大圍裙的口袋裏,手機在響,掏出來一看,又是思甜。她在那頭嘆氣,“晚潮,你到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啊?都一個禮拜了!我看你那個計劃還是放棄好了,荊劭那傢伙怕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到時候你們兩個還沒進展,診所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晚潮頭大起來,“他又找你們麻煩啊?”

    “豈止是找麻煩而已,他叫我跟竹青留下來加班,還差一點就把我炒魷魚了……我怕你還沒等到他,我就已經先掛了。”

    “我也就快沒招了,就最後一天,過了今天,如果他還是沒動靜,我就放棄。”晚潮咬了咬嘴唇,輕輕關上電話。

    思甜説得沒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真是等夠了,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在這幾天工夫裏消磨得一乾二淨。只要過了今晚,明天就一定找上他診所!他就只不過想要做朋友?好啊,那就做朋友好了,這隻豬,等他聰明起來怕是要下輩子了。

    回頭看一眼炭火爐上那罐湯,小小一點微藍的火苗,靜靜舔着壇底,打開蓋子看看,湯色清澈如水,可是濃香已經四溢開來。準備了這麼多天的佛跳牆,火候終於差不多了。所有的材料,都挑最好的買;單是骨湯就要提清好幾次,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花這樣的心思。

    “小沙!”晚潮揚聲叫,“送外賣——”

    就一次,最後一次,要是再看不見荊劭的話,就再也不打他的主意!

    已經八點了,荊劭診所裏擠擠攘攘的病人,終於慢慢地散了。

    思甜和竹青還在忙着收拾藥品器械,荊劭擦了把額上的細汗,拉把椅子坐下來歇口氣。不知怎麼了,胃裏隱隱作痛,中午那盒外賣早就冷了,還在桌角擱着。晚潮真是把他的胃口養嬌貴了,什麼毛病不好學,學會挑食!

    晚潮……她在做什麼?窗子對面,隔着街,佛跳牆正燈火通明。

    “叮——”門外有人按鈴,他回過頭,潔淨的落地玻璃門外,是小沙那張笑容可掬的臉,手上還墊條毛巾,捧着一個大肚陶罐。

    思甜剛從配藥房出來,還來不及過去開門,荊劭已經“呼”的一下站起來,一把拉開門,“又是你!”小沙嚇了一跳,囁嚅地答:“對啊……思甜姐不是説加班嗎?我來送湯給她。”

    思甜趕緊過來招呼小沙,“快進來,嗯,真的好香,這又是什麼?”

    “我們的招牌菜,佛跳牆。”小沙趕緊雙手奉上陶罐,“晚潮姐還説,有個典故呢,什麼……壇啓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對,就是這句。就説這道湯煮出來的味道實在太誘人了,就連廟裏的神佛都會丟了經書跳牆出來吃呢!”

    雖然説得誇張,可那蓋子都還沒揭開,濃郁的香氣已經鑽了出來,飢腸轆轆的思甜忍不住就差點雙腳一軟,“她還真的會做這種東西……我真是愛死晚潮了!”

    荊劭額上青筋一跳,大概是今天實在太累了,耐心已經磨到極限,他脆弱的神經實在經不起這種強烈香味的刺激。

    佛跳牆?!她到底還有多少花招?真是受夠了!佛祖會不會跳牆他是不知道,可他是再也不想跟她耗下去了。去他的面子不面子,面子又不能當飯吃!

    “思甜看好診所,我出去一下!”他扯過外套,頭也不回地交待一句,“砰”地摔上門。

    “荊大哥的火氣還真大。”小沙縮了縮脖子,“會不會去找晚潮姐吵架?”

    竹青從裏面走出來,“放心,到現在為止,荊劭跟晚潮吵架,還從來沒有吵贏過。再説誰還看不出來,他天天心煩意亂,還不都是為了晚潮。”

    思甜也笑了,“晚潮算得還真準,到了佛跳牆這一天,荊劭果然就忍不住跳出去了。”她伸個大懶腰,“行了,咱們都幸不辱命,快點嚐嚐這罐好湯——下面就看晚潮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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